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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蜉蝣们礼貌地聆听着。

  “我记得,”一只年长的蜉蝣说,“以前这里都是田地,你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

  年轻的蜉蝣们向四周张望。

  “现在也仍然都是田地啊。”其中一只在礼貌地停顿之后开口说道。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更好的田地。”年长的蜉蝣尖刻地说。

  “是的,”它年长的同伴说,“以前这里有一头牛。”

  “说得没错!太对啦!我记得那头牛!它就在那个地方站了,嗯,四十,不,五十分钟。我记得它是棕色的。”

  “这几个小时你是见不到那样的牛了。”

  “根本什么牛都见不到了。”

  “什么叫牛?”一只刚孵化出来的幼虫问。

  “瞧见没?”年长的蜉蝣得意扬扬地说,“你们啊,这就是现代的蜉蝣目。”它停顿了一下,“在谈论太阳之前我们在做什么来着?”

  “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沿着折线行走。”一只较为年轻的蜉蝣说。无论真相如何,这都是一个足够好的猜测。

  “不,在那之前。”

  “呃……你在给我们讲伟大鳟鱼的事。”

  “啊。是的,没错,鳟鱼。好吧,听着,如果你是一只好蜉蝣,规规矩矩地走着折线——”

  “——听从那些年长而有智慧的前辈的教导——”

  “——是的,还要听从那些年长而有智慧的前辈的教导,那到了最后,伟大鳟鱼就会——”

  啵……

  啵……

  “就会怎样?”一只年轻的蜉蝣说。

  没有人回答。

  “伟大鳟鱼怎么了?”另一只蜉蝣紧张地问。

  它们低头看着水面上不断扩散的一圈圈波纹。

  “这是神圣的记号!”一只蜉蝣说,“我记得有人给我讲过!水面上的巨环!那是伟大鳟鱼出现的标志!”

  年轻蜉蝣中最年长的一只思绪重重地注视着水面。它开始意识到,作为目前最年长的一只蜉蝣,它现在获得了在最接近水面的地方盘旋的特权。

  “他们说,”处在折线行走的蜉蝣群最上面的那只蜉蝣说,“当伟大鳟鱼为你而来的时候,你会去到一块土地,流淌着……流淌着……”蜉蝣并不吃任何东西,真是个巨大损失,“流淌着水。”最终,它笨拙地解释道。[3]

  “真让人好奇。”最年长的蜉蝣说。

  “那里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最年幼的蜉蝣说。

  “哦?此话怎讲?”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回来。”

  另一方面,碟形世界上最长寿的生物则是著名的计数松,它们生长在高耸的锤顶山的永久雪线上。

  计数松是极少数已知的借入进化的物种之一。

  大多数物种是自行进化的,这也是大自然原本计划的方式。这非常自然、有机,并与整个宇宙的神秘循环节奏相合——它们确信没有什么可以比持续数百万年、令人灰心丧气的试验与失败更能让一个物种拥有坚定的品格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坚固的脊梁。

  从整个物种的角度来看,这或许还不错,但从单个生物的角度来说,它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头真正的猪,或者至少是一只有可能在某一天自行进化为真正的猪的、吃植物根的粉红色小型爬行动物。

  因此,计数松通过让其他植物代替它们进行进化,而完全避免了这一切。一颗松树种子,无论在碟形世界的哪一处生根发芽,都会立即开始收集当地最高效的基因编码,并通过形态共鸣长成最适合当地土壤和气候的形态,通常长得比本地原有的树还好,以至于篡了它们的位。

  但是,计数松特别值得提及的特点却是它们计数的方式。

  由于它们模糊地意识到人类已经学会了通过数年轮来辨别树木的年龄,最早的计数松认为,这就是人类之所以会砍伐树木的原因。

  一夜之间,每一棵计数松都改变了自己的基因编码,从而在树干上大约为人类眼睛高度的地方长出白色的数字,标明自己的精确年龄。此后不到一年,计数松便由于房屋数字装饰板工业的蓬勃发展而几乎灭绝,只有极少数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的个体得以幸存。

  这一处树丛中的六棵计数松正在聆听着其中最老的一棵树的讲话。它粗糙的树干表明它已有三万一千七百三十四岁了。这次谈话总共用了十七年时间,但这已经是非常快的了。

  “我记得这周围还都不是田地的那个时候。”

  松树们朝着周围一千英里的地表张望。天空闪烁,就像一部时光旅行电影里的糟糕特效。白雪出现,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间,然后消融。

  “那么,那时候周围是什么呢?”最接近的一棵松树问。

  “冰。如果你可以把它称为冰的话。那时候的冰川才叫棒呢,可不像现在的这种雪,只能保持一个季节,到下个季节的时候就没了。冰川是多年以来一直都在这儿的。”

  “那么,冰川现在怎么了?”

  “走了。”

  “走去哪儿了?”

  “去所有东西去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来去匆匆。”

  “哇哦。这个不错。”

  “什么不错?”

  “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你管这叫冬天?当我还是一棵小树苗的时候,冬天——”然后这棵树消失了。

  在所有的树都震惊地沉默了两年之后,树丛中的一棵树说:“他就这么消失了!就这样!一天前他还在那里,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如果其他的树是人类的话,他们的脚这会儿肯定在发抖。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孩子,”其中一棵树小心翼翼地说,“他被带到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去了。[4]你可以确信这一点,他是一棵好树。”

  那棵年轻的树——只有五千一百一十一岁——问:“更美好的地方是怎样的?”

  “我们不确定。”树丛中的一棵树说。他在长达一周的疾风中不安地战栗。“但我们认为那一定与……锯末有关。”

  由于这些树无法感受到一天之内发生的事,他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斧头的响声。

  在魔法、巫术与大餐之家——幽冥大学,所有教职工中最为年长的一位——温德尔·胡桐——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这一点,以一种摇摇欲坠的方式。

  当然,当他转动轮椅沿着石板路走向他位于一楼的书房时,他想到,从某种普遍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就连普通人也是一样。在你出生之前没人知道你在哪儿,但只要你出生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回程票已经打好了并且塞在你的手里。

  但巫师是真的知道。当然,那种因为暴力或者谋杀而导致的死亡不行,但如果死因只是生命力耗尽了的话,那么……好吧,你就是知道。一般来说你会感觉到一些预兆,提醒你及时归还图书馆的书、确保你最好的衣服是干净的,并且从你的朋友们那里借一大笔钱。

  他已经一百三十岁了,他发现在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一个老头。这真有点不公平。

  而且也没人表示表示。上周他在非公共休息室提起过,可是没人接茬。今天吃午餐的时候几乎没人和他打招呼。就连他所谓的老朋友也都躲着他,要知道他可还没试着问他们借钱呢。

  这就像是没人记得你的生日,只不过比那更糟。

  他会孤独地死去,无人关心。

  他用轮椅的轮子把门撞开,在门口的桌上笨拙地摸索着火绒盒。

  这又是另一件事。现在几乎没人用火绒盒了。他们会去买炼金术士制造的那种气味很大的黄色火柴。温德尔对此不赞成,火是非常重要的。你不应该就那么划一下就能取火,那对火很不尊重。现在的人就是这样,总是来回奔跑,还有……火。是的,过去的火也温暖得多。现在即使烧了火也没法让你暖和起来,除非你直接坐在火堆上面。肯定跟木柴有关系……肯定是用了错误的木柴来烧火。

  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有问题。更空虚。更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真正的生命力。就连日子都变短了。嗯。日子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变成更短的日子了。嗯。每一天都像是一年一样,可是很奇怪,因为复数的日子就像风暴一样飞速掠过。人们并不想安排一个一百三十岁的巫师做任何事,所以温德尔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用餐都提前两小时来到餐桌旁,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每一天都像是不会结束一样,却又过得很快。简直没有道理。嗯。反过来说,现在的道理跟以前那时候肯定是不一样了。

  现在幽冥大学也由孩子们管理了。过去呀,学校由一些像样的巫师来掌管。那些人,身材魁梧得跟驳船似的,是那种你可以仰视的巫师。然后他们就都去了什么地方,结果温德尔就被一些还有自己的牙齿的小伙子呼来喝去的。就像那个叫瑞克雷的小伙子。人瘦瘦的,一对招风耳,鼻涕老是擦不干净,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还在宿舍里哭着喊妈妈,总是瞎捣蛋。有人一直在试着告诉他,瑞克雷现在当了校长。嗯。他们肯定觉得他已经变成白痴了。

  那该死的火绒盒到底哪儿去了?手指头……以前你的手指头也比现在的好用……

  有人拉下了提灯的灯罩。有人往他摸索的手里塞了一杯酒。

  “惊喜!”

  在死神房子的大厅里,有一部座钟,钟摆如同利刃,却没有一根指针,因为在死神的房子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现在。(当然,会有一个在现在之前的现在,但那也是现在,只是一个比较老的现在。)

  那个钟摆是一支可以让埃德加·艾伦·坡放弃一切,白手起家担任“棺材里的龙虾”巡回演出团里的独角喜剧演员的利剑。随着轻微的呜呜噪声,它柔和地从永恒的熏肉上切下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间歇。

  死神大步从座钟前面走过,进入他昏暗阴郁的书房中。

  他的仆人阿尔伯特正拿着毛巾和鸡毛掸子等候着他。

  “早上好,主人。”

  死神无声地坐在他的宽大扶手椅上。阿尔伯特用毛巾擦拭着骨感的双肩。

  “又是美好的一天。”他健谈地说。

  死神没有回答。

  阿尔伯特拍打着抛光布料,并把死神的兜帽拉下来。

  阿尔伯特,死神拿出那个金色的小型计时器,你看到这个了吗?

  “是的,主人。很精致。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这是谁的?”

  我的。

  阿尔伯特的眼睛开始朝另一边转动。在死神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黑色框架的大号计时器,里面没有沙子。“那个才是你的,不是吗,主人?”他说。

  曾经是。现在这个才是,一个退休礼物,来自阿兹瑞尔本人。

  阿尔伯特偷看了下死神手中的那个东西。

  “但是……那里面有沙子,主人。而且正在流动。”

  正是如此。

  “但那也就是说……我认为……”

  也就是说有一天,沙子会流光,阿尔伯特。

  “我知道,主人,但是……你……我以为时间只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件事,主人。不是吗?你不受它的影响,主人。”说到最后,阿尔伯特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在乞求什么。

  死神拉下毛巾,站了起来。

  跟我来。

  “但你是死神啊,主人。”阿尔伯特说着,小跑着赶上身材高大的死神,后者则通过大厅,沿着走廊走向马厩。“这不是什么笑话吧,是不是?”他充满期待地补充道。

  我从来不讲笑话。

  “好吧,当然是这样,我无意冒犯。但你是死神,所以你是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收走自己的生命呢,那不就像是蛇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无论如何,我就快要死了。无法申诉。

  “但我会怎么样呢?”阿尔伯特说。恐惧散落在他的每一个音节之间,就像刀尖上的铁屑。

  会有一位新的死神。

  阿尔伯特挺直了身子。

  “我觉得我没办法服侍一位新的主人。”他说。

  那就回到世界中去。我会给你钱。你一直是一位很好的仆人,阿尔伯特。

  “但如果我回去了——”

  是的,死神说,你会死。

  在马厩那像马一样忧郁的温暖气息中,死神的白马停止咀嚼燕麦,并轻轻叫了一声以示欢迎。这匹马的名字叫作冰冰。它是一匹真正的马。死神曾试用过烈焰战马和骸骨战马,但发现它们的实用性不强,尤其是烈焰战马,经常会把自己睡觉的干草给烧成灰烬,然后尴尬地站在一堆黑灰之中。

  死神从钩子上取下马鞍,回头瞥了一眼阿尔伯特,后者正处于良心的挣扎之中。

  数千年前,阿尔伯特选择成为死神的仆人以避免死亡。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不会死,只不过真实时间在死神的领域是被禁止的。这里只有永远都在变化的现在,但它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他剩下的真实时间还不足两个月;他把他的日子看得比金条还要贵重。

  “我,呃……”他开口说道,“那是——”

  你怕死?

  “我倒不是怕……我是说,我一直都……就好像活着已经成为一个难以戒除的习惯……”

  死神好奇地看着他,正如一个人可能会好奇地看着一个后背着地并且无法翻过身来的甲虫。

  最终,阿尔伯特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死神说着,解开了冰冰的缰绳。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你真的要死了吗?”

  是的。那将会是一场伟大的冒险。[5]

  “是这样?你不害怕吗?”

  我不知道怎么害怕。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阿尔伯特冒险说道。

  不,我还是想自己体验一番。我应该有一些个人的体验,在最后的日子。

  “主人……如果你离开了,会不会有……”

  一位新的死神将从生者的心灵中崛起,阿尔伯特。

  “哦。”阿尔伯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你不会刚巧知道他是怎么样的吧?”

  不知道。

  “也许我应该,你懂的,稍微清扫一下这个地方,整理一下物品……做点这一类的事?”

  好主意,死神尽可能和善地说,当我见到新任的死神时,我会诚恳地向他推荐你。

  “哦。那么你会见到他,是吗?”

  哦,是的。我现在必须离开了。

  “什么,这么快吗?”

  当然。时间可不能浪费!死神调整了一下马鞍,然后转过身,自豪地将那个小型计时器伸到阿尔伯特的鹰钩鼻子下面。

  看到了吗!我有时间。在最后的日子,我终于有了时间!

  阿尔伯特紧张地向后退却。

  “既然你有了时间,你准备用这些时间来做什么呢?”他说。

  死神骑上他的马。

  我准备用掉这些时间。

  派对现场热火朝天。写着“在见温德尔,光灰的130年[6]”的横幅在热浪中变得低垂。事态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情况:已经没什么可喝的了,除了潘趣酒;也没什么可吃的了,除了奇怪的黄色酱汁和高度可疑的玉米粉圆饼。可是并没有人在意这些。巫师们强颜欢笑地聊着天,本来他们只不过是整天都待在一起,但今天却不得不整晚也都待在一起。

  在这一切的中央,温德尔·胡桐坐在椅子上,手拿一大杯朗姆酒,头上戴着顶可笑的帽子。他几乎是热泪盈眶了。

  “真是一个很棒的欢送会!”他不停地唠叨着,“自从老‘刮刮乐’霍克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了,”他轻易地把一个个重音加在合适的位置,“那还是在,嗯,可怖的,呃,海豚年的事。还以为大家都把这个给忘了呢。”

  “图书管理员为我们查询了相关的细节。”庶务长说,并朝一个正试图吹响一只聚会喇叭的大型人猿打了个手势,“另外,香蕉酱也是他做的。希望尽快能有人把那玩意儿吃了。”

  他倾身向前。

  “我能帮你再拿点土豆沙拉吗?”他有意用很大的声音说道,人们通常对老人或者蠢蛋说话时都会这样。

  温德尔将颤抖的手在耳边握成杯状。

  “什么?什么?”

  “拿点!沙拉!温德尔?”

  “不用了,谢谢。”

  “那再来根香肠怎么样?”

  “什么?”

  “香肠!”

  “它们让我整晚都在放可怕的臭屁。”温德尔说。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起盹来。

  “呃,”庶务长喊道,“你会不会刚巧知道什么时候——?”

  “咦?”

  “什么!时候?”

  “九点半。”温德尔飞快地说,简直称得上漫不经心。

  “啊,那很棒,”庶务长说,“这样一来你今晚剩余的时间就,呃,自由了。”

  温德尔开始在他的轮椅上翻找着什么。这轮椅简直就是一座墓地,埋葬着旧垫子、翻烂了的书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舔剩了一半的糖果。他找出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塞到庶务长手里。

  庶务长把它翻了过来。封面上有几个字:温德尔·胡桐的日纪本。一片熏肉皮标志着今天的日期。

  在“要做的事”下面,一只颤抖的手已经写下了:去死。

  庶务长忍不住翻到下一页。

  没错。明天那一页,“要做的事”下面写着:出生。

  他的目光移向房间一边的一张小桌子。尽管房间中已经相当拥挤,但那张桌子周围的场地依然空旷,就仿佛那是某人的私人空间并且没有人想要进入。

  欢送仪式中有许多特殊要求,其中之一就是需要一张桌子。桌子上必须铺着一块绣着一些魔法符号的黑布;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摆着一些精心挑选的内脏;还有一杯酒;巫师们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又在桌子上放了一顶可笑的帽子。

  所有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庶务长拿出他的怀表,翻开盖子。这是一款最新式的怀表,是有指针的[7]。它们指向九点十五分。他摇了摇怀表。十二点下面的一个小门打开了,一个非常小的恶魔伸出头来说:“别摇了,老板,我已经蹬到最快了。”

  他合上怀表,绝望地向四周张望。看起来没人想要到温德尔·胡桐身边来。庶务长发现自己有必要进行礼貌的谈话。他思索了一下所有可能的话题。它们看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温德尔·胡桐帮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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