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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附近还有别的门吗,莫多?”
“没有,胡桐先生。”
“那么,我们应该在哪儿弄一个呢?”
“不好意思,胡桐先生?”
饱受折磨的石头发出难听的噪声,随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形状有点像温德尔·胡桐的洞。温德尔的手又从洞里伸出来,捡起了他的帽子。
莫多重新点燃他的烟斗。做这份工作还真能长不少见识,他想道。
在一条小巷里,刚巧能躲过路人视线的地方,一个名叫瑞格·舒的死人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刷子和一个颜料桶,在墙上写下了如下字样:
死是真的死了!走是不会走的!
然后,他跑开了,或者至少是高速拖动着自己的双腿。
校长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一片夜色。
“听。”他说。
巫师们侧耳倾听。
一只狗在吠叫。某处有一个窃贼吹起口哨,他的同伙则在附近的一处屋顶上以口哨声回应。远处有一对夫妻在吵架,那犀利的言辞足以让他们周围几条街的邻居打开窗子仔细地听并且记下笔记。但这些从大的主题来说是与城市中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相冲突的。安卡-摩波在每次夜晚到黎明的途中都会发出温和的呼呼声,就像一个巨大的活的动物那样,不过,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
“怎么了?”资深数学家说,“我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那就是问题所在。安卡-摩波每天都有几十到上百个人死掉。如果他们都像可怜的老温德尔那样复活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会听说过这事吗?整个城市都会大乱起来的。我的意思是,比平时还要乱得多。”
“附近总会有几个不死者,”院长的疑虑似乎并未完全打消,“吸血鬼、僵尸、女妖什么的。”
“是的,但他们是比较自然的不死者,”校长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生来就这样。”
“你不可能生来就是不死者。”资深数学家指出[12]。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传统的不死者,”校长怒斥道,“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有一些非常值得尊敬的吸血鬼。他们几百年来都待在自己家里。”
“是的,但是他们会吸血,”资深数学家说,“在我看来,那可不怎么值得尊敬。”
“我读过一本书,上面说他们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血液,”院长急切地想要帮腔,“他们只是需要血液里的某种成分,好像是叫——血地精[13]。”
其他的巫师盯着他。
院长耸耸肩。“我可不知道,”他说,“血地精——书上就这么写的——它和人血液里含有的铁有关。”
“我很确定我的血液里没有什么血地精这种鬼东西。”资深数学家说。
“不管怎么说,总比僵尸好吧,”院长说,“吸血鬼要高贵得多,起码不会整天到处乱跑。”
“要知道,僵尸是可以由人转化而来的,”近代如尼文讲师循循善诱地说,“连魔法都不用。只要用一种稀有鱼类的肝脏和一种特别的草根的提取物混合起来就行。喝下一勺,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就变成僵尸了。”
“哪一种鱼?”资深数学家说。
“我怎么知道?”
“那么,为什么有人会知道呢?”资深数学家用令人不爽的语气说,“难不成是某人某天早上醒来,然后说,嘿,我有个主意,我来把某人变成僵尸吧,我只需要准备一种稀有鱼类的肝脏和一块草根就行,问题就在于,哪种鱼和哪种草才是正确的呢?你们可以在茅屋边上看到实验序列,不是吗?第九十四次实验,红带鱼的肝脏和疯狂草的根……无效;第九十五次实验,枪刺鱼的肝脏和达姆达姆的根……无效;第九十六次实验——”
“你在说什么呢?”校长质问道。
“我只是在从本质上说明这是不可能的——”
“闭嘴,”校长说,这也立即成了现实,“我觉得……我觉得……听着,死亡一定在继续发生,不是吗?死神必须得来,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你活着,然后你死了。它不能就这么停下来。”
“但是他并没有为温德尔而来。”院长指出这一点。
“死亡随时都在发生,”瑞克雷无视了他,“大多数东西一直都在死掉。连蔬菜也是一样。”
“但是我不觉得死神会为了一个土豆而来。”院长怀疑地说。
“死神会为了任何东西而来。”校长坚定地说。
巫师们睿智地点着头。
过了一会儿,资深数学家说:“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上面说每过七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会被替换掉。新的原子不断地附上原有的,而旧的原子则会掉下去。这种事一直都在发生,真是神奇啊。”
资深数学家在讨论中做的事,就相当于把一层厚厚的糖浆倒在一只精确的怀表里面的踏板上。
“什么?那么旧的原子哪里去了?”瑞克雷不由自主地问。
“不知道。我猜它们可能只是飘浮在空气中,直到附在另一个人身上。”
校长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
“什么,巫师也是一样吗?”
“哦,是的,所有人都一样。这是自然存在的奇迹之中的一部分。”
“是吗?我觉得这很不卫生,”校长说,“我猜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
“我不该这么想,”资深数学家怀疑地说,“我觉得你不应该阻止自然存在的奇迹。”
“但那也就意味着所有东西都是由其他东西组成的。”瑞克雷说。
“是的。难道不是很神奇吗?”
“我觉得应该是很恶心。”瑞克雷简略地说。
“无论如何,我要指出的是……要指出的是……”瑞克雷停顿了一下,试图回忆起来,“你不能就这么消灭死亡,这就是我的观点。死神是不会死的。那就像是让一只毒蝎叮咬它自己。”
“事实上,”资深数学家说,他时刻都准备好可以在讨论中引用的事实,“你可以让一只毒蝎——”
“闭嘴。”校长说。
“但我们不能让一个不死的巫师到处乱走,”院长说,“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他那个脑袋瓜里会想出什么鬼主意。我们必须……让他停下来。这是为了他好。”
“没错,”瑞克雷说,“是为了他好。应该不会太难。肯定有几十种可以对付不死者的方法。”
“大蒜,”资深数学家断然说道,“不死者讨厌大蒜。”
“这不能怪他们。我也受不了那玩意儿。”院长说。
“你也是不死者!”庶务长指控道。没有人理他。
“对,还有一些圣物,”资深数学家说,“低级的不死者只要看到那些圣物就会化作尘埃。而且不死者也不喜欢阳光。还有,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你就把它们埋在十字路口下面,这招绝对有效。最后你要在它们身上打一个桩,确保它们不会再一次站起来。”
“桩上放个大蒜。”庶务长说。
“好吧,好吧。我想你可以往桩上放个大蒜,没问题。”资深数学家不情愿地退让了。
“我觉得一块好牛排上不应该放大蒜,”院长说,“只要放点油和香料就成。”[14]
“红辣椒就不错。”近代如尼文讲师快活地说。
“闭嘴。”校长说。
扑通。
那个橱柜门上的合页终于顶不住了,橱柜里的东西撒得满屋都是。
安卡-摩波城市警卫队的科隆·弗雷德中士今晚值班。他看守着安卡和摩波之间最重要的通道——铜桥,免得它被人给偷了。
谈到犯罪预防问题,科隆中士发现,最安全的方式是要从大处着眼。
有一个学派认为,一个人若要被承认为是安卡-摩波法律的热心守护者,他就必须走街串巷、收买线人、跟踪嫌犯什么的。
科隆中士从没信过这个学派。尽管他会匆忙解释说,那是因为想要减少安卡-摩波的犯罪行为就如同想要把大海里的盐分给降下来,而如果要想当一个正直而又敏锐的法律守护者,唯一的下场就只能是“嘿,瞧瞧下水沟里那具尸体,那不是科隆中士吗?”,但实际上,他认为现代的、超前的、智慧的警官理应比同时代的罪犯抢先一步。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窃贼来试图偷走铜桥,那时他便会发现科隆中士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与此同时,在此处站岗也可以避风,他可以在这里放松地吸一支烟,并且不会看到任何会打扰到他的东西。
这会儿,他两只胳膊肘架在桥栏杆上,茫然地思索着人生。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薄雾里走出来。科隆中士认出了那熟悉的尖顶巫师帽。
“晚上好,警官。”戴着这顶帽子的家伙说。
“早安,阁下。”
“你能帮我爬到桥栏杆上去吗,好心的警官?”
科隆中士犹豫了一下。不过,这家伙是个巫师。要是不帮巫师的忙可就会有大麻烦了。
“是要尝试一些新法术吗,阁下?”他欢快地说,同时帮助这个瘦骨嶙峋却又重得出奇的巫师爬到摇摇晃晃的桥栏杆上。
“不是。”
温德尔·胡桐向着桥的外侧跨出一步。响起了一阵嘎吱声。[15]
科隆中士低头注视着安卡河的水面慢慢地合拢。
这些巫师。总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又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一座桥墩附近水面上的杂物和垃圾开始搅动起来,那里恰巧有一个满是泥泞的楼梯通向水面。
尖顶帽的尖顶露了出来。
科隆中士听到那个巫师慢慢地爬上楼梯,嘴里一直在低声咒骂。
温德尔·胡桐又回到了桥上。他浑身都湿透了。
“你肯定想回去换身衣服,”科隆中士提议道,“你这样会得伤风死掉的。”
“哈!”
“把脚放到烧得旺旺的火堆前面,是我的话就这么做。”
“哈!”
科隆中士注视着站在只属于他自己的小水坑里的温德尔·胡桐。
“你是在尝试某种特殊的水下魔法吗,阁下?”他壮着胆子问道。
“并非如此,警官。”
“我总是想要知道水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科隆中士鼓励地说,“深海之下危险而又奇特的生物们……有一次我母亲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小男孩变成了美人鱼,呃,可能不是美人鱼吧,然后他经历了许多冒险——”
他的声音在温德尔·胡桐可怖的凝视之下停止了。
“真无聊,”温德尔说完就转过身,一跳一跳地走向迷雾之中,“非常、非常无聊。简直无聊透顶。”
科隆现在又是独自一人了。他用颤抖的手又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开始匆忙返回夜巡警卫营。
“那张脸,”他对自己说,“还有那双眼睛……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在缆绳街上开熟食店的那个该死的矮人……”
“中士!”
科隆僵住了。然后他低下头去看。一张脸正在地面的高度仰头看着他。在他重新回过神来之后,他认出这张脸属于他的老朋友自割喉咙迪布勒,后者正是碟形世界的活化石,生动地说明了人类是由啮齿动物进化而来的。自割喉咙迪布勒喜欢自称为商业冒险家。其余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一个流动街头小贩,而且赚钱的方式饱受批判,因为他卖的东西总是有些微小却重要的瑕疵,比如试图卖掉他没有或者没用的东西,有时,他卖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大家都知道仙子金币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会消失,但与“自割喉咙”售卖的物品相比,仙子金币简直可以算是一块钢筋混凝土了。眼下他正站在一个通往安卡-摩波无数酒窖中的梯子的最低处。
“你好,喉咙。”
“你能下来一下吗,弗雷德?就一分钟。我可能需要点法律援助。”
“有什么问题吗,喉咙?”
迪布勒挠了挠他的鼻子。
“好吧,弗雷德……假如有人给你东西的话,你会不会有罪?我是说,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
“有人一直在给你东西吗,喉咙?”
迪布勒点了点头。“不知道。你知道我把我的商品都放在这下面吧?”他说。
“是啊。”
“你瞧,我只是下来想要点点库,结果……”他无助地挥了挥手,“那个……下来看看吧……”
他打开酒窖的门。
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扑通一声。
温德尔·胡桐漫无目的地沿着暗影区中的一条黑暗小巷蹒跚前行,他的双臂向前伸出,双手则无力地垂在手腕之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之这似乎就是走路的正确方式。
试试看跳楼怎么样?不行,那肯定也没有用。再说现在走路已经够困难了,要是两条腿都断了肯定不会对这个情况有所改善。服毒?他推测那一定会是非常严重的腹痛。上吊?悬在空中很可能比坐在河底还要无聊。
他来到一处由数条小巷交会而形成的天井里。环境脏乱得令人恶心,老鼠从他身边四散而逃,一只猫发出尖叫并从房顶上离开了。
正当他站在原地,思索自己身在何处、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以及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等等哲学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只小刀的刀尖正顶在他的脊梁骨上。
“好啦,老爷爷,”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要钱还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