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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这十月热得古怪,那一天又闷得尤为厉害。我去上班时,西边天际滚动着隆隆的闷雷,涌现出团团乌云。天黑时分,乌云移得更近了些,我们可以看见云隙间不时爆出蓝白色的闪电。晚上十点左右,在特拉平格县有一场龙卷风,特夫顿有四人丧生,一些马棚顶都被掀翻了,冷山地区还有强烈的雷暴雨和肆虐的暴风。后来,我觉得老天爷似乎都在为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的惨死鸣不平。

  开始一切顺利。德尔在牢房里安静地过了一天,有时和叮当先生玩,但大部分时间里就躺在板床上抚弄着它。沃顿试图挑了好几次事,有一次他甚至朝德拉克罗瓦大声嚷着,说等幸运的老彼埃尔在地狱里跳二步舞时,他们要吃老鼠汉堡包什么的,但这小个子法国佬没答理他,而沃顿似乎觉得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便就此作罢。

  十点过一刻,舒斯特露了面,说他要用卡津法语和德尔一起念主祷词,这让我们很是开心。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当然,我们想错了。

  十一点光景,见证人陆续到达,大多数人都悄声议论着天气趋势,谈论着是否会停电,从而推迟执行电椅死刑。看来他们谁都不知道,“电伙计”是由发电机供电的,除非发电机直接挨雷击,否则这场表演总要进行的。当晚,哈里在配电房,所以他、比尔·道奇和珀西·韦特莫尔就当引座员,把每位见证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来杯凉水。到场的还有两位女性:德尔强奸并杀害的那个女孩的姐姐,以及火灾受害者中一位的母亲。那位母亲身材硕大,脸色苍白,意志坚定。她告诉哈里·特韦立格,说希望看见那个男人被吓得半死,希望那男人明白,炼狱之火已经准备就绪,撒旦的魔鬼正等着他呢。说完,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一块镶蕾丝的手帕里,手帕足有一幅枕巾大小。

  雷声并没有被铁皮屋顶遮挡得沉闷一些,照样把它砸得砰砰直响。人们不安地抬头看看。这么晚了还得系领带的男人们感觉很不舒服,擦拭着他们潮红的面孔。那里简直比储藏棚里的蓝色火焰还要热。而且,当然啦,他们都不时地朝“电伙计”转过目光。也许本周早些时候,他们还对这次苦差开开玩笑,可到了那晚的十一点三十左右,笑话早已没了踪影。我告诉你,对必须得坐进那张橡木椅的人来说,幽默早已匆匆离去,但事到临头,脸上失去笑容的人并非只有死囚。那东西看上去如此直白,它蹲在平台上,腿上的夹子向两边伸出,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身上穿的东西。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当雷声又一次炸响,尖利的声音像是劈开了人们身旁的一棵树,德拉克罗瓦的受害者的姐姐轻轻发出一声喊叫。最后一个在见证人席位上坐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是替监狱长穆尔斯来的。

  十一点半,我来到德尔的牢房,布鲁托尔和迪安在我身后稍远一点跟着。德尔正坐在板床上,叮当先生蹲在他的膝盖上。老鼠朝这死囚伸出头,那对油亮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尔的脸。德尔轻轻抚摩着叮当先生两耳间的头顶,大颗的、默默无声的泪珠从脸上滚落,而老鼠似乎就一直凝视着它们。德尔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抬起头。他满脸苍白。我虽没看见,却能感觉到:约翰·柯菲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门边,站在我身后,观察着这一切。

  德尔听见我钥匙发出的金属撞击声,一挤眼睛,但神色依然平静,继续抚摩着叮当先生的脑袋。我转开锁,推开牢门。

  “嗨,来啦,埃奇康比头儿,”他说道,“嗨,来啦,伙计们。给打个招呼,叮当先生。”但叮当先生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头发日见稀疏的小个子男人的脸,好像在纳闷,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彩色的线轴被好好地放在一边的雪茄盒里。最后一次放在那里了,我暗想,不由得心头一紧。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我以法庭官员的身份……”

  “埃奇康比头儿?”

  我很想就这样把套话说完,但又改了主意。“怎么啦,德尔?”

  他把老鼠举到我面前:“就这个,别伤害它。”

  “德尔,我想它不会到我这儿来的。它并不是……”

  “会的[62],它说它会的,它说它很了解你,头儿,你得把它带到佛罗里达的那个地方去,老鼠在那里想干啥就干啥。它说它信任你。”他的手向前伸了伸,那老鼠竟跨过他的手掌,爬到我肩膀上来了。老鼠很轻,隔着这身制服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但我还是觉察到了那一点小小的热量。“头儿?别让那坏家伙再靠近他,别让那坏蛋伤害我的老鼠。”

  “不会的,德尔,我不会的。”可问题是,这时候我该怎么处理?总不能让老鼠蹲在我肩膀上,再赶着德拉克罗瓦从见证人身边走过吧。

  “头儿,我拿着。”从我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约翰·柯菲,这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让人感觉有点怪异,好像他读出了我的心思。“就一会儿,如果德尔不介意的话。”

  德尔点点头,松了口气。“好的,约翰,你拿着吧,直到这蠢事干完……好!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布鲁托尔和我身上,“你们得把他带到佛罗里达去,到那个老鼠庄园什么的地方去。”

  “好的,很可能保罗会和我一起去。”布鲁托尔说着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叮当先生从我肩头爬上柯菲伸出的巨大手掌。叮当先生十分情愿这么做,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样子。它就像刚才很情愿地跳上我的肩膀一样,一溜小跑爬上了柯菲的手臂。“保罗,我们得找个时间休假,是吗?”

  我点点头。德尔也点点头,眼睛一亮,嘴唇间透出一丝微笑:“大家付一角钱来看他一次,孩子们是两分钱。是吧,豪厄尔头儿?”

  “没错,德尔。”

  “你是个好人,豪厄尔头儿,”德尔说道,“你也是,埃奇康比头儿。你有时候冲我叫喊,是的,但也是把你逼得没法子了才这样。你们都是好人,除了那个珀西。真想换个地方和你们见面啊。可这不是时间,也不是机会啊。[63]”

  “我得对你说几句话,德尔,”我对他说,“凡是要送人上路时我都得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工作,行吗?”

  “好的,先生。[64]”他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蹲在柯菲宽大肩膀上的叮当先生,“再见了,我心爱的,[65]”他说着说着,哭声响起来了,“我爱你,小家伙。[66]”他朝老鼠飞去一个吻。这种飞吻本来十分有趣或古怪,但这个吻却不是。我和迪安的眼神碰了一下,不得不赶紧移开。迪安盯着通向拘押室的走廊,脸上浮出异样的笑容。我肯定他快哭出来了。就我而言,我说了该说的话,以我是法庭官员这样的内容开始,等我说完后,德拉克罗瓦最后一次迈出了囚牢。

  “头儿,再等一下。”布鲁托尔说着检查了德尔的头顶,罩子是要扣在那里的。他朝我点点头,一拍德尔的肩,“一切正常。我们上路吧。”

  就这样,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在一英里绿道上走起了最后一程,泪水汗水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面颊淌下来,头顶的雷声轰鸣。布鲁托尔走在死囚左边,我走在右边,迪安走在后面。

  舒斯特在我的办公室里,警卫林戈德和巴特尔则戒备地站在房间角落里。舒斯特抬头看看德尔,笑了笑,便用法语和他说起话来。我听着觉得有点故弄玄虚,但这番话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结果。德尔也朝他笑笑,然后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舒斯特。林戈德和巴特尔立刻警觉起来,我举起手摇摇头,让他们别紧张。

  舒斯特听着德尔掺着泪水、用法语倾倒出来的哽咽哭诉,不时点点头,好像全听懂了似的,拍拍他的背。他的视线越过这个小个子的肩膀,朝着我,说道:“他说的什么我有一大半听不懂。”

  “别当真。”布鲁托尔咕哝着。

  “我也没当真,孩子。”舒斯特咧嘴一笑。他是这行里最好的,可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坚持自己的信仰。

  他催促德拉克罗瓦屈膝跪下,然后合上自己的手掌。德拉克罗瓦也合上手掌。

  “我们的在天之父,[67]”舒斯特开始了,德拉克罗瓦也和声念着。他们用流水般的卡津法语念着主祷词,一直念到“愿您将我们拯救出罪恶,阿门。[68]”这时,德尔的眼泪已基本止住了,神色看上去很平静。接着他们又念了几句《圣经》诗行(英语的)。一切念完,舒斯特准备起身,但德尔抓住他的衣袖用法语说了句什么。舒斯特仔细听着,皱起眉头。他做了回应。德尔又说了几句,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舒斯特朝我转过身来说道:“他还有点事要做,埃奇康比先生。有几句祷词,由于我的信仰,我无法帮助他。行吗?”

  我看看墙上的钟,午夜差十七分。“好吧,”我说,“但得快一点。我得按时间表办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转身朝德尔一点头。

  德尔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但沉默了一会儿。一道皱纹爬上他的额头,我感觉他是在向心里深处探寻什么,就像在小阁楼里寻找着久已不用(或不需要了)的东西那样。我又瞥了一眼时钟,几乎要开口说话,差一点就说了,但布鲁托尔扯了扯我的衬衫袖子,摇摇头。

  这时,德尔开始说话了,语调迅速而柔和,那口卡津法语圆润温柔,像少女的乳房充满肉感:“玛利亚,我向您致敬,玛利亚,您万般慈惠;上帝与您同在;您是所有女人中的有福之人,我亲爱的耶稣,您腹中之果,也是有福之人。[69]”他又哭了起来,但我觉得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圣母玛利亚,啊,我的母亲,神的母亲,请为我祈祷,请为我们祈祷,我们是可怜的罪人,此时此刻……我们将死之时,我将死之时。[70]”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阿门。”

  德拉克罗瓦站起身来时,恰好房间的一扇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投下短暂的蓝白亮色。所有的人都跳将起来,一阵哆嗦,只有德尔本人除外;他似乎依然沉浸在古老的祷词之中。他伸出一只手,却并不看看到底伸向了哪里。布鲁托尔抓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德拉克罗瓦朝他看看,略微一笑。“我们走吧[71]……”他刚开口就停下了,然后努力改用英语说:“现在我们走吧,豪厄尔头儿,埃奇康比头儿。我已与上帝同在。”

  “很好。”我说着暗想道,二十分钟后,当他站在电流的另一边时,还不知道会怎样感觉与上帝同在呢。我希望他最后的祈祷能被听见,希望圣母玛利亚会全心全意地为他祈祷,因为德拉克罗瓦,这个强奸杀人犯,现在正需要一切能够得到的祈祷。室外,炸雷又一次滚过天际。“来吧,德尔,不远了。”

  “好的,头儿,很好。因为我再也不害怕了。”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管他圣父与否,管他圣母与否,他没说实话。等他们走完绿色地毯的剩余部分,穿过那道小门,几乎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德尔,在尽头处停下。”他穿过小门时我低声命令道,可是我根本没必要如此命令他。他在楼梯底部停下脚步,浑身发冷,而使他停下来的原因,是他看见珀西·韦特莫尔站在平台上,一条腿边放着海绵桶,右边屁股旁可隐约看见那部直通州长的电话。

  “不,”德尔声音低沉,充满恐惧,“不,不,不要他!”

  “往前走,”布鲁托尔说道,“你的眼睛只看着我和保罗就行了,就当他没在这里。”

  “但……”

  人们开始转身来看我们,但我身子稍微侧一下,还是能抓紧了德拉克罗瓦的右肘,同时让其他人无法看见。“走稳了,”我说话的声音只有德尔、或许还有布鲁托尔能听见,“这里大多数人会记得的事情,就是你走出去时的样子,给他们留点好印象。”

  就在这时候,到此时为止最响的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空轰然响起,把储藏室的屋顶震得直颤。珀西像是有人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似的跳将起来,德尔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笑了笑。“还会再响些呐,他又得尿裤子啦。”他说着挺了挺肩膀,其实那肩膀已经够挺的了。“走吧。快把活干完。”

  我们朝平台走去。德拉克罗瓦略带惊慌地朝见证人席位扫了一眼,这次有二十五人左右,但布鲁托尔、迪安和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张椅子。我觉得一切就绪,就冲珀西竖起拇指,一挑眉毛,意思是问他是否一切正常,而他则嘴往一边一咧,似乎在说,你什么意思,是否一切正常?当然一切正常啦。

  但愿他没说错。

  德拉克罗瓦跨上平台时,布鲁托尔和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胳膊肘。尽管平台离地面不过八英寸左右,可是让人惊奇的是,许多人,即使是再粗壮不过的汉子,都得让人扶上这生命的最后一级台阶。

  不过德尔很顺利地走了上去。他在椅子前面站了一小会(坚决不朝珀西看),然后居然像是自我介绍似的对它说起话来:“是我。[72]”他说道。珀西伸出手去,但德拉克罗瓦自己一转身,坐下了。我在他左边,布鲁托尔在他右边,都跪下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用我已经描述过的方式控制着自己的胯部和嗓子,然后把夹扣一合,使它的夹口围住了这个卡津人脚踝上方干瘦白皙的肌肉。又一个炸雷响起,我惊跳起来。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刺得我十分难受。老鼠庄园,出于某种原因,我一直在想着这个。老鼠庄园,得花一角钱才能进去,儿童只要花两分钱,就能隔着“面胶”窗去看它了。

  夹扣有点僵,合不上。我能听见德尔的呼吸粗重干涩,那几片肺叶,现在还努力支撑着充满恐惧的心脏,可不到四分钟后就将变成几只烧焦的口袋。这时候,他杀了五六个人的事实似乎已无关紧要。我这不是要争论对错,只是在陈述事实。

  迪安跪在我身边,悄声问道:“保罗,出什么事了?”

  “我合不上……”我刚一开口,夹扣就砰的一响合上了。它一定是夹着了德拉克罗瓦腿上的一层皮,因为他身体一缩,嘴里嘶了一声。“对不起。”我说道。

  “没关系,头儿,”德尔说,“再痛也就一分钟。”

  布鲁托尔那边的夹扣接着电极,扣起来时间总要长一些,所以,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迪安过去摆弄德尔左边的腕扣,珀西走向右边的那只。万一珀西需要帮助,我随时准备走过去,但是他扣腕扣比我扣脚扣麻利多了。这时,我发现德尔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好像已经有一道低压电流在通过他的身体似的。我能闻到他的汗味,又酸又冲鼻,让我想起淡腌菜汁。

  迪安朝珀西点点头。珀西转过头来,用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转一挡!”我看见了他下巴下沿上的那道伤口,是当天他刮脸时割的。

  一阵嗡嗡声响起,有点像旧冰箱启动时的声音,储藏室的吊灯都亮了。从观众席上传出轻轻的喘息和模糊的说话声。德尔在椅子上身子一挺,双手紧紧抓住橡木扶手的顶端,腕部关节都发白了。他的两只眼珠在眼眶里左右直转,干涩的呼吸更快了,几乎是气喘吁吁。

  “稳住了,”布鲁托尔轻声说道,“德尔,稳住了,你表现得不错。挺住,你表现得不错。”

  嘿,伙计们!我暗想,来瞧瞧叮当先生多有能耐!头顶的天空中,炸雷又一次响起。

  珀西大模大样绕到电椅正面。这可是他的大好时机,他处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也就是说,所有的眼睛,除了一双。德拉克罗瓦看见了来者,便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膝盖。我敢用买甜甜圈的一美元和你打赌,珀西在面向观众说那几行字的时候肯定搞砸,可是他却一口气说完了该说的话,连个疙瘩都没打,语气平静得让人觉得怪异。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你被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德尔试图说点什么,但一开始,除了惊恐的、只有元音的气声之外,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珀西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微笑,我真可以朝他那笑容痛快地开一枪。德尔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

  “我犯的事,抱歉,”他说道,“只要能把钟拨回去重新来过,我什么都愿意,但谁也做不到。所以现在……”雷声在我们头顶像迫击炮弹凌空爆炸那样响了起来。要不是被夹扣紧紧绷着,德尔肯定会蹦起来,他汗流满面,双眼圆睁,“所以现在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了,上帝宽恕我。”他又舔舔嘴唇,看着布鲁托尔,“别忘了你们对叮当先生许下的诺言。”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想让我们听见。

  “不会忘的,别担心,”我说着拍拍德拉克罗瓦像黏土般冰凉的手,“他会去老鼠庄园的……”

  “去他妈的去,”珀西边说边往德拉克罗瓦胸前绑上一根皮带,扣好,那声音从他嘴角里冒出来。“根本没那样的地方,是这些家伙编出来的童话,让你安静安静的。这下让你明白了吧,这挨捆的东西。”

  德尔目光一闪,立即打蔫了似的,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有些明白了……可他宁愿只当不晓得,如果真能做到的话。我朝珀西看看,吃惊得不知所措,又觉得义愤填膺,他也同样不甘示弱地看着我,一副你能把我怎样的神态。当然啦,他是占了上风。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德拉克罗瓦又已处在生命的尽头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什么别的都做不了,只有把眼前的事继续做下去,把它做完。

  珀西把面罩从钩子上取下来,蒙住德尔的脸,把它往下翻出来,紧紧地往这小个子男人突出的下巴下塞,使顶部的洞眼展开。下一步就是从桶里取出海绵,放进头罩去,而正是在这一步上,珀西第一次没按常规办事:他没有像惯常所做的那样弯腰从桶里把海绵捞出来,而是从椅背上摘下铁头罩,双手拿着头罩弯下腰去。也就是说,他没有按本来是十分自然的程序,把海绵弄到头罩里,而是拿着头罩往海绵凑过去。我本该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我当时正心烦意乱的。死刑执行我也参加过,可唯独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至于布鲁托尔,他根本就没去看珀西,珀西朝那桶弯下腰去(他移动着身体,使我们无法真切地看到他在干什么),然后站起身,拿着已经放有海绵的头罩朝德尔走去,这一切,布鲁托尔都没有注意到。布鲁托尔一直看着遮住了德尔的脸的那层布,看着黑丝绸面罩上的起伏,看着德尔张开的嘴巴的轮廓,看着那部分面罩因呼吸而鼓胀起来。布鲁托尔的额头上、发际线下的太阳穴里,都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从没见他在执行死刑时这样出过汗。在他身后,迪安看上去神不守舍,浑身不舒服的样子,好像在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们都意识到出岔子了,可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珀西一直在问杰克·范哈伊的问题是什么。他问了不少问题,但我觉得大部分问题不过是打掩护的。我相信,珀西想知道的,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关于海绵的事情,放海绵的目的,为什么要把海绵浸在盐水里……如果不浸在盐水里会发生什么。

  假如海绵是干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珀西把头罩往德尔头上猛地一扣。这小个子男人跳了一下,又呻吟起来,这一次呻吟声更大了些。坐在折叠椅上的见证人中,有几个人不安地骚动起来。迪安往前半步,想去帮着扣好下巴处的皮带,但珀西用坚决的手势让他退回去。迪安退了回去,浑身一哆嗦,又一声炸雷震撼了储藏室的顶棚。这次,第一波雨水随之而来,劈劈啪啪地砸在屋顶上,就像有人一把一把地往洗衣板上撒着花生。

  各位也曾听人说过见了什么之后“血都冷凝了”这样的话,不是吗?肯定听说过的。我们都听人说过,但是我活到现在,真正感觉到这句话应验了,就是一九三二年十月的那一个电闪雷鸣的凌晨初始,大约午夜过后十秒钟。那不是因为珀西·韦特莫尔从那扣着头罩、绑着夹扣、蒙着面罩、坐在“电伙计”上的家伙身边走开时一脸阴毒的笑容,而是因为我没看到当时应该看到的东西。德尔的头罩里竟没有水顺着他面颊流下来,而这就是我终于体会到这种感受的原因。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珀西说道,“根据本州法律,电流将通过你的身体,直到你死亡为止。”

  我朝布鲁托尔看去,内心万分惊恐,这使我的尿路感染部位像肥凸的手指一般鼓胀起来。海绵是干的!我用唇语向他示意,可他只是摇摇头,没听明白,回头看看这个法国人脸上蒙着的面罩,蒙面人正在做着最后的呼吸,黑色的丝绸面罩随着呼吸一缩一涨。

  我伸手去抓珀西的胳膊肘,但是他走开了,还朝我瞪了一眼。虽然只是短短一瞥,我却一切都明白了。事后他准会半真半假地含混其辞,而大部分当事人都会相信他,只有我知道真相。珀西做起他想做的事情来,一向十分认真,这一点我们在演习时就发现了。当时杰克·范哈伊解释说,泡了盐水的海绵使液体带电,把电荷变成电弹一类的东西,射进大脑去,那时珀西听得全神贯注。没错,珀西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事后他说他并不清楚事态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话我信,但即便这样,这一行为也决算不上“出于好意”,不是吗?我认为绝对算不上。但是,除非我当着副监狱长的面大声喊出来,让杰克·范哈伊别合电闸,其他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再多那么五秒钟时间,我想我肯定就喊出来了,但珀西没有多给我那五秒钟。

  “愿上帝垂怜你的灵魂。”他朝坐在电椅上大口喘息、万分恐惧的人说道,然后抬起目光,朝蒙着网罩的长方形小间看去,哈里和杰克正站在那里。杰克的手放在“梅布尔牌干发器”的开关上。医生站在窗子右边,眼睛盯着两腿间夹着的黑色袋子,一如既往地默不做声,就像隐身了似的。“转二挡!”

  起初,一切正常。嗡嗡的声音比原来的稍微响了一点,但也响不太多,德尔的身体一阵痉挛,不由自主地向前拱起。

  这时,问题来了。

  嗡嗡声失去了惯常的稳定,开始起伏波动,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劈啪声,像玻璃纸被人揉着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闻到了可怕的气味,但一开始我还未醒悟到那就是燃烧的毛发和有机海绵的混合气味,直到从头罩下沿冒出缕缕青烟。更多的青烟从头罩顶部电线入口的小孔冒了出来,就像是从印第安人帐篷顶部冒出的烟。

  德拉克罗瓦开始在椅子上痉挛起来,来回扭动着,蒙着面罩的脸剧烈地左右转动,像是在拼命抗拒着什么。他脚踝被扣住的双腿开始急促地上下蹬踏。头顶的天空中响起了炸雷,雨下得更猛烈了。

  我看看迪安·斯坦顿,他也朝我瞪圆了眼睛。头罩下传来了沉闷的啪啪声,就像着火的松树枝桠在断裂,这时,我看见烟也从面罩里冒了出来,一丝丝,一圈圈。

  我朝着横在我们和电闸房之间的网隔冲去,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布鲁托尔·豪厄尔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肘。他抓得可真紧,我感到那里一阵痉挛疼痛。他的脸色像牛油般苍白,但还没有到惶恐的地步,还算不上是惶恐。“千万别让杰克停下来,”他低声说道,“不管你做什么,就是别让他停下,已经太晚了。”

  德尔开始喊叫的时候,见证人们并没有听见。砸在屋顶上的雨声像在吼叫,而雷声几乎没有间断。但站在平台上的我们却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从冒着烟的面罩里传出夹着咳呛的痛苦号叫,就像是动物被干草打包机夹住后撕拧时发出的号叫。

  头罩里的嗡嗡声变得粗重狂野起来,好像受了无线电静电干扰似的时断时续。德拉克罗瓦开始在电椅上像小孩发脾气般猛烈地前冲后仰。平台被震得直颤,捆在身上的皮带几乎要被他撞开了。同时,电流又使他的身体左右扭曲,我听见了他右胳膊折断或裂开时发出的咔嚓声,就像人们在用大锤砸开板条箱。他的裤裆本来就由于两腿剧烈而短促的抽搐而有些潮湿,现在已经发黑了。他开始发出嘶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像老鼠发出的尖叫,声音之大,甚至隔着倾盆大雨也能听见。

  “他到底怎么啦?”有人喊了起来。

  “那些扣子能撑得住吗?”

  “天呐,气味难闻死了!呸!”

  两位女性中的一人问道:“这是正常情况吗?”

  德拉克罗瓦朝前冲,向后仰,朝前冲,向后仰。珀西圆瞪着眼睛呆呆看着,张大着嘴巴,惊恐万分。他曾盼着出点事,这是肯定的,但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事。

  德拉克罗瓦的面罩喷出了熊熊火焰,烧焦的毛发和海绵气味此时又掺杂着烤人肉的气味。布鲁托尔抓过刚才放海绵的桶(当然,现在里面是空的)朝屋角监狱看守的特深水槽冲去。

  “保罗,要不要我把电停了?”范哈伊隔着网罩喊道,声音听起来是完全给吓住了。“要不要我……”

  “不!”我冲他喊道。布鲁托尔是最先明白的,我也马上懂了:我们得结束这一切。这辈子接下来还得干的任何事情,和这件事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了:我们得把德拉克罗瓦的事干完。“转呀,看在基督的分上!快转呀,转呀!转呀!”

  我朝布鲁托尔转过身去,一点没注意到人们在我们背后已是议论纷纷,有的站了起来,还有一对夫妻在尖叫。“别去!”我朝布鲁托尔大声喊道,“别用水!别用水!你犯傻啊?”

  布鲁托尔转过身来,一副迷惘若知的表情。往通了电的人身上泼水,哼哼,没错,那可真叫聪明了。他环顾四周,看见墙上挂着的化学灭火器,便一把取下。好家伙。

  德拉克罗瓦脸上的面罩已经被撕开,露出了他的面容,此时已烧得比约翰·柯菲还黑。他的眼睛已烧成两团白色胶状小球,从眼眶里迸出来,挂在面颊上。睫毛早已烧没了,我看见连眼皮都着了火,燃烧起来。烟团从他衬衫的V形领子里喷出来,而电流还在嗡嗡作响,胀满了我的头脑,在那里震颤不停。我觉得,这一定是疯子听到的声音,差不多就是这种声音。

  迪安冲上前去,恍惚中他以为用双手就能扑灭德尔衬衫上的火,我朝他大吼一声,让他闪开,吼声几乎要使他跳将起来。这时候去碰德拉克罗瓦无疑就像是兔子布莱尔一拳打在沥青小子身上,而且还是个通着电的沥青小子。

  我还是没有转身去看身后发生的事,但从声音上判断,那就像是一场大混乱,椅子被推翻了,人们在咆哮,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哭喊着:“住手,住手,难道你们看不见他已经受够了吗?”柯蒂斯·安德森抓住我的肩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督在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不命令杰克关掉电源。

  “因为我做不到,”我说,“我们走得太远,没法回头了,你难道不明白?反正再有几秒钟一切都过去了。”

  但至少过了两分钟,这一切才结束,这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两分钟,而且我觉得,在这两分钟的大部分时间里,德拉克罗瓦都是有意识的。他尖叫着,抽搐着,左右猛烈晃动着。烟气从他鼻孔里喷出来,从那张已经变得成熟的李子般黑紫色的嘴巴里喷出来。从他舌端升腾而起的烟,就像从滚烫的烧烤架上冒出的烟那样。他衬衫上的纽扣不是裂了就是化了。他的汗衫倒没怎么着火,但被熏得焦黑,青烟从里面喷涌而出,我们都能闻到胸毛被烧焦的味道。我们身后的人们像受惊的牲口那样朝门口挤去。当然啦,他们出不了门,毕竟我们都在倒霉的监狱中,所以他们只好挤在门边,眼睁睁看着德拉克罗瓦被烧焦(我要烤焦啦,老嘟嘟在我们为处决比特伯克做演习时就这么说的,我要变成烤火鸡了),雷声大作,大雨如注,苍天动怒。

  突然,我想起了医生,转身四下寻找。他还在原地,却瘫倒在黑袋子旁边的地上,昏过去了。

  布鲁托尔拿着灭火器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没到时候。”我说道。

  “我知道。”

  我们转身看看珀西在哪里,发现他此时几乎站到了“电伙计”背后,全身僵硬,双眼瞪得老大,一根手指弯曲着指关节,满满地塞住嘴巴。

  终于,德拉克罗瓦往椅背后一瘫,鼓胀得变了形的脸搭在一边肩膀上。他还在痉挛颤动,但我们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情形,那是电流通过身体的反应。头罩歪斜地搭在脑袋上,可后来我们去摘下它时,大部分的头皮和剩下的那几丝头发好像被什么强力粘胶粘在了金属头罩里,一起被撕了下来。

  那团冒着烟的人形焦炭还在电椅上翻来滚去,但只是电击反应了。三十秒钟后,我朝杰克喊道:“断了它!”嗡嗡声立刻停止,我朝布鲁托尔点点头。

  他转身把灭火器往珀西怀里狠狠一塞,力量之大,使珀西踉跄几步,差点没掉下平台去。“你去干,”布鲁托尔说道,“反正这一切都是你导演的,不是吗?”

  珀西冲他一瞪眼,眼神里凶光毕露,令人生厌。他抱起灭火器,压了几下气泵,揭开封口,一股巨大的白色泡沫向椅子上的人喷去。泡沫打到德尔脸上时,我发现他的脚颤了一下,心想,天呐,千万别让我们再来一次。还好,这是唯一的一次颤动。

  安德森已经转身朝吓得心惊胆战的见证人大吼起来,说一切正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还说那只是雷电引起的电流冲击,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告诉他们,大家闻到的不是燃烧的毛发、肉体和烤焦的衬衫的可怕的混合气味,而是香奈尔五号了。

  “把医生的听诊器拿来。”灭火器里的泡沫喷完后,我对迪安说道。德拉克罗瓦全身已蒙上了白色,最最难闻的气味此时已被一层淡淡的化学品苦涩味所掩盖。

  “医生……要不要我……”

  “别管医生,把听诊器拿来就行,”我说道,“快把事情干完……把他弄出去。”

  迪安点点头。干完和出去这两个词是他现在最要听的了,这对我俩都一样动听。他朝医生的黑袋子走过去,在里面摸索着。医生的身体开始动弹起来,这么看,他至少没有中风或犯心脏病。这还不错。但是布鲁托尔看珀西的眼神可就不对了。

  “到隧道去,在运尸车边上等着。”我说道。

  珀西咽了口唾沫:“保罗,听着,我不知道……”

  “闭嘴。到隧道去,等在运尸车边上,现在就去。”

  他不作声了,脸上肌肉扭动着,好像受了伤害似的,接着就朝着那扇通向台阶和隧道的门走去。他抱着用完了的灭火器,像抱着个婴儿。迪安从他身边走过,拿着医生的听诊器朝我走回来。我一把拿过听诊器,装好耳塞。我从前在军队时就干过这个,它就像骑自行车,学会了就再不会忘了。

  我擦了擦德拉克罗瓦胸部的泡沫,一大块滚热的皮肤竟然从下面的肉上滑脱下来,就像是……唉,你知道的,就像烤熟的火鸡,我强忍着才没呕吐出来。

  “天呐!”从我身后传来了几乎是抽泣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的。“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来的!”

  太迟了,朋友,我暗想。“把那人弄走。”我对迪安或布鲁托尔或随便哪个在听我讲话的人说道。我等到确信自己不会冲着德拉克罗瓦那冒烟的大腿作呕后,才说道:“让他们都到门边去。”

  我拼命强忍着,把听诊器的听筒按到刚才在德拉克罗瓦胸部拉出的那圈红黑色的生肉上。我听着,祈祷着千万别听到什么声音。总算,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死了。”我对布鲁托尔说。

  “感谢基督。”

  “是的,感谢基督。你和迪安去拿担架,我们把夹扣松开,把他弄走,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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