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丽赛与斯科特(小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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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十五分,丽赛心中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她至少有过两次类似经验。一次是她丈夫在英语系的招待会上倒下,她去博灵格林医院看他的时候,另一次是他们坐飞机去纳什维尔当天早上,也就是她摔碎漱口杯那天。而刚才大雷雨停止,灿烂的金色阳光从消散乌云间透出时,她有了第三次预感。她跟阿曼达正在谷仓里斯科特的那间书房。丽赛翻查着斯科特那张“傻大个”桌子里的文件,目前为止找到最有趣的东西,是一捆春宫照,斯科特还写了张便条纸贴在上面:谁寄给了我这些东西 ?
装左轮手枪的鞋盒就放在未开机的电脑旁,盒子还盖着,不过丽赛已经用指甲把胶带划开。阿曼达站在书房另一边的小房间,里面摆着斯科特的电视跟家庭影院音响组。丽赛咕哝着说斯科特什么东西都随便乱放,阿曼达则很纳闷斯科特怎么能从这团乱中找得到任何他要用的东西。
预感就是这时出现的。丽赛把正在翻找的桌子抽屉关上,坐到那张高背办公椅上,闭上眼睛静静等着预感来找她。预感变成了一首歌。她听见汉克·威廉斯用带有鼻音的声调愉快唱着:“再见,乔,我们得走了,哦唛哦;我们得走了,将独木舟划向河口……”
“丽赛!”阿曼达从小房间喊道。斯科特以前常在小房间听音乐,偶尔也会在这里看录像带(其他时候都是半夜在客房里看)。丽赛听见普列特学院那位英语系教授的声音——那地方离纳什维尔只有六十英里远。不算很远呢,太太。
我想你该尽快到这儿一趟,米德教授在电话上说。你先生病了,恐怕病得很严重。
那首歌继续唱着:“我的伊芳,甜美的女孩,哦唛哦……”
“丽赛!”阿曼达喊得更大声了。听到这种声音,谁会相信她八小时前还像个植物人般毫无知觉反应?
精灵在一夜间全部完成,丽赛心想,对,精灵。
约翰逊医生觉得有必要动手术,手术名称好像叫胸廓切开术。
丽赛心想,那些男孩从墨西哥回来了。他们回到了安纳里,因为安纳里是家乡。
拜托告诉我,是哪些男孩?是黑白影片里那些男孩,是杰夫·布里吉和蒂摩西·巴坦斯,是“最后一场电影”里的男孩。
在那部电影里,时间永远停在当下,他们也永远保持年轻,丽赛心想,他们永远年轻,而“狮子”山姆则是永远会死。
“丽赛?”
丽赛睁开眼睛,看见大姐正站在小房间门口,眼神跟她的声音一样明亮。当然,她手里拿着“最后一场电影”的录像带,那感觉就像……呃,就像回家一样。那感觉就像回到家了,哦唛哦。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喝了池子里的水后才有的吗?因为你有时候会将那个世界的东西带回来这个世界?比如说你可以拿得起来或喝下去的东西?对,对,就是这样。
“丽赛,亲爱的,你还好吧?”
阿曼达如此衷心关怀,如此他妈的母性流露,跟她平常的本性实在相差太远,丽赛觉得好不真实。“我很好,”她说,“只是让眼睛休息一下。”
“我可以看看吗?这是跟斯科特的那堆带子一起发现的,大部分看起来都像垃圾,不过我以前一直很想看这片子却没机会,说不定能让我轻松一点。”
“当然可以,”丽赛说,“不过我先告诉你,这卷带子中间有一段空白。这带子太旧了。”
阿曼达看着录像带盒背面。“杰夫·布里吉那时候还真年轻。”
“他当时是很年轻,不是吗?”丽赛有气无力地回答。
“而班·约翰逊死了……”阿曼达愣了一下,“我还是别看好了,如果你男朋……如果杜利来了,我们说不定会听不见。”
丽赛打开鞋盒,取出手枪,指着通往楼下谷仓的楼梯口。“我把另一边的门锁上了,”她说,“所以只有这条路能上来,我会注意盯着的。”
“他大可以在下面的谷仓放火。”阿曼达紧张地说。
“他不会这么做,把我烧熟有什么好玩的?”再说,丽赛心想,我还可以去个地方。只要我嘴里还有现在这股香甜滋味,我就能去那个地方,而且我也能轻松地带你一起过去,阿曼达。虽然她吃了两个大汉堡,喝了两杯樱桃果汁,但嘴里那股香甜味道还在。
“呃,如果你确定我这样不会打扰到你……”
“我看起来像在准备期末考吗?你放心去看吧。”
于是阿曼达走回小房间。“希望还放得出来。”她听起来像是刚发现一部手摇留声机跟一沓古董唱片一样兴奋。
丽赛看着斯科特桌子的一堆抽屉,如果一个个慢慢看,可能只会浪费时间。她直觉认为这里面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抽屉、档案柜、电脑硬盘里应该都是些没用的数据。噢,或许对那些只会在期刊上写深奥文学批评的收藏家或学者(亦即疯狂的遗稿狗仔们)来说,这些资料还算是个小宝藏吧;那些爱炫耀、认为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的傻瓜,早就忘了书本与阅读的本质,一定很想分析解释这些数据,并在上面不断添加自以为是的脚注。然而真正的宝藏不在这个谷仓里。斯科特·兰登最令读者着迷的创作——也就是人们在从洛杉矶到悉尼的飞机上读、在医院候诊时读、在暑假休闲时坐在门廊上读的书——早就出版完了。在他死后一个月发行的那本《秘密珍珠》,就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不,丽赛,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一开始以为是斯科特在说话,后来又觉得像汉克,但那又不是男人的声音。是老妈在她脑中低语吗?
我想他还希望我告诉你。这都是为了一个故事。
不是老妈,是阿曼达在讲话。她们当时一起坐在石头长凳上,看着那艘从未扬帆出航的“蜀葵”号。丽赛到现在才知道老妈跟大姐的声音竟然这么像。而且——
都是为了一个故事。是你的故事,丽赛的故事。
阿曼达真的这么说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就像梦境,虽然丽赛无法完全确定,但她认为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件阿富汗毛衣也跟这一切有关,只是——
“只是斯科特喜欢叫它非洲大衣,”丽赛低沉地说,“他还说那是秘宝。不是迷宝或咪宝,而是秘宝。”
“丽赛?”阿曼达从小房间喊道,“你刚才说话了吗?”
“我在自言自语,阿曼达。”
“自言自语可是有钱人的专利呢。”阿曼达说完后,小房间便只剩下电影配乐声。丽赛似乎记得所有旋律,甚至连那几处沙沙作响的不清楚的片段都没忘。
斯科特,如果你留了个故事给我,放在哪里了?我敢打赌,一定不在书房里。谷仓里也没有——那里只有《艾克归乡》这种假秘宝。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谷仓里至少有两项奖励:那把银铲子,以及放在不来梅那张床下的老妈柏木盒。盒子里还有块欢喜巾。阿曼达说的会是这东西吗?
丽赛觉得不是。那盒子里确实有个故事,不过是他们的故事:“斯科特与丽赛:两人世界”。所以,她的故事是什么?到底在哪里?
说到这里,那个发疯的遗稿狗仔在哪里?
他不在阿曼达家的电话录音机上,也不在这房间的录音机里。她只在房子的录音机里发现一个留言,是艾斯顿副警长打来的。
“兰登太太,这场暴风雨在镇上造成不少破坏,尤其是南端部分,因此我们必须派人力支持,不过我或丹·贝克曼副警长会尽快回到你那里。同时我要提醒你记得把门窗锁好,别让不认识的人进去。也就是说,就算外面下大雨,也别让他们进去躲雨,了解吗?还有,手机要随身携带,如果发生紧急状况,只要按下快速拨号键跟号码1,就能直接联络上警长办公室了。”
“很好,”阿曼达说,“这样警方就能在我们的血干掉前赶来,说不定DNA测试也能更快有结果呢。”
丽赛没有回应这通留言。她一点都不想让城堡郡警长办公室来处理吉姆·杜利的事。在她看来,如果吉姆·杜利落网,搞不好会用她的开罐器割喉自杀。
谷仓办公室的录音机闪烁着灯号,在“已接收留言”的窗口里有个数字1,不过丽赛按下“播放”钮时,只听见对方沉默了三秒钟,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挂掉电话。一般人打错电话时都会这样,但她知道这不是打错的。
不是打错。是吉姆·杜利打来的。
丽赛靠在办公椅上,一根手指抚摸着点二二手枪握把上的橡胶,然后把枪拿起来,拉开旋转弹膛。这种动作只要重复几次就熟练了。她装上子弹,再把弹膛甩上,发出小小的咔哒声。
在小房间里,阿曼达正因为电影的某个片段而笑着。丽赛也跟着微笑。她不相信斯科特完全策划了这一切;他连写书都没规划过呢(尽管有些作品内容相当复杂)。根据他的说法,预先策划情节会剥夺写作的乐趣。他还说对他而言,写书就像在草丛中找出一条颜色鲜明的线,并且跟着这条线走,看看最后会发现什么。有时线会断掉,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但有时候(如果你够幸运、够勇敢、够坚持的话)却能发现大宝藏。这宝藏指的并不是写书所赚的钱,而是他完成的那本书。丽赛猜想,罗杰·达西米尔跟约瑟夫·伍伯迪应该都不吃这一套,但和斯科特朝夕相处的她却完全相信这种说法。写一本书,就像玩一个寻宝游戏。他从没告诉过丽赛的是(不过她认为她猜得到),如果他说的线没断掉,最后一定会通往那座沙滩,通往那个所有人会在其中喝水、撒网、甚至浸湿自己身体的池子。
而他知道吗?故事说到最后,他会知道快结束了吗?
她稍微坐直身子,试着回想斯科特是不是劝她别跟他一起去普列特?那里地方虽小,却有所名望很高的文学院,他还在那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群众朗读《秘密珍珠》这部作品。后来,他在招待会中途倒下,九十分钟后丽赛就已在赶往那里的飞机上。有位心血管外科医生被太太拉去听斯科特的演讲,正好救了他一命,替他动手术。或者该这么说:那位医生至少让斯科特在转到大医院前撑着没死。
他知道吗?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晕倒了,所以才故意不让我去?
她并不完全相信是这样,但米德教授打来时,她不就发现斯科特其实已经知道有某个东西要来找他了吗?是不是高个子?所以他才把财务相关文件都安排妥当?所以他才那么细心地替阿曼达未来会遇到的麻烦做准备?
我想等你打完电话去授权同意手术后,最好尽快安排出发到这里来,米德教授这么说。于是她先打去向博灵格林小区医院确认自己是斯科特·兰登的太太丽赛,同意让约翰逊医生对斯科特进行胸廓切开术(她差点记不住这个词)以及“所有必要之医疗程序”,再打给包机公司,要他们安排最快的飞机。湾流公司的飞机比李尔型(Lear)快吗?那好,就订湾流的票。
小房间里,黑白画面的《最后一场电影》正播放着,在这部影片里,安纳里永远是主角的家乡,而杰夫·布里吉和蒂摩西·巴坦斯也永远是年轻人。汉克正唱着那首歌颂英勇印第安酋长的《咔哇——里加》。
谷仓外头的天空,逐渐被染红了——就像两个受惊的宾州男孩曾在一个秘密之地看到的一样。
一切都太突然了,兰登太太。我希望至少能回答你一些问题,但实在没办法。或许约翰逊医生会有答案。
虽然约翰逊医生替斯科特动了手术,但他也一样不知道答案。
我什么都不知道,丽赛心想。外面天空中的红太阳越来越接近西边山丘。我没听过胸廓切开术,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藏在后面的那块紫色帘幕是什么东西。
她还在半空中时,机长就先替她安排了一辆接送轿车。飞机在晚上十一点过后降落,而她到达医院(外观简直像堆煤渣砖)时也已经过午夜了,不过由于白天气温很高,所以即使半夜还是很热。驾驶替她开车门时,她还觉得自己只要伸出双手,就能在空气中拧出水来。
对了,那里还有一堆狗叫声,听起来很像博灵格林所有的狗都在对月吠叫。另外,我的天哪,当时丽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个老先生在走廊擦地,候诊室里坐着两个女人,从长相看来是同卵双胞胎,大概有八十岁了,而在前方……
2
在她前方有两座漆成蓝灰色的电梯,电梯门口摆着一个架子,那是块故障告示牌。丽赛闭上眼睛,伸手抵着墙壁,一度以为自己快晕倒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但通过好长一段距离来到这里,也穿越了时间。这里不是二〇〇四年的博灵格林小区医院,而是一九八八年的纳什维尔纪念医院。她先生肺部有问题,好像没什么大碍,但要看那个点二二口径的枪伤而定。有个疯子对他射了一枪,如果丽赛没来得及用银铲子阻止,搞不好还会多射几发。
她等着有人来问她是否还好,或许甚至安抚她,让她不再害怕地颤抖。然而她只听见那部擦地机的吱吱声,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轻柔钟声(这让她想起在那紫色帘幕后方传来的另一种钟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接待柜台没有人。窗口后方的“服务台”指示灯亮着,所以她很确定这里应该有人值勤,只是目前不在,可能去上洗手间了吧。那对老双胞胎正在看候诊室杂志,两本还是一模一样的。医院入口外,接送她的轿车正亮起双黄灯等待着,有如某种奇异的深海鱼类。至于入口内,整间医院此时弥漫着一股瞌睡的气息,丽赛知道除非她像老爸丹迪说的那样敲响钟铃,不然这里没人会理她。她突然有种感觉,但不是恐惧,不是恼怒,也不是困惑,而是相当深沉的悲伤。稍晚,在跟斯科特的遗体飞回缅因州途中,她会想:我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他没办法活着离开的。他已经走到尽头了,我早有预感。而且我的预感是来自电梯前的告示牌。没错,就是那个他妈的故障告示牌。
丽赛可以查院方的住院记录,也可以问正在擦地的工友,但她两样都没做。她确信如果斯科特手术结束,就会被送到三楼的加护病房。那股直觉强烈到她走至楼梯间时,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印有“皮尔斯布里顶级面粉”字样的魔毯。当然,现实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她爬到三楼时,已经心跳加速、满身大汗了。不过三楼门口确实写着“博灵格林小区医院加护病房”这几个字,而她那种混合了过去与现在的半梦半醒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他的房号是三一九,丽赛心想。她很确定是这个号码,不过这里跟上次她先生受伤时进的医院比起来已经变了很多,最明显的就是每间病房外的监视器。屏幕上面有各种红色及绿色读数。丽赛唯一能完全确定看懂的,只有脉搏数跟血压而已。噢,对,她还看得懂那些病人的名字:克罗维—约翰、杜博顿—亚卓安、陶森—理查德、范德沃—伊丽莎白(丽赛·范德沃,她觉得念起来真像绕口令)以及卓瑞顿—富兰克林。她走近三一九号病房,心想护士会拿着斯科特的托盘出来,她的眼睛没看前面,而是转头看着病房里面;我并不想吓她,但我还是会吓到她。她的托盘会掉到地上。咖啡杯跟盘子都没破,因为古董餐具老当益壮,但装果汁的玻璃杯会摔得粉碎。
然而现在是半夜,不是早上,天花板下也没有吊扇,而且三一九病房外屏幕上的名字是雅尼兹—托马斯。虽然她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强得让她探头偷看了一下,结果只见到一个像鲸鱼的巨人躺在病床上。接下来,她突然有种梦游到一半惊醒的感觉;她看看四周,既害怕又困惑,心想我在干吗?我怎么一个人来这里?接着她又想到:胸廓切开术。她打完电话去授权同意手术后,几乎可以看见“手术”的鲜红色字体在眼前跳动着。不过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快步走到走廊中央的护理站,她心中有个可怕的念头开始……
(万一他已经……)
但又马上把这念头赶开,不再去想。
丽赛到了护理站,看见一位护士正在一堆图表上做笔记,她穿的制服上还有华纳兄弟卡通人物图案。另一位护士则正朝她白色上衣翻领别着的小麦克风轻声说话,显然是在读屏幕上的数据。在她们后方,一个身材细瘦、整头红发、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懒散地坐在折叠椅上打盹,椅背上挂着一件跟他裤子颜色一致的深色西装外套。他的鞋子脱掉,领带也拿下了——丽赛看见领带一端就从他外套口袋露出来。而他的双手则松弛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她的确预感斯科特可能无法活着走出博灵格林小区医院,但完全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位医生替他动的手术,让他们这对经历了二十五年(几乎都很美好)婚姻生活的夫妇俩有足够时间道别。她认为那个在睡觉的人大约只有十七岁,看上去就像那些护士的儿子。
“不好意思。”丽赛一说话,两位护士差点就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次她吓到了两位护士,而不只是一位。领子别着小麦克风的那位还“噢!”了一声,这声惊呼肯定会留在她的录音带里,但丽赛才不在乎。“我是丽赛·兰登,我先生斯科特他——”
“原来是兰登太太,”衣服上有卡通图案的护士说。她的一边胸部上有个兔宝宝,另一边则是拿猎枪对准兔宝宝的小猪猎人艾默,而达菲鸭则在胸部中央的下方看热闹。“约翰逊医生正等你来呢。他在招待会现场就先做了急救。”
丽赛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她没时间在《医生药用指南》查胸廓切开术到底是什么东西吧。“斯科特……怎么了,他昏倒了吗?”
“我相信约翰逊医生会详细说明的。你知道他除了替你先生做胸廓切开术,还做了壁层肋膜切除术吗?”
什么切除术?与其问明白那是什么,不如直接说“知道”就好了。接着,那位护士便伸手摇了摇正在睡觉的红发男人。他眼睛一睁开,丽赛就知道自己估计错他的年纪了;他或许已经到了能喝酒的年龄,但她实在看不出他就是切开她先生胸部的人。
“手术。”丽赛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对这三人中的哪一个说话。她的声音里有股绝望,虽然她自己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但也无可奈何。“还顺利吗?”
穿卡通图案上衣的护士迟疑了一会儿,而丽赛马上从她眼中看出了一切。那位护士镇定下来说:“这位是约翰逊医生,他正在等你。”
3
约翰逊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丽赛觉得医生应该都是这样,搞不好警察跟消防员也是。作家就不可能了。斯科特以前每次都要喝完第二杯咖啡,才有办法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竟然用“以前”这个词,简直把他当成过往。这让她颈背发凉,汗毛直竖,手臂上还起了鸡皮疙瘩。接着她又有股奇妙却可怕的感觉,仿佛身体变轻,随时都会像断了线的气球飘浮起来。飘到……
(嘘,小丽赛,现在不能说出来)
某个地方去。也许是月球吧。丽赛得握紧拳头,才能使自己保持平衡不倒下。
这时,约翰逊正跟穿华纳兄弟卡通图案的护士低声交谈。护士听完约翰逊讲话后便点点头。“你到时会记得把它写进报告吧?”
“我两点钟前会弄好。”约翰逊向她保证。
“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护士说。虽然丽赛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那位护士似乎很坚持,但她不是要与约翰逊争辩,只是想把话完全问清楚。
“我确定。”他说完话就转身面向丽赛,问她准备好到楼上加护病房了没。“呃,”约翰逊露出一个疲累而且不很真诚的笑容,“希望你带了登山鞋来。病房在五楼呢。”
他们往回走向楼梯间时(经过了雅尼兹—托马斯跟范德沃—伊丽莎白的病房),穿着华纳兄弟卡通图案的护士便打起电话。后来丽赛才知道,约翰逊其实是叫那位护士通知楼上的人,要他们把斯科特的呼吸器拿掉,希望他能清醒点,认出丽赛,然后跟她告别。要是上帝肯再多给他一些气力的话,或许他还能再对丽赛说些话。后来丽赛才知道,把呼吸器拿掉,其实是将斯科特的寿命从几小时缩短到只剩几分钟,然而约翰逊认为如果这样能让他醒着跟丽赛相处到最后一刻,也算是公平的交易了;因为就算斯科特·兰登再多活几小时,也仍旧无法痊愈。后来丽赛才知道,这个小小区医院竟然将斯科特当成传染病患者来处理……
丽赛是后来知道这一切的。
4
在那段温热楼梯间缓慢爬上五楼的途中,丽赛发现约翰逊对斯科特的症状所知不多。他说胸廓切开术并无法治愈斯科特,只能清掉一些越来越多的积水;至于另外那个肋膜切除的手术,则是为了解决斯科特的气胸。
“他是哪个肺出了问题,约翰逊医生?”丽赛问他。而他的回答让丽赛十分惊恐:“两个都有问题。”
5
约翰逊问她斯科特已经病了多久,以及他在“越来越常抱怨身体状况前”有没有去看医生。她说斯科特从来没抱怨身体不舒服,也没生过什么病。过去十天内他是有些流鼻涕的现象,偶尔会咳嗽、打打喷嚏,但也就这样而已。他连药都没吃,只觉得是小小的过敏,而丽赛也这么认为。每到春末夏初季节交替时,她自己也会有同样的症状,所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没有严重咳嗽?”医生问这句话时,他们刚好走到五楼楼梯口。“没有严重的干咳,像吸烟的人那样咳?对了,顺便跟你说声抱歉,我们的电梯坏了。”
“没关系,”她试着不让自己气喘吁吁,“我刚说过,他确实咳嗽了,但非常轻微。他以前抽烟,不过已经戒掉好几年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猜他最近几天是咳得比之前稍微严重了点,有天晚上他还吵醒我——”
“是昨天晚上吗?”
“嗯,可是他喝了点水后,咳嗽就止住了。”约翰逊推开门,门后是另一道安静的走廊。丽赛拉住他。“听着——像昨晚那种朗诵会,斯科特以前在华氏一〇四度的气温下参加过六七场,他非常享受听众的掌声,就这样沉迷地一直念下去。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甚至七年前的事了。如果他真的病得很重,我相信他一定会联络米德教授——他是英语系的系主任——然后取消他……这可恶的行程。”
“兰登太太,我们安排你先生入院时,他已经发烧到华氏一〇六度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约翰逊医生那张不可靠的年轻脸孔,心里充满震惊,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不过在这时候,有个景象开始在她脑中逐渐浮现;她已经在自己无法完全埋藏的那些回忆里找到了蛛丝马迹。
斯科特在波特兰搭包机前往波士顿,然后再坐联合航空班机从波士顿到肯塔基州。一位曾找斯科特签名的联合航空空服员后来告诉记者,说兰登先生的咳嗽“几乎没停过”,而且全身皮肤泛江。“我问他还好吗?”空服员对记者说,“他说只是小感冒,等会儿吃几颗阿司匹林就没事了。”
负责接机的研究生费德里·波伦也提到斯科特咳嗽的事,他说斯科特叫他帮忙到药店买瓶感冒药水。“我想我可能得了流行性感冒。”斯科特这么告诉波伦。波伦说他非常期待那场朗诵会,很担心斯科特撑不撑得住,结果斯科特说:“你会大吃一惊的。”
波伦的确大吃一惊,而且听得很高兴。当晚大部分听众也都如此。根据博灵格林当地《每日新闻》报道,斯科特的那场朗读“迷住了大家”,他只因为小咳嗽暂停了几次,然后拿起讲台上那杯水喝了一口后又继续念。约翰逊对丽赛说,他对斯科特的活力实在印象深刻。正是约翰逊的这句话,加上米德在电话中代为转达的信息,让丽赛小心压抑的那些回忆又暂时涌现出来。斯科特在朗读过后、招待会刚开始时对米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能请你打电话给我太太吗?告诉她,她可能得飞来这里了。告诉她我好像在日落后吃错了东西,这算是我跟她才懂的笑话吧。”
6
丽赛不假思索就对年轻的约翰逊医生说出她最担忧的事:“斯科特这次会死,对不对?”
约翰逊迟疑了一下,这时丽赛突然发现,他虽然很年轻,但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要你见见他,”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要他见见你。他现在清醒着,不过无法维持多久。你能跟我来吗?”
约翰逊走得很快。他在护理站停步,值班男护士便放下手中的《现代老年医学》,抬起头看他。约翰逊和他低声交谈,整层楼非常安静,丽赛听得很清楚。男护士对约翰逊说的五个字尤其令她害怕:“病人在等她。”
走廊另一头有道双扇门,上头用亮橘色字体写着:
奥顿隔离病房
进入前请先向护士报到
请遵守一切相关规定
为了您好
也为了病人好
请依照医护人员要求视情况配戴口罩与手套
门的左边有个洗手槽,约翰逊清洗完后,要丽赛也照着做。门右边的轮床上摆着医用口罩、密封成小包的乳胶手套、一个装着黄色弹性鞋套的纸盒(盒子上有个一切尺寸均适用的戳记),以及一沓整齐折好的绿色手术衣。
“隔离,”她说,“天哪,你们竟然认为我先生染上了什么他妈的天外病菌。”
约翰逊委婉地说:“我们觉得他可能染上某种奇特的肺炎,说不定是禽流感,但不管是什么,我们目前都还没辨认出来,这种病……”
他不知该怎么说,于是丽赛帮他接下去。“这种病对他伤害很大。”
“只要戴口罩就够了,兰登太太,除非你有伤口。我没注意到你有——”
“我不用担心伤口问题,也不需要口罩。”丽赛在他阻止前就直接推开左边那扇门。“如果会传染,我早就得病了。”
约翰逊只好自己戴上口罩,跟着她进入加护病房。
7
五楼的走廊有四个房间,其中只有一间病房外的监视器亮着,也只有这个病房传出仪器的哔哔声,以及柔和而稳定的氧气输送声。监视器上的名字是兰登—斯科特,他的心跳数高得异常(一百七十八下),血压也低得异常(收缩压七十九,舒张压四十四)。
病房的门半开着。门上有个用大“X”划过的橘色火焰图案,下方是一行亮红色的字:“严禁火花。”她不是作家,更不是诗人,但她却从这几个字中看出其他意思;她的婚姻就要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任何光明,任何火花。
斯科特出门时,一如往常地对她喊:“再见喽,丽赛!”然后边开着他那辆旧福特边大声播放摇滚CD。而现在,他却只能躺在病床上用苍白至极的脸面对她。唯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充满活力,而且太炽热了,感觉就像一只困在烟囱里的猫头鹰的双眼。他侧躺着。呼吸器已经推离病床,不过她还看得见呼吸管上的黏液,知道——
(别说出来,小丽赛)
——就算使用世上最先进的电子显微镜与任何医学数据库,也没人能辨认出其中的细菌或微生物。
“嘿,丽赛……”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照老爸丹迪的说法,是比从门缝底下吹进来的风还微弱),但丽赛还是听见了,马上走到他身边。他脖子上有个氧气罩,正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的胸部插着两根塑料导管,其他地方还有看起来刚缝好没多久的切口。而他背上突出的那几根导管,跟胸前的比起来真是大得吓人。在惊慌失措的丽赛看来,这些东西简直就像大水管。它们是透明的,所以丽赛看得见里面有混浊的液体混合着某种血红色物质,从斯科特的身体一路通向他床头后方的小箱子。这里不是纳什维尔,他身上也不是点二二口径的枪伤;虽然丽赛的心正顽强地呼喊着,但只要看一眼现在的情况,她就知道斯科特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斯科特,”她跪到他床边,用她冰冷的手握住他发热的手,“你到底做了什么?”
“丽赛。”斯科特勉强抓紧她。他呼吸紊乱气喘不已,使丽赛又清楚记起他倒在停车场那天。她知道斯科特接下来会说什么,而他也真的说了:“丽赛,我好热,求求你,拿冰块给我好不好?”
丽赛朝他床边的小桌瞥了一眼,上面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回头看着那个戴了口罩、一头红发的医生。“医生……”她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约翰逊,兰登太太。没关系。”
“能不能拿些冰块给我先生?他说他很——”
“当然可以,我这就去。”他马上离开。丽赛知道他早就想让她跟斯科特独处了。
斯科特又握紧她的手。“走了。”他用同样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抱歉。我爱你。”
“斯科特,不要!”虽然荒唐,不过她还是说,“冰块!冰块就要来了!”
斯科特喘得更严重了,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举起手,斯科特用一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丽赛的眼泪也在这时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得说什么,虽然她心里那个惊恐的声音喊着要她别这么做,但她不予理会。每段长久的婚姻都有两面,一个是光明面,另一个是黑暗面。他们目前就是在黑暗面。
丽赛靠近他垂死的温热身躯,还闻得到他昨天早上的刮胡泡跟沐浴乳的气味。丽赛把嘴贴上他烧烫的耳朵,轻声说:“去吧,斯科特。如果这么做能让一切好转的话,那就把你自己拉进那他妈的池子里。要是医生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我会编个理由骗他,反正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快进池子让自己恢复,你这该死的家伙就当是为了我这么做吧!”
“我不能,”他低声说,然后轻轻咳了一下,吓得丽赛后退了些。丽赛以为这次咳嗽会害死他,不过最后他还是撑住了。为什么?因为他还有话要说。虽然他就要死了,但还有话没说完。“我……没办法。”
“那么我去!你帮我过去!”
他摇摇头。“是它。就躺在往……往池子的路上。”
丽赛立刻知道斯科特指的是什么。那东西会出现在池子附近,或出现在镜子里,或出现在你眼角余光中。它总是在深夜、总是在一个人迷失或痛苦(或两者都有)时出没。那是斯科特的老朋友。高个子。
“睡……觉。”斯科特从他那快报废的肺部挤出一阵怪声。丽赛以为他窒息了,正准备伸手按紧急通知铃时,看见他那强烈的眼神,才知道他应该是在笑,或者说试着要笑出来。“在……那条小径上睡觉。侧面……高高的……天空……”他的眼睛望向天花板。丽赛知道他是指那东西侧着身,就像天空一样高,挡住了他的路。
斯科特想拿氧气罩,可是拿不起来,于是丽赛把氧气罩拿到他口鼻上。斯科特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示意她拿掉面罩。她照做了。接下来斯科特的声音有力多了,大概持续了一分钟之久。
“我在搭飞机时去了异月之湾一趟,”他用惊讶的语气说,“以前从没这样试过。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坠到地面,不过还是跟以前一样直接出现在情人丘。后来我又从……机场厕所过去了一次。最后一次……是在演讲前从休息室过去的。还在。老弗雷迪。一直都在那儿。”
天哪,他还替那见鬼的东西取了名字。
“我没办法去池子,于是找了点浆果来吃……通常吃这些东西都没事的,可是……”
他没力气把话说完。丽赛把氧气罩戴到他脸上。
“太晚了,”丽赛在他吸氧气时说,“当时太晚了,对不对?你是日落以后吃的。”
他点头。
“但是你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他又点头,然后示意丽赛拿掉氧气罩。
“不过你在演讲时还好好的啊!”她说,“米德教授说你真是他妈的棒极了!”
斯科特笑了。这可能是丽赛见过最悲伤的笑容。“是露水,”他说,“我从树叶上舔的。就在我从休息室过去的时候舔的,我以为……”
“你以为那也有治愈的效果,就像池子一样。”
他用眼神对丽赛说没错。他的眼睛从一开始就盯着丽赛,没有看过其他地方。
“露水也真的让你好了一点。至少暂时好了点?”
“是啊,暂时好了点。现在……”他带着歉意向丽赛耸了耸肩,然后别过头。这次他咳得严重多了,丽赛还看见流进导管的液体是又浓又厚的深红色。他摸索着丽赛的手。“我迷失在黑暗中,”他轻声说,“而你找到了我。”
“斯科特,别再说——”
他点点头。我要说。
“你了解我。一切……”他用另一只手虚弱地画了个圈: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微笑看着丽赛。
“撑着,斯科特!撑住!”
他点点头。“撑住……再撑一下。”
“不要走,斯科特,冰块!”她只能想到这些话,“等冰块来!”
他说宝贝。他叫丽赛小宝贝。接着,病房里只剩下氧气罩持续发出的嘶嘶声。丽赛双手掩面……
8
丽赛发现自己竟然没掉泪。她一方面觉得惊讶,另一方面又不觉得有什么好讶异的。当然,她松了口气;似乎不再悲伤了。虽然她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跟阿曼达在斯科特的书房里半点进展都没有),不过她认为在过去两三天里,她已经解决了自己的很多问题,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我已经把伤痛痊愈从生理提升到心理层面了呢,她心想,然后笑了出来。
阿曼达正在小房间里愤慨地看着电视。“噢,你这蠢蛋!别管那贱人了,你难道看不出她没什么好吗?”丽赛往小房间侧头倾听,知道剧情已经来到洁西用甜言蜜语哄骗桑尼娶她的桥段,电影快演完了。
她一定快进了某些片段,丽赛这么想,不过当她看见外头天色变暗后,才发现阿曼达应该没快进。为了回忆过去那些片段,她已经在斯科特的桌子前坐了一个半小时,这样也算是,像新世纪理论者说的:为自己做了点事吧。而她最后得到了什么结论?就只有她丈夫已经死掉这个事实而已。他死了,一切还是继续运行。他没在异月之湾的小径上等她,没坐在曾跟她同坐的那张石头长凳上;他也没有包在那些可怕的裹尸布里。斯科特已经离开了异月之湾。
至于死因呢?死亡证明书上写的是肺炎,这点她完全没意见。不管证明书上写什么,就算写着被鸭子啃死,他也一样已经死了。然而丽赛还是很好奇,他究竟是因为在异月之湾摘了朵花起来闻闻,还是因为某种虫咬而死的?他的病是在为了肯塔基州那场演讲前一周或一个月去异月之湾时染上,还是十几年前去异月之湾时就得到,只是一直潜伏到最后那场演讲后才发作?病菌搞不好就附在他替保罗挖坟时指甲沾到的某粒灰尘上,而这只坏虫沉睡了好多年,最后在斯科特用键盘敲下小说最后一个字时醒来。这些想法太可怕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真是其中一个原因呢?说不定是丽赛去异月之湾时带回来的致命小虱子;它附在一颗花粉上,花粉落在她的鼻头,而斯科特亲吻她时就吃下去了。
噢,可恶,丽赛现在真的哭了。
她记得桌子左边最上方的抽屉里有盒面纸,于是拉开抽屉,拿出面纸盒抽了几张来擦眼泪。此时,她听见小房间里传来提摩西·巴坦斯的喊声:“他在扫地,你们这些混账!”她知道自己又想事情想了一段时间。电影只剩最后一场戏了。桑尼会回到教练的妻子,他的中年情人身边。接着就是演员及幕后工作人员名单。
桌上的电话叮叮响了一声。丽赛很清楚这通电话代表什么,正如她很清楚斯科特死前划那个圆圈指的是一切都是老样子。
电话只响了这一声就停了,可见电话线要么是被割断要么就是被拔掉了。杜利在这里,遗稿狗仔的黑暗王子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