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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元宇宙每个存在生命的世界上,莫里斯舞人尽皆知。生灵们在蓝天下跳这种舞蹈,庆祝土壤的复苏;生灵们在星空下跳这种舞蹈,因为春天已经到来,只要运气稍好一点,二氧化碳就会开始融化。所有的生灵,即使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的深海生物,又或是那些都市人——他们与大自然的轮回仅有的接触就是他们的沃尔沃汽车曾碾过一头绵羊——都切实地感受到这种需要。
不熟练的演奏者演奏着《威奇瑞夫人的房客》,一群胡子乱糟糟的年轻数学家在这曲调中天真地翩翩起舞;而来自新安卡的莫里斯忍者的舞姿冷酷无情,这些人可以用一条手绢和一个铃铛做出奇怪而又恐怖的事。
但是从来没有人正确地把莫里斯舞跳出来过。
只除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碟形世界,一个被扛在四头巨象背上的平坦圆盘,而它和巨象则都由巨龟阿图因的背壳载着遨游于宇宙空间。
可即使是在碟形世界,也只有一个地方把莫里斯舞跳对了。那是锤顶山高处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一个巨大却又简单的秘密代代相传。
在那里,人们在春季的第一天跳舞,他们将铃铛绑在膝盖下面,舞步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白色的裙摆飘飞起来。许多人慕名前来观看。随后会举行烧烤公牛的宴会,这通常被视为是适于合家外出的好日子。
但这不是那个秘密。
秘密是另一种舞蹈。
而那暂时还不会发生,得等一会儿。
有一种嘀嗒声,就像是一只钟发出的那种嘀嗒声。而且,天空中真的有一只钟,随着精神抖擞的嘀嗒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从钟里流淌出来。
至少它看起来像是一只钟。但事实上它完全就是钟的反义词,因为最粗的那根指针只会走一圈。
阴沉的天空之下,是一片平原,被一种柔和的曲线所覆盖。要是你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这会让你想到另一种东西,而且如果你真的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的话,你会对于你真处于一个离它很远的地方而感到非常庆幸。
三个灰色的身影在平原的上空飘浮着。它们的存在无法用普通的语言进行详尽的描述。有些人称它们为智天使,尽管它们并没有玫瑰色的脸颊[1]。它们可能更应该被归类到那些维持引力的运作并确保时间独立于空间的存在之中去。就称它们为审计员吧。现实的审计员。
它们正在交谈,但是它们没有说话。它们不需要说话。
它们只是交换着现实,这就是它们说话的方式。
一个存在说,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它有可能发生吗?
一个存在说,它就是发生了。它产生了人性,人性必然会走到它的终结。只有力量才是永恒。
它的语气中有着某种满足的意味。
一个存在说,不仅如此……人性会打破规律。你有了人性的话,规律就会被打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一个存在说,他工作的效率降低了吗?
一个存在说,没有。我们无法以此指责他。
一个存在说,那就是关键了。这个词儿是“他”。有了人性就会降低效率,这种事绝不能扩散。想想看要是引力有了人性会怎么样?要是引力开始喜欢人类怎么办?
一个存在说,把他们压扁吗?[2]
一个存在说,不。它的声音本来应该更冰冷一点,如果它不是已经是绝对零度的话。
一个存在说,对不起,这只是我的一个小笑话。
一个存在说,需要指出的是,有些时候他会思索自己的工作。这种怀疑是非常危险的。
一个存在说,确实是这样。
一个存在说,那我们就算商量好了?
一个似乎一直都在思索着什么的存在说,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用了第一人称单数的代词“我”?你不会是产生人性了吧?
一个存在有点紧张地说,谁?我们?
一个存在说,有了人性,就会掀起纷争。
一个存在说,是的,是的。非常正确。
一个存在说,好吧。但是以后要注意一点。
一个存在说,那我们就算商量好了?
它们看着天空中阿兹瑞尔的脸。实际上,它就是整个天空。
阿兹瑞尔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存在说,很好。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存在说,是碟形世界,它在一只巨龟的背上穿越空间。
一个存在说,哦,又是那种。我讨厌它们。
一个存在说,你又来了。你说了“我”。
一个存在说,不!不!我没有!我从来没说过“我”!……哦,该死……
它炸裂成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燃烧的方式就像是一小股毒气在燃烧,速度很快并且没有残留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存在出现了。它的外在形象与它消失的同类毫无区别。
一个存在说,记住这个教训吧。有了人性就一定会灭亡。现在……我们走吧。
阿兹瑞尔注视着它们滑行离开。
作为一个如此巨大的生物——在真实空间中,他的身长要以光的速度来测量。但他依然转过他庞大的身躯,用他那足以让星辰迷失于其中的眼眸,在无穷无尽的世界中搜索着平坦的那一个。
它载于巨龟的背上。碟形世界——它既是世界本身,又是诸世界的映像。
听起来很有趣。而且,在他亿万年的囚牢之中,阿兹瑞尔厌倦了。
还有这里,这个将未来通过现在的狭缝挤压成过去的房间。
墙上挂满了计时器。它们并不是沙漏,尽管外表的形状相同。更不是你在你选择的度假地的纪念品商店可能买到的那种煮蛋沙漏,上面被不知道什么人用果酱面包圈式的字体写着度假地的名字。
它们里面根本没有沙子。取而代之的是时间,不断地将可能变成曾经。
而且每个生命计时器上都有一个名字。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类生命的柔和嘶嘶声。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
现在,再把不断接近的、骨头敲击石头的尖锐声音加进去。
一个黑影从视野中穿过,走向摆放着咝咝作响的玻璃制品并且无尽延展的架子。嘀嗒,嘀嗒。这里有一个沙漏上面的部分快空了。白骨的手指抬起、伸出,选中了它,还有另一个。选中。还有更多。非常、非常多。选中。选中。
这只是一天之内的工作。或者说应该是,如果这里有“天”这个概念的话。
嘀嗒,嘀嗒,黑影耐心地沿着架子移动。
然后,他停了下来。
然后,他开始犹豫不定。
因为这里有一个金色的小型计时器,比一只表大不了多少。
昨天它还不在这里,或者说应该不在这里,如果这里曾经有过“昨天”的话。
白骨的手指握住了它,并把它拿到光线下面。
这上面有一个名字,是用小号的大写字母写的。
这个名字是死神。
死神将计时器放下,然后又拿起来。时之沙早已在其中流动。他实验性地将它翻转了一下。时之沙继续流动,只不过现在是朝上流。他也没指望过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这里曾经可能存在“明天”,现在也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他身后的空气开始流动。死神慢慢转过身,辨认出昏暗中飘忽不定的影子。
为什么?
它告诉了他。
但那……不对。
它告诉他,不,那是对的。
死神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抖动,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肌肉。
我要申诉。
它告诉他,他应该知道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死神想了想,然后说:
我一直都恰如其分地履行着我的职责。
影子飘到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它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个穿着灰色袍子、戴着兜帽的僧侣。
它告诉他,我们知道。所以我们给你留下了你的马。
太阳接近了地平线。碟形世界上最短命的生物是蜉蝣,它们的生命几乎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在一条鳟鱼溪的水面上,两只最年长的蜉蝣正在漫无目的地沿着折线行走,同时为一批傍晚刚出生的年轻蜉蝣讲述着历史。
“现在你可看不着以前那样的太阳了。”其中一只说。
“说得没错。在那美好的旧时光里,太阳特别棒。它是黄色的,可不是像现在这么个红彤彤的东西。”
“而且还很高呢。”
“是的,你说得对。”
“那时候的蛹和幼虫至少对你有点尊重。”
“以前确实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另一只蜉蝣激动地说。
“我想,如果这几个小时的年轻蜉蝣表现得更好一点的话,也许我们还能看到那个更棒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