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说,他究竟能不能吃东西?也不是说他现在没感觉到饿。这只是……呃,他知道怎样思考、怎样走路,这只不过是一些相当明显的神经在扭动罢了,但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呢?
温德尔开始意识到人的身体并非由大脑控制,尽管大脑很可能会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人的身体实际由数十个复杂的自动系统所控制,每个系统都呼呼、滴滴、嗒嗒地运转着,极其精确,但你不会注意到它们,除非它们坏了。
他从自己头颅里的控制室观察着自己的全身。他注视着他肝脏中那个静默的化工厂,并且,正如一个独木舟的建造者看着一艘电子计算机化超级油轮的控制台那样,他的心沉了下去。肾脏中的秘密也正等候着温德尔去掌控。当你看到脾脏的时候,你会问自己,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该如何让它工作?
他的心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或者说,实际上并没有。
“哦,诸神啊。”温德尔低声说着,靠在一堵墙上。现在他该怎么工作呢?他戳了戳几根看起来像是神经的东西。这是不是心脏在收缩……舒张……收缩……舒张……?这儿还有他的两个肺……
这就像变戏法者让十八个盘子同时持续转动——这就像一个人拿着一本由一个韩国脱米糠人从日语翻译成荷兰语的操作手册试图给一台录像机编程——这就像,在现实中,一个发现了“自我控制”的真正意义的人那样。温德尔·胡桐快步冲向前方。
幽冥大学的巫师储藏了大量丰盛的食品。他们坚持认为,如果没有浓汤、鱼、野味、好几大盘子的肉、一个或两个馅饼、又大又倾斜并且涂满奶油的东西、烤肉上的小盘开胃菜、水果、坚果以及打出厚如砖块的薄荷泡沫的咖啡,一个人就别想正经研究什么法术。没有这些东西,人的胃就会皱缩起来。另外,每顿饭都得在恰当的时间点送上来。他们说这样才算是像样的一天。
当然,庶务长不这么认为。他吃得不多,但是神经却相当紧张。他很确定自己得了厌食症,因为每当他照镜子时,就会看到一个胖子。实际上那是站在他身后并向他大吼的校长。
这也正是庶务长的不幸:他坐在餐厅门的对面,刚好看到温德尔·胡桐冲进来时把门撞成碎片,因为对于温德尔来说这比摆弄门把手轻松多了。
他把他的木头勺子都咬穿了。
巫师们在长凳上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温德尔·胡桐摇晃了一会儿,设法取得了声带、嘴唇和舌头的控制权,然后开口说道:“我想我可能可以代谢酒精。”
校长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人。
“温德尔!”他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句特别好的开场白。假如你认为一个人只是有点头疼并且想躺半小时,你就不会把他放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再在他周围摆上蜡烛和百合花。
温德尔朝前走了几步。离得最近的巫师纷纷试图躲避。
“我是死了,你们这帮愚蠢的年轻人,”他咕哝道,“你们以为我活着的时候会这样走路吗?真不敢相信。”他锐利的目光从巫师们身上一扫而过,“有人知道脾脏是干什么用的吗?”
他走向餐桌,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可能跟消化有点关系,”他说,“这可真是搞笑,你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这该死的玩意儿就在你的身体里晃来晃去,发出咯咯的声音,或者随便它做什么吧,而你却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某天晚上你躺在床上,听见你的胃或者什么东西开始咕咕叫。在你看来这只是普通的咕咕声,可谁知道那其中有多少神奇而又复杂的化学反应正在进行——”
“你变成不死者了吗?”庶务长终于把这几个字说了出来。
“又不是我自己想这样,”已故的温德尔·胡桐恼火地注视着眼前的食物,并且思索着这些玩意儿是怎么绕了一大圈最后变成了温德尔·胡桐,“我回来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以为我想回来吗?”
“但是,你确定,”校长说,“你没看到……你知道的,那个家伙,手里拿着骷髅和镰刀——”
“没见过他,”温德尔简略地说,眼睛注视着离他最近的一些菜肴,“费了半天的劲儿,结果没死成。”
巫师们在他脑袋上疯狂地比画着魔法符号。他抬起头来怒视着他们。
“你们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们在搞些啥。”他说。而且他惊奇地发现这居然是真的。在过去的六十年之中,他的眼睛无论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白色的模糊面纱,可现在它们却像是最尖端的光学仪器。
实际上,幽冥大学的所有巫师现在只有两种不同的想法。
大多数巫师脑子里想的是:这太可怕了,老温德尔真的回来了,他以前是个挺有意思的老糊涂蛋,可现在我们该怎么解决它?我们该怎么解决它?
不过,在温德尔·胡桐脑子里的那个哼着小曲儿、焕然一新的驾驶舱,他想的是:好吧,这就是再见,这就是死后的世界,跟活着一个样儿。瞧我这运气。
“好吧,”他说,“对此你们打算怎么办?”
时间来到五分钟之后。六名资格最老的高级巫师紧跟着校长,快速地奔跑着。校长跑步时带起的风把他的袍子末端都吹了起来。
谈话以类似这样的形式进行:
“那真的是温德尔!它说话的声音都和他一样!”
“那才不是老温德尔。老温德尔比它要老得多!”
“比它还老?比一具死尸还老?”
“他说他想要回他原先的卧室,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必须搬出去——”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像螺丝刀一样!”
“咦?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那个在缆绳街上开熟食店的矮人吗?”
“我是说它们像是要扎进你的肉里!”
“——那间卧室能看到花园,景色很好,而且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搬进去了,这不公平——”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呃,以前有个老提塔尔——”
“没错,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死,他只是把绿色颜料涂在脸上,推开棺材盖子然后喊着‘吓到你们了吧!’——”
“我们这儿从来就没出过僵尸。”
“他现在是个僵尸?”
“我想是这样——”
“那是不是说,他会整晚敲着铜鼓并且跳肚皮舞呢?”
“僵尸会这么干吗?”
“老温德尔?听着不像是他的风格。他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怎么喜欢跳舞——”
“不管怎么说,这些伏都教的神[10]可不能相信。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总是咧嘴笑还戴着大礼帽的神,这是我的座右铭。”
“——我决不会在等待了这么多年之后把刚到手的卧室让出去——”
“是吗?真是有趣的座右铭。”
温德尔·胡桐又一次开始在他自己的脑袋里绕着圈子。
这可真是件怪事。现在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不再活着了,或者说不论他现在的状态究竟算是什么,但他的思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而且掌控身体也比往常容易得多。现在他几乎不用再去过多关注呼吸系统,脾脏似乎也以某种方式开始了工作,感觉器官更是全速运转。不过,消化系统仍然像是一个谜题。
他注视着一个银盘中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个死人。苍白的脸颊,眼底渗出红色的鲜血——一具死尸。尽管可以行动,但从本质上说仍然是死了。还有公平吗?还有正义吗?在将近一百三十年的时间中你一直坚信自己将转世重生,结果这就是你的奖赏?你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怪不得人们一直认为不死者都非常愤怒。
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如果从长期角度来看的话——正要发生。不过如果从短期或者中期角度来看的话,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正要发生。
这正是在冬日的夜空中看到一颗新星与真的和一颗爆发的超新星靠得很近之间的区别。这正是看到一滴美丽的晨露凝结在蛛网上与你自己是一只苍蝇之间的区别。
这是一件正常情况下几千年都不会遇到一次的事。
它现在马上就要发生了。
它发生的地点位于暗影区,安卡-摩波最古老也最声名狼藉的一部分。在一处摇摇欲坠的酒窖里,一个不再使用的橱柜的后部发出声响。
扑通。
这声音柔和得犹如落在累积了一个世纪的尘埃上的第一滴雨声。
“也许我们该去找一只黑猫来,让它在他的棺材上走走。”
“他根本没有棺材!”庶务长哀鸣道。他对于自己神志的掌控力总是有点薄弱。
“好吧,那我们给他买一个漂亮的新棺材,然后找只黑猫在上面走走?”
“不,那太愚蠢了。我们应该让他去放水[11]。”
“什么?”
“放水。不死者做不了这事。”
聚集在校长书房中的巫师对于这一评论给予了全身心的关注。
“你确定?”院长说。
“可以说是尽人皆知。”近代如尼文讲师以平静的语气指出。
“他活着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在放水。”院长怀疑地说。
“但他死了就不行了。”
“是吗?有点道理。”
“是流水,”近代如尼文讲师突然说,“不好意思,说错了,是流水。它们无法穿过流水。”
“那个,我也没法穿过流水。”院长说。
“你也是不死者!”庶务长有点经不住这个打击。
“哦,别吓唬他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拍打着庶务长颤抖的后背。
“呃,我真不行,”院长说,“我会沉下去。”
“不死者没法穿过流水,连桥都过不了。”
“他是唯一一个吗?还是说我们会遭遇一场‘不死’瘟疫?”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校长用手指敲击着书桌。
“死人到处乱走,这不卫生。”他说。
这让所有人都无言以对。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但马斯特朗·瑞克雷正是那种会这样看问题的人。
马斯特朗·瑞克雷可能是一百年以来,幽冥大学拥有过的最坏的又或者最好的一位校长,这取决于你如何来看待他。
首先需要指出,他是一个特别巨大的人。也不是说他的身材有多么魁梧,他只是把他的个性发散出去,占据每一寸可用的空间。他会在晚餐时喝醉了酒大声嚷嚷,这对于巫师来说是一种良好的、可以接受的品性。可是随后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玩一夜的飞镖,第二天早上五点又出发去猎鸭子。他对人们吼叫,可他又试着逗笑他们。而且他几乎都没穿过正经的巫师袍。有一次,他说服了学校那位令人畏惧的女管家惠特罗夫人,让她用蓝色和红色的花布给他做了一条宽松的长裤套装。所有的巫师每天两次,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环绕学校的建筑自信满满地慢跑,他用一根带子牢牢地将尖顶巫师帽固定在自己的头上。他还会快活地朝他们叫喊,因为构成像马斯特朗·瑞克雷这种人的基础材料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他相信其他人只要尝试这么做,就一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死,”他们注视着他试图打破安卡河水面上的硬壳并下去泡个晨澡,满怀期待地彼此交谈着,“这些健康锻炼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故事慢慢在学校里流传起来。校长和巨石屑——一位在破鼓酒馆打零工的巨怪——打了两场拳击赛。校长和图书管理员打了个掰手腕决胜负的赌,尽管他理所当然地没能赢,但至少没像其他这么干的人那样丢掉手臂。校长想让学校组成一支足球队参加圣猪节的全城足球大赛。
从智力方面来说,瑞克雷能保住自己的职位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就是他绝对、绝对不会改变自己对于任何事情的看法;另一个则是——当任何一个新的概念摆在他面前时,他都要花上好几分钟才能搞明白,而这一特点对于一个领导者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如果在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仍然有人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向你解释什么,那就说明这件事很可能相当重要;而要是对方在刚过了一分钟左右的时候就放弃努力,基本可以确定他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拿这种不重要的事儿来打扰你。
按理来说,相比于一个人应有的容量,马斯特朗·瑞克雷实在有些过于丰富了。
扑通。扑通。
在酒窖中黑暗的橱柜里,一排架子已经被填满了。
而温德尔·胡桐的身子里刚巧装满了一个身体所能承担的全部容量,这会儿他正小心地操控自己的身体穿过走廊。
我从来都没期待过这回事,他想道。我不该遭遇这样的命运,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他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清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室外。在他面前正是幽冥大学的校门,眼下正紧紧地锁着。
突然间,温德尔·胡桐感觉到切切实实的幽闭恐惧。他等死已经等了许多年,而现在他确实死了,结果却被困在这个——这个装满了一群疯老头的活死人墓里,而且他还得在这儿度过未来所有的作为一个死人的生命。好吧,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这里,体面地终结这种不伦不类的状态——
“晚上好,胡桐先生。”
他非常缓慢地转过身,看到了学校的矮人园丁莫多的矮小身影,这家伙正坐在暮光里抽着烟斗。
“哦,哈喽,莫多。”
“我听说你死了,胡桐先生。”
“呃。是的,我死了。”
“看来你克服了这个困难。”
温德尔·胡桐点点头,并且厌恶地打量着周围的高墙。校门每天晚上日落时分便会关闭,从而迫使学生和职工不得不翻墙出去。他十分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做到。
他的手握紧,然后又松开。哦,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