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礼
爱丽·凯瑟琳·怀特
爱丽·凯瑟琳·怀特生于纽约州水牛城，她在这里学会了各种有用的生活技能，包括如何在二十分钟之内清理车道上的积雪(这其实很简单)，让长期郁郁寡欢的人振作起来(这可就非常难了)。她是《心之石》系列的作者，这套书包括《心之石》《龙之影》和《烈焰使者》。平时不写作的时候，她会去读书、喝茶和构思人物。
她本该被传唤的。
当她从空中飞过的时候，驻扎在屋顶的警察被吓得合不拢嘴，以致没有注意到手上时速占卜仪的读数。梅丽瞟了一眼屋顶上的警察，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听到了占卜仪发出的嘀嘀声，不论是谁把这个新人派到了这里，梅丽都只能祝他好运。眼前的这名警察很明显从来都没见过龙，等这名警察反应过来的时候，梅丽早就飞走了。
在典当行小径上着陆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梅丽感觉到死灵眼正在透过楼梯和楼上的窗户注视着自己，它们一定在好奇要不要尽快联系保险公司。梅丽调整了下重心，魔龙开始向一侧斜飞。夕阳的红色光芒照在魔龙钢铁和铁铬合金打造的翅膀上。现在，魔龙的整个躯干都沐浴在夕阳的光芒中，表面激起了一阵微弱的魔法能量火花。梅丽感到这种火花就好像静电，让她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降低高度吧，老伙计。"梅丽说罢，右手在魔铁盘上画了一个下降的符号。魔龙收拢双翼开始俯冲。狂风让梅丽开始流泪，学院的尖塔和周围的建筑在她眼中都变成了灰色的一团虚影，就连重力似乎也停止工作。有那么一瞬间，梅丽觉得自己是如此自由，世界是如此美好。
然后，世界又恢复正常，重力恢复工作，梅丽能做的就是在魔龙带着自己砸在地上之前，启动着陆程序。魔龙张开双翼，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面被风吹起来的风筝，梅丽甚至听到了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她用手指在魔铁盘上画出明亮的线条，向魔龙下达降落的命令。伴随着一阵蒸气和金属冷却的嘶嘶声，魔龙终于停在了屋檐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典当行小径。她解开安全带，然后跳出了驾驶舱。
屋顶飞檐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弄坏外部装饰是要交罚款的，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梅丽大叫一声，脚下向屋檐边缘滑了一步，然后抓住了魔龙张开的翅膀的翼尖。她的脑子里甚至想到了明天报纸充满讽刺意味的头条标题：
距离开学还有两天
——年轻的魔技师奖学金获得者却因意外惨死
石像鬼冷冷地说："小心点。还是忘了罚款吧，你可不想在这儿摔一跤。"
梅丽心中暗想，我才没那么倒霉呢，然后看了看贴着瓷砖的矮墙。这里的高度不过两层楼高。从这里掉下去，如果先落到门廊顶上，最多摔断几根骨头，多几道血淋淋的伤口。但是这对梅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在典当行小径上流血，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
梅丽嘀咕道："你可以试试画个符。"
石像鬼歪着脑袋蹲在建筑物的一角，用黑曜石的眼睛看着梅丽："亲爱的，你还是别降落在屋顶上为妙。"
"然后放弃这些好风景吗?算了吧，魔龙喜欢这儿的风景。"梅丽扯下放风机，然后拍了拍魔龙，"我说得没错吧，老伙计?"
石像鬼打量着对面商店沾满鸟屎的城垛。透过焚烧木头和工业炼金术的雾霾，非凡文理大学的尖塔一直伸入云霄，将这座孕育自己的城市抛在地面上。石像鬼吸了吸鼻子，说："啊，行吧，你说得有点道理。"
梅丽微微一笑。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但是谁又能明白一个石像鬼会说什么呢?如果梅丽主动猜猜的话，石像鬼来这里的理由和自己完全一样。不论是停在屋顶上的龙或者石像鬼，梅丽都得花上一番工夫才能在它们身上涂鸦。
梅丽将自己的护目镜塞进挎包里，石像鬼问道："你来这不会是为了晚餐吧?"
梅丽坚定地回答："不，我就是来买点东西。"
当石像鬼转头看着她的时候，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虽然石像鬼的面部表情大多可以说是"严肃"的，但梅丽可以看出它现在吃了一惊。石像鬼问道："周一大学要开学了吗?"
撒谎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只要点点头就可以结束这次对话，但是，梅丽为什么要撒谎呢?反正她被大学录取了。反正二人处境类似。梅丽说："我被技术学院录取了。能帮我看着魔龙吗?"
石像鬼的眼睛泛起了光："亲爱的，你干得真漂亮。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魔技师。我会帮你照顾魔龙的。你可别离开太久，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回来的时候保持人类的身份。刚刚转化的人类总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猜，你应该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人吧?"
“卡尔是老朋友了。”梅丽说。
石像鬼笑了笑说：“好吧好吧，随你怎么说。你照顾好自己吧。我和魔龙就在这里等你。”
梅丽再次向石像鬼表示感谢，然后看了看魔龙。它默默地蹲在屋顶上，打量着下方的街道，梅丽觉得它是想保护自己。“伙计，我很快就回来。”她按照父亲的教导，用口哨演奏了锁定咒。在旁人听来，锁定咒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但是它节奏简单，编排精细，每隔几个月就会做出改变。对于听力敏锐的人，或者任何在梅丽身边超过6个月的人而言，这些随机的旋律都可能会形成一种模式，听起来像一首歌的前奏。一个耐心的人可以在一年之内发现整个旋律，而且他有可能会好奇，为什么要将一首摇篮曲拆解成这副样子?万幸的是，没人能在梅丽身边待那么久。
魔龙进入待机模式，眼中的金色光芒逐渐消散。
梅丽对石像鬼说：“往后退一点。”然后她向着建筑侧面锈迹斑斑的逃生通道走去。
当梅丽推开门的时候，响起了微弱的铃铛声。房间里显得很拥挤，灯光昏暗，但是梅丽感觉仿佛回到了家里。在通电蜡烛的照耀下，黑木制成的天花板和地板泛着微光。眼前的这幅画面差点让梅丽笑了出来。自从上次自己离开这里，卡尔就进行了装修。巨大的书架直达天花板，上面装满了几个世纪以来学生们留下的东西。梅丽走过几堆修好的背包、一桶完全不是给人类使用的鞋子、老式微波炉、矮人样本、无数不相配套的碟子和青铜的炼金术器具，她得绕过这些东西，才能找到真正的好东西。
当梅丽走到最后一排书架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在不远处，长长的玻璃柜台正闪闪发光。在柜台后面可以看到一个红木柜子，里面都是卡尔的宝贝。在红木柜子周围，有几堆和梅丽一样高的教科书。
但是，卡尔却不见踪影。梅丽翻过一块狮虎兽的皮，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堆书中翻找一本橙色封面的书，这本书的名字是《龙、发电机和脏活：魔技入门读物》。在翻找了3堆书和9本《亡灵书新手必读》之后，梅丽终于想起来，自己该看看柜台。
梅丽想要的书就躺在明亮的玻璃台面上。
梅丽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天哪，天哪，拜托你还能看吧。她把手指伸到封面下面，然后轻轻将封面抬起，仔细打量书的实际状况。当她看到书中所有文字都没有逃跑时，不由得松了口气。之前一家当铺在底漆中留下的银色魔法鱼，确保了所有的文字不会在书打开的瞬间逃跑。也许这是某位经验丰富的词法法师给那些去当铺街买书的学生们的一份礼物。一想到所有那些在这位词法法师课上的悲惨遭遇，梅丽不禁在书中空白处写了几句话，然后才把它放回书架。
但是，这本书上的字依然留在纸面上，部分文字因为半透明的拇指印而显得模糊不清。这证明，最起码这本书的某一位前任主人很喜欢比萨，而且不打算通过再次卖出这本书赚钱。梅丽快速地翻看了第一章，霉菌和防腐剂的味道让她时不时皱起了鼻子。这位比萨爱好者，一定是一位试图开启第二职业的亡灵法师。好吧。梅丽听说过，高年级学生为了准备期末考试，将令人不快的生物封印在书中，而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个精灵从书中跳出来，打扰自己学习。
真正的问题在于，梅丽非常需要这本书。周一就是新学期了，而且她已经跑遍了所有欢迎她光临的当铺。
“亲爱的，对这本书有兴趣呀?”
梅丽立即合上这本书，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咒骂之词，要是她的父亲听到自己的女儿说这些话，肯定会惊得说不出话。只见来者站在柜台后面，挑着眉毛面带微笑。
当梅丽终于停止咒骂准备换气的时候，他说道：“梅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梅丽咆哮道：“卡尔，你不能这么悄悄地走到别人身边。”
“谁说的?”
“我说的!”
他叹了口气：“我下次带个牛脖子上的铃铛吧。言归正传，你是不是对这书感兴趣?”
梅丽看着磨损的封皮、比萨油留下的污渍和破损的书页，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对这书感兴趣，但你应该给我打个折。”
“你说什么?”卡尔问道。梅丽认为这是卡尔真正的意思。但是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问“为什么”。
梅丽说：“你看看这本书，教授肯定会把这本书列为生化污染物。”
卡尔抿着嘴，梅丽都能看到他的獠牙，这让卡尔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一想到卡尔·罗萨已经死了最少100年，他能保持现在这副样子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这位吸血鬼继续说道：“梅丽，我的小宝贝，大家都理智点儿。你不是要成为一位魔技师吗?”还没等梅丽回话，卡尔挥了挥手，继续说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呢?你肯定会是一位优秀的魔技师。我……很久之前就认识格兹妮导师了。在我还没获得这些獠牙之前，她就在负责技术课程了。只要你学得好，她才不会在乎你的课本是什么样子。再说了，书要旧一点才有味道。”
“旧一点?”
卡尔看着破旧的封面说：“我觉得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宠爱有加’。”
梅丽一时间说不出话。卡尔对于书、格兹妮和其他东西的说法可能都没有错。不论你表现如何，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教科书，那么在非凡文理大学就毫无地位。梅丽反复提醒自己，这一点在技术学院也同样适用。所有能走到这一天的人，都知道选择适合自己的战场。
梅丽说：“我给你120毫升血。”
“120毫升?120毫升?”卡尔立即抱怨了起来，梅丽从他抖动的双唇之间可以看到锋利的獠牙。梅丽估计卡尔肯定用人类听不到的音域骂了自己一顿，“你个没良心的小姑娘，是想饿死我吗?”
“卡尔，你又开始大呼小叫了。你怎么会饿肚子呢?”
卡尔咆哮道：“我当然可能会饿肚子!好几天都没有客户上门了。”
“骗子!”
“好吧，其实也就是几个小时。但是我的新陈代谢很快……而且你也不懂……”
梅丽非常好奇，当卡尔选择做当铺中间商的时候，学院剧场是否意识到自己损失了一位舞台巨星。卡尔现在缺的不过是眼泪和蕾丝手帕。
“哦，得了吧。”梅丽说，“你身后的天象仪完全就值450毫升血。”卡尔看着黄铜制成的天象仪，对她的话表示怀疑。梅丽继续说：“我知道街的另一头，有个占卜学一年级的学生，她可能在学期开始前需要这东西。”
卡尔的沮丧瞬间消失，他问道：“哦?那这个一年级新生……嗯……健康吗?”
梅丽看了卡尔说：“不。别玩这一套——我可不是你的中间商。你要是想知道实际情况，就自己去问。所以说，150毫升如何?”
“我觉得你是在嘲笑我。”
“我怎么会嘲笑你?200毫升?”
卡尔将书拖回自己身边。梅丽现在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一脸贪婪的表情。“350毫升，这个价格已经很慷慨了。这可是出于亲情和友情的双重考虑。”卡尔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好吧。这可是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梅丽吞了下口水，然后问：“250毫升如何?”
“要不你还是滚出我的店?”
卡尔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但这种微笑并不包含一丝的善意。梅丽默默统计了一下，在过去的48小时里自己买下的所有东西，核对口袋里的购物单上的每一件物品。自从几周前奖学金得到批准之后，她就记下了清单上的所有内容。《魔技师冶金学(第12版)》，150毫升;《运输简史》，125毫升;《可燃易爆物汇编》，50毫升，但这完全是因为当铺老板将一套炼金术卖给了一个高年级学生，而这名高年级学生的三名小弟同意分摊合计1500毫升的费用。当铺老板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而梅丽一直以来都是后知后觉。
在过去的两天里，梅丽一共花了325毫升，现在只剩一本书没买。她摸了摸书的封皮，看着指尖下廉价纸板上的浅坑。从这本书的实际状况来看，这个定价实在是太荒唐了。卡尔的开价太高了，而且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价很离谱，但是他坚持这个定价，并露出了獠牙，所以梅丽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砍价了。350毫升还能算友情价?这肯定和自己的父亲有关系。
“你也知道，在别的地方可找不到这本书。”还没等梅丽从柜台旁走开，卡尔就继续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在全城之内都找不到第二本了。”
“你怎么……”
“别担心，我又没法阅读你的思想，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也不需要这么干。你是想去别的店里试试运气?”
“你肯定想不到别的店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梅丽自己都知道这话是多么的空洞。
卡尔张开手，如蜘蛛腿般纤长的手指按在玻璃柜台上。在店里昏暗的灯光下，这些手指看起来就像是用象牙制成的。梅丽注意到他的指甲非常尖锐。“我从学校的教授手里弄来了所有的教材清单。学院里的教材清单我也弄到手了。”他盯着这本书，继续说道，“小家伙，典当街上所有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确保像你这么绝望的学生有书用。当我跟你说我是唯一找到这本书的人的时候，你最好相信我的话。我还留着收据呢。”
梅丽看了看他的手，然后看了看那本书，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吸血鬼。
“300毫升。”梅丽继续说道，“而且我会让那个占卜学的学生来你的店。在接下来的24小时之内，你就可以再得到400毫升。”梅丽认为这已经是自己的底线了，于是又说：“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我就走了。”
卡尔的低吼逐渐深沉，然后变成了轻笑：“你还真是你父亲的好女儿。好吧，亲爱的，成交。”
梅丽把书塞进打着补丁的挎包里，卡尔则转身打开了柜台后面的柜子，拿出了一个长长的黑盒子。盒子的表面因为长期被反复使用而泛着光泽。卡尔将盒子放在柜台上，然后打开了盖子。盒子里装的是水晶瓶、塑料管子和量筒，防腐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在过去的几天里，梅丽痛苦地了解了这些工具的用处。梅丽卷起右边的袖子——因为她不想让卡尔看到左胳膊的针眼——把胳膊搭在柜台上。
对于卡尔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在当铺街做生意的吸血鬼来说，他们唯一值得称赞的一点就是：工作速度很快。卡尔拿出止血带、皮质箍带、碘酒棉签和塑料管，然后掏出针头，(当他发现梅丽看着针头的时候说：“我向你保证，这是全新的针头，而且已经消毒了。”)找了张凳子让梅丽坐了下来。当针头推进胳膊，鲜血从她的胳膊流进涂了抗凝剂的管子里，梅丽看着管子上的反光，相信占卜专业的人会借此告诉她人生的一切。
卡尔看着管子里越来越多的鲜血，心不在焉地说：“亲爱的，手握成拳头，这样血液流动速度更快。”
梅丽按照卡尔的话做了。300毫升的鲜血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她闭上眼睛，心想这是要买的最后一样东西。这是她今天要买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最后一样自己需要的东西。她今晚就能恢复过来，她要看着父亲最喜欢的电影，吃冰激凌和糖卷，多喝点酒，说不定还带着魔龙去城外兜兜风。今晚将是精彩的一晚。
明天，她才会开始为了新学期而头疼。
“亲爱的，完事了。”
梅丽睁开眼看到针头退出自己的胳膊。卡尔将一块纱布按在她的胳膊上，然后忙于清理采血器材上剩余的血迹。卡尔的动作非常冷静沉稳，一举一动堪比一名医生。但是梅丽知道，卡尔不可能会对自己表示感谢，或展现一丝一毫的温柔。她可不认为有哪个吸血鬼会在生意场上那么温柔。当看到300毫升曾经属于自己的鲜血在罐子里打转的时候，爱丽感到喉头泛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卡尔盯着这些血液看个不停。梅丽希望卡尔等到自己离开当铺之后，再喝掉这些血。
梅丽伸手从柜台的另一头拿过一条绷带。“谢了，我自己没事。”她把绷带捆在纱布上，然后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这有点儿奇怪。对于一个严谨的吸血鬼说，卡尔的狮虎皮地毯需要清理沉积的灰尘。梅丽的鼻子很痒，背后泛起一片鸡皮疙瘩，她怀疑自己到底吸进去了多少死掉的皮肤细胞。她听到了巨响，胳膊也很疼。梅丽心想：这是团灰尘还是一只真正的活物?卡尔真的需要打扫一下这里，而且——
梅丽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为什么在地板上?
卡尔绕过柜台，把梅丽扶了起来：“慢点!动作别太快。小可爱，你知道该怎么做。”
当梅丽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她的胃在不停地翻腾，这一方面是出于恶心，一方面是出于羞愧。她几乎可以听到当铺街流传的八卦了：你听说老詹姆斯家姑娘的事了吗?可怜的小东西连数都不会数。放了太多的血，直接晕倒在罗萨的地板上……
梅丽喘着粗气说：“我没事。卡尔，我没事。”
“你要真的没事，那我就是喝醉的石像鬼。把这个拿好。”卡尔将一枚硬币塞进了梅丽的手里，冰冷的金属和卡尔毫无体温的皮肤让她打了个哆嗦。“晚饭我请客。去找点甜的东西吃。”
“你不必——”
“胡说。看在300毫升和一个新客户的分上，这是我应该做的。”
梅丽打量着手中的硬币。硬币的一面是当铺工会的标志：来自朱比特弓上的三个圆环。这本该是三个圆圈，但雕刻师并没有在这雕琢圆环上花太多心思。那个流传在学生中的老笑话怎么说来着?“当铺老板的必备特质是什么?厚脸皮。”梅丽翻过硬币。在另一面上是罗萨家族的徽记，一朵不对称的水仙花。她曾经问过卡尔，为什么不选一朵玫瑰作为家族徽记，但是卡尔不过是笑了一下，告诉梅丽等她长大一点，就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一枚制作精良的硬币。城里的饭馆不会拒收这枚硬币。梅丽手中的硬币所代表的声望无人能及，即便是像她父亲这样的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她紧紧握着硬币。上周光临的几家当铺的老板都没有给自己这种东西。“卡尔，你作为一个吸血鬼，也可谓是非常高尚了。”
卡尔鞠了一躬，露出猫一样的微笑，说：“你这话可真是让我的曾祖母都哭了出来。”
“我不是有意——”
“不不不，这不过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口头禅罢了。我的曾祖母是个虐待狂，我们罗萨家有教养的人都喜欢惹她生气。亲爱的，快走吧。你要是想在周一开始上课，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卡尔用坚定却不失温柔的动作，在把梅丽推到了店门口的同时，还躲开了从门缝中照进来的阳光。“街拐角的咖啡店老板是我朋友。你只要保持礼貌，就可以用这个硬币在他那吃两顿饭。”
梅丽在开门前，专门确认阳光不会照到卡尔，然后说：“卡尔，谢谢你。”
“亲爱的，我该谢谢你。现在，关于那个新生。她……什么时候来?”
“我明天就让她过来。”
外面的街道还很空旷，但这个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吃晚餐的人群很快就会出现，他们会用自己的血液和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换取硬币、教科书和讨好博伊尼亚教授的小技巧，这有助于通过第一学期的炼金术考试。虽然所有人都在等待太阳运行到当铺街高大的城墙后面，但到目前为止，整条街上只有梅丽一个人。石像鬼从屋顶一角向她眯了下眼睛。魔龙还坐在石像鬼身旁，眼睛因为处于待机模式而发着红光。
梅丽吹出了解除锁定的调子，魔龙在曲调结束后就可以活动。它的眼睛和鳞片之下出现了金色的火光，金色光芒勾勒出了银色骨架的轮廓。魔龙眨了眨眼，晃了晃身子，然后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它在墙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刮痕。当铺街非常狭窄，魔龙收拢双翼，如猎鹰一般向着鹅卵石路俯冲下来。梅丽完全可以听到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保险商发出的尖叫。当魔龙降到梅丽头顶上的时候张开翅膀，在街道上投下一片阴影，翅膀掀起的大风吹动了卡尔当铺大门上的黄铜睾丸吉祥物。魔龙优雅地滑翔到距离地面几米的高度，然后用钢爪落在了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梅丽认为魔龙的动作中带有一种属于机械的骄傲。随着魔龙收起翅膀，机械的连接处冒出了蒸汽和龙油的味道。魔龙歪着脑袋看着梅丽，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干得漂亮，伙计。”梅丽看着魔龙笑了出来。
魔龙并不是活物。它从来都不曾拥有生命。梅丽知道魔技的极限，但她总是对此表示怀疑。她的父亲总是说，自家的魔龙可不单纯是一堆零件的集合体。她拍了拍魔龙的翅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要是零件能再便宜点就好了。
“魔龙保养得不错啊!”
梅丽被吓了一跳。卡尔并没有回到自己阴暗舒适的当铺，而是继续站在门廊里，用一顶黑色的雨伞挡住了最后的阳光。他用贪婪的眼神盯着梅丽的魔龙看个不停。
“卡尔，这可是非卖品。”
“我又没问你这事。”
“你肯定在想这事!”
“你看看，现在谁才是读心人?”
“反正不卖。”梅丽说完，就跳进了位于魔龙脑袋后面的驾驶舱。当她在控制面板上输入启动程序之后，魔龙的金属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亲爱的，你要是知道那些收藏家会开出什么价码……”
“反正不卖!”
卡尔挑着眉毛，用梅丽听不见的音域说了几句话。
“你刚才说什么?”
卡尔说：“你肯定还没看第一学期的学费账单吧?”
梅丽听到这话，顿觉浑身冰凉。但她还是说道：“我才不管你们的出价呢!魔龙是我的。”
卡尔低着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吧。随你怎么说，祝你这学期好运。”
梅丽在控制面板上按了一下。魔龙引擎发出的噪声越来越响。虽然她缺乏像卡尔一样的多重视力，无法看到魔龙体内流动的魔力，但她也不会停止尝试观察魔力流向。魔龙体内流动的魔力和它的眼睛一样，会发出金红色的光泽，并泛出白色的火花。从引擎中流出的魔力犹如人体内的灵魂，先是进入钢铁肌腱，然后通过骨骼流入铁铬铝合金活塞。
巨龙根据她的指令抬起了头。它和自己的主人都急于回家。梅丽在魔铁盘上画下学生宿舍的标志。这个标志泛出白光，然后就消失了。魔龙抬起了双翼。
梅丽顶着引擎的轰鸣声说：“谢谢你，卡尔。以后再见。”
那个新生出去了，梅丽在信封里塞了一张便条。卡尔给她的硬币刚好可以充当镇纸，让梅丽将信封塞进姑娘的公寓里。虽然送出如此珍贵的纪念品让梅丽有些心疼，但是第一次去卡尔店里买东西的新人，明显更需要这枚硬币。即便这个新生是优秀的谈判高手，但买个天象仪还是要花费不少鲜血的。再说了，梅丽还有其他计划呢。
等梅丽坐着魔龙回家的时候，晚霞的红色光芒已经涂满了天空，吃晚饭的人越来越多。冷空气将她的头发吹乱，挡在了护目镜上，但梅丽却对此无能为力。耳边的风声将城市的喧嚣统统吞没，梅丽完全听不到城市里的笑声、呼喊、咆哮、机器的轰鸣，和某些人因为无法说明晚餐约会具体细节而发出失望的尖叫。她的母亲几年前送给梅丽的皮质头盔可以有效解决这个问题，但梅丽必须要先把它找出来才行。而梅丽本来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顶皮质头盔藏了起来。
梅丽调整了一下重心，魔龙就向着世界尽头区飞去。这个由住房和商店组成的街区坐落于城市的边缘，这些居住在罗河河岸上的居民非常淳朴。但是，这片街区也有自己的魅力。当魔龙从水面掠过的时候，梅丽深吸了一口气。她们的时机刚刚好。河面反射的落日余晖将两岸照亮，这种美景只会持续几分钟。
梅丽让魔龙降落在车库上方严重磨损的平台上。商店的牌子上写着“詹姆斯和女儿的魔技师店”几个大字，而魔龙降落时掀起的大风让牌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梅丽提醒自己一定要给牌子上油。这是梅丽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她会记下所有需要维修的小东西，然后在脑子里排好顺序，最后再忘掉它们。总有些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但是梅丽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去处理这些琐事。
梅丽已经花了30分钟来维护魔龙。她实在无法相信父亲居然用10分钟就完成了维护，但梅丽喜欢在维护工作上多花点时间。魔龙耐心地站在平台上，先是伸展一边的翅膀，然后再伸展另一边的翅膀，梅丽则认真检查铁铬铝合金翅膀。她拿着金属刷子，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处污迹。她用打磨机、油布和多层打蜡来处理锈迹，但是却忽视了魔龙前腿上的两处凹痕。当梅丽从旁边走过的时候，还摸了摸它们。梅丽无法忘记父亲第一次允许她亲自驾驶魔龙的日子。当时梅丽驾驶着魔龙撞来撞去，但是她的父亲只是大笑着捏了捏她的肩膀，纠正她的操作。梅丽绝对不会修补这些凹坑的。
在做完外部清洁之后，梅丽又检查了一下魔龙的剩余油料，然后把昨天剩下的有机质全部倒了进去。魔龙内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猛烈地喷出一阵浓烟，最后终于开始稳定地消化有机质。当梅丽打量着油箱内部的时候，里面的气味刺激着她的眼睛和鼻子，但是一切似乎工作正常。她满意地关上了油箱，然后拍了拍魔龙。魔龙没有名字，因为梅丽的父亲觉得给魔龙起名字实在是太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魔龙的宠爱。
“好好休息吧，老伙计。你今天干得不错。”她把装着课本的挎包挂在肩膀上，然后在魔铁盘上画出了关机的符号，最后关上了龙骨上的舱门。“好好睡一觉吧。”
从车库顶上下来的感觉非常奇怪，装着课本的挎包不停撞击着梅丽的肋骨，她自己也感到头晕目眩，但最终还是安全回到了地面。梅丽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回到了楼上。她不得不在楼梯上停下两次，驱散晕眩感。这时候，她有些后悔将卡尔给自己的硬币送给别人。还是忘了那个新生吧，她更需要食物。
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在屋子中的各种小说、杂志、地图、图纸、空空的龙油瓶、零件和其他梅丽叫不出名字的零件之间，正闪烁着令人愉悦的黄色光芒。
梅丽大喊道：“爸爸，我回来了。”
她把挎包放在最近的架子上，然后拿出了那本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了，虽然公寓里堆满了书，但是却没有一本是自己的教材。梅丽的父亲向来不是从书里学习知识。
梅丽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一堆随时可能会掉下来的纸。她伸手扶好了这些纸，然后看向一只猫，或者说一个类似猫的东西，从一堆垃圾里钻了出来。它落在门前的一堆信件上，伸展着爪子，当它确定来者是梅丽之后，就弓着背开始尝试……吐出些东西。
“不不不，你可不能吐在这儿。”梅丽说着就把猫抓了起来，免得它把毛球或者没消化完的哥布林吐在今天的信件上。这只猫一脸嫌弃地看着梅丽，从她手中挣脱，然后再次消失在书堆里。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咳嗽了。梅丽叹了口气。这事也得列在清单里。
她一边走向厨房一边翻看信件。账单，账单，乌头草的广告，世界尽头区业主协会的通知，然后又是张账单……
梅丽说：“爸爸，我今天见到卡尔了。我向他问了好。他说——”
梅丽看到了最后一封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封信比想象中的要薄，而且一直被塞在邮差潮湿的背包里，和路易其·冯·特雷瑟勋爵的熟食店广告(不论敌友，皆可在此大口吃肉!)几乎粘在一起。但是信封上的印章和封印却绝不会错：“非凡文理大学技术学院”。
梅丽用颤抖的双手抽出这封信，将其他信件扔在地上。家里的猫从藏身处冲了出来，将其他账单扒拉到一边，然后开始用爪子撕扯传单。梅丽坐在家里古老的扶手椅上，甚至没有将父亲搭在扶手上的旧衬衫推到一边。这封信的文笔非常普通，使用的墨水和纸张也不含任何魔力。在她看来，信上的字就像是在财政部廉价办公用纸上燃烧的烈焰。
亲爱的詹姆斯小姐：
由于上周独立区的集会，我们现在抱歉地通知您，学院无法接受来自年轻魔技师工会的奖学金为您支付下学期学费。
您可以在下面找到自己的学费单。请在新学期第一天结束之前完成缴费。
此致敬礼!
魔技博士瑙达·纳克维斯夫女士
博萨大学
技术学院对外联络人
梅丽又读了两遍信，特别注意到学费的金额。数字并没有变动。
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感觉到冰凉的猫鼻子碰到了脚踝。接着她收起了信，双手停止了颤抖。“你是不是饿了?”她俯下身子挠了挠猫的下巴，“我也饿了。爸爸，你饿不饿?”
她并没有等待父亲的回答。早饭。早饭听起来不错。她要给自己煎一个全熟的鸡蛋，给爸爸煎一个单面熟的鸡蛋，再用家里老旧的微波炉把冷冻的土豆饼烤到酥脆，然后抹上奶酪。她要把培根轻微烘焦，然后撕掉不必要的脂肪，最后还要在吃饭前多做几个煎饼。
家里的猫跟着梅丽进了厨房。她将信留在了扶手椅上。
家里已经没有做煎饼的面糊了，而且牛奶的味道也开始变得很奇怪，所以她只能用青椒和龙葵酱凑合一下。铁锅里培根和煎蛋的味道让人感到舒心。但是，梅丽还是忘不掉那封信，她感觉那封信就像一个幽灵，有时候飘浮在厨房和前厅之间的走廊里，有时候停在她们的小桌子旁。家里的培根只够梅丽煎3锅的。她皱着眉头打量着空荡荡的冰箱，然后开始准备桌子，最后将父亲的轮椅推到他最喜欢的位置上。
梅丽说：“吃吧，我做的分量足够20个人吃了。”
猫在她的脚边叫了一声。梅丽撕下几片培根上的肥肉，然后扔到地板上。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咀嚼的声音。
梅丽最后说：“他们不接受年轻魔技师工会的奖学金。”
猫撞了下她的腿。
“似乎是和上周那愚蠢的集会有关。我甚至都没有参加过集会。”
梅丽给小猫扔了几片培根碎肉。
“交学费的期限是周一。”
一块青椒卡在她的牙齿上。她花了一番工夫才把青椒抠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事我完全控制不了，对吧?这完全取决于他们。这都是他们的错。”
梅丽用叉子把纸盘子上剩下的煎蛋打扫干净，干净到任何一个洗盘工都会对盘子的干净程度发出惊叹。
“这太荒唐了!甚至不该由我来弄清楚这一切。”
梅丽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被烫得哭了出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然后落在桌面的油渍上。
她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梅丽说：“爸爸，对不起。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猫又撞了下梅丽，但是她已经没有培根了。
“我知道我曾经立下了誓言。我知道你对我的期望很高。我也很希望自己不会让你失望。如果我不用那些该死的执照，就能让咱们的店再次运转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干的。你知道我肯定会这么干，但是……”
梅丽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乞求和解、原谅，又或者乞求任何可能的回应。
她的父亲依然一句话都没说。
梅丽垂着头说：“但是我向你保证过了。”她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小了。
梅丽现在已经不流泪了。但是她希望自己可以缩在某个角落里继续哭上几个小时，让自己好好可怜一下自己。虽然这没有什么用，但起码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她站起来默默清理桌子，一个盘子已经清理干净了，而另一个盘子里的食物却动都没动。梅丽给父亲准备的早餐被装进一个空的酸干酪罐子，然后被塞进了冰箱。这是她明天的早餐。她在父亲的轮椅后面停顿了一下，而猫一直在看她。当她抚摸着扶手的时候，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梅丽说：“你知道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吧?”
但是，她的父亲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我猜你完全明白。”
她拿起自己的挎包和夹克，穿过了写满自己和父亲回忆的起居室。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她打量着厨房、桌子和空了几乎一个月的轮椅。
“爸爸，我想你了。”
梅丽没有在将魔龙停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这件事上花费一点心思。人群的惊叹不会贬低魔龙的价值，而且这些人已经喝了太多酒，说不定明天早上就会忘了这事了。随着当铺街开始进入营业时间，灯光也变得明亮起来。梅丽吹响了锁定程序的小调，魔龙就应声蹲在卡尔当铺门口的路缘石上。魔龙的眼睛里闪动着金色的火焰，梅丽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使用学院的备用付款方案。毕竟，自己的灵魂有什么用呢?等毕业之后，总有些赎买选项。这是个高风险的计划，但也许值得冒这个险……
“梅丽?”
卡尔站在门口，即使现在没有风，他的天鹅绒罩袍还是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他的一对獠牙从上嘴唇冒了出来，而下巴还沾着一点血迹，但是他在看着梅丽，非常关心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亲爱的，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你今天出了那么多血，应该好好休息!”他看了一眼魔龙，然后二人四目相视。梅丽从没把魔龙停在大街上过。
梅丽问：“你说过收藏家会为了我的魔龙出大价钱，对吧?”
“啊，我是说过这话。不必怀疑这种事。但是你说——”
“我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梅丽直起了身子。千万别哭，千万别哭。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哭。“我现在要说的是，你和哪些收藏家关系好呢?”
“我倒是认识一两个，但是，梅丽……”卡尔看着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收起獠牙，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虽然卡尔体温很低，力量惊人，但此时却让人感到颇有些人情味。“你需要我怎么做?”
想说的话一直挂在梅丽的心头。她感到魔龙在看着自己，甚至父亲也在某处看着自己。爸爸，我很抱歉。
“魔龙能卖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