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唱?唱的问题不重要。你见过一个僵尸弹吉他吗?最令人尴尬的是唱完之后得到处帮他找手指头。”鲁潘叹了口气,“顺便说一句,德璐尔姐妹是个食尸鬼。如果她请你吃肉馅饼,不要吃。”
温德尔回忆起了一个穿着一条无形的灰色裙子的害羞老太太。
“哦,老天,”他说,“你是说那些肉馅饼是她用人肉做的?”
“什么?哦。不是。她只是厨艺不太好。”
“哦。”
“还有伊克索莱特兄弟,他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有语言障碍的报丧妖,所以在人们快死了的时候,他不是坐在屋顶上尖叫,而是写一张字条从门下面塞进去——”
温德尔回忆起一张忧伤的长脸:“他也给了我一张。”
“我们试着鼓励他,”鲁潘说,“他非常怕羞。”
他的胳膊猛地伸了出来,将温德尔推到另一边的墙上。
“安静!”
“什么?”
鲁潘的耳朵转动起来,鼻孔张大。
一边留意着温德尔让他不要移动,这只人狼缓缓地沿着小巷摸过去,直到他到达小巷与另一条更小也更肮脏的小巷交会处。他暂时停了下来,然后飞快地伸出一只长着毛的手绕过街角。
一声短促的呼叫响起。鲁潘的手收了回来,还提着一个挣扎着的暴民。鲁潘把那人提到他利齿的高度,他破旧衬衫的下面,长着毛发的巨大肌肉耸动着。
“你在等着伏击我们,是不是?”鲁潘说。
“谁,我——?”
“我能闻到你的气味。”鲁潘用平淡的语气说。
“我根本没有——”
鲁潘叹了口气。“狼就从来不做这种事。”他说。
那人在空中晃荡着。
“嘿,那是真的吗?”他说。
“都是面对面地战斗,利爪对利爪,尖牙对尖牙,”鲁潘说,“你绝不会发现一条狼躲在石头后面等着打劫哪个可怜虫。”
“我走还不行吗?”
“你想让我撕开你的喉咙吗?”
那人盯着他黄色的眼睛。他计算了一番与一个七英尺高还长着可怕尖牙的人对抗的胜算。
“我有别的选择吗?”他说。
“这边有一位我的朋友,”鲁潘说,朝着温德尔打了个手势,“他是个僵尸——”
“呃,我不知道真的僵尸是怎样的,我以为你必须吃一种鱼和一种草根才能成为一个僵——”
“——你知道僵尸会怎么对待人类吧?”
那人试着点头,尽管鲁潘的拳头就在他的脖子下面。
“是的。”他努力地说。
“现在,他准备好好地记住你的模样,而且如果他再次看到你——”
“我说,等一会儿。”温德尔喃喃道。
“——他会来追杀你的。你会那么做吗,温德尔?”
“呃?哦,是的,没错。毫不迟疑,”温德尔闷闷不乐地说,“现在快跑吧,好小伙子。好吗?”
“好的。”未遂的劫匪说。他想着:他的眼睛,就像螺丝刀!
鲁潘放开手。那人摔在鹅卵石上,最后恐惧地看了温德尔一眼,逃命去了。
“呃,僵尸会对人类做什么?”温德尔说,“我猜我最好要知道。”
“他们会把人类撕开,就像撕一张干燥的纸。”鲁潘说。
“哦?好吧。”温德尔说。他们继续沉默地朝前走。温德尔想着:为什么是我?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有几百个人死去。我敢打赌他们没遇到这种麻烦。他们就这么闭上眼睛,等醒来的时候就托生成另一个人,或者上了某种天堂,又或者,我猜,进了某种地狱。或者他们会在大厅里和神仙一起享受盛筵,这看起来不算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以神仙们自己的方式来看他们还不错,但一个正经人是不会想要跟这样的家伙一起吃饭的。那些和尚则认为你只是会变得非常富有。克拉奇的一些教派说,你会去往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面全是年轻女人,我觉得这好像不怎么像是宗教的风格……
温德尔发现自己正在思考死了之后该怎么提出申请克拉奇国籍。
而就在此时,鹅卵石飞了起来撞在他的脸上。
通常来说这只是一种诗意的形容方法,描述一个人摔了个狗吃屎。但在这一情况下,鹅卵石是真的飞起来了。它们像喷泉一样飞得高高的,静静地在小巷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又落到地上。
温德尔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鲁潘也是一样。
“这可不怎么常见,”一段时间之后,人狼说,“我觉得我以前没见过飞翔的石头。”
“或是像石头一样的雨滴。”温德尔说。他用靴子尖捅了捅一块鹅卵石。它似乎对重力选择赋予它的角色感到十分满意。
“你是一个巫师——”
“曾经是。”温德尔说。
“你曾经是个巫师。这一切都是什么造成的?”
“我想这很可能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温德尔说,“这种现象有很多,原因不明。我希望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他又用脚尖捅了捅另一块石头。它没有任何准备要动的迹象。
“我得走了。”鲁潘说。
“做一个人狼是什么样的感觉?”温德尔说。
鲁潘耸了耸肩。“孤独。”他说。
“嗯?”
“你没办法合群,你知道。当我是一条狼的时候,我记得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就好像……我是说……有些时候……有些时候,对,当我是狼形态的时候,我会跑到山顶上去……在冬天,你知道,天上有一轮新月,地上有一层冻硬了的雪,山丘的起伏永无止境……还有其他的狼,呃,它们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但是它们不像我这样知道得这么清楚。能够在同时有两种感受、两种认识。再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整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那是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再没有一个人能……”
温德尔意识到自己正在悲伤的深渊边缘蹒跚而行。在这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鲁潘的情绪又高涨起来:“说到这个……做一个僵尸是什么感觉?”
“还不错。不算太糟。”
鲁潘点点头。
“回见。”他说着,大步离开。
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似乎安卡-摩波的居民正在悄然开展夜间与白天的非正式换班。所有人都躲着温德尔。一个人要是有别的选择,肯定不会往一个僵尸身上撞。
他回到了大学的门前,这会儿,大门是开着的,于是他直接走向自己的卧室。
如果他要搬出去住的话,他就需要钱。这么多年以来,他攒下了不少的钱。他是否曾经立过遗嘱?对于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他的记忆并不怎么清晰。他也许立过遗嘱。他有没有糊涂到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自己的程度?他希望如此。从实践角度来说,已知的试图推翻自己遗嘱的案例尚无一例成功——
他撬起床脚下的一块地板,从中取出了一袋硬币。他记得自己曾经为自己留下过一笔养老金。
这里还有他的日记本。他记得这个日记本已经用了五年,所以从技术上说,温德尔已经浪费了大约——他快速心算了一下——是的,大约五分之三的钱。
或者也许不止这么多,如果仔细想想的话。毕竟日记本上的记录不怎么详细。温德尔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值得记在日记本上的事了,或者至少没有哪件事情能让他到了晚上还记得住。日记本上只有月相、宗教节日的列表,以及偶尔会粘在某一页上的糖果。
地板底下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他在遍布灰尘的空间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两个光滑的小球。他把它们掏了出来,着迷地盯着它们。他把它们摇晃了一下,注视着其中小小的降雪。他阅读了上面的文字,并且发现这些与其说是文字,还不如说是对于文字的涂鸦。他再次将手伸下去,拿出了第三样物品:一个弯曲的小金属轮。就是一个小小的金属轮。而在它旁边是一个破碎了的小球。
温德尔呆呆地盯着这些东西。
的确,在最近的三十年左右他确实有点精神不正常,或许他曾经内衣外穿出门,又或者流点口水之类的,但是……他曾经收集过旅游纪念品吗?还有小金属轮?
他身后传来咳嗽声。
温德尔将这些神秘的物件再次塞回洞里,转身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开着的门后面似乎有一个阴影。
“哈喽?”他说。
一个低沉、深邃但同时缺乏自信的声音说:“是我呀,胡桐先生。”
温德尔皱起眉头,努力地回忆着。
“施莱佩尔?”他说。
“没错。”
“那个吓人怪?”
“没错。”
“在我的门后?”
“没错。”
“为什么?”
“这是一扇友好的门。”
温德尔走到门边,小心地把门关上。门后面除了一些旧的石膏粉之外一无所有,不过他确实觉得自己感到了一阵空气的流动。
“我现在到床底下了,胡桐先生,”施莱佩尔的声音从,没错,床底下传出来,“你不会介意的吧?”
“呃,不会。我想不会。但你不是应该藏在衣柜里的吗?我小的时候吓人怪总是会藏在衣柜里。”
“找到一个好的衣柜不容易啊,胡桐先生。”
温德尔叹了口气。“好吧。床的下面归你了。别客气,把这儿当你自己家,这类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
“我倒更乐意藏在门后,胡桐先生,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
“哦,好的。”
“你介意暂时闭上眼睛吗?”
温德尔顺从地闭上眼睛。
又是一阵空气的流动。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胡桐先生。”
温德尔睁开眼睛。
“老天,”施莱佩尔的声音说道,“你这儿还有个大衣挂钩,真是一应俱全啊。”
温德尔注视着他床头末端的黄铜把手慢慢地把自己旋开。
地板发出一阵震动。
“发生了什么事,施莱佩尔?”他说。
“生命力量的蓄积,胡桐先生。”
“你是说你知道?”
“哦,是的。嘿,哇哦,这后面有一个锁、一个把手、一个指板,还有所有东西——”
“那是什么意思,生命力量的蓄积?”
“——还有合页,以及一套相当不错的铰链,从没见过这样的一扇门——”
“施莱佩尔!”
“就是生命力,胡桐先生。你知道的。那是一种你可以在活着的东西之中发现的能量。我以为你们巫师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温德尔·胡桐张开嘴,正打算说一些类似“我们当然知道”这样的话,但随后他的脑子就运转起来并且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吓人怪在说什么,同时也记起来自己再也不需要装成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他活着的话他肯定会那么做,但不管瑞格·舒怎么说,死了之后很难保持活着时的骄傲感。或许有点生硬,但那并不是骄傲。
“从没听说过,”他说,“生命力量蓄积起来是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现在季节不对。这时候它本来应该是要逐渐消失了。”施莱佩尔说。
地板又一次震动起来。随后,掩盖着温德尔的小宝藏的地板块开始裂缝并向外迸出碎片。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季节不对?”他说。
“这种事在春天比较多,”门后的声音说道,“把水仙从地底下挤出来,诸如此类的事。”
“从没听说过。”温德尔着迷地说。
“我以为你们巫师什么都知道。”
温德尔看着他的巫师帽。葬礼和挖洞对它并不仁慈,但在被戴了一个多世纪之后,它本来也不怎么时髦高贵。
“学无止境啊。”他说。
又一天到来了。公鸡西里尔在他的栖息处不安地抖动。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用粉笔写出的字迹微微闪光。
他集中精神。
他深吸一口气。
“嘟——咔——嘟!”
现在记忆问题解决了,只有阅读障碍还需要担心。
强风吹拂高处的原野,太阳很近,阳光很强烈。比尔·门在山坡地那饱受摧残的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就像一个穿过绿色丝线的飞梭。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感受过风和阳光。是的,他曾经感受过,定然如此。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风是这样地推动着你,阳光使你变得温热。你能感觉到时间的洪流在向前推进。
而你也被裹挟其中。
有人胆怯地敲响了谷仓的门。
嗯。
“快下来,比尔·门。”
他在黑暗之中爬了下去,谨慎地打开门。
弗莉沃斯小姐用一只手护着一根蜡烛。
“呃。”她说。
抱歉。
“你可以进房子里去,如果你喜欢的话,在晚上。当然,不能过夜。我是说,我想到你在这儿孤单地待着,而我有火炉什么的,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比尔·门不太擅长阅读表情。这是一种他从来都不需要的技能。他注视着弗莉沃斯小姐那带着忧虑和恳求的僵硬微笑,就像一只狒狒试图理解罗塞塔石碑上的文本。
谢谢你。他说。
她匆忙地离开了。
当他来到房子里时,她不在厨房里。他跟随着一阵沙沙的噪声进入了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一道低矮的门框。弗莉沃斯小姐正在那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跪在地上忙乱地试图把火炉烧起来。
他礼貌地在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她抬起头来,顿时红了脸。
“要是只有一个人的话,实在不值得浪费一根火柴,”她难为情地解释着,“坐吧。我去泡点茶来。”
比尔·门在火炉边的一把椅子上把自己折了起来,然后环视整个房间。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不论它的功用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居住并不是其中的一种。与作为农场生活的核心、在墙外面搭了一个天花板的半敞开式厨房相比,这个房间反而更像是一座陵墓。
与大众的普遍认知不同的是,比尔·门对于丧葬方面的装饰并不熟悉。死亡通常不会发生在坟墓里,除了一些罕见的不幸情况。户外、河底、一群鲨鱼的中间、大量的卧室,这都是死亡常常发生的地方,但坟墓并不是。
他的工作是把灵魂的胚芽从凡人肉体的谷壳上剥离出来,而那通常早在葬礼之前就完成了,当你深究起来,你就会发现后续的各种仪式都只是虔诚的垃圾处理形式。
但是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那些想把一切东西都随着他一起带走的国王的陵墓。
比尔·门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则环视四周。
首先是这些装饰品。这里的茶壶比任何一个人能想到的还要多。眼睛发光的陶瓷狗。古怪的蛋糕架。各种各样的小雕像和彩盘,上面写着活泼的祝福话语:来自奎尔姆的礼物,祝您快乐长寿。这些装饰品以完全民主的方式覆盖了每一寸平坦的表面,因此一件非常值钱的古董银质烛台可以摆放在一个颜色鲜艳、嘴里叼着骨头、脸上挂着足以犯罪的白痴表情的瓷器狗旁边。
墙壁则被图画遮盖。大多数的画都使用泥土一样的色调来描绘一只绝望地站立在沼泽茫茫晨雾中的牛。
实际上,装饰品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家具,但这算不上什么损失。两张椅子在累积得越来越沉重的椅罩底下呻吟,此外其他的家具似乎除了支撑装饰品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用处。到处都摆放着纺锤形的桌子。地板则被碎布地毯覆盖。看来有人真的非常喜欢制作碎布地毯。而且,最重要的、渗透了所有东西的,是那种气味。
它闻起来就像漫长又沉闷的午后。
在一个用布覆盖着的餐具柜上,摆放着三个木盒,旁边两个较小,中间一个大些。这一定就是那知名的装满了宝物的箱子,他想道。
他开始注意到嘀嗒声。
墙上挂着一只钟。看来有人曾经觉得把钟做成猫头鹰的形状会很有趣。当钟摆摆动时,猫头鹰的眼睛就会左右转动,那些极度缺少娱乐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幽默。盯着它看上一会儿,你自己的眼睛就会开始同情地来回摆动。
弗莉沃斯小姐端着一个放得满满当当的托盘匆匆走了进来。接下来是一套类似炼金仪式的泡茶、在烤饼上涂黄油、摆放饼干、把糖夹挂在盆边上等等快速而模糊的动作。
她坐回椅子上。然后,就仿佛她已经静置了二十分钟一样,她轻轻地用颤音说道:“嗯……还不错吧。”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这段时间会客室没什么机会打开了。”
对。
“自从我失去了父亲之后。”
有那么一会儿,比尔·门怀疑她是不是把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遗失在这个会客室里了。也许他在这些装饰品之间来了个错误的转身。随后他才记起人类那种有趣的说话方式。
啊。
“他以前经常坐在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读着年鉴。”
比尔·门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
他挺高的,他试探道,留着小胡子?左手的小指头缺了一节?
弗莉沃斯小姐透过茶杯上方氤氲的蒸汽盯着他。
“你认识他吗?”她说。
我想我见过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