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火球把酒馆房子的碎片喷到了半英里之外。白热的火焰从曾经是门和窗的空洞处爆发出来。墙壁碎裂。燃烧的木块呼啸着从人们头顶飞过。有些木块落到了相邻房子的房顶上,引燃了更多的着火点。
留下来的只有一种让人的眼睛开始流泪的红光。
然后是红光之中一小块一小块的阴影。
它们开始移动、聚拢,最终形成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正在大步向前走,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它穿过被烧出水疱的人群,沿着通往农场的凉爽黑暗的小路一路前行。人们振作精神跟着它在昏暗中前进,就像一颗黑色彗星和它的尾巴。
比尔·门走上通往弗莉沃斯小姐卧室的楼梯,把孩子放在床上。
她说过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个药剂师。
弗莉沃斯小姐推开楼梯顶端尽头的人群走到最前面。
“坎波利有个药剂师,”她说,“但是蓝科雷路的另一边有个女巫。”
女巫不行。不能用魔法。派人去找药剂师。其他所有人,离开这里。
这不是一个建议。这甚至不是一个命令。这只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陈述。
弗莉沃斯小姐朝人们挥舞着她瘦弱的双臂。
“快点,都结束了!嘘!你们都在我的卧室里头!快点出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人群后部有人说道,“没有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我们看到那房子是怎么炸开的了!”
比尔·门缓缓地转过身。
我们躲起来了,他说,在地窖里。
“听到了没有?”弗莉沃斯小姐说,“在地窖里。这就说得通了。”
“但是酒馆那幢房子并没有——”怀疑者继续道,然后停了下来。比尔·门正怒视着他。
“在地窖里,”他收回了自己的话,“是的。对。聪明。”
“非常聪明,”弗莉沃斯小姐说,“现在你们都走吧。”
他听到她把他们驱赶到楼下、回到夜幕中的声音。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没有听到她捧着一碗冷水和一条法兰绒走上来的声音。如果弗莉沃斯小姐想的话,她也可以轻手轻脚地走路。
她走进房间并关上了门。
“她的父母会想要看看她,”她说,“她母亲现在昏过去了,磨坊主老亨利在她父亲要冲进房子的时候打晕了他,但是他们醒来之后会直接到这里来。”
她弯下腰,把法兰绒毛巾铺在女孩的额头上。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她躲在一个橱柜里。
“在橱柜里躲火?”
比尔·门耸耸肩。
“你在那么大的火和烟里还能找到她,真让人吃惊。”她说。
我想你可以把这称为一种窍门。
“她身上又没有记号。”
比尔·门无视了她声音中的那个问题。
你派人去找药剂师了吗?
“派了。”
他不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他来的时候,你要留在这里。你们都不可以从这个房间里拿走任何东西。
“那太蠢了。为什么他要拿走任何东西?你觉得他会拿走什么?”
那非常重要。现在我必须离开。
“你要去哪儿?”
去谷仓。那里有一些我必须做的事情。也许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弗莉沃斯小姐看着床上的小家伙。她感到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而她能做的只不过是蜻蜓点水。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她无助地说,“她究竟怎么了?”
比尔·门在楼梯的边缘停下脚步。
她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他说。
谷仓后面有一个旧熔炉,已经有好几年没使用过了。但现在红色和黄色的光泼洒到院子里,像是心脏一样跃动。
同样像心脏一样跃动的还有捶打声。每当捶打声响起,都会闪出蓝色的光芒。
弗莉沃斯小姐从开着的门溜了进去。如果她是一个会发誓的人的话,她一定会发誓说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什么足以在火花的爆裂声和锤子的敲打声之中仍能听到的声音,但是比尔·门半蹲着飞快地转过身,身前举着一个弯曲的刀刃。
“是我!”
他放松下来,或至少减低了戒备的程度。
“你在干什么呢?”
他看了看他手中的刀刃,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镰刀打磨得锋利一些,弗莉沃斯小姐。
“可现在是凌晨一点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它在夜间也是一样粗钝,弗莉沃斯小姐。
然后他把它摔在铁砧上。
但我就是没法让它足够锋利!
“我想你可能是被热气冲昏了头脑。”她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另外,它看起来已经锋利得足够——”她说,但是停了下来。她的手指摸索着他手臂上的骨头。它们短暂地松开了,然后再一次握住。
比尔·门哆嗦了一下。
弗莉沃斯小姐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在她生命中的七十五年里,她曾经遭遇过战争、饥荒、无数的患病动物、两次瘟疫以及数以千计的日常小悲剧。一个沮丧的骷髅甚至无法在她见过的糟糕事情之中排进前十。
“原来是你。”她说。
弗莉沃斯小姐,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我想也许——
“你知道,我一辈子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等一个白盔白马的骑士,”弗莉沃斯小姐笑了起来,“我很可笑,不是吗?”
比尔·门坐在铁砧上。
“药剂师来过了,”她说,“他说他做不了什么。他说她挺健康的。我们只是没办法把她叫醒。而且,你知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她的手指。她把那东西握得紧紧的。”
我说过你们不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别担心。别担心。我们让她继续拿着了。”
好。
“那是什么?”
我的时间。
“抱歉?”
我的时间。我生命的时间。
“它看起来像个专门为特别贵的鸡蛋准备的煮蛋计时器。”
比尔·门看起来有点惊讶。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给了她一些我的时间。
“你怎么会需要时间呢?”
所有活着的生命都需要时间。当时间用完时,他们就会死。当我的时间用完时,她就会死。而我也会死。就在几个小时之内。
“但你不能——”
我可以,这很难解释。
“起来。”
什么?
“我说叫你起来。我要坐着。”
比尔·门挪动了一下。弗莉沃斯小姐也坐在了铁砧上。
“所以说,你快要死了。”她说。
是的。
“而你不想死。”
是的。
“为什么呢?”
他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因为死了之后就一切都没有了。因为我将不再存在。
“对于人类来说也是这样吗?”
我不这么认为。对于你们来说这是不一样的。你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他们两个一同注视着熔炉里的煤块发出的逐渐变得暗淡的红光。
“所以你打磨这把镰刀是为了什么?”弗莉沃斯小姐说。
我觉得也许我可以……抵抗一下……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抵抗你,我是说。”
通常不会。有些时候人们会与我打赌。赌他们自己的命,你知道。
“他们赢过吗?”
没有。去年有个人拿到了三个街区还有所有的公共设施。
“什么?那是什么样的赌赛?”
我不记得了。“独有享用权”,我想是这个名字。我就是奖品。
“等一下,”弗莉沃斯小姐说,“如果你是你的话,谁会来带走你呢?”
死神。昨天晚上这个东西被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死神张开手,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字条,弗莉沃斯小姐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喔——咦——喔——咦——喔——咦——。
这个字迹难看的便笺是一个报丧妖写的。
弗莉沃斯小姐歪头看着他。
“但是……如果我说错了的话请纠正我,但是……”
新任的死神。
比尔·门捡起镰刀。
他将会非常可怕。
刀刃在他手里弯曲。它的边缘闪烁出蓝光。
我将会是他的第一个。
弗莉沃斯小姐像着了迷一样看着那道蓝光。
“究竟有多可怕?”
你能想象多可怕?
“哦。”
就是那么可怕。
刀刃来回地倾斜着。
“他还会带走那孩子。”弗莉沃斯小姐说。
是的。
“我不认为我亏欠你什么,门先生。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亏欠你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
“提醒你,生命中总有一两件事必须回答。公平就是公平。”
这我不好说。
弗莉沃斯小姐用赞赏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
“角落里有一块不错的磨刀石。”她说。
我已经用过了。
“橱柜里还有一块油磨石。”
这个我也已经用过了。
她感到当刀刃移动的时候,她可以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类似紧张的空气微微哀鸣的声音。
“还是不够锋利?”
比尔·门叹了口气。它可能永远都不能足够锋利了。
“别灰心,伙计。轻易放弃不是智者所为,”弗莉沃斯小姐说,“有生命的地方,就有什么?”
就有什么?
“就有希望,对吗?”
有吗?
“当然。”
比尔·门用一根骨头手指抚摸着刀刃。
希望?
“你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试试的吗?”
比尔摇了摇头。他已经体验过几种情绪,但这种是全新的。
你能给我找一块钢来吗?
一小时过去了。
弗莉沃斯小姐从她装碎布的袋子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布料。
“下面来点什么?”她说。
我们都试过哪些了?
“我瞧瞧……粗麻布、白棉布、亚麻布……绸缎怎么样?这里有一块。”
比尔·门拿过那块布,仔细地擦拭刀刃。
弗莉沃斯小姐将手伸到袋子的最底下,拉出一块白色的布料。
怎么了?
“丝绸,”她柔声说道,“最精致的白色丝绸。是真货。从来没有穿戴过的。”
她坐了下来,呆呆地盯着它。
一小会儿之后,他轻轻地从她的手中抽出那块丝绸。
谢谢你。
“好吧,”她像是惊醒过来似的,“这下可以了,对吗?”
当他转动刀刃时,它发出像是呜呜的声音。熔炉里的火焰现在几乎已经熄灭了,但刀刃却闪出像是剃刀一样的光。
“用丝绸来打磨,”弗莉沃斯小姐说,“谁会相信呢?”
但还是有些钝。
比尔·门的目光环绕着黑暗的熔炉,然后他冲向一个角落。
“你找到了什么?”
蜘蛛网。
接下来是一阵又尖又长的哀鸣声,就像是蚂蚁在遭到拷打。
“有什么帮助吗?”
还是太钝。
她看到比尔·门走出工作间,于是匆忙地跟了上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间站着,将镰刀举到微弱的黎明清风中去。
它发出蜂鸣声。
“老天啊,一把镰刀到底能有多锋利?”
它可以比现在更锋利。
在鸡窝里,公鸡西里尔醒了过来,睡眼蒙眬地盯着木板上那几个靠不住的粉笔字。他深吸了一口气。
“啰——咔——嘟!”
比尔·门瞥了一眼边缘向的地平线,然后又将思索的目光投向房子后面的小山。
他猛地狂奔起来,他的脚在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新的日光再一次泼洒到世界上。碟形世界的光线老迈、缓慢而又沉重;它像冲锋的骑兵一样咆哮着越过大地。偶尔出现的山谷会让它的速度略为减缓,同时,经常会有一条山脉将它整个儿拦下来,直到它从山峰的顶端溢出,流到远端的山坡上。
在太阳的鞭策之下,它穿过一片海洋,汹涌地冲上沙滩,在平原上加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