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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想,此刻的“现在”感觉好多了,只不过,她心里明白,此刻并非“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在梦里。此刻,她应该是躺在那张双人床上,躺在……

  (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房间里,天花板上的吊扇缓缓旋转。浴室的药柜有个角落专门用来摆斯科特的药,她从那里拿了两颗“伊克赛锭”(有效日期至二〇〇七年十月)吞下。尽管那两颗药的咖啡因量合计达一百三十毫克,但她很快地睡着了。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在做梦,只要转头看看四周就知道了——此刻展现在她眼前的是纳什维尔纪念医院加护病房区三楼。而且她移动的方式很特殊,她发觉自己飘荡在一块巨大无比的布面上。布面上印着密密麻麻的“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她很高兴再次看到这个景象。这条看来平凡无奇的魔毯,四个角像手帕般打了结。她坐在上面,双臂交抱在胸部下方,姿态宛如帝王般庄严。她飘得很高,几乎就要碰到天花板。那几座吊扇缓缓旋转(梦中的吊扇看起来和她房间里的几乎一样),“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魔毯从其中一座吊扇下方飞掠而过,她不得不平躺下来,以免被叶片打中。叶片散发着光泽,缓慢而庄严地旋转着,“咻、咻、咻”的声音绵延不绝。坐在魔毯上往下看,只见护士来来去去,鞋底踩在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声。有几个护士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罩袍,不过大多数护士还是穿着普通白色制服、白色长袜,和老是让丽赛觉得很像鸽子填充布偶的护士帽。要到很多年后,那种有色的护士罩袍才会逐渐成为护士制服主流。两个医生站在饮水机旁聊天——虽然那两人看起来连胡子都还没开始长,不过一定是医生没错。墙上的瓷砖是淡绿色的。白天的酷热似乎无法侵入医院。医院里除了风扇外,大概还有冷气吧,不过她听不到冷气机的声音。

  她告诉自己,那还用说,这是在梦里,当然听不到。这似乎说得通。前面就是三一九号病房了。体内的子弹被取出后,斯科特就被送到这个房间休息。她顺利飘到门口,可是到了门口却发觉自己飘得太高,进不了门。她很想进去。她一直没机会告诉斯科特,你可以等以后再对付这鬼东西,可是真有必要对他说吗?斯科特·兰登可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丽赛非常想知道,正确的咒语是什么。她必须说出什么字眼,才有办法让这面“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魔毯降下来?

  接着,她忽然想通了。她不希望自己的嘴巴会说出那个词(那是金毛小子的语言),但那是面对魔鬼时不得不说的词——老爹丹迪也说过。那么……

  丽赛开口说:“小苍兰。”那一刹那,那片色彩暗淡、四角打结的布立刻降了下来,从天花板附近往下降了大约三英尺。门开了,丽赛看看里面,很快就看到了斯科特。手术大概已经结束五个小时了。此刻斯科特躺在一张窄床上。那张床虽窄,但床架头尾曲线优雅,看起来很漂亮。监视屏幕发出哔哔声响,听起来很像电话录音机。他的床和墙壁中间有根柱子,柱子上挂着两个透明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某种液体。他好像睡着了。他床边有张直背椅,一九八八年的丽赛就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握住丈夫的手,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廉价平装小说。那本小说跟着她一路来到田纳西州——而且她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多时间,那本小说居然就快要被看完了。斯科特读的都是像博尔赫斯、托马斯·品钦、安·泰勒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这些大师级作家,丽赛看的则多半是梅芙·宾奇、柯琳·迈克尔勒或珍·奥尔(不过她对奥尔的书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书里的原始人性欲好像太旺盛了点)这类小说家的作品。另外她也喜欢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最近迷上的则是雪莉·康伦。她带到三一九号房看的就是雪莉·康伦的最新作品《野蛮人》。丽赛很喜欢这本书,她目前看到的段落正好写到那些女人被困在丛林里,用莱卡布料胸罩做成弹弓来当武器。丽赛不知道美国的言情小说读者是否已经进步到能接受康伦这样的新风格,不过她自己倒觉得这本小说充满勇气,而且有种独特的美感。说到底,勇气也是一种美,不是吗?

  黄澄澄的夕阳余晖从窗口流泄进来,整间病房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浪漫迷人,却又弥漫着不祥的气息。一九八八年的丽赛已经精疲力尽,人累了,心也累,她已经快受不了南方这种鬼地方了。假如再有人用南方腔对她说“泥好”,她一定会放声尖叫。那么有什么好消息吗?有,她不用像这些南方人一样一辈子待在这鬼地方,因为……呃……她对斯科特的身体复原能力有信心,就这样。

  等一下她就会回汽车旅馆去,想办法续租他们前一天住的那个房间(每次出门在外,斯科特总喜欢住隐秘点的旅馆,就算旅馆厕所烂到像他形容的那种“老式粪坑”也无妨)。然而她有种预感,恐怕是租不到了——在南方,女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完全要看有没有男人在身边,不管你的男人是不是大人物,有没有男人待遇就是会有天壤之别。可是这家旅馆地点很理想,离医院和大学都很近,而且眼前她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她管不了能不能续租到同一间房了。萨德维医生是斯科特的主治大夫。他告诉丽赛,今晚和往后几天丽赛最好从后门离开医院,这样才能避开那些记者。他告诉丽赛:“只要你跟柜台的麦金利太太打个暗号”,她就会帮丽赛叫辆出租车,让车子在医院后面的餐厅卸货平台等着。丽赛本来早就想回汽车旅馆去了,可是在过去的这个钟头里斯科特一直睡得很不安稳。萨德维医生说,斯科特会一直昏迷到半夜,只不过萨德维不像她那么了解斯科特。接近黄昏时,斯科特就已断断续续醒来好几次。丽赛对此一点都不意外。有两次他认出了丽赛,另外两次他甚至开口问丽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丽赛告诉他,有个疯子开枪射他。她第二次告诉他时,斯科特只开口说了一句:“嘿——你——他妈的银色”,然后很快又昏了过去。她听了开始大笑,忽然很希望他赶快再醒来一次,告诉他,她暂时还不会回缅因州,她会先住在汽车旅馆,明天早上再来看他。

  这一切,二〇〇六年的丽赛都知道。不过这究竟是她回想起来的,还是她感觉到的呢?这不重要。此刻丽赛坐在那张“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魔毯上,心想:他睁开眼睛了。他在看我。他说:“我迷失在黑暗中,但你找到了我。我好热——好热好热——幸好有你拿冰给我。”

  可是,这真是斯科特说的吗?事情经过真是这样吗?难道事情经过不是这样吗?假如她真的隐瞒了真相——欺骗了自己——那么,她为什么要隐瞒呢?

  斯科特躺在床上,笼罩在夕阳余晖的光晕中。他睁开眼,看到太太正在看书。他呼吸时已不再发出那种嘶嘶声。他深深吸了口气,叫了丽赛一声。他吸气时,还是会发出隐约的咻咻声。他的声音很嘶哑、很微弱。床边那位一九八八年的丽赛立刻放下书看着他。

  “嘿,你又醒了,”她说,“我来考考你的记忆力,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出了什么事?”

  “我中枪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有个小鬼。管子。后退。好痛。”

  “没关系,等一下会给你一点药止痛,”她说,“不过现在,你想不想——”

  斯科特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意思是别再说了。这时二〇〇六年的丽赛心想,就是这时候,他告诉我,他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找不到方向,而我拿了冰块给他。

  尽管那天下午,他太太才用一把银铲子猛敲那疯子的脑袋,救了他的命,但此刻他只是对他太太说:“好热喔,对不对?”语气轻描淡写,表情淡然,完全就是日常对话。过了一会儿,红灯忽然变亮,仪器发出惊心动魄的哔哔声。二〇〇六年的丽赛在门口附近的半空中飘浮,看着底下的一切。她看着那个更年轻的自己,看着那个丽赛的肩膀忽然开始颤抖。虽然抖得不厉害,但确实在颤抖。她看到那个丽赛的左手食指突然一松,放开了那本平装版《野蛮人》。

  我一直在想,先前他受重伤时说了什么,还有,我又说了什么,这些他都忘光了。他忘了他说过,他爱怎么称呼那东西都随他高兴。他还说,如果我想跟他一起走,他可以把那“高个子”召唤过来。另外他也忘了当时我叫他不要再说话,不要管那东西……如果他能他妈的不要再说话,那东西就会消失了。可是他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假装忘了?有人开枪射杀他,而他竟然忘了。我开始感到困惑,人真的会忘记这种事吗?还是说,那并非寻常的遗忘,而是刻意把不愉快的记忆丢进一个盒子里,然后把盒子紧紧锁上。其实只要他别忘了让自己好起来,他有没有忘了那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丽赛躺在床上(此刻,她正坐在那张魔毯上神游梦境),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拼命想对从前的自己大叫,想大声告诉她,那件事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不要放过他,不能让他忘记!她拼命想大喊。你不能永远想不起来!但这时,她忽然想到从前有人说过另一句名言。那些年的夏天,他们到安息湖畔度假时,都会玩桥牌玩个不停。每当有人只是想丢掉手上没用的牌,不想把这圈牌打得漂亮点时,那个人就会大喊一声:不准碰!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不过她还是试着再次大喊一声。二〇〇六年的丽赛坐在那张魔毯上,弯身向前,集中所有意志力对着从前的自己拼命大喊,他是装的!斯科特从来不曾忘记任何东西!

  接着,仿佛奇迹出现,从前的她好像听见了……她知道从前的自己听见了。一九八八年的丽赛在椅子上颤抖了一下,那本书从手上滑掉,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可是,从前的她还来不及转头看看四周,斯科特已经先看到了。他凝视着在门口半空中飘浮的女人。接着,他又噘起嘴唇,仿佛又要发出那种嚎叫声。不过他没有叫,而是吹了口气。然而严格说起来,那实在算不上吹气,因为以当时的身体状况,他怎么可能吹得出气呢?不过,就这么轻轻一口气,已经把那片“皮尔斯布里”魔毯吹得往后飞,陡然往下一沉,仿佛一朵被龙卷风吹得翻飞的芒草花。魔毯翻腾飞舞,她拼死命抓住魔毯,只见旁边的墙壁飞闪而逝。接着,魔毯猛然一斜,她终于还是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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