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丽赛与阿曼达(姐妹之间)
1
虽然找回了阿曼达,但丽赛此刻却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在绿茵,所有步骤似乎都很清楚,但当她们开向城堡岩镇,雷暴云顶正在新罕布什尔州集结,一切似乎都变得不明朗了。天哪,她刚才竟然从缅因州最有名的疯人院绑架了被诊断有精神病的姐姐。
然而阿曼达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发疯;丽赛很快就不再担心阿曼达会陷入紧张症。阿曼达·德布夏已经好几年不曾像现在这样生气勃勃了。听完丽赛叙述吉姆·“扎克”·杜利的事情后,她说:“我懂了。他一开始可能是为了斯科特的手稿,但现在的目标是你,因为那个疯子伤害女人会得到快感,他就像堪萨斯州威奇塔那个叫里德尔的怪人。”
丽赛点点头。杜利没有强暴她,但确实得到了快感。不过令丽赛讶异的是,阿曼达说话很简洁,甚至提起里德尔这名字……丽赛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了。阿曼达的头脑清楚得令她吃惊。
前方有个写着“城堡岩镇十五英里”的路标,她们经过路标后,太阳便被集结的云遮蔽了。阿曼达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小了点。“你想在他伤害你之前先解决他,对不对?杀掉他,然后把尸体丢到另一个世界。”她们前方传来隆隆雷声。丽赛等待着。这能算是姐妹间的事吗?她心想,这算吗?
“为什么,丽赛?应该有别的解决方法吧?”
“他伤害我。他惹毛我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她认为,没错,这算是姐妹间的事。“亲爱的,我告诉你,下次他再来惹我,我就要让他从这世上消失。”
阿曼达双手交叉胸前,眼睛看着前方的路,过了好一会儿才像喃喃自语般开口说:“你真是他的支柱。”
丽赛震惊不已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是指斯科特。他也知道这点。”她举起一只手,看看上面的红色伤疤,然后再看看丽赛。“杀他,”她的语气十分冷淡,“我没问题。”
2
丽赛咽了口口水,听见自己喉咙咕噜一声。“听着,阿曼达,你首先要知道,我真的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几乎是在黑暗中乱冲乱撞。”
“噢,我才不相信,”阿曼达半开玩笑地说,“你在录音机上留言,也向匹兹堡那位教授留言,就是要让杜利知道你八点钟会在斯科特的书房等他。你想杀他,那没什么,毕竟你也找过警察,结果警察拿他没办法,对吧?”在丽赛开口回话前,她又接着说:“你找了警察,那家伙竟然还是躲过了他们,最后差点用你的开罐器把你的乳头割掉。”
丽赛开过弯道,发现前面是辆开得很慢的卡车,不禁想起她跟黛拉去看阿曼达那天,在路上也遇到一辆很慢的卡车。丽赛踩下煞车,再度因为自己赤脚开车而有股罪恶感。没办法,旧习难改。
“斯科特有很多支柱。”她说。
“嗯。他就是靠那些支柱撑过童年的。”
“你对他那段时间的事知道多少?”丽赛问。
“什么也不知道。他从没提过童年的事。你以为我没注意吗?黛拉或坎塔塔可能真的不会注意,但我确实注意到了,他也很清楚我察觉到了这件事。我们了解对方——那感觉就像在个狂欢大派对里,只有我们两个没喝酒。我想这就是他在乎我的原因吧,而且我还知道其他事。”
“什么?”
“你最好在我被那台卡车的废气闷死前赶快超过去。”
“我看不清楚前面的路。”
“你看得够清楚了。而且上帝讨厌胆小鬼。”她停了一会儿。“那件事只有我跟斯科特这种人才知道。”
“阿曼达——”
“超车!我快窒息了!”
“我真的看不清楚——”
“丽赛交了个新男友!丽赛与扎克哦,他们待在树上亲——亲——”
“瘦干巴,你真是个恶心鬼。”
阿曼达笑着说:“嘴对嘴亲亲哦,小丽赛!”
“要是对面有来车——”
“一开始是爱,然后结婚了,然后丽赛有了个——”
丽赛豁出去了,赤脚踩下油门准备超车。她开到跟卡车车头平行处时,对向山丘弯道上出现了另一辆卡车。
“噢,糟了,我们惨啦!”阿曼达大喊。她现在不咯咯笑了,因为她已经开始大笑。丽赛也跟着笑。“踩到底吧,丽赛!”
丽赛照做。宝马以惊人速度向前飞奔,等她回到原车道时,对向车道那辆卡车离她们还有好一段距离。丽赛突然想到,要是那天载黛拉时也是这样,黛拉一定会尖叫得把车窗都震破。
“好啦,”她对阿曼达说,“你高兴了吧?”
“嗯,”阿曼达说,然后伸出左手,摸摸丽赛紧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让她放松。“我很高兴能回来,也很高兴你来接我。我心里有一部分并不想回来,但有一大部分却因为离开家而感伤。我怕自己很快就不在乎一切了。所以,谢谢你,丽赛。”
“谢谢斯科特吧,他知道你需要帮忙。”
“他也知道你会帮忙,”阿曼达的语气现在非常温柔,“我敢打赌,他知道我们姐妹中也只有你敢帮忙。”
丽赛把目光移到阿曼达身上。“你跟斯科特谈过我的事吗,阿曼达?你们在那个地方谈过我吗?”
“谈过。不管在这里或那里都谈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也不在乎了。我们谈的都是自己有多爱你。”
丽赛没办法回应,因为她的心里涨得满满的。她很想哭,但这样会看不到路,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流了太多泪。但这不表示以后不会再有更多眼泪。
3
好一阵子,她们俩都没再说话。经过皮格渥奇露营区后,路上就没车了。她们头上的天空还很蓝,但太阳已经被聚集的云遮住了。阿曼达用一种不寻常的语气问丽赛:“如果你不需要犯罪伙伴,还会来找我吗?”
丽赛考虑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会吧。”她说。
阿曼达拉起丽赛的手亲了一下(丽赛觉得就像被蝴蝶的翅膀碰触一下那样轻),再把她的手放回方向盘上。“我也希望你会,”她说,“‘南风’是个有趣的地方,你会觉得那里的所有事物就跟这个世界同样真实,而且比这世界的一切都还棒。不过回到这里之后……”她耸耸肩。丽赛觉得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就会觉得那里特别得只有月光而已。”
丽赛想起她跟斯科特在安塔拉镇那次,他们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斯科特对她说故事,听着听着丽赛就跟他过去了。过去那里。
阿曼达问:“斯科特怎么叫那地方?”
“异月之湾。”
阿曼达点点头。“我的发音很接近了,对吧?”
“没错。”
“我认为大部分小孩在害怕、孤单或无聊时都会去个地方。有些想象力丰富的小孩会把那里叫成梦想国、仙境或异月之湾等等,然后开始编造那个地方的现实。不过到最后,大部分人都会忘记那个地方,只有少数像斯科特这种有天分的人才能驾驭自己的幻想。”
“你也很有天分。你不就想象出了‘南风’吗?我们家乡的女孩都很爱扮海盗,搞不好那里现在还有人在扮呢。”
阿曼达笑着摇摇头。“像我这种人只是觉得好玩,从来也没想过更进一步。我的想象力可让自己陷入了不少麻烦。”
“阿曼达,才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阿曼达说,“精神病院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幻想驾驭我们,轻柔地对我们挥着鞭子——噢,被鞭打的感觉真棒——然后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那艘船……丽赛,它的帆从没张开过,它的锚也从没下过水啊……”
丽赛又瞄了一眼,阿曼达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丽赛心想,也许坐在那地方的石头长凳上,眼泪是流不出来的,但她们现在可是回到现实世界了呢。
“我知道我会去那个地方,”阿曼达说,“我们在斯科特的书房时……我在小笔记本上写那些没意义的数字时就知道了……”
“看来小笔记本是这整件事的关键。”丽赛说。她想起笔记本上还有“蜀葵”跟德文的“老天”这两个词……丽赛觉得那就像瓶中信。搞不好那是另一个秘宝——丽赛,我在这里,请快点来找我吧。
“你是认真的吗?”阿曼达问。
“是。”
“这太有趣了。我生日的时候,斯科特给了我一大堆笔记本——几乎一辈子都用不完。”
“真的?”
“嗯,就在他过世那年。他说那些东西可能会派上用场,”她挤出笑容,“我想,其中一本真的派上了用场。”
“没错。”丽赛说。她很好奇其他笔记本的封底商标下是不是也都印着老天这个词,也许有天她会检查看看吧。不过前提是她跟阿曼达都要活着度过这个危机。
4
丽赛在城堡岩镇的闹市区放慢车速准备到警长办公室时,阿曼达抓住她的手,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听完丽赛的回答后,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做笔录填表格时,我要干什么?”阿曼达语气非常尖酸,“穿着这身激凸睡衣坐在外面等着吗?还是我该坐在车上边听收音机边等?你怎么向他们解释你赤着脚?要是绿茵已经有人打给警长办公室,叫他们注意你呢?”
丽赛困惑极了。她太专注在救回阿曼达和对付吉姆·杜利这两件事上,完全忘了她们的衣着打扮太随便,也没想到她们从绿茵逃出来后会有什么结果。她们的车就停在警长办公室建筑前的停车场,左边有辆来访的州警巡逻车,右边是辆印着“城堡郡警长办公室”字样的福特轿车,这让丽赛突然产生幽闭恐惧症。这时她脑中突然蹦出一首乡村音乐歌名——《我在想什么?》。
她觉得这太荒谬了:她不是逃犯。绿茵又不是监狱,阿曼达也不是犯人啊,不过她的脚……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打赤脚呢?还有——
我根本没在思考,只是跟着步骤走。照着食谱做。我现在就像翻到食谱下一页,却发现页面是空白的。
“还有,”阿曼达继续说,“我们得想想黛拉跟坎塔塔。你今天早上做得很好,丽赛。我不是要批评你,但——”
“你是在批评我,”丽赛说,“而且你说得没错。也许现在情况还好,但事情迟早会变得一团乱。我不想太早去你家,或在那里待得太久,搞不好杜利也在监视——”
“他知道我的事?”
我想你也知道我们姐妹俩的命运已经交缠在一起了,是吧?
“我猜……”丽赛话还没说完就停住。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跟废话一样。“我知道他很清楚你的事,阿曼达。”
“就算这样,他又不是神,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是没错,但我也不希望有警察在附近,我根本不想他们介入。”
“我们去美景区,丽赛,你知道那里吧。”
美景区是当地人对一处郊游区的昵称,在那里可以俯瞰城堡湖跟小京池。它是城堡岩州立公园的入口,有很多停车处。现在下午刚刚过半,加上又有大雷雨要来,那附近应该不会有人,是个适合停下来思考、评估状况兼打发时间的好地方。阿曼达或许真是天才。
“走吧,离开这里,”阿曼达拉拉睡衣领口,“我觉得自己像出现在教会的脱衣舞女郎。”
丽赛小心翼翼倒车到街上——既然现在她不想让警长办公室的人介入,就得谨慎点,避免擦撞其他车子引起注意。接着她掉头往西走。十分钟后,她们看到一个路标,上头写着:
城堡岩州立公园
附设野餐区与洗手间
开放时间为五月至十月
日落时闭园
为了您的健康,本园依法禁止翻挖垃圾筒
5
停车场内只有丽赛的车,野餐区也空无一人——连个到大自然找乐子(吸大麻)的背包客都没有。阿曼达走向其中一张野餐桌。她的脚底是粉红色,另外,虽然太阳被云遮住了,但她的薄荷绿睡衣看起来还是很透明。
“阿曼达,你真的觉得这样好——”
“如果有人来,我会马上冲回车上,”阿曼达回头露出笑容,“来试试吧——踩在草地上感觉很鬼鬼祟祟哦。”
丽赛踮着脚走到人行道边,然后踩进草地。阿曼达用鬼鬼祟祟来形容还真贴切,这个词就是从斯科特那个语汇之池中捞起来的鱼。西边的景象令人震撼,大量雷暴云顶正穿越怀特山脉的锯齿状山顶朝她们而来。丽赛数了数,山坡高处共有七个大雨笼罩形成的黑点。明亮的闪电不时在那几团暴风雨中闪现;两团阴影间仅剩的蓝色天空像个小孔,小孔中有两道平行的彩虹在克兰莫山上方划过,看起来有如童话里某种由小妖精所造的桥。丽赛看见那个小孔封闭起来,随后另一个小孔又在一座她不知道名字的山顶上方打开,彩虹也再度出现。在她们下方,城堡湖已变成脏脏的暗灰色,而湖后方的小京池则是鹅眼般暗淡的黑色。风越来越大,不过感觉竟是温暖的。头发被吹起时,丽赛抬起双手,仿佛要飞了起来,但让她飞的不是魔毯,而是一阵普通夏季暴风雨的魔力。
“阿曼达!”她说,“我真高兴自己活着!”
“我也是。”阿曼达严肃地说,接着伸出双手。风正把她的灰发向后吹。丽赛小心地握住她的手以免碰到伤口,然而丽赛自己也有种越来越疯狂的感觉。雷声轰隆作响,暖风越吹越强,在她们西方九十英里处,雷暴云顶越过了那些山头。阿曼达跳起舞来,丽赛也跟着跳,她们的脚踩在草地上,双手对握着举向天空。
“对!”由于雷声太大,丽赛得叫喊。
“什么?”阿曼达也叫喊着,接着又大笑起来。
“对,我真的要杀他!”
“我就说嘛!我会帮你!”阿曼达大声说。雨开始下了,于是她们边笑边用手遮着头跑回车上。
6
在第一阵倾盆大雨来临前,她们就已躲回车上,要是她们刚才在外头多嬉戏一会儿,现在一定淋成了落汤鸡;在第一滴雨落下三十秒后,她们已经看不见二十码外离她们最近的那张野餐桌了。雨水很冷,而车内很暖,挡风玻璃马上形成雾气,于是丽赛发动引擎,按下除雾按钮。阿曼达拿了丽赛的手机。“该是联络虫虫小姐的时候了。”她说的是黛拉的昵称,丽赛已经好几年没听过了。
丽赛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三点。坎塔塔跟黛拉(以前的昵称是虫虫小姐,她本人非常讨厌这名字)不太可能还在吃午餐。“她们现在可能在波特兰跟奥本之间的路上。”她说。
“对,她们可能在路上,”阿曼达仿佛在对小孩说话,“所以我才要打虫虫小姐的手机。”
我对科技用品不在行,这都是斯科特的错,丽赛本来想这么说。他死了以后,我就跟流行科技产品脱节了。哎,我连每个人都有的DVD播放器都还没买呢。
不过她说的是:“如果虫虫小姐知道是你打来的,搞不好会直接挂电话呢。”
“要是我才不会这样。”阿曼达看着车窗外,大雨已经在宝马的挡风玻璃上流成一条小河了。“你知道我跟坎塔塔为什么要这样叫她,还有我们为什么那么坏吗?”
“不知道。”
“黛拉三四岁时有个红色塑料小娃娃,那才是原版的虫虫小姐。有天晚上很冷,她把虫虫小姐放在暖气上忘了拿走,结果娃娃融化了。老天啊,真是臭死人了。”
丽赛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由于她压紧喉咙闭着嘴,于是笑时压力便从鼻子释放,让她喷了一堆鼻涕到手上。
“哦,真棒,下午茶时间到啦,夫人。”阿曼达说。
“置物箱里有面纸,”丽赛满脸通红,“帮我拿几张好吗?”接着她又想到娃娃在暖气上融化的样子,想到老爸那句可爱的口头禅——耶稣基秃啊——又笑了起来。不过她同时也感到悲伤,因为现在早已长大、做事仔细有主见的黛拉,其实还是跟以前那个身上沾着果酱又爱发脾气的小孩一样,似乎永远需要有人陪。
“噢,把手在方向盘上擦擦就好了啦,”阿曼达笑着说。她拿着电话抵着肚子。“我笑到快尿出来了。”
“阿曼达,如果你尿在那件睡衣上,睡衣会融化的。快把该死的面纸盒拿来。”
阿曼达继续笑,不过还是打开置物箱把面纸递给她。
“你觉得联络得到她吗?”丽赛问,“现在雨下得这么大?”
“只要她开机,就能联络到她。除非她在看电影或者正在什么重要场合,否则一定会开机的。我几乎每天跟她讲电话,有时候麦特出外演讲,我们还一天讲两通呢,因为我女儿梅兹会打电话给黛拉,黛拉再把她说的话告诉我。现在梅兹只愿意跟黛拉讲心事了。”
丽赛很惊讶。她从不知道她们两人会讨论阿曼达那个麻烦女儿的事,而且黛拉也从没提起过。丽赛想把这件事再弄清楚一点,但她觉得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你联络上她之后,要跟她说什么?”
“你听我说。我想到一个好说法,不过我怕我先告诉你后,就会失去……新鲜感,或者说可信度。总之我只想把她们远远引开,以免她们靠得太近,被——”
“——被席尔弗先生的马铃薯分类机卷进去?”丽赛问。她们帮席尔先生工作了好几年。那个工作总会弄得你全身脏兮兮,光是挑完四分之一桶马铃薯,你指甲缝里的泥土可能就要好几个月才能洗干净。
阿曼达瞪了她一眼,然后笑着说:“差不多就是那样。黛拉跟坎塔塔有时候很讨厌没错,但我爱她们。我不想要她们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地点出现而受到伤害。”
“我也是。”丽赛轻声说。
车顶和挡风玻璃又被一阵倾盆大雨袭击了。
阿曼达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小小。”
小小,不是小丽赛。阿曼达是唯一会这么叫丽赛的人,而阿曼达有多久没叫这个昵称了呢?
7
阿曼达手上有伤,输入电话号码时有些费力,一开始按错了,不过第二次就成功了。她按下拨号键,然后把手机贴到耳朵上。
外面雨势减弱了,丽赛发现她又能看见离她们最近的那张野餐桌。阿曼达开始拨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秒?她把目光从野餐桌移到姐姐身上,挑眉示意,阿曼达摇摇头,不过随即又坐直身子,举起右手食指,像在高级餐厅召唤侍者。
“黛拉?听得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对!没错,真的是我!”
阿曼达吐着舌头,露出烦扰的眼神,静静模仿黛拉的反应。
“对,她就在旁边……黛拉,说慢一点!我刚刚恢复!我等一下会让你跟丽赛说话……”
阿曼达这次听得久了些,边点头,边用右手拇指跟其他手指做出不断开合的动作,表示黛拉正像鸭子呱呱呱滔滔不绝。
“嗯,我会告诉她的,黛拉,”阿曼达没遮住话筒(可能是因为她要让黛拉知道她有传话),又对着丽赛说,“她跟坎塔塔一起,不过还在机场。飞机因为大雷雨误点,真遗憾,对吧?”
阿曼达对丽赛比出大拇指,然后把注意力移回电话上。
“还好在你们出发前联络上。我不在绿茵了。丽赛跟我正在德里的阿卡迪亚精神病院……对,就是德里。”
她边听对方回答边点头。
“对啊,我猜这真是奇迹吧。我只知道自己听到丽赛的呼唤,然后就醒了。在那之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你们带我到斯蒂芬纪念医院。然后我就……我听见丽赛喊我,那种感觉就像睡梦中被人叫醒一样……结果绿茵的医生就把我送到这里做检查,搞不好我能靠这个脑袋赚上一笔呢……”
接着阿曼达又听对方说了一会儿。
“是啊,亲爱的,我真的很想跟坎塔塔打招呼,我相信丽赛一定也是,不过他们现在叫我们过去了,检测室里不能讲手机。你们会开车来这里吧?我想你们七点应该能到德里,最晚八点……”
此时天空出现一道缺口,是第二阵豪雨来了,比上一阵还要猛烈,雨水突然打在车身上,声音有如沉闷的鼓声。阿曼达表情茫然(她回来后第一次有这种表情),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丽赛,指着车顶用唇语说:她想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丽赛没有迟疑,直接抓走阿曼达手中的电话。虽然有暴风雨,通话质量还是很清晰(对丽赛这种不懂科技产品的人来说,她觉得搞不好就是暴风雨让话质变好的),她不但听得见黛拉跟坎塔塔用混着激动、困惑、欢愉的语气对话,还听得出有广播在宣布班机因天气延误的声音。
“黛拉,我是丽赛。阿曼达回来了!完全回来了!这真是太棒啦,对不对?”
“丽赛,我真不敢相信!”
“来看看就相信了,”丽赛说,“你们赶快过来德里的阿卡迪亚看她吧。”
“丽赛,刚才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好像你们那边在下大雨!”
“是水疗法啦,走廊另一头传来的!”丽赛觉得有点晕眩,心想到时候我们绝对没办法解释这一切——大概要用上一百万年吧。“他们把门开着,真是吵死人。”
电话那头有一阵子没声音,丽赛只听到汽车外面的大雨。然后黛拉说话了:“如果她确实没事的话,那我跟坎塔塔或许就能去冰雪暴餐厅了,毕竟到德里路程远得要命,我们俩又都饿得半死。”
丽赛一度对黛拉感到愤怒,甚至想揍她一拳。她们花的时间越久越好,不是吗?然而黛拉说话时的暴躁态度还是让丽赛一阵厌恶。丽赛猜想,这应该也算姐妹之情的一种吧。
“当然好啊,”她边说边对阿曼达比出OK的手势,阿曼达微笑点头,“我们就在这儿等,不会乱跑的,黛拉。”
是啊,除了去异月之湾处理那疯子的尸体。不过前提是好运站在我们这边。
“你再让阿曼达听一下电话好吗?”黛拉听起来还是很不高兴,仿佛她从不了解患有那种可怕精神疾病的感觉有多沉重,还怀疑阿曼达一直以来都在假装。“坎塔塔要跟她说话。”
“当然。”丽赛用唇语对阿曼达说坎塔塔,然后把手机递过去。
阿曼达不断重复着对对对,我很好,对,真是个奇迹;不,她不在意坎塔塔跟黛拉照原订计划去冰雪暴吃午餐,不,她们不用绕路去堡景镇到她家带东西。她要的丽赛都打点妥当了。
电话快讲完时,大雨连半点减弱的迹象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停了,犹如上帝立刻拧紧了天空的水龙头,而丽赛这时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异月之湾的雨就是这么下的,迅速而狂暴,马上出现又立刻停止。
我已经忘了那地方,但还没彻底忘记,她心想,接着口中又感觉到那股干净香甜的味道。
阿曼达说完她也爱坎塔塔后,便挂上电话,此时潮湿的六月阳光竟然穿透云朵,在天空形成一道彩虹。这道彩虹离她们很近,就在城堡湖上空闪耀着。那个地方就像承诺,丽赛心想,虽然你很想相信,但心里仍会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8
阿曼达的喃喃低语让丽赛把注意力从彩虹移回她身上。她正打给查号台问绿茵的电话,然后在雾气未散的挡风玻璃底部用手指写下号码。
“你知不知道就算雾除掉了,你在上面划的号码还是会留着,”丽赛在阿曼达挂电话时说,“我得用清洁剂才擦得干净了。中间的置物箱里有笔啊,你怎么不问我呢?”
“因为我有紧张症。”阿曼达把电话还给丽赛。
丽赛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阿曼达。“我要打给谁?”
“你很清楚吧。”
“阿曼达——”
“这通电话得由你来打,丽赛。我根本不知道跟谁谈,也不清楚你是怎么带我进去的。”阿曼达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玩弄着睡裤。云层又聚集起来,天色再度变暗,刚刚那道彩虹像梦幻般消失了。“其实我知道是谁安排我进去的,”她说,“不是你,是斯科特。他安排好了,替我留了个床位。”
丽赛只能点头,她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上次发作以后?就是我上次在‘南风’见到他以后?或者照他的说法,那里该叫异界之靥?”
丽赛没纠正她。“他闲聊时提过一个叫休斯·埃布尔尼斯的医生。埃布尔尼斯看了你的病历后,认为你有麻烦,你这次发作时,也是他替你检查、安排你住院的。你不记得吗?完全忘光了?”
“不记得。”
丽赛接过手机,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号码。“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阿曼达。”
“斯科特会跟他说什么,小小?”
小小。又来了。车外又是一阵大雨,然而这次只持续了不到二十秒,这段时间,丽赛回想起她陪斯科特去做演讲——斯科特习惯说他们在做马车之旅。除了一九八八年纳什维尔那次之外,丽赛似乎都玩得很开心,当然啦,不就是这样吗?他说出他们想听的话,而丽赛只要在适当时候微笑、鼓掌就好了。噢,对了,有时候人们对她表示谢意,她还要装腔作势地对他们说谢谢。有时人们会送斯科特东西(比如纪念品),他接过以后会把东西交给她,而她就要拿在手上。有时人们会拍照,有时托尼·艾丁顿(东溺)之类的人会报道他的演讲,他们有时候会提到她,有时候不会,有时拼对她的名字,有时则会拼错;有一篇报道还把她写成斯科特·兰登的女性友人,但这没关系,都没关系,因为她不会大惊小怪,她能保持低调,但她跟作家芒罗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不一样,她并没有即兴创作的专长,而且——
“听着,阿曼达,如果你觉得我能联络上斯科特,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你何不自己打给埃布尔尼斯,告诉他你没事……”丽赛边说边把手机递回去。
阿曼达把她那双被严重割伤的手举到胸前表示拒绝。“我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已经认为我疯了。可是你不但心智正常,还是名作家遗孀。所以这通电话还是由你打吧,丽赛。叫埃布尔尼斯不要再介入我们的事,现在就打。”
9
丽赛拨了号码,接下来的事令她想起在那无比漫长的星期四(她找到第一个秘宝线索那天),她今天又打电话到绿茵,一切是如此相似。接电话的又是卡桑德拉,而等待时的背景音乐也跟上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卡桑德拉听到她的声音后十分兴奋,而且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说她会帮丽赛转接埃布尔尼斯医生家里。
“别挂断哦。”她告诉丽赛,接着出现一段背景音乐,是唐娜·桑玛的舞曲《爱你,宝贝》。别挂断哦,听起来像在预示着什么,然而休斯·埃布尔尼斯在家里……这是不是表示她有希望了?
医生或许已经直接从家里打电话给警察,这跟在他办公室报警一样容易,这点你很清楚。搞不好绿茵的值班医生早就通知埃布尔尼斯医生了。还有,他接起电话时,你要怎么说?你他妈要跟他怎么说?
斯科特会说什么?
斯科特会告诉他:现实就是罗夫。
没错,就是这样。
丽赛想到这里,露出了微笑。她回忆当时斯科特在饭店房间里踱步,那是在……林肯市吗?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好像是阿马哈市,因为那是饭店房间,很高级,好像还是套房。那天斯科特在看报时,饭店服务生把他编辑的传真从门下塞进来。他的编辑叫卡森·弗里,在传真上说要斯科特修改一下他送去的第三份草稿。那是斯科特的新小说,丽赛忘记是哪一本了,只记得是他一部后期作品,而斯科特有时会称那是“令人悸动的兰登爱情故事”。总之,卡森(照老丹迪的说法,这个编辑跟斯科特合作了真他妈死久)觉得书中两位主角失散二十年后再偶遇的情节写得不好。“这里的安排有点勉强,老兄。”他在传真上这么写。
“勉强个鸟蛋,老兄。”斯科特咕哝道,然后一只抓着自己的裤裆(他这么做时,额头上那绺讨厌的头发是不是又垂下来了?当然是)。就在丽赛想说些话安慰他时,他一把抓起报纸,迅速翻到后面一个叫“世界无奇不有”的版面。斯科特要她看的报道标题是《三年跋涉——狗狗重返家园》。有个家庭带着他们养的柯利牧羊犬(名字叫罗夫)到佛罗里达州的夏洛特港度假,结果狗狗走失了。三年后,罗夫出现在他们位于奥勒岗州尤金市的住宅外头。狗变得很瘦,项圈也不见了,除了脚可能因长途跋涉而酸痛,其他没什么大碍。它就这么走上那家人的车道,坐在地上吠叫着,叫家人替它开门。
“你觉得要是我把这故事写成书,卡森·弗里阁下会怎么想?”斯科特用盘问的语气说,然后把额头上那绺头发往后拨,“你觉得他会不会传真给我,说情节有点勉强,老兄?”
丽赛一方面因为斯科特的愤怒而惊讶,另一方面也被罗夫多年后终于回家的故事感动(天知道它经历了多少冒险),最后她同意斯科特的论点,认为要是他真把这故事写成书,卡森也会传真过来抱怨的。
斯科特又抓起那张传真纸,再瞥了报上的照片一眼。照片里的罗夫戴了新项圈,绑着一条有涡纹的印花大手帕,看起来生龙活虎。接着斯科特便把传真丢到一边。“我告诉你,丽赛,”他说,“小说家是在许多极不利的条件下创作的。现实就是罗夫,它在三年后出现,没人知道原因,但小说家竟然不能写这个故事!因为情节有点勉强,老兄!”
丽赛记得,斯科特在恶言讽刺完后,还是回去重写了那些有问题的段落。
背景音乐停了。“兰登太太,你还在吗?”卡桑德拉问道。
“还在。”丽赛说。她觉得平静多了。斯科特说得没错,有些故事虽然听起来很扯,但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酒鬼买了张彩券,中了七千万元,跑去跟他最喜欢的酒吧女侍平分;在德州,一个小女孩困在井里六天,最后活着出来;一个大学男生从五楼阳台摔下,结果只有手腕骨折。现实就是罗夫。
“我现在替你转接。”卡桑德拉说。
她听见咔哒两声,然后就是休斯·埃布尔尼斯的声音。他听起来很担心,但不惊慌。“兰登太太?你在哪里?”
“在往我姐姐家的路上,我们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阿曼达跟你在一起?”
“对。”丽赛决定回答他的问题,但其他绝不多说。不过她心里有一部分其实很好奇他会问什么问题。
“兰登太太——”
“叫我丽赛。”
“丽赛,今天中午绿茵有很多人担心你们,尤其是值班的斯坦医生,负责艾克利大楼的护理长布里尔,还有约什·费伦,他是我们的保全负责人。”
丽赛认为这些话同时隐藏了问题(你干了什么好事?)与指控,(你今天吓死一堆人了!)她觉得最好说点话回应,简短的回应。说得太多,她搞不好会露出马脚。
“对,呃,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但是阿曼达很坚持要离开,也坚持我们要在离开够远后才打电话回绿茵。我只好配合她了。”
阿曼达充满活力地用双手对她竖起大拇指,但她可不能分心。虽然埃布尔尼斯医生是她先生的忠实书迷,但丽赛很清楚这个人很会用计套出别人不想说的话。
然而埃布尔尼斯听起来却很兴奋。“兰登太太……丽赛……你姐姐有反应吗?她是不是清醒了,也能做出反应?”
“你听听看就知道了。”丽赛说完,便把手机交给阿曼达。阿曼达一脸惊恐,但还是伸手接过电话。
丽赛用唇语告诉她:小心点。
10
“喂,埃布尔尼斯大夫?”阿曼达缓慢仔细地把话说清楚,“对,我就是。”她听了一会儿。“阿曼达·德布夏,没错。”她静静听着。“我的中名是乔吉耶。”她继续听。“一九四六年七月,也就是说我还不到六十岁。”她继续听。“我有个女儿,叫英特梅索,小名梅兹。”她继续听。“很遗憾,是乔治·W.布什,我觉得这个人老是自以为是上帝,其实他跟自己指控的敌人一样危险。”她继续听,然后摇摇头。“我……我现在不想再回答问题了,埃布尔尼斯大夫。我叫丽赛听电话。”她递出手机,露出恳求的眼神,仿佛在询问丽赛,自己刚才表现如何。丽赛马上点头,接着阿曼达便倒回椅背,像是刚赛跑完。
“——还在吗?”丽赛把电话拿到耳边时听到这几个字。
“埃布尔尼斯大夫,我是丽赛。”
“丽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得长话短说了,埃——”
“休斯,请叫我休斯就好。”
丽赛本来在椅子上坐得挺直,听到这句话后,便轻松了些,让自己靠到椅背上。他要她叫他休斯,这表示他们又是朋友了。她只要继续保持谨慎,一切应该都会没事。
“我去看她,陪她坐在露台上,结果她突然就清醒了。”
罗夫脚有点跛,项圈也不见了,但身体状况大致良好,丽赛想到这件事,差点克制不住笑了出来。湖的另一头不断有明亮的闪电出现,她的脑袋也有思绪不停闪现。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休斯·埃布尔尼斯说。他不是在发问,于是丽赛保持沉默。“那么你们是……呃……怎么离开的?”
“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通过柜台的?谁按开门钮让你们出去的?”
现实就是罗夫,丽赛提醒自己。她装出有点困惑的样子说:“没人要我们签名后再离开或办什么手续,大家看起来都很忙。我们是直接走出去的。”
“门呢?”
“当时门开着,”丽赛说。
“我会被——”埃布尔尼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丽赛安静等着,她知道对方会再说话。
“护士找到一串钥匙圈、一个小钥匙包、一双拖鞋,还有一双里头有袜子的运动鞋。”
丽赛听到钥匙圈后,愣了一会儿。她没发现其他钥匙也不见了,这点最好别让埃布尔尼斯知道。“我在我车子保险杆下装了个磁铁盒,里面有备用钥匙。至于钥匙圈……”丽赛假装笑了几声。她不知道自己装得像不像,但至少阿曼达觉得还好。“真抱歉把它忘在那里!能请你吩咐工作人员先帮我保管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得见见德布夏小姐。我们这里有些程序要办,然后她才能出院。”埃布尔尼斯的语气似乎表示他并不建议以这种方式出院。这句话不是问题,所以丽赛继续等着他说话。在城堡湖另一边,天空再度变得阴沉。另一阵暴风雨正急速往这里移动。丽赛想在大雨来临前结束这场对话,不过她还在等对方开口。她觉得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时刻了。
“丽赛,”他终于说话了,“你跟你姐姐为什么把鞋留下来?”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阿曼达一直坚持我们马上离开,而且不穿鞋,还不能带钥匙——”
“她可能担心钥匙会触动金属探测器吧,”埃布尔尼斯说,“不过依她的状况,我真的很惊讶她能想到——算了,你继续说吧。”
丽赛望向前方,暴风雨已经来到城堡湖另一头的山顶了。“你记得自己为什么坚持我们要打赤脚离开吗,阿曼达?”她边问边把电话移向她们之间。
“不记得,”阿曼达大声说,“我只记得我想感受踩在草地上的感觉。”
“你听见了吗?”丽赛问埃布尔尼斯。
“踩在草地上的感觉?”
“对,我确定原因不只如此,但她就是要我们赤脚。”
“所以你就照她的话做了?”
“她是我姐姐啊,休斯——应该说是我大姐。而且见到她清醒,我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可是我——我们——必须见见她,确定她真的恢复了才行。”
“我明天带她回去接受检查行吗?”
阿曼达用力摇头,头发都快飞起来了,她的眼神十分惊恐。丽赛则断然对她点点头。
“那太好了。”埃布尔尼斯说道。丽赛听得出他放松了许多,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一股欺骗别人的罪恶感。然而,有些时候欺骗是必要的。“我明天下午两点会到绿茵跟你们两位谈谈,这样好吗?”
“没问题。”假如明天下午两点我们还活着的话。
“那好。丽赛,我在想——”就在此刻,她们上空云层间突然出现一道闪电,似乎打中了公路上的某个东西。她一辈子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闪电。阿曼达吓得尖叫一声,接着她的声音便被轰隆隆的雷声淹没了。
“那是什么声音?”埃布尔尼斯大喊。丽赛觉得通话质量还是很好,但医生的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闪电打雷,”丽赛平静地说,“我们这里有暴风雨,休斯。”
“你最好先停到路边。”
“我已经停车了,不过我最好赶快挂掉电话。明天见——”
“在艾克利大楼——”
“嗯,两点,我会带阿曼达去。谢谢你的——”上空再次出现闪电,她不自觉缩起身子。然后雷声也来了,虽然很大声,但还不至于震破她的耳膜。“——谅解。”她接完话,没说再见就挂掉了。大雨突然倾泻而下,仿佛一直在等她挂电话。雨点重重落在车上,车外看起来简直一片白。别说那张野餐桌,丽赛现在连车头都看不到。
阿曼达紧抓着她的肩膀。“我才不要回那里去,丽赛。我才不要!”
“哎唷,阿曼达,很痛!”
阿曼达松手,但手没有收回。她的眼神仿佛散发着火光。“我才不要回那里。”
“你得去,只要跟埃布尔尼斯大夫谈谈就好。”
“不要——”
“闭嘴!听我说。”
阿曼达眨眨眼,被丽赛的怒气吓得靠回椅背。
“黛拉跟我把你送到那里,这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你不过是块会呼吸的肉,上面流着口水,下面乱撒尿。斯科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在两个世界里都替你先安排好了。这是你欠我的,大姐阿曼达兔宝宝。所以你今晚要帮我,明天下午要帮你自己,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要听到除了‘是的,丽赛’以外的话。你明白吗?”
“是的,丽赛。”阿曼达咕哝道。她低下头,看见手上的伤,又开始嚷着:“万一他们又把我关到那房间里呢?万一他们把我锁起来,喂我喝混合果汁呢?”
“不会的。他们不能这么做。你犯病以后,是我跟黛拉把你送过去的,他们没有权利做决定。”
阿曼达露出悲伤的笑容。“斯科特常说,有时候他觉得某个人很高傲,会说那个人是犯了自大病。”
“对啊,”丽赛也难过地说,“我记得。总之,重点是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她小心地握起阿曼达的手,避免弄痛伤口。“你明天要去,而且要把那个医生迷倒。”
“我尽量,”阿曼达说,“但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欠你。”
“不是吗?”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阿曼达认真地说,接着她的声音变小了,“你会跟我一起去吧?”
“当然。”
“也许……也许你男朋友会把我们解决掉,那我就完全不用担心去绿茵的事了。”
“早告诉你别再说他是我男朋友了。”
阿曼达露出苍白的笑容。“如果你别再提阿曼达兔宝宝这个恶心的称呼,也许我就会记得。”
丽赛笑了出来。
“还待在这里干吗,丽赛?雨变小啦。拜托开个暖气吧,车里变冷了。”
丽赛发动引擎,倒出停车场,重新上路。“我们去你家,”她说,“如果你家也下着跟这里一样的大雨,他或许不会待在那里吧——至少我希望这样。就算他在那里,他看到的是什么?我们先去你家,然后再去我家。只是两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错,”阿曼达说,“不过我很高兴我们把坎塔塔跟虫虫小姐引开了,你呢?”
丽赛也很高兴能把她们引开,不过她知道到时可有得解释了。她开上目前毫无人车的公路。她希望等一下半路上不会看到有棵树倒在中间,不过她知道这种状况很可能发生。雷声不断轰鸣作响,听起来好像老天在发怒。
“我可以找些合适的衣服,”阿曼达说,“另外我冰箱里还有两磅牛肉,用微波炉很快就能解冻。我快饿扁啦。”
“我家才有微波炉。”丽赛眼睛还是看着前方的路。雨暂时停了下来,不过前方又有更多乌云聚集。就跟戏里坏人的帽子一样黑,如果是斯科特一定会这么说。丽赛又开始想念他了,她心中那块空缺永远无法填满,那块需要他陪伴的空缺。
“你听见了吗,小丽赛?”阿曼达一问,丽赛才发现她姐姐刚才在说话,但不知说了什么。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怕阿曼达永远无法说话,而现在阿曼达讲话了,她却没注意听。世事不就是如此吗?
“没有,”丽赛说,“我没听见,不好意思。”
“你就是这样,一直都是。活在自己的……”阿曼达没把话说完便望向窗外。
“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丽赛笑着问。
“我很抱歉这么说。”
“别这样。”车子来到一个弯道,丽赛突然转向,避开一棵倒在路上的冷杉木。丽赛本来想停车把木头搬到路肩,不过还是决定放弃,让下个驾驶来做好了,毕竟下位驾驶的车上,应该不会像她一样载了个精神病患。“如果你指的是异月之湾,那我告诉你,那里才不是我的世界。在我看来,每个人有自己的异月之湾,只是版本不同而已。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我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但你搞不好已经有了。”
丽赛吓了一跳。她将目光暂时移向阿曼达。“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话啊,”阿曼达说,“我是说,我有一把枪。”
11
阿曼达家的纱门门槛上摆了个长长的白色信封,由于门廊上有屋顶遮蔽,所以信封没被雨淋湿。丽赛看到信封后,第一个惊觉的念头就是杜利来过这里了。不过丽赛之前在信箱里与死猫一并发现的那个信封,信封外两面都没写字,但这个信封正面印有阿曼达的名字。她把信封递给姐姐。阿曼达看看正面,再翻到印有霍尔马克标签字样的背面,轻蔑地从口中吐出一个名:“查尔斯”。
丽赛一开始还记不起这个名字,后来才想起在这些疯狂事件发生前,阿曼达有过一个叫查尔斯的男朋友。
青春痘,她心想,接着喉咙哽了一下。
“丽赛?”阿曼达疑惑地问。
“只是想到坎塔塔跟虫虫小姐正冲去德里,”丽赛说,“我知道这不好笑,但——”
“噢,从某方面来看满好笑的,”阿曼达说,“说不定这封信的内容也很好笑呢。”她打开信封,拿出里头的卡片。“噢,我的天哪。发生什么事了。”
“我可以看吗?”
阿曼达把卡片递给她。卡片正面有个小男孩的图,牙缝很大,手里拿着一束花,他的毛衣太大,裤子上还有很多补丁。制作这张卡片的霍尔马克公司显然想塑造一个粗鲁但可爱的形象。那顽皮男孩破旧的鞋子下方印着一行字:“啊,我很抱歉!”丽赛翻开卡片,看见内容:
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送这张卡片给你是要让你知道,难过的不只你一个!
一想到你忧郁不已,我就十分悲伤,
所以我决定向你道歉!
到外头走走,闻闻玫瑰的香味吧!让自己快乐一下!
你要重拾雀跃的脚步!再度挂上兴高采烈的笑容!
虽然今天我使你感到沮丧,
但希望明天我们仍是好友!
最下面一行的签名:你的朋友(永远都是!记得那段好时光!)查尔斯·“查理”·克里夫。
丽赛努力想做出严肃的表情,不过实在没办法,还是笑了出来。阿曼达也跟着笑。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廊上止不住地哈哈大笑。她们稍微平复之后,阿曼达站直身子,将卡片举到面前(姿势看起来像个唱诗班成员),对着被雨水浸湿的前庭发表她的演说:“亲爱的查尔斯,我真等不及叫你来这里吻我他妈的屁股了。”
丽赛笑得倒在地上,力道大到离她最近的那扇窗子都震动作响。阿曼达对她露出高傲的笑容,然后大步走下门廊阶梯。她往庭院里走了两三步,拿起摆在玫瑰丛边的小精灵雕像,从底下抽出一把备用钥匙。她弯下腰时,趁机拿查理·克里夫的卡片迅速抹了自己屁股一下。
丽赛不再在意吉姆·杜利是否在树林里监视了,甚至完全没想到他;现在的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力地坐在门廊上。跟斯科特在一起时,她可能也曾大笑过两三次吧,说不定那几次还没今天这么开心呢。
12
阿曼达的录音机上只有一通留言,是黛拉留的,不是杜利。“丽赛!”她的声音生气勃勃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太神奇了!我们正在往德里的路上!丽赛,我爱你!你真棒!”
丽赛一想起斯科特也对她说过丽赛,你真棒,你最在行的就是这个!于是丽赛便笑不太出来了。
阿曼达的枪是点二二口径左轮手枪,丽赛接过来后拿在手上,感觉对极了,仿佛这把枪完全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阿曼达本来一直把枪装在鞋盒里,鞋盒放在她卧室衣橱的最上层。丽赛抚弄了一会儿,直接拉开旋转弹膛。
“天杀的,阿曼达,这东西已经上了膛!”
老天似乎对丽赛的粗话不太高兴,雨又大了起来,没过多久,屋顶和窗户被大雨敲得作响。
“要是有个强暴犯闯进屋里,你说我这独居女子要怎么办?”阿曼达问,“用没装子弹的枪指着他,然后大喊砰吗?丽赛,帮我扣一下好吗?”阿曼达已经换上一条牛仔裤,现在正用骨瘦如柴的背对着丽赛,要她帮忙扣胸罩的背钩。“我想自己扣,不过手痛得要命。你应该带我去那池子里浸一下。”
“光是叫你离开那里就够困难的,更别说要带你进池子啦,”丽赛边说边帮她扣上,“你穿那件上面有黄色小花的红衬衫好不好?我喜欢看你穿那件。”
“我的小腹会露出来。”
“阿曼达,你根本没有小腹。”
“我有——奉圣母玛利亚跟耶稣之名,你干吗把子弹拿出来?”
“这样我才不会射到自己的膝盖。”丽赛把子弹放进裤子口袋。“我晚一点再装上去。”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拿枪指着吉姆·杜利,对他扣下扳机。也许吧。如果回想起开罐器,她或许就开得了枪吧。
但你是真的要解决他,对不对?
当然了。他伤害她,这是一好球;他很危险,两好球;她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做,三好球。三振出局!她着迷地凝视手中的枪,斯科特曾为了写一本小说而仔细研究过枪伤(她很确定是《圣物》这部作品),而她到现在都还后悔自己当初看了那个装满可怕照片的文件夹。她看了那些东西后,才知道斯科特在纳什维尔那次有多幸运。如果科尔的子弹击中肋骨,肋骨碎裂之后会——
“为什么不放在鞋盒里带着?”阿曼达边问边穿上一件T恤,而不是丽赛想要她穿的那件衬衫。“盒子里还有很多子弹。我去冰箱拿牛肉时,你可以用胶带把盒子封起来。”
“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阿曼达?”
“查尔斯。”阿曼达说道。她转过身,从化妆盒里拿了把梳子,开始用力梳自己的头发。“去年给的。”
丽赛将手枪放回盒子里,她觉得这把枪跟科尔用的那把实在太像。她看着镜中的阿曼达。
“我跟他在一起四年,每星期会一起睡个两三次,”阿曼达说,“很亲密呢。你觉得这样很亲密吗?”
“嗯。”
“我还帮他洗了四年内裤,每星期还帮他刮头皮屑,免得他穿深色西装时出糗。我觉得这些事比做爱还亲密,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
“是啊,”阿曼达说,“我为他这么做了四年,最后只收到一张卡片当遣散费。后来跟他在一起那女人应该更是做牛做马吧。”
丽赛很想欢呼。不,她认为阿曼达已经不需要到池子里疗伤了。
“我们把肉拿出来,然后去你家吧,”阿曼达说,“我快饿死了。”
13
她们快开到帕特超市时,太阳已经探出头了,还在前方道路上空划了道彩虹,让她们就像朝着童话故事中的大门而去。“你知道我晚餐想吃什么吗?”阿曼达问。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个又大又恶心的汉堡。我猜你家应该没有吧?”
“我家有,”丽赛内疚地笑着,“不过我吃掉了。”
“在帕特超市停一下吧,”阿曼达说,“我去买吃的。”
丽赛停车。阿曼达坚持要用她藏在厨房某个罐子里的钱付账,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张皱了的五元钞票。“你想吃什么,小小?”
“除了起司汉堡,其他都行。”丽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