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晚从碟形世界上缓缓飘走,新的一天冷静地跟在后面。
院子另一边的鸡窝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喔喔喔——呃。”
比尔·门盯着谷仓的屋顶。
“喔喔喔——呃。”
灰色的光线从屋顶的裂缝中照了进来。
然而就在一小会儿之前照进来的却是日暮时的红光!
六小时的时间就这么不见了。
比尔掏出他的计时器。没错。沙子显然又少了。就在他等待着体验“睡觉”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生命。而且他非常怀念它——
“喔——喔喔——呃——”
他从干草堆上爬下来,走进清晨的薄雾中。
当他朝鸡窝里窥视时,那些比较老的鸡都谨慎地看着他。一只很老的公鸡一脸尴尬地瞧着他并且耸了耸肩。
从房子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旧铁桶被挂在门上,而弗莉沃斯小姐正充满活力地用一只长柄汤勺敲打着它。
他走过去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弄出这种噪声,弗莉沃斯小姐?
她飞快地转过身,勺子举在半空中。
“老天,你一定走得像一只猫一样!”她说。
我一定?
“我是说我没听到你的脚步声。”她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身上还有些东西我搞不清楚,比尔·门,”她说,“希望我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七英尺高的骷髅坦然地注视着她。他感觉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你早餐想吃什么?”老太太说,“你怎么回答其实都无所谓,因为只有麦片粥。”
稍后,她想道:他一定是把麦片粥吃了,因为碗是空的。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呢?
接下来是镰刀的问题。他注视着镰刀,就好像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似的。她将割草的刀刃和手柄指给他看。他礼貌地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让它变得锋利,弗莉沃斯小姐?
“老天,它已经够锋利的了。”
你怎么让它更锋利?
“那做不到。锋利就是锋利。你不能比锋利更锋利。”
他毫无目的地挥舞了一下,然后发出不满的嘘声。
下面是草的问题。
牧草生长的场地位于农场后面的小山上,俯视着整片玉米田。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见过的最有趣的割草技术。她甚至从没有想过这样做也行得通。
最终,她说道:“很不错。你很会挥舞镰刀什么的。”
谢谢,弗莉沃斯小姐。
“但为什么一次出刀只割一根草呢?”
比尔·门盯着整齐的一排排草根看了一段时间。
还有别的方法?
“你可以一次割断许多根草,你懂的。”
不。不。一次出刀只能割一次。一次,一刀。
“你这样割不了多少的。”弗莉沃斯小姐说。
一个都不会漏下,弗莉沃斯小姐。
“什么?”
这方面你要相信我。
弗莉沃斯小姐把他留在山上,自己返回了农场的房子。她站在厨房窗前,盯着远处那个沿着山坡移动的黑色身影看了一会儿。
我真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她想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觉得他就是人们所说的神秘人之中的一员。也许他犯下了一桩抢劫罪,眼下正在避风头。
他已经割了整整一排。一次只割一根,但不知怎么竟比别人一茬一茬地割还要快……
弗莉沃斯小姐仅有的读物就是农民年鉴与种子目录,如果没有人生病的话,这东西可以在厕所里用上一整年。除了一些类似月相和播种技术之类的严肃信息之外,它还以一种恐怖而又欢快的口吻回顾了历史上各种各样的大规模屠杀、凶恶的抢劫案以及降临在人类身上的自然瘟疫,它的文本差不多是这样的:“即兴白鼬年6月15日:在150年前的这一天,奎尔姆的一个人因被恐怖的牛肉汤浇淋而死”,又或者“14个人死于臭名昭著的鲱鱼投掷者楚姆之手”。
关于这一切,重要的是,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也许是由于某种神的意志。在这个地方通常会发生的事不过是偶尔有鸡被偷,或者有个巨怪四处游荡。当然,在山里也有些强盗和土匪,但他们和居民相处融洽,是当地经济活动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这里如果有其他人的话她会感觉更安全些。
山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已经把第二排都割了一大半了。在他身后,割下来的草在阳光下迅速地枯萎。
我完成了,弗莉沃斯小姐。
“那就去把猪喂了。她叫作南茜。”
南茜。比尔说。他把这个词儿放在嘴里来回翻转,就好像他正试着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看它。
“是用我母亲的名字命名的。”
我会去喂那头叫南茜的猪,弗莉沃斯小姐。
在弗莉沃斯小姐看来,时间似乎只过了几秒。
我喂好了,弗莉沃斯小姐。
她眯起眼看着他。然后,她缓慢而又谨慎地用一块布擦了擦手,然后走出房子,走向院子另一边的猪舍。
南茜的头正深深地扎在饲料槽里。
弗莉沃斯小姐不知自己该做何回应。最终她说:“很好。很好。你,你,你的工作干得……真的很快。”
弗莉沃斯小姐,为什么那只公鸡的叫声那么古怪?
“哦,那是西里尔。他的记忆力不太好。很荒谬不是吗?我希望他能恢复正常。”
比尔·门在农场的旧铁匠铺里找到了一支粉笔,又从散乱的垃圾中找出一块烧黑的木板,非常认真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把木板竖在鸡窝前面,对着西里尔指了指上面的字。
你就照着这个念。他说。
西里尔用他的近视眼注视着木板上粗体的哥特式文字:“喔喔喔。”在他那小而疯狂的鸡脑里,一个清晰而又令他战栗的思想正在形成:他最好马上学会阅读。
比尔·门坐在干草堆中,仔细思考着这一天。看起来这一天似乎过得相当充实。他割了草,给动物喂了食,还修好了一扇窗户。他在谷仓里发现了一些挂着的旧工作服。它们看起来远比一条用绝对的黑暗编制而成的长袍更适合比尔·门的身份,所以他换上了其中一件。弗莉沃斯小姐还给了他一顶宽檐草帽。
而且他冒险走了半英里的路前往小镇。这个小镇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如果有人有一匹马,他们就会吃掉它。这里的居民似乎是靠着互相偷窃其他人洗涤的衣物来谋生的。
镇中有一个广场,这其实很荒诞。它实则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十字路口,上面有一个钟楼。另外还有一个酒馆。他走了进去。
最初里面的所有人都停顿下来,人们的思维重新聚焦,容许他进入这个空间,在此之后他们显示出一种谨慎的好客。消息在一条几乎没有葡萄的葡萄藤上传得更快。
“你一定就是弗莉沃斯小姐那里来的新人,”酒保说,“我听说你的名字叫作门先生。”
叫我比尔。
“啊?那里以前是一座整洁的旧农场。我们没想到那个老姑娘能在那儿待那么久。”
“啊。”火炉边的两个老头表示赞同。
啊。
“新来这一片儿的吗?”酒保问。
其他人突然沉默下来,酒馆里就像是出现了一个黑洞。
严格来说不是。
“那你以前来过这边?”
只是路过。
“听说弗莉沃斯小姐是个疯子。”坐在被烟熏黑的墙壁旁边的长凳上的人影之中的一个说道。
“但还是敏锐得像一把刀子。”另一个弯腰驼背的酒客说。
“哦,是的。她是很敏锐。但仍然是个疯子。”
“听说她的客厅里放着许多装满宝物的箱子。”
“她把钱看得很紧,我知道。”
“这就对了。有钱人总是把钱看得很紧。”
“好吧。又敏锐,又有钱。但仍然是个疯子。”
“你不能既有钱又是疯子。如果你有钱的话,那就叫作怪癖。”
沉默又回来了,并且盘桓不去。比尔·门搜肠刮肚想要找出此时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不擅长闲聊。他从来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去练习它。
这种时候人们会说什么呢?啊。对了。
我要请所有人喝一杯酒。他大声说。
后来他们教了他一种游戏,游戏里有一张边缘有洞和网的桌子,以及用木头雕刻得非常完美的球,似乎所有的球必须互相撞击然后进入洞里。这个游戏叫作“池塘”[30]。他玩得很不错。事实上可以称为完美。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把球送入洞内。但在听到了几次惊叹之后,他便纠正了自己,开始以精确的计算犯下各种各样的失误;等到他们开始教他玩飞镖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精通于失误了。他越是失误,人们就越喜欢他。因此他以冷酷的技巧控制着那些带有羽毛的小飞镖,从不会让它们落在距离靶子一英尺以内的地方。他甚至让一支飞镖击断了一根钉子,从而使得一盏油灯掉在某人的啤酒杯里,这让一位比较老的酒客狂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被抬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他们开始称呼他为老好人比尔。
以前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一个多么奇怪的夜晚啊。
但是,也有一个糟糕的时刻。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那人是个骷髅。”于是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孩站在吧台的楼上注视着他,那表情并不惧怕,倒像是被恐惧给迷住了。
酒保——比尔·门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利夫顿——尴尬地笑了起来并向他道歉。
“那只是她的幻想,”他说,“你懂的,都是些小孩儿话。快去床上躺着,莎儿。还有,给门先生道个歉。”
“他是一个穿着衣服的骷髅,”那孩子说,“为什么他喝下去的酒不会洒出来?”
他几乎开始恐慌了。如此说来,他与生俱来的力量正在消退。通常来讲,人们并不能看到他——他会占据人们感官之中的一个盲点,人们的大脑一般用他们想要见到的东西来填充这个位置。但是,成年人不能看到他这个证据显然不足以对抗如此坚定的声明,而且他可以感受到周围充斥着迷惑的气息。随后,孩子的母亲及时从后屋中出现,把孩子带走了。一些模糊的抱怨声传来,像是“——一个骷髅,浑身全是骨头——”随后就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
而火炉上方的那只大钟一直都在嘀嗒作响,每嘀嗒一声,就斩去他生命中的一秒。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经有那么多的时间——
干草堆下面,谷仓的门被轻轻敲响。他听到门被推开了。
“你还醒着吗,比尔·门?”弗莉沃斯小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比尔·门分析着话语以及情境,试图领会其中的意义。
是。他大着胆子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杯热牛奶。”
是。
“快过来。不然等会儿就凉了。”
比尔·门谨慎地沿着木梯子爬下去。弗莉沃斯小姐正举着一只提灯,肩上裹着一块披巾。
“里面加了肉桂。我的鲁弗斯一直都喜欢肉桂。”她叹了口气。
比尔·门能够理解话语中所有的隐藏含义以及暗示,正如同一位航天员能看到他下方的天气形势;它们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甚至完全用不着有什么实际经验。
谢谢。他说。
弗莉沃斯小姐看了看周围。
“你真的把这儿当成家了。”她欢快地说。
是的。
她拉了拉肩膀上的披巾。
“那我就回房子那儿去了,”她说,“你可以明早把杯子还回来。”
她迅速走进黑夜里。
比尔·门把饮料拿到了阁楼上。他把它放在一根低矮的梁上,长久地注视着它,直到它变凉,蜡烛也燃尽熄灭。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咝咝声。他拿出那个金色的计时器,把它放在阁楼另一头的一堆干草下面。
有没有它其实都一样。
温德尔·胡桐皱着眉,费力地看着房子上的号码——仅仅在这条街上就葬送了一百棵计数松——然后他意识到根本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形成了近视眼的习惯。但现在他的视力已经提升了。
找到668号花了不少的时间,因为它其实是在一家裁缝店的二楼。入口在一条小巷里。小巷尽头有一扇木门。在它剥落的油漆之上,某人用图钉钉住了一张告示,上面用乐观主义的字体写道:
快进来!快进来!!新开始俱乐部。
死亡只是全新的开始!!!
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一道气味闻起来像是旧油画和死苍蝇的楼梯。它吱吱嘎嘎地响着,那响声简直比温德尔的膝盖发出的还要大。
有人在墙上画满了涂鸦。措辞充满了异域风情,但总体的语气却相当熟悉:崛起的幽灵们,你们失去的只有锁链;沉默的大多数想要的亡者的权利,立即停止活人主义的压迫!!!
在楼梯的顶端有个平台,尽头有个往里开的门。曾经有人从天花板上吊下一盏油灯,但看它的样子好像有几千年没点亮过了。一只苍老的蜘蛛,可能是依靠着油灯里剩余的油过活的,在它高处的巢穴里警惕地看着他。
温德尔再一次看了看那张卡片,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敲响了门。
校长在愤怒中迈开大步赶回学校,其他的巫师绝望地跟在他身后。
“他应该找谁帮忙!我们这些巫师就在这儿!”
“是的,但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吗?”院长说。
“所以我们要去找出来!”瑞克雷咆哮道,“我不知道他打算找谁帮忙,但我他妈的确定知道我该找谁帮忙。”
他突然停下脚步。后面的巫师纷纷撞在他身上。
“哦,不,”资深数学家说,“拜托,不要做那件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瑞克雷说,“不需要担心。其实我昨晚已经查过书了。举行那个仪式只需要三块木头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