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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试了一下并且发现,尽管这一形状对于工作来说完全是错误的,但从某种深层次满足的角度来说,它是唯一具有可能性的形状。
它开始工作了。
那天晚上,村里的男人们在一块草地上练习箭术。比尔·门谨慎地确保了自己的名声:整个箭术史上最糟糕的射手。从没有人曾经把箭射到身后围观群众的帽子上,从技术上来说,这比把箭射到仅仅五十码之外一个相当大的靶子上可要难得多。
难以想象的是,你仅仅靠着笨手笨脚就能交到许多的朋友,前提是你得笨到足够好笑的程度。
因此他被容许坐在酒馆外面的一条板凳上,和所有的老头子在一起。
旁边一幢房子的烟囱喷出火花,旋转着消散在暮色的天空里。关着的门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敲打声。比尔·门想知道为什么村里的铁匠总是关着门。大多数铁匠会把门开着,从而使得他们的熔炉成为村子里非正式的会客室。而这一位似乎非常专注于工作——
“你好,骨头架子。”
他迅速地转过身。
酒馆老板家的小孩正用他所见过的最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是个骨头架子,不是吗,”她说,“我知道,因为那些骨头。”
你弄错了,小孩。
“你才弄错了。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骨头架子。在那之后他们就不应该再起来走路了。”
哈。哈。哈。瞧这孩子说什么呢。
“那为什么你还在走路呢?”
比尔·门看了看那些老头。他们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箭术表演。
你知道吗,他孤注一掷地说,如果你能走开的话,我会给你半个便士。
“我有个骨头面具,是灵魂蛋糕节玩不给糖就捣乱的时候戴的,”她说,“它是用纸做的。大家会给你糖吃。”
比尔·门犯了一个无数人在类似的情形下面对小孩时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
小姑娘,你瞧,他说,如果我真的是一个骨头架子,我确定这些老先生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她看了看板凳另一头坐着的老头们。
“他们自己都快变成骨头架子了,”她说,“我觉得他们不会乐意见到另一个骨头架子。”
他放弃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你没有散架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散过架。
“我见过鸟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的骨头架子,它们都散架了。”
也许那是因为它们不是一直是骨头架子,而我是。
“坎波利的药剂师就有一个骨头架子,它挂在钩子上,所有的骨头用线连在一起。”小孩说,就好像正在宣扬一个经过认真细致的研究而得出的结论。
我没有什么线。
“活着的骨头架子和死了的有区别吗?”
是的。
“那他的骨头架子是死了的,是吗?”
是的。
“是从死人的身体里取出来的吗?”
是的。
“呃。真恶心。”
小孩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一双新袜子。”
是吗?
“你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一只脏兮兮的脚伸了出来以便于观察。
不错。不错。真的很棒。新袜子。
“我妈妈用羊毛给我织的。”
真好。
地平线再一次遭到凝视。
“你知道吗,”她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
“我找到了一只汤匙。”
比尔·门发现自己充满了期待。他并不经常与注意力集中不超过三秒的人打交道。
“你在弗莉沃斯小姐那儿干活?”
是的。
“我爸爸说你在那儿得把脚好好地放在桌子下面。”
比尔·门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人类的说话方式,看似平铺直叙的评论其实只是在掩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这些微妙之处通过语气或是眼神来传达,但是小孩很显然并没有这种能力。
“我爸爸说她有一些宝物箱。”
是吗?
“我有两个便士。”
老天。
“莎儿!”
两人都抬起头来,利夫顿夫人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
“你该睡觉了。别打扰门先生了。”
哦,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并没有——
“说晚安,现在。”
“骨头架子怎么睡觉?他们没法闭上眼睛,因为——”
他听到她们模糊的声音从酒馆里传出来。
“你不能再那样说门先生了,就因为他……他……他很瘦……”
“没关系的。他不是死了的那种骨头架子。”
利夫顿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很熟悉,是那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所使用的语气:“也许他只是病得很厉害。”
“我觉得他病得和平常差不多。”
比尔·门思绪重重地步行回家。
农场房屋的厨房里亮着灯,但他直接返回了谷仓,爬上竖梯,躺在干草堆里。
他或许可以让自己不要做梦,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回忆。
他注视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一道由老鼠形状的幽灵组成的洪流正跳跃着穿过他头上的横梁,一边跑一边慢慢变得暗淡,很快便只剩下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它们身后跟着一个……形状。
它大约有六英寸高,穿着一袭黑袍。一只白骨嶙峋的爪子里抓着一把小镰刀。一只像骨头一样白的鼻子和稀疏的灰色胡须从阴暗的兜帽中伸出来。
比尔·门伸出手,把它拿了起来。它并没有抵抗,而是站在他的手掌上,以一位专业人士打量另一位专业人士的眼神注视着他。
比尔·门说:你是——?
鼠之死神点了点头。
吱吱。
我记得,比尔·门说,你曾经是我的一部分。
鼠之死神再次发出吱吱的叫声。
比尔·门在工作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他把自己午餐的一部分放在了这里。啊,没错。
我想,他说,你可以谋杀一块奶酪?
鼠之死神优雅地接过奶酪。
比尔·门记得他曾经拜访过一位老人——仅仅一次——这位老人的全部生命都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囚禁于高塔之上的一间牢房,因此在他的无期徒刑期间,他驯养了一些鸟类来与他做伴。那些鸟在他的床上拉屎、吃他的食物,但他容忍了它们,并在它们飞出牢房窗子的铁栏杆时对它们微笑。那时,死神曾经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做。
我不会耽搁你的时间,他说,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做,有老鼠要见。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而他现在理解了。
他把那个身影放回到横梁上,并在干草堆上躺下。
路过的时候到我这里坐坐。
比尔·门再一次注视着黑暗。
睡眠。他能感受到它在周围悄然徘徊。睡眠,带着满口袋的梦。
他躺在黑暗中,极力抵抗。
弗莉沃斯小姐的叫喊声惊得他坐了起来,并且让他感到短暂的宽慰,因为那喊声还在持续。
谷仓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比尔!快点下来!”
他把腿伸到梯子上。
发生了什么事,弗莉沃斯小姐?
“着火了!”
他们奔跑着穿过院子,来到小路上。村庄方向的天空变红了。
“快一点!”
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着火。
“很快所有地方就都会着火了!火在茅草房子上蔓延得就像发疯!”
他们到达了简陋的村中广场。酒馆燃烧得非常猛烈,茅草喷溅着无数的火星,咆哮着冲向天空。
“瞧瞧这些人,都呆站着,”弗莉沃斯小姐怒斥道,“这里到处都有水泵、水桶,这些人怎么就什么都不想呢?”
不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场混战,两名酒馆的常客试图阻止利夫顿跑进房子。他在对他们尖叫。
“小姑娘还在里头,”弗莉沃斯小姐说,“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火焰就像帘幕一样挡住了楼上的每一扇窗子。
“肯定会有办法的,”弗莉沃斯小姐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一架梯子——”
我们不应该那么做。
“什么?总得试试吧。我们不能把人留在那种地方!”
你不明白,比尔·门说,改动一个人的命运可能会让整个世界毁灭的。
弗莉沃斯小姐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疯子。
“那是什么蠢话?”
我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期。
她瞪着他。然后她扬起手,猛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比她想象的硬得多。她痛呼一声,吮吸着自己的指节。
“你今晚就离开我的农场,比尔·门先生,”她怒吼道,“明白吗?”然后她转过身跑向水泵。
一些人拿来了钩子,用来把屋顶上燃烧的茅草拉下来。弗莉沃斯小姐指挥着一群人把梯子架到二楼卧室的窗口上,但是当终于有一个人被说服,用一张冒着蒸汽的湿毛毯护住头脸爬上梯子时,梯子的顶端已经开始冒烟了。
比尔·门注视着火焰。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了他的金色计时器。火光把玻璃映成红色。他把它再次放回去。
一部分的屋顶塌陷了。
吱吱。
比尔·门低下头。一个穿着袍子的小小身影从他的两腿之间穿过,昂首阔步地走向燃烧着的房门。
有些人在高喊着关于白兰地酒桶之类的话。
比尔·门再一次把手伸进口袋,再一次拿出了金色计时器。那其中发出的沙沙声盖过了火焰的咆哮。未来飞快地变成过去,而且过去远比未来多得多,但一个事实仍然让他震惊:一直流过它的其实是现在。
他小心地把它放了回去。
死神知道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能会让整个世界毁灭。他就是知道。这条知识是他的一部分。
但是对于比尔·门来说,他意识到,这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阻碍。
哦,该死。他说。
然后走进了火焰之中。
“呃。是我呀,图书管理员,”温德尔试图从钥匙孔往里面喊,“温德尔·胡桐。”
他试着再去用力地敲打门。
“为什么他不回答呢?”
“不知道。”后面的一个声音回答。
“施莱佩尔?”
“是的,胡桐先生。”
“你为什么要躲在我后面?”
“我必须得躲在什么东西后面,胡桐先生。吓人怪就是这样。”
“图书管理员?”温德尔喊道,并再次用力敲门。
“对——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对——头。”
“但我得查一些东西。”
“对——头,对——头!”
“呃,是的。没错。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头!”
“这——这不公平!”
“他说了什么,胡桐先生?”
“他不让我进去,因为我死了!”
“这是典型的反应。瑞格·舒一直在唠叨的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
“还有其他人懂得生命力的事情吗?”
“还有就是蛋糕夫人,我想。但她有点古怪。”
“蛋糕夫人是谁?”说完之后,温德尔才明白过来施莱佩尔在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可是一个吓人怪啊。”
“你从没听说过蛋糕夫人?”
“是的。”
“我想她对魔法不感兴趣……无论如何,舒先生说我们不该和她说话。他说她在利用死人。”
“怎么利用?”
“她是个灵媒。呃,更像是个矮小的人。[35]”
“真的吗?好吧,我们去见见她好了。还有……施莱佩尔?”
“嗯?”
“那有点让我毛骨悚然,感觉你一直在我身后。”
“如果我不躲在什么东西后面的话,我会非常紧张,胡桐先生。”
“你就不能躲在其他什么东西后面吗?”
“你能提个建议吗,胡桐先生?”
温德尔想了一下。“是的,这样或许有用,”他低声说,“不过我得先找到一个螺丝刀。”
园丁莫多正跪在地上修剪着牡丹花,这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刮擦声和砰砰的撞击声,就像有人正试图挪动一个非常沉重的物品时发出的声音。
他转过头。
“晚上好,胡桐先生。看得出来你还死着呢。”
“晚上好,莫多。你把这个地方弄得很漂亮。”
“你身后有什么人在搬着一扇门,胡桐先生。”
“是的,我知道。”
那扇门谨慎地沿着小路挪动。当它经过莫多身边时,它笨拙地转动了一下,就好像那个搬着它的人或者东西正尽可能地躲在它后面。
“这是一种安全门。”温德尔说。
他停了下来。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不能完全确定是什么,但就是突然间感到非常不对劲,就像一个管弦乐队里突然传出一个跑了调的音符。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面前的所有景物。
“你用来放杂草的这个东西是什么?”他说。
莫多瞥了一眼他身边的东西。
“挺不错的,不是吗?”他说,“我在肥料堆旁边发现的。我的手推车刚巧坏了,我抬起头,然后——”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温德尔说,“谁会用金属线来做一个这么大的篮子?而且那些轮子看起来也不够大。”
“但是用扶手推起来很方便的,”莫多说,“谁会把这样一个东西扔掉呢,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想把这样一个东西扔掉,胡桐先生?”
温德尔盯着那个手推车。他有种感觉,它也在盯着他。
他听到自己在说——“也许它是自己跑到这儿来的。”
“说得对啊,胡桐先生!我觉得它就是想安静一会儿!”莫多说,“跟你一样!”
“是的,”温德尔闷闷不乐地说,“它看起来就像是那样。”
他走到门外的城市之中,耳边随时听着身后那扇门传出的刮擦声和碰撞声。
假如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我,他想道,在我死后的几天,我会走在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害羞地躲在门后的吓人怪……嘿,我肯定会嘲笑那个人的。
不,我不会。我会说“呃?”“什么?”还有,“大点声儿!”,而且最后我也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他旁边,有什么东西发出狗吠声。
一条狗正在看着他。这是一条非常大的狗。实际上,仅有的一个可以把它称为狗而不是狼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知道城市里没有狼。
它眨了眨眼睛。温德尔想道:昨晚不是满月。
“鲁潘?”他试探道。
狗点了点头。
“你能说话吗?”
狗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鲁潘耸了耸肩。
“想跟我一起走吗?”
又是一次耸肩,温德尔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为什么不呢?我还能做什么呢?
假如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我,温德尔想道,在我死后的几天,我会走在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害羞地躲在门后的吓人怪,身边是一个反向的狼人……嘿,我肯定会嘲笑那个人的。当然,是在他把自己的话大声重复了好几次之后。
鼠之死神逮住了它的最新一批客户——其中大多数都住在茅草里——并领着它们穿过火焰,去往好老鼠该去的地方。
它惊奇地发现一个燃烧着的人影正在坍塌的横梁和破碎的地板形成的炽热垃圾之间穿行。这个人影登上被火焰包围的楼梯,同时从已所剩无几并仍在燃烧的衣物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并小心地把它用牙齿咬住。
鼠之死神并没有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某些角度来看,可以说它与最原始的老鼠同样古老,但与此同时,它不过刚刚诞生了不到一天,仍然在体会作为死神的感觉,而且它或许也感受到了一阵低沉如雷鸣、使得整幢房子都震动起来的噪声,那是白兰地开始在它的酒桶里沸腾了。
关于沸腾的白兰地,需要知道的是,它不会沸腾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