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们的一张祭坛飘浮起来并落在我们头上。”
“一个烛台自己把螺丝旋出了。所有的螺丝都在自己旋出来。你知道吗,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套衣服在跑。一套衣服加一条裤子只要七块钱!”
“嗯。你看到标签了吗?”
“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在抽动。你注意到它们抽动的方式了吗?”
“我们认为是你们搞的。”
“那不是魔法。我猜诸神是不是比平时更不高兴了?”
“看起来并没有。”
在他们身后,牧师和巫师们正在下巴顶着下巴地高叫。
大祭司稍微靠近了些。
“我想我的灵魂足够强壮,可以抵抗一个小小的陷阱,”他说,“自从蛋糕夫人成为我的信众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蛋糕夫人?蛋糕夫人是什么?”
“你们有……从地牢、地堡空间或是类似地方出来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吧?那种对于你们渎神事业的可怕威胁?”大祭司说。
“有的。”
“我们的这种东西叫作蛋糕夫人。”
瑞克雷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别问,”大祭司打了个哆嗦,“你不知道的话,谢天谢地就好。”
瑞克雷静静地把酒瓶递给他。
“这话就你知我知,”大祭司说,“你对于这一切有没有什么想法?卫兵们正试着把王公大人挖出来。到时候他会想要答案。而我连问题都还没确定呢。”
“不是魔法,也不是神灵,”瑞克雷说,“能把那个陷阱还给我吗?谢谢。不是魔法也不是神灵。那就没剩下什么选项了,不是吗?”
“我在想会不会有一些你们也不知道的魔法?”
“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不知道。”
“有道理。”大祭司承认道。
“我猜也不是某些神干了不那么神的事吧?”瑞克雷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个神吵了一架之类的?到处乱丢金苹果或者类似的东西?”
“诸神这一边目前相当平静。”大祭司说。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了,仿佛正在阅读他脑袋里面的文字。“鞋子之神远视眼,认为走廊之神杉德风是非应季水果之神冈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兄弟。是谁把山羊放在鳄鱼神奥夫勒的床上?奥夫勒是不是与七手塞克结成了同盟?与此同时,玩笑之神霍奇又在玩他的老把戏——”
“好了,好了,够了,”瑞克雷说,“我本人对这些东西从来提不起兴趣。”
在他们身后,院长正在试图阻止近代如尼文讲师把奥夫勒的牧师变成几个相配的手提箱的尝试[26],而庶务长则遭到了一尊香炉的幸运一击因而鼻血长流。
“我们现在必须组成统一战线,”瑞克雷说,“不是吗?”
“同意。”大祭司说。
“好吧。但只是暂时的。”
一张小的地毯以正弦波方式在人眼的高度飘过。大祭司将白兰地酒瓶递还回去。
“顺便说一下,老妈说你最近没有写信回去。”他说。
“是啊……”其他的巫师看到校长现在这副后悔又尴尬的表情肯定会大吃一惊,“我很忙。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说让我一定要提醒你,圣猪节那天她等着我们一起吃午餐。”
“我没忘,”瑞克雷闷闷不乐地说,“我很期待呢。”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团混战的局面。
“都给我停下,伙计们。”他说。
“弟兄们!住手!”大祭司咆哮着。
资深数学家放开了抓着辛奇教高级牧师头发的手。一群助理牧师也不再用脚踢庶务长。所有的人纷纷整理衣服、寻找帽子并发出掩饰尴尬的咳嗽声。
“这样就好多了,”瑞克雷说,“那么现在,大祭司阁下和我本人已经决定——”
院长对一个非常矮小的主教怒目而视。
“他踢我!他踢我!”
“哦!我从未这样做过,我的孩子。”
“你他妈的当然做了,”院长嘶声说,“是侧踢,免得他们看到!”
“——已经决定——”瑞克雷重复道,并且瞪了院长一眼,“秉承兄弟情谊和善意的精神,对于近期的骚乱共同追寻一个解决的方案,而这也包括你,资深数学家。”
“这不能怪我!是他推我。”
“好吧!愿诸神原谅你!”瑟鲁姆神的执事长坚定地说。
上方传来一阵巨响。一架躺椅漫步走下楼梯,把大厅门撞了一个洞然后出去了。
“我想卫兵们大概还在试着把王公挖出来,”大祭司说,“看来就连他的秘密通道也都自己锁上了。”
“全都锁上了?我以为那个狡猾的恶魔到处都有秘密通道呢。”瑞克雷说。
“是的,”大祭司说,“全都锁上了。”
“几乎全都锁上了。”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当瑞克雷转过身时,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多加了一些额外的糖浆。
一个身影从墙里走了出来。原则上说,这是一个人类。但在瑞克雷看来,这个苍白瘦削、浑身都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服装的人总是会让他联想到一只掠食性的火烈鸟,如果你能找到一只黑色的、有着像岩石一样的耐性的火烈鸟的话。
“啊,维第纳利大人,”他说,“看到你毫发无伤,真让我高兴。”
“我会在长方形办公室里会见各位先生。”王公说。在他身后,墙上的一块木板悄然滑回原位。
“我,嗯,我认为一群卫兵正在楼上试着——”大祭司开口说道。
王公向他挥了挥一只瘦削的手。“我做梦都不会去阻止他们的,”他说,“让他们有点事情做,觉得自己挺重要的,这是件好事。要是不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板着脸整天站在同一个地方,把自己的膀胱憋炸。跟我来。”
安卡-摩波各行会的领导者或是单独或是两两结伴而来,逐渐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当行会领袖们互相争论的时候,王公坐在椅子上,阴郁地盯着办公桌上的文件。
“好吧,不是我们干的。”炼金术士行会的头目说。
“每当你们的人在附近的时候,东西总是会飞起来。”瑞克雷说。
“是的,但那只是由于未预见的放热反应。”炼金术士说。
“东西不停地在爆炸。”炼金术士行会的副头目头也不抬地翻译道。
“它们或许是会爆炸,但它们还会落下来。它们不会拍打着翅膀到处乱飞以及,举个例子,开始把自己的螺丝拧开,”他的上级对他皱起眉头以示警告,“再说我们干吗要对自己也那么干?告诉你,我的工作室里现在简直是一团糟!到处都有东西在飞快地跑!就在我出门之前,一个很大又很贵的玻璃器皿刚刚变成了一大堆碎片!”
“那真是一个尖锐的反驳。”一个讨厌的声音说。
躯体构成的压力移向旁边,露出了傻瓜和小丑行会的首席秘书长。他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显得畏畏缩缩,不过他平时也都是这样。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被奶油馅饼当作靶心轰击了无数次,他的裤子看起来像是经常在石灰水里泡着,他的神经好像随时会被一个简单的放屁坐垫震得粉碎。其他的行会领袖尝试着对他亲切一点,就像人们总是会尝试着对站在高楼楼顶边缘的人亲切一点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杰弗里?”瑞克雷尽可能亲切地说。
呆瓜咽了下口水。“嗯,是这么回事,”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有尖锐的玻璃碎片,以及一个很大的玻璃器皿,例如曲颈甑。因此我们就有了一个双关语,尖锐的曲颈甑,同时它也有‘严厉的反驳’的意思[27]。尖锐的反驳。你明白了吗?这是个文字游戏。呃。可能不是很好,是不是。”
校长注视着像是两只溏心蛋的一双眼睛。
“哦,双关语,”他说,“当然,嗬嗬嗬。”他鼓励般地朝其他人挥了挥手。
“嗬嗬嗬。”大祭司说。
“嗬嗬嗬。”刺客行会的会长说。
“嗬嗬嗬,”炼金术士行会的头目说,“而且,你知道吗,让这个笑话更好笑的是,那个破了的玻璃器皿是个蒸馏器[28]。”
“所以你们是要告诉我,”王公说,与此同时,一些考虑周到的人将呆瓜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全都不应对此事负责?”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瑞克雷。
校长正准备回答,他的眼睛却看到王公的书桌上有东西在动。
桌上有个玻璃球,里面是王公宫殿的模型。它旁边有一把裁纸刀。
裁纸刀正在缓慢地弯曲。
“说话啊?”王公说。
“不是我们干的。”瑞克雷的声音十分空洞。王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把裁纸刀已经弯得像一张弓一样了。
王公在懦弱地挤成一团的人群中搜索了一番,最终找到了城市日巡队的多克西队长。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他说。
“呃。您想让我做什么,先生?那把刀吗?呃。我想我可以因为它弯了而逮捕它。”
维第纳利王公愤怒地抬起双手。
“那么!这不是因为魔法!也不是因为神仙!也不是因为人!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谁能阻止这一切?我该找谁来帮忙?”
半小时之后,那个玻璃球不见了。没人注意到。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
蛋糕夫人知道她该找谁帮忙。
“你在那儿吗,一人桶?”她说。
然后她蹲了下去,以防万一。
一个尖锐难听的暴躁声音从空气中渗出来。
你去哪儿了?我在这里头动不了!
蛋糕夫人咬住嘴唇。如此直率的回答表明她的灵体向导现在十分忧虑。当他脑子里没有什么紧迫的想法时,他会花费五分钟时间谈论水牛以及伟大的白色烈酒,但假如一人桶真的接近了任何白色烈酒的话,他就会把它喝光,至于他会对水牛做些什么没人猜得出来。而且他会在语句中加入许多的“呃”和“哇”。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发生什么大灾难了?一场持续十秒的瘟疫之类的?
“不,我认为没有。”
你知道,这里挤得很。是什么让所有东西都聚在这里?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闭嘴闭嘴闭嘴!我正在和女士说话呢!那边的那些,都给我安静一点!哦,是吗?你们——
蛋糕夫人当然知道那些其他的声音正试着盖过他的声音。
“一人桶!”
异教徒蛮子,是说我吗?那你们知道这个异教徒蛮子会对你们说什么吗?知道吗?听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年了,我!我可不会容忍身子还热乎着的人对我这么说话!对——你惹火我了,你……
他的声音减弱、消失了。
蛋糕夫人咬紧牙关。
他的声音又出现了。
哦,是吗?哦,是吗?好吧,也许你活着的时候个头儿很大,朋友,但此时此地你就是一张有洞的床单!哦,看来你不喜欢这个,呃——
“他又要和人打架了,母亲,”蜷缩在厨房火炉旁边的柳德米拉说,“他要揍人的时候总是先叫他们‘朋友’。”
蛋糕夫人叹了口气。
“而且听起来他好像要和许多人打架。”柳德米拉说。
“哦,好吧。去找个花瓶来。要一个便宜的,别弄错了。”
有一件人们普遍怀疑,但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实:一切物品都有一个与其相配的灵体形式,而当这个物品消灭的时候,它的灵体形式将会短暂地存在于生者世界与死者世界之间的空隙中。这很重要。
“不,那个不行。那是你奶奶的遗物。”
如果没有意识去维持这个幽灵般的存在的话,它并不会持续太久,但根据你的想法不同,它会维持刚巧足够长的时间。
“那个可以。我一直都不喜欢它的花纹。”
蛋糕夫人从她女儿的狼爪中接过一个绘有粉色牡丹的橘色花瓶。
“你还在那儿吗,一人桶?”她说。
——我会让你为了你死的那天而后悔,你这哀鸣的——
“接住。”
她让花瓶落在火炉上。它摔得粉碎。
一小会儿之后,“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如果一个不和谐的灵魂用一个花瓶的幽灵击打了另一个不和谐的灵魂,那声音就会和这个声音一模一样。
这就对了,一人桶的声音说道,这东西在它来的地方还有很多,明白了吗?
蛋糕家族的母亲和女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一人桶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的满足感多得快要滴出来了。
这边只是对于资历问题有点争吵,他说,只是整理出了一点儿个人空间。这边有很多麻烦,蛋糕夫人。这里就像是一个等候室——
其他无实体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喧嚣。
——能不能请你带个话,给——
——告诉她烟囱的壁架上有一袋硬币——
——在艾格妮那样说我们的莫莉之后,她别想拿到那些银器——
——我没时间喂猫,能不能找个人去——
闭嘴闭嘴!一人桶的声音又出现了,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吗?这是鬼魂在说话,明白吗?喂猫?你怎么不说“我在这儿很开心,等着你们来和我一起”呢?
——听着,假如还有人来这儿的话,我们就会站在其他人的脑袋上了——
那不是重点,那不是重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你是一个鬼魂的时候,你有你该说的话。蛋糕夫人?
“在?”
你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蛋糕夫人点点头。
“现在你们都走吧,”她说,“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水晶球变得黯淡了。
“好!”柳德米拉说。
“我不会去告诉牧师的。”蛋糕夫人坚定地说。
这不代表蛋糕夫人不是一位虔信宗教的女人。正如我们之前提过的那样,她其实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人。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座神庙、教堂、清真寺或是小群立石,她都曾经在某个时间参与过它们的宗教活动,而结果就是,她比启蒙时代更让神职人员惧怕:仅仅是看到蛋糕夫人那矮小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就足以让正在布道的牧师死死地停住。
死。那就是关键所在。所有的宗教对于与死者交谈都有很强烈的看法。他们坚持认为那是一种原罪。而蛋糕夫人却认为那只是基本的礼节。
这通常会引发激烈的宗教辩论,最终,蛋糕夫人会将她称为“她思想的一个碎片”的东西给到当地的主祭司。如今,这座城市中已经有了许多蛋糕夫人的思想碎片,但蛋糕夫人令人惊讶地仍然具备思想的能力,更奇怪的是,她给出的思想碎片越多,她剩下的思想仿佛就越多。
还有柳德米拉的问题。柳德米拉确实是个问题。已故的蛋糕先生,愿诸神抚慰他的灵魂,他一生中甚至从没有对着满月吹过口哨,因此蛋糕夫人有过一些隐含的怀疑,柳德米拉或许回退到了这个家族从前在山中居住的遥远过去,又或者在年幼时曾经沾染过不良的基因。她相当确定她母亲曾经谨慎地暗示过,叔祖父伊拉斯姆斯有时候不得不在桌子下面吃饭。无论如何,在每四周的其中三周,柳德米拉是个正派、正直的年轻女人,另外一周则是一条表现良好的毛茸茸的狼。
然而牧师们通常无法这样看待这个问题。鉴于当蛋糕夫人开始与无论什么教派的牧师[29]发生争论时,她通常已经靠着纯粹的人格力量接管了布置鲜花、为祭坛除尘、清洁神庙、洗刷祭祀石、修补跪垫以及所有至关重要的支持性工作,她的离去会造成彻底的混乱。
蛋糕夫人扣上风衣的扣子。
“那不会有用的。”柳德米拉说。
“我到巫师那边试试。应该要有人告诉他们这件事情。”蛋糕夫人说。她因感受到自身的重要而兴奋得发抖,就像一个被激怒了的小足球。
“是的,但你说过他们从来不会听。”柳德米拉说。
“还是要试一下的。话说,你怎么从你的房间里出来了?”
“哦,母亲。你知道我讨厌那个房间。没有必要——”
“谨慎一点总不会有错。想想看,你要是突然想跑出去追别人家的鸡怎么办?邻居们该怎么看呢?”
“我从来没有想要去追一只鸡的冲动,母亲。”柳德米拉厌倦地说。
“又或者狂吠着去追一辆马车。”
“你说的那是狗,母亲。”
“我看你还是回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像一个好女孩那样干点缝纫的活儿。”
“你知道我没法拿住针的,母亲。”
“为了你的母亲试一下吧。”
“好的,母亲。”柳德米拉说。
“还有,别靠近窗户。我们不想把人给吓着了。”
“是,母亲。还有,记得打开你的预言开关,母亲。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经不是太好了。”
蛋糕夫人注视着她的女儿上了楼。随后她走出前门并且将门锁上,大步走向幽冥大学,她听说那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废话。
要是有人注视蛋糕夫人在街上的行动轨迹,肯定会发现一两个诡异的细节。尽管她的步态不甚稳定,却从不会有人撞到她。这不是说人们在有意地避开她,只是她不会出现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在某个地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一小会儿之后,一只酒桶从一座酒馆门前正在卸货的小车上滚落下来,刚巧在她原本应当落脚的那块鹅卵石上砸了个粉碎。她从小巷里走出来,越过酒桶的残骸,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蛋糕夫人花费很长时间用来抱怨。她的嘴总是不停地动,就像在试着用嘴部的动作来抠出塞在牙齿背面某处的残渣。
她走到幽冥大学高耸的黑色大门前,再一次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走到一旁等待着。
在黑暗中,比尔·门躺在干草堆里,等待着。偶尔,他会听到下方传来冰冰的声音——一种柔和的运动,下颚的咀嚼声。
比尔·门。所以说,他现在有了一个名字。当然,他一直都有名字,但那只是由于他呈现的状态而得到的名字,而不能代表他这个人。比尔·门。听起来相当不错。比尔·门先生。威廉·门阁下。比利·门——不。比利不行。
比尔·门再次让自己更加放松。他将手伸进袍子里,掏出那个金色的计时器。正如他所料,上半边的沙子又少了些。他把它放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这个了——“睡觉”。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人类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他们就这么躺下,然后就睡着了。显然这一行为具有一定的目的。他满怀兴趣地观察着它。他一定要好好地制服它,仔细地分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