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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河流变成混凝土

  布鲁克·博兰德

  布鲁克·博兰德的作品获得了星云奖和莲花奖,并入围雨果奖、雪莉·杰克森奖、西奥多·斯特金奖、世界幻想小说和英国幻想小说奖。她的作品已经登上了To r.com、《光速》《奇异地平线》《非凡》《纽约时报》等。作者当前居住在纽约市。

  作为雷蒙德·斯图里奇的一名手下,他驾驶着道奇超级蜂穿过杂草,翻过高堤,最后整辆车车头朝下停了下来。这时候,乔的记忆才终于恢复了过来。

  鼠尾草和下水道的味道。购物推车、肮脏的尿布、塑料泡沫外卖盒里的蚌壳在水流中一张一合随波逐流。一只走鹃停在水边喝水。

  走鹃羽毛的光泽好似汽油泛起的光泽,浑身的羽毛仿佛沾满了汽油。一个姑娘勇敢地伸出了手,然后——

  乔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以至于方向盘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超级蜂的车头抵在地面上。沙漠的夜晚裂成了无数碎片。

  这辆超级蜂是雷蒙德给乔的礼物,似乎他把乔从城市化的阴暗角落里挖掘出来,然后给他一个名字和工作还不够。那些大人物在车库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浑身赤裸、头昏脑涨的家伙。他们之前一直没有停下来,直到一名男仆、一名保镖和黑色的豪华轿车停在那人面前,然后引发了一场骚动。雷蒙德不是身份最显赫的大人物。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走出汽车,嚷嚷着类似"天哪,你可真高"的话,然后让几个手下在其他人开始打电话呼叫警卫之前,将这个大高个藏了起来。任何一个想在河床上修公寓的人,想必都是有远见的人。当然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是个疯子。

  乔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的记忆起始于自己在雷蒙德的俱乐部里,勉强穿上一身对他来说太小的罩袍,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他赤身裸体,没有任何身份证件,也不记得任何事情。他没有名字。乔不在乎其他事情,但是他认为自己非常需要一个名字,但他自己却说不清楚为什么名字这么重要。他需要一个名字。这对于其他人来说不是问题,但乔需要一个名字让自己稳定下来。

  雷蒙德高傲地说:"叫你查兹或者多恩吧,你长得太吓人了。叫你布拉德吧,你的头发却有几分金色。但是叫文斯的话,你又长得太帅了。你的眼睛看着很诚实。颜色有点奇怪,但是看着很诚实。下巴看着很方。就叫你......乔。我小时候的一条狗就叫这个名字。非常美国风格的名字。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异议。他的意识中有些东西在不断挣扎,但是他无视了这一点,现在他就是乔。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大个子乔·加百列,是雷蒙德·斯图里奇的手下。他让你能立即想到老城区的夜店。他从雷蒙德左侧的黑暗中现身,留着长指甲的手中握着圆头锤。他的手太过巨大,以至于锤子看起来就是个玩具。但是,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锤子。

  乔的眼神总是告诉别人,一切都是生意,无关个人恩怨。他眼睛的颜色类似椋鸟的羽毛,总是充斥着各种颜色。雷蒙德的一位前妻曾经展示过一个戒指,上面的猫眼石足有25美分的硬币大小。在雷蒙德看来,乔的眼睛就和吉娜的戒指上的猫眼石差不多。姑娘们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全都犯迷糊了。

  乔可没多少机会给别人抛媚眼。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执行雷蒙德给他的命令。出现在应当出现的地点,揍一些该被揍的人,打碎一些东西,拿走任何需要被带走的东西。乔会按照命令,将任何需要锯碎然后扔掉的东西丢进峡谷中。雷蒙德将乔安置在自己所有的一栋廉价公寓里,这栋公寓叫作河景楼。这里的租金非常低廉,乔每个月只需要交出自己一成的收入就可以付清租金。廉价的门把手和柜子把手经常被乔拽下来,所以他已经学会用工具箱里的其他工具将它们装回原位。

  乔对于物质的需求很低。他有6套裁剪好的西装,几件白色西装,两条掉色的牛仔裤和两条游泳裤。当他在市立游泳馆里游泳的时候,曾经有一名救生员如此评价乔的游泳裤:"你这泳裤真是紧到让人发慌。"随着时间的流逝,乔在雷蒙德组织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他得到了更多的东西——钱、房子、新车——但是乔并不在乎。他拒绝了这些东西,继续自己的生活。

  但是,当雷蒙德抓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到屋外的超级蜂旁边时,一切都变了。雷蒙德告诉乔,他不能再开着那辆糟糕的别克车上下班了。雷蒙德当时是这么说的:"想继续住在河景楼也没关系,把那六套西装穿到破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收下这辆车。任何反驳都是对我的侮辱。想都别想。"

  事实证明,雷蒙德完全不需要说这番话。乔一眼就爱上了这辆车。

  车体的颜色仿佛是日落之后月亮升起前的颜色,整辆车仿佛是一头蓝宝石色的捕食者。乔看着它,就像是看着一条河水中布满锋利礁石的河流。只有傻子才会跳进这条河,但是去里面洗个澡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这让乔想起了一些事情。这类似于——

  一场乡愁,消失了,消失了,再也不会是以前那副样子了。

  ——自己遗忘的某种情绪。渴求。也许这是因为超级蜂的车型是老式肌肉线条车。也许这是因为这种车型并没有采用现代设计元素,所以看起来随时会开出去撕裂路面。乔带着一种敬畏之情走向超级蜂,然后努力挤进了驾驶座,雷蒙德站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来。乔的动作和平时挤进雷蒙德副驾驶座的动作一模一样。乔转动车钥匙,引擎开始咆哮,车灯放出刺眼的光芒。这就好像有人念出了乔的真名实姓。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乔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当引擎启动的时候,乔感到内心的自我也在恢复。一切到此为止了。这是雷蒙德·斯图里奇的终点,是乔·加百列的终点,更糟糕的是,这也是那台钴蓝色的1970款道奇超级蜂的终点。

  在河景楼的中央庭院中央,有一个小池塘,池塘周围有一圈布满锈迹的围栏,几把雨伞搭在院子里的几张简易桌子旁。这个池塘尺寸不小,足够一个人从一头儿游到另一头儿,以在里面游泳健身。当雷蒙德得到这片地产的时候,并没有投入资金维护这片池塘,所以这片池塘里的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绿色。到了春天,这里的蓝花楹就会盛开。到了夏天,花朵和树叶就会因为远处的火焰而纷纷枯萎。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河景楼都不乏飞扬的尘土和花粉,偶尔还能看到淹死的负鼠。要是在其他地方,可能有人会向房东进行投诉。但河景楼就是这么与众不同。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低薪工作和一张张逮捕令,这里的居民也发生着变动。邻里之间不会讨论流言蜚语,不会讨论烘肉卷的菜谱,只是偶尔斜眼瞥一眼彼此。

  在乔得到超级蜂不久之后,他忽然对河景楼的池塘起了兴趣。游泳是他工作之外唯一的兴趣爱好。乔在水中有一种在陆地上无法感受到的感觉。水是乔的一部分,就好像鸟类一定有羽毛,马一定有腿。乔的游泳速度让其他人都甘拜下风。救生员也不再关心自己的杂志和手机,将注意力都放在乔的身上。孩子们将乔团团围住,问他是如何能游这么快的。对于乔而言,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可笑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问题就好像是要回答如何呼吸或者长头发。乔总是笑一下,然后带着歉意耸耸肩。他总是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再三提问,就说:“我就是……这么做的。”

  乔并不健谈,他总是用行动来表达自己在想什么。其他人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河景楼的水塘。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当他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就闻到了水塘的味道。乔闻到了水藻、青蛙卵、沾满水的花瓣的味道。这种味道非常熟悉,让乔感到胸口有些疼痛。他停下脚步看着水塘,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也许,乔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水塘。

  虽然乔照常用棒球棍敲碎别人的膝盖,掰断别人的手指,但是脑子里一直在想水塘的事情。当他休息的时候,就去当地图书馆办了一张借阅卡(前台的老婆婆狐疑地打量了乔很久),然后开始查阅所有和水塘维护相关的书籍。乔将这些书整齐地堆在脏兮兮的床垫旁边,他将书中所有的内容都记在脑中,最后他才会把书还回图书馆。每当乔把书送回图书馆去,前台的老婆婆都会长舒一口气。

  有些人喜欢园艺,有些人喜欢养金鱼。雷蒙德有几棵小树,你可以把它们剪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乔有自己的工作、汽车和河景楼游泳池的酸碱值需要关心。这和他当初赤身裸体、目光呆滞地出现在车库里相比,已经是非常复杂了。

  在乔的努力下,游泳池里的水再次变得清澈。他买了网子、化学药剂、撇渣器和抽吸装置。没过多久,这个游泳池就堪比自带体育馆和门卫的高档公寓宣传册里才会出现的那种游泳池。夏天终于来了。乔没有再为自己在市立游泳馆的会员卡续费。他更喜欢在室外游泳池里游泳,在早晨或者深夜更是如此。清晨时分,紫翅椋鸟在橡树间争夺地盘。温暖的阳光透过长方形的滑窗,洒在游泳池的水面上,但是从没有人下楼和他聊天。

  总之,没有成年人会下楼和他聊天。但是,乔最终还是得到了自己的仰慕者:一个黑眼黑发,年龄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乔看着这个孩子每天都凑近一点,想起来在附近游荡的夜猫。一开始,这个孩子从自己家的门口观察乔。后来,当他的保姆不知干什么去的时候,这个孩子就会溜出家门,来到锈迹斑斑的围栏前。他在这里假装玩汽车模型或者干其他的事情,但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游泳池里的乔身上。到了周末的时候,玩具车和其他用来伪装自己真正意图的东西,都被这个孩子扔到了庭院中的某处。这个小男孩坐在庭院里,脸抵在围栏上,看着乔在水中掀起的波纹。他从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试图靠近一步,单纯看着乔,对他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有的时候,这个男孩的保姆发现他不在家里,于是从阳台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男孩此时就带着一脸铁锈跑上了楼。

  孩子必须在大人的监护下才能进入泳池,而这个小男孩从没有想过钻进围栏,所以乔也从没有想过要赶走这个孩子。他也没有想过要把围栏锁起来。当乔听到一位母亲的尖叫声,并没有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但在几秒钟之内,他就明白了一切。他冲出自己的房间就看到一个女人跪在游泳池旁,浑身的衣服湿漉漉的,而那个男孩则躺在她面前失去了意识。两人身上的水流到地上,汇成了一个个圆形的水迹。而游泳池围栏的大门则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乔从自家门口冲到了游泳池边,其他住户从窗户里好奇地打量着发生的一切,但是在乔看来,他们的脸不过是模糊的影子。跪在地上的女人听到了乔的脚步声,却并没有抬头看他。她蹲在男孩身边,哭号的声音好似郊狼的呼号。男孩紧闭双眼,鼻子里流出了水。乔轻轻推开了男孩的母亲——她盯着自己的孩子,几乎没有注意到乔的动作——然后抱起了男孩。他看上去已经死了。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头发贴在额头上,似乎是被机油粘在了那儿。

  乔忽然想起了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作心肺复苏术,你可以挤压溺水者的胸口,对着他们的嘴吹气,希望他们能够醒过来。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算是正确的急救步骤,自己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急救训练,就算他知道怎么做,也害怕自己会把男孩的肋骨挤碎。于是乔打算先进行口对口呼吸,他蹲下身子,用自己的嘴巴堵在男孩已经变蓝的嘴唇上。开始轻轻地吹气,但是男孩没有任何反应。乔又试了一次,然后等了一会,但男孩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乔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男孩瘦弱的胸口。他看了一眼孩子的母亲,她还在一旁一边哭一边祈祷。他将一个念头通过胳膊传到湿漉漉的指尖,然后再次俯下身子,最后试了一次口对口呼吸。乔的嘴里不停嘀咕着:“该死的,快点滚出来。你们都待在一个小孩子体内干什么。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

  (——水是自由的,这孩子也是自由的,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小鱼小虾在他的鳞片间游来游去,而这一切可是在尿布、啤酒罐和混凝土被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乔听到双手下方和嘴里传来类似堵塞物被疏通的声音。他感到一些拉力,然后听到噗的一声,身体立即向后退,自己的喉咙和肺部灌满了水。水里有一种氯气的味道。但奇怪的是,虽然吸出的水很多,却没有呛到乔。男孩开始剧烈咳嗽,大口喘气,就好像一台被水淹没的发动机再次开始运转。

  这位年轻的母亲抽泣着感谢乔所做的一切,他感到自己越发像个人类。乔知道了二人的名字,并拒绝了他们的谢礼。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是乔一点也不后悔。

  几天之后,男孩的母亲又找到了乔。她和那个小男孩一样,身材非常娇小,但却留了一头金发。乔打开房门,发现她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从商店里买来的巧克力蛋糕,因为乔身材高大,这位年轻的母亲不得不仰着头看着乔。她说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多谢你救了孩子的命。我知道这蛋糕很一般,而且看上去确实有点蠢,但——”

  乔一直努力避免和邻居打交道。在河景楼这样的地方,因为乔的工作时间,他到目前为止确实保证了和邻居之间尽可能少的交流。但是,打破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差点淹死的小男孩,一副漂亮的脸蛋和免费的食物。乔主动邀请这位母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前一位住客留下的带有破损的盘子,摆在那张自己从没有用过的桌子上。当他试着坐下来的时候,他的膝盖将桌子抬高了一厘米。外卖自带的叉子和蛋糕在廉价桌子上滑动,多亏了那位母亲反应及时,才避免蛋糕掉到地上。

  从那以后,乔坐下的时候都斜着身子。

  这位年轻母亲的名字叫瑞塔。她在州边界的清闲客旅店当服务员。她上班的时候,隔壁家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应该负责照顾卢锡安,但有的时候这个小姑娘也会因为其他事情而分了神——打打电话,看会儿电视,又或者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然后,卢锡安就会偷偷跑出家门。卢锡安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和陌生人说话,不能去马路上玩耍,但他就像一只小鸭子,总会被水所吸引,总会去有水的地方玩耍。要不是河景楼和后面用混凝土浇筑的河岸之间有一道高高的栅栏,瑞塔早就会看到卢锡安在没过脚踝的肮脏河水里追逐小鱼、青蛙或者任何还能在水中生存的动物。瑞塔在卢锡安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情。瑞塔因此也弄坏了不少鞋子,因为在后面的河里玩耍而备受责备,到了23岁生日的时候,大家送给她一个画着卡通秃鹫的黑色气球。

  乔吃着蛋糕,很高兴她能讲自己的故事,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开口说话,这是他最喜欢的对话模式。雷蒙德总是希望乔能够回答自己的对话,或者笑一笑,最可怕的是,雷蒙德有时候甚至希望乔可以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有的时候,乔会笑一笑或者点点头。瑞塔对当前的一切很满意,每当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就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瑞塔认为,从此以后就算是围栏的门没有锁住,卢锡安也不会靠近游泳池(乔感到非常自责,向她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但瑞塔还是感到非常担心。她担心的事情有很多:房租、工作、健康保险、让卢锡安按时吃菜、房间里的水虫和其他各种事情。她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屑,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如果卢锡安会游泳的话,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应该早点教他游泳,但是池里的水之前非常脏,而且瑞塔自己一直以来也没有时间——

  忽然有人说:“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教他游泳。”乔以为卧室里的警方通讯频道扫描仪还没有关。等到他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说话的时候,嘴上已经说着“不要钱”和“啊,这都没关系”,瑞塔从桌子另一头看着乔,仿佛是打量着耶稣、佛祖和鲍勃·巴克的结合体。看来,这事是无法推托了。而且乔对此也很认真。他不确定该怎么教其他人去游泳,但是他看着瑞塔的眼睛,决定每周教卢锡安两次游泳。

  他们在这种羞涩的沉默中吃完了蛋糕,看都没看彼此一眼。

  当超级蜂像绽放的仙人掌花一样爆炸的时候,乔的脑子里全是瑞塔微笑的样子,还有当周末他们开车出去玩时,瑞塔从卢锡安身后看着乔的样子。而乔根本不敢去问瑞塔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想法,他怀疑自己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瑞塔。天哪,他真希望自己这么干过。为了重温曾经的一切,乔甚至愿意将城市淹没,然后用溺死之人的记忆剔牙。

  超级蜂并没有炸出一团火球。当乔冲出黑胶质的车顶时,整辆车变成一堆零件,仿佛是从他身上脱落的一层皮。再见了,超级蜂。再见了,人类外形。月光明亮而寒冷。乔向着城市飞去,他的目标是雷蒙德的俱乐部。他的鬃毛呈现出水草的深绿色,牙齿如燧石般坚硬。深夜中忙碌的通勤人员抬头打量着天空,以为乔是商业客机在月夜留下的银白色尾迹。

  事实证明,教别人游泳并不是什么难事。卢锡安学东西非常快。一开始先学习狗刨式,然后再学剪刀脚。当开始学习自由泳的时候,卢锡安用四肢在水中用力地划动,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向着外卖发动俯冲的八哥。

  乔为了保证安全,努力保证卢锡安可以浮在水面上。

  当游泳课结束之后,瑞塔开始邀请乔来自己家里吃晚饭。只要自己没有工作,他都不会拒绝这份邀请。相较于自己空荡荡的房间,他更喜欢塞得满满的瑞塔家。乔喜欢散落满地的玩具,喜欢无人观看的电视机在一旁响个不停。他喜欢在厨房里给瑞塔帮忙,但是他在狭小的空间内依然毫无用处。瑞塔对此毫不在意,她依然准备着各种材料。他们两人并肩站在厨房里,在一种令人舒适的沉默中,在炖肉、洋葱、孜然和大蒜的味道中一起做饭。有的时候,乔也能闻到瑞塔的气味,他闻到了廉价的水果味洗发水、除味粉和自助洗衣店的洗涤剂的味道。他闻到了清洁剂的味道,瑞塔的双手上总是有这种味道。而卢锡安闻起来总是有泡泡糖味的牙膏、金属和氯水的味道。

  当晚餐结束,卢锡安终于上床睡觉之后,两个人就会打开几罐啤酒慢慢聊天。一开始他们聊一些轻松的话题。瑞塔从不谈乔不想聊的话题,乔对此表示非常满意。如果没有人强迫他继续谈下去,乔反而更愿意继续当前的谈话,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发现。

  乔尽可能将自己的一切告诉了瑞塔。乔的工作?私人安保。对,就是类似保安的工作。这份工作可以让他交得起房租。乔在哪里长大的呢?各个地方都待过,但主要是在河景楼。乔认为这可不是在撒谎。你每天都在成长,学习新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这可比单纯告诉别人“我得了健忘症,什么都不记得,我老板在一个车库里找到了我,我当时浑身赤裸”要好,相比之下,这已经算得上一个更好的回答了。但是,乔已经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太无聊了。瑞塔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

  瑞塔也在这个城市中长大。当她还没到卢锡安这般年龄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于一场建筑事故,所以她的母亲只能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长大。万幸的是,瑞塔的妈妈和祖母都不是寻常之辈。她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邻居们需要她们提供护身符,寻求解药、祝福,又或是给别人降下诅咒。这种生意起码保障了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来。”瑞塔喝完了六罐装啤酒中的第一罐,然后说,“伸出一只手来。”

  “我的手?”乔傻傻地问道。

  “对,你的手。我要看看你的手相。我奶奶教过我看手相。”瑞塔伸出双手抓住乔的一只手。乔当场愣了一下。“我可以通过你的掌纹,预测你的一生……”

  瑞塔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好像有人按下了音量控制键。她的手指停在原地。她因为困惑而眉头紧皱。瑞塔反复打量着乔的掌纹,努力想看懂摆在眼前的一切,却好几次欲言又止。

  乔害怕打扰她,但还是说:“瑞塔?你没事吧?”

  瑞塔还是抓着乔的手,低头打量了好几秒,然后才抬起头。她的眼中闪动着红棕色和金色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日落时分的河边泥地。

  瑞塔问:“你刚才说在哪里长大的来着?”

  当俱乐部里的所有管线和消防洒水装置像一个吃了大餐的老人的裤腰带一样,全部四散炸开的时候,雷蒙德就知道乔来了。乔是洪水,是毁灭,是不可阻挡的狂潮,在天花板掉下来之前,水流已经在昂贵的鞋子周围聚成了一个明亮的旋涡。没人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大多数人都乐于见到雷蒙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已经化身为元素之力的乔·加百列说:“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乔的真身有狼一样的嘴巴,弯曲的脖子与鸬鹚类似。你在他张嘴之前,就可以听到他要说的话,这就好像水从扭成一团的管道中流过。“你说过你会帮我。”

  “什么?你认为我是个骗子?”雷蒙德站在没过脚踝的水中,镇定地打量着暴怒的河神。很少有人能像雷蒙德一样,从谋杀到诈骗再到秘术样样精通,这一切对他来说非常有用。“我就是在帮你,你个笨蛋!你越早点把这些玩水的把戏忘掉,对你就越好。你在这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甚至还有个漂亮的小女朋友,我没说错吧?作为一个河神的话,你最多再活十年。”

  乔说:“离那个女人和男孩远一点。”对他来说,其他的事情也很重要,因为背叛犹如一个挂在脖子里的鱼钩,但就目前而言,这些事情都不是重点。“求你了,雷蒙德。答应我吧。不要再派人去找他们了。”

  雷蒙德镇定地看着乔。他面无表情,身上的西装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水滴从眉毛上滴了下来。

  雷蒙德说:“乔,你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你也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办。她知道得太多了。抱歉了,孩子。”

  雷蒙德并没有开玩笑。你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能发现这一点。乔也感到很抱歉,他如同鳗鱼的身体向着雷蒙德压了过去。

  “你想听点疯狂的事情吗?”瑞塔说道,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河边。

  乔说:“好呀。”他不可能和瑞塔一样,一起坐在超级蜂的前车盖上,因为乔非常爱惜自己的车,而且自己也会压弯车前盖,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靠近瑞塔,炽热的金属烘烤着他的手掌。卢锡安就在下游不远处,笑着往河道中扔石头。

  “好吧,好吧,但是你得答应我,你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乔答应了她。

  “不不不,你给我认真一点,你真的不会当我是个疯子吧?”

  乔再次向她做出了保证。

  瑞塔深吸一口气说:“听好了,我曾经在这里见到过一条龙。我向老天保证,我真的见到过一条龙。”

  到了周日下午的时候,如果两个人都没有工作,他们就会坐着超级蜂出去兜风,卢锡安管这叫飞行时间。他们会收起车顶棚,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一直开到交通灯亮起,群星点亮了夜空。在飞行时间里,没有尸体会被裹进地毯,也没有人会在厕所里打扫别人留下的烂摊子。床虱和血迹不复存在。这就像是在游泳池里游泳,只不过对乔来说更棒,因为瑞塔和卢锡安陪着他,这点亮了他短暂、暴力而空白的记忆。在乔的记忆中,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美好的。

  他们那天下午穿过了很多大街小巷、支路和被管制的区域,最后终于来到残存的河岸边。瑞塔对卢锡安说:“只要你不下水,而且在能听到我们说话的范围内,那么妈妈和乔聊天的时候,你想怎么玩都行。”乔已经看到卢锡安的鞋子被水打湿,但就像雷蒙德对乔的评价那样,他不是个会打小报告的人。他闭着嘴听着瑞塔讲自己的故事。

  “所以,当我只有卢锡安这么大的时候,等到了放学时间和周末,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来这儿。我们当时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任何栅栏和禁止入内的牌子。那时候,这里的水也很多。你还可以抓到鲇鱼、鲦鱼、蝌蚪和其他东西。那时在我们家附近,还没有这么多地面被水泥覆盖,还能看到岩石和水很深的池塘。只要妈妈不需要我在店里帮忙,我就会来这里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里。小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现在这里只有这条脏兮兮的小溪了,但是这里仿佛具有魔力。只有我会去那儿。我可能已经将这里当作自己的领地了。”

  瑞塔耸了耸肩。在乔看来,如果瑞塔是个抽烟的人,现在她可能已经深吸一口了。

  “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能……看到一些东西。一些轮廓、幽灵、神怪,或者其他随便什么。我们家里的女人都有这种能力。大多数时间,你可以用自己的余光看到一些东西,但当我长大一点之后就找到了这个地方。当时我也就十二三岁,那时的天色和现在类似。我当时看到水中有一个巨大的生物被垃圾困住,它在那里不停挣扎。它的脑袋类似郊狼或者野狼,身子看上去和黄鼠狼类似,浑身上下还有……白绿色的毛发。对了,它还有紫黑色的羽毛,前腿长满鳞片,爪子类似鸟类或者其他相似的东西。天哪,我越说越奇怪了。我从没给其他人讲过这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不,乔可不会觉得瑞塔是个疯子。他安慰瑞塔,声称自己也曾经见过一些怪事。虽然这不过是乔编出的谎话,但是瑞塔的故事对他而言,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仿佛这是他曾经听过的一个睡前故事。乔知道瑞塔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而且脑子里完全能构建出那幅画面。

  “天哪,说不定你也是个疯子。它后来的情况越来越好。我确实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巨大生物,它有着巨大的牙齿和爪子,而且当时还受了伤。我很确定那是条龙。我当时逃跑了吗?我当时是直接跑回家了吗?”

  乔非常清楚瑞塔当时没有逃跑,但是却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暗想,不,你一直非常勇敢。

  “不!我为那个生物感到难过,因为我也是个疯子!我当时看到它的前腿被渔线缠住了,所以我悄悄走过去,趁着它停止挣扎的时候,用自己口袋里的折叠刀划开渔线。我向上帝全家发誓,那个生物很冷静地看着我,等着我划开所有的渔线,似乎它知道我在帮它。我把所有的渔线划开,最后只剩下缠在它嘴上的六罐装啤酒的塑料包装。”

  一切都和瑞塔说的一模一样,乔还记得这事最后是如何结束的。瑞塔温柔地将塑料垃圾扯掉,虽然她的手很小,但全程却不曾颤抖,而且那时候的瑞塔眼中写满了善良和勇敢——

  现在乔开始担心自己和瑞塔都是疯子。

  “那么,你当时干了什么?”

  “我……我当时把装啤酒用的塑料箍圈摘掉了。我相信它并不想伤害我。它的眼睛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且颜色也很奇怪。其实,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很像。”瑞塔笑了起来。她的笑是那种思考了一些事情,但是却得不到答案的尴尬笑容。“我把箍圈拆掉,然后那条龙就不见了。”

  卢锡安扔出的石头砸进河里,发出“扑通”一声。河水很浅,甚至砸不出一个漂亮的水花。但这足以打破黄昏时分的宁静。扑通,扑通。

  “天哪,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就连我前夫都不知道这事。”

  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乔很认真地说:“算了,谢谢你能相信我。”他说这话可是发自真心。乔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真诚,但是他非常认真地说:“谢谢你。”

  瑞塔笑了笑。她握住了乔的手,这是一个月里第二次了。

  万物总会消逝。龙对此非常清楚。龙究其一生都在与之斗争。

  所有对雷蒙德河岸建设计划造成阻碍的东西,不是被推土机推平,就是被雷蒙德用金钱收买,最终,所有障碍都被清除了。最后只剩下清理行动了,那些对雷蒙德的计划过分了解的人和那些想让自己保留利用价值的人,都是清理行动的目标。雷蒙德对此专门列了一个清单,这份清单中的内容和私人恩怨毫无关系。一切都是生意。雷蒙德把这个名单给了乔,而乔继续用惯常手段执行任务。他服从雷蒙德的命令。他回家之后清洗了一下超级蜂,还用水管向着瑞塔和卢锡安喷水,把工作彻底抛在脑后。大多数关注细节的人都是坏人,雷蒙德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乔告诉自己,自己没有什么损失。一切都和他自己无关。

  名单上的人名越来越少。秋天越来越近。现在需要去处理的人越来越少,其中包括一个叫玛利亚的流浪汉。

  玛利亚几乎1万岁了。她来城里,是为了收一笔雷蒙德欠她的债,雷蒙德将她安置在一间汽车旅馆里过周末,而他本人则需要处理一些文书工作。雷蒙德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名单上会有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而乔也一如既往地没有多加过问。他看了眼照片,收起雷蒙德给他的地址和房间号,然后和雷蒙德手下另一个少言寡语、留着一撮胡子的打手戴维一起出发了。戴维从不说废话。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在这一点上,他和乔没有区别。

  他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眼前的汽车旅馆看起来非常普通,和这片伤痕累累的大陆上各个城市出入境公路旁的各种旅馆相比,完全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它们都是矗立在路旁慢慢腐败。墙体的油漆渐渐剥离,紫翅椋鸟在石子间寻找食物,显示有空房的牌子在下午的阳光下闪个不停。附近还停了一两辆车,这些车的状态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但是,当乔离开自己的林肯车之后,他感到背后泛起了一股寒意。他诧异地打量着自己的鸡皮疙瘩。汽车后视镜上的温度计显示当前温度为36摄氏度。

  他看了看戴维,后者点了点头。

  戴维说:“我也感觉到了。情况有点不对劲。哥们,等会要小心点啊。”

  玛利亚在15号房,那是一间正对着停车场的一楼房间。乔原本以为要撬锁才能进去,但他轻轻扭了扭门把手,门就开了。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亮着红光的房间,仿佛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一个老妇,而是什么更加危险的人物。电视和房内照明都被关闭了,遮光窗帘也关闭了。一个弓着背的人靠坐在远离窗户和床的那面墙边。

  “雷蒙德可真是个大好人,还知道派人来陪我。”那团阴影说道。她的声音比八月的天气还要干燥。她手中的物件发出了咔嗒的声响。乔借着打火机的光亮,看到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文着警戒之眼图案的手。玛利亚还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房间内的霉味和雪茄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当你有了这种好朋友,为什么还需要戴着急救手环,以防在卫生间里摔倒呢?小伙子们,你们是来给我拿购物袋的吗?”

  乔的眼睛还在适应屋内昏暗的环境。他现在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了:画在墙上的符号,天花板上的大圆圈。塔罗牌散落在脏兮兮的地毯上。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震动,乔感到自己的牙齿都在震动。他的意识和想说的话仿佛掉进了沥青里。而戴维也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乔坚持说道:“女士,这事和个人恩怨没关系,完全是……是生意。”

  玛利亚发出了干涩的笑声。她手中的雪茄在昏暗的房间中跳来跳去,仿佛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玛利亚说道:“小伙子,你是不是一直跟自己这么说的?如果和私人恩怨无关,他也不会派你来。又或者说,派出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雷蒙德真是个不乏惊喜的混蛋。先是求我办事,然后再找人杀了我,这样就不用给我付钱了。脸皮太厚了!我希望下一个被他出卖的女巫,会给他屁股底下开出一个直通地狱的传送门。”

  戴维向着玛利亚走了一步,他的手在枪套里摸索。他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在下水道里摸索的盲人。

  戴维说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了?你就不想祈祷一下?”

  玛利亚反驳道:“哦,我才不需要祈祷呢。你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我的遗愿。我希望雷蒙德·斯图里奇得到应有的报应。我希望他在河床上建起来的那些破房子,像纸牌屋一样全部塌掉。我尤其希望,看在那些我曾经迷惑和出卖过的灵魂的分上,现在站在这里的那个被我召唤和束缚的河灵,能够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淹死他那个所谓的老板。当这一切都成真的时候,我会开开心心地下地狱。”她手中的雪茄忽然抖动了一下。

  玛利亚所说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理解。乔摇晃着脑袋,努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哪,妇人,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东西?”乔走近了几步。塔罗牌掉了出来,被他踩在脚下。玛利亚翻着眼睛看着他。

  她低声说道:“我觉得你知道自己是谁。他不想让你碍事,就像他不想让我碍事一样。但是,你不可能对着河神的脑袋来一枪。为了对付河神,你需要专家出手。你需要专家提供培训。你需——”

  “我要头疼死了。”戴维说。他掏出了手枪。“赶紧把这老婆娘杀了完事。”

  “不,戴维,等等,我要知道——”

  “你会想起来的。”玛利亚冷静地说,“他想控制你,然后——”

  戴维手枪上的消音器响了起来,手枪发出了一声闷响。玛利亚倒了下去。她的帽子和雪茄掉在了乔的脚边。

  “该死的,我就想和她聊聊!天哪,你是不是不知道‘等等’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戴维举起双手,摆出一副你给我冷静一下的样子。“我很抱歉,但是老大难道是派你和这个老婆娘聊天的吗?你忽然这么生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可是个好问题。和其他大多数问题一样,乔对此也没有答案。他感到……很奇怪。现在,玛利亚已经死了。戴维看起来对一切都无所谓。乔现在感觉非常不对劲。他已经突破了自己焦虑的极限,而且完全不想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勉强得来的快乐生活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乔捂着脑袋嘀咕道:“不,不不不不不。她是个疯子。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但是,谎言不会给你这种感觉。他能感觉到有关过往记忆的冰冷碎片开始聚合在一起,他想起了拿着枪的人、带着水泥的人、使用召唤咒语的人,而他只能抵挡他们一小会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喘息,乔和戴维两个人愣在原地。

  瑞塔沐浴在临近黄昏的阳光下,站在房间门口。

  解决了雷蒙德,他又回到了河景楼。变回人形让他感到非常难受,这种痛苦就像穿了一双小了三号的鞋子,但乔还是坚持最后一次返回自己狭小的公寓。

  他要给瑞塔写一封信。

  瑞塔:

  我必须要走了,我很抱歉。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找你了。一切都处理好了。

  我在床垫里藏了好多钱,在这藏的钱更多(具体见地址)。这些钱都是你的了。希望你和卢锡安快乐地活下去。

  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他把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等瑞塔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封信。然后,他就趁着夜色离开公寓,从他所在的位置透过链条锁死的围栏,可以看到河岸。

  瑞塔怀中的毛巾一直堆到了她的下巴。因为乔处于一个背光的位置,所以她看不到瑞塔的眼睛,但是根据她愣在原地的样子,乔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们二人的样子,这让他感到非常难过。

  戴维叹了口气,仿佛一个人在处理烂摊子的同时,这个烂摊子变得越来越大。他抬起了手枪。戴维擅长清理烂摊子,他的做事风格就像一台经过良好维护的引擎。但是,乔从来不是那种“做事精细”的人,而是用自己的大块头来弥补细节上的不足。乔一拳打在戴维的手肘上,子弹飞到了一边去。戴维的骨头应声而碎,他浑身抖了一下,手枪掉到一旁,一时间失去了战斗力。

  乔本该彻底解决戴维,扭断他的脖子,或者给他脑袋上来一枪,给雷蒙德撒个谎,把一切怪罪在玛利亚头上。但是,乔在戴维的咒骂声中,拉起瑞塔跑出了房间,向着林肯车跑去。远处已经传来了警笛声。乔将瑞塔扔进林肯车的后座,然后冲向驾驶座,瑞塔全程一言不发,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而睁大了眼睛。

  这台老车高速冲出了停车场,加入了傍晚的车流,车尾在冲出去的瞬间剧烈摇摆,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乔开始盘算起来。就算戴维一条胳膊受伤,而且没有交通工具,也会快速向雷蒙德汇报发生的一切。雷蒙德已经知道瑞塔的存在。他知道瑞塔住在哪。等戴维打完电话,雷蒙德就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一拳打在塑料仪表盘上,一时间塑料碎片到处乱飞,他的拳头上鲜血淋漓。现在情况太复杂了。玛利亚所说的话,瑞塔坐在副驾驶座上,被他狂怒的样子吓得缩成一团,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他希望飞到空中,将整个城市淹没,复刻一遍亚特兰蒂斯城的遭遇。他说道:“瑞塔,我很抱歉。我不能——无法——”

  “你要杀了我吗?”瑞塔说话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快被车外的车声所掩盖。天啊,乔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不。”乔说,“我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瑞塔松了口气,但还是保持戒备。乔曾经告诉过她,自己的工作属于私人安保。这都是他的工作。乔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躲几天?最好是在城外。”

  “我——妹妹住在图森。我可以——”

  “带着卢锡安过去,在那住上几周。别急着回来,好吗?”

  “我的工作,我不能——”

  “别担心你的工作了。求你了,瑞塔。一个大坏蛋可能已经知道你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给我点时间,我来搞定这一切。”

  “现在站在这里的那个被我召唤和束缚的河灵”,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的记忆突然发生闪回。一个更年轻的瑞塔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和现在一样非常害怕,但她却把手向上慢慢伸出,动作非常温柔缓慢——河岸两边停满了装着混凝土的卡车——乔感到自己被揪出了自己的家,接着被绑定到一个又慢又笨的东西上——他听到了雷蒙德清晰的说话声,仿佛他就坐在瑞塔现在所在的位置上:“见了鬼了,居然成功了。你做到了。你这个懒骨头老巫婆,你居然做到了。尼科,波比,给他弄几件衣服穿上!”

  乔小心翼翼地问:“瑞塔,你那天晚上到底从我的手掌上看到了什么?”

  瑞塔的手里还抓着一条旅馆里的毛巾。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毛巾被她在大腿上扭成了一团疙瘩,她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最终,瑞塔说:“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家……在别的什么地方。”

  两个人自此一言不发,一路开回了河景楼的停车场。正如乔所担心的那样,停车场里出现了一些自己非常熟悉的车。通向二楼阳台的楼梯间里也出现了黑影。

  乔问道:“卢锡安在哪?”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走廊里的人。

  “在莎拉家。”

  莎拉家在楼下。感谢风暴、泉水和草叶上的露水吧。“好吧。咱们这么办。我先下车,然后上楼。你跟在我后面,去找卢锡安。然后你上自己的车,去找你妹妹。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求你了。”

  “乔,我——”

  “求你了。去找莎拉,接上卢锡安,然后开自己的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瑞塔语速太快,以至于听起来有些模糊。瑞塔说话一直以来都很清楚。乔现在心里早就难过无比。

  乔说:“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连头也没回。他打开车门说:“数到15,然后下车。”

  他快速跑进了楼道里。乔的身材非常魁梧,楼上的人必然会看到他,但当时光线昏暗,乔奔跑的速度也很快,没人能开枪击中他。等到乔开始爬楼梯的时候,劣质的金属板和胶合板都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一步跨上两个台阶,使出全力撞向挡在楼梯上的人。他看到了些自己认识的人,于是挥起拳头砸了上去。一颗子弹从他耳边擦过,而乔几乎没有注意。整个世界变得混乱不堪,乔在狂怒的驱动下,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拍飞。这种感觉太棒了。乔觉得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远处传来一声车门关闭的声音。身处混战中的乔听到这声音之后,终于感到安心了。现在乔只需要进一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瑞塔和卢锡安回家,然后就可以去对付那位所谓的老大、恩人和叛徒雷蒙德。一个人的脑袋撞在楼梯的金属扶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有个人用手枪抵在乔的肩膀上,子弹穿过乔的肌肉和骨骼。这个家伙在雷蒙德的生日聚会上拿出了自己做的花生酱饼干,雷蒙德觉得那是自己吃过的最棒的饼干。乔发出一声咆哮。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他张开大嘴,发出一种只有动物才能发出的声音,然后抢过那人手中的手枪,用它打碎了饼干大师的下巴。

  他大口呼吸着空气,双手撕扯着往日同僚的肩膀、脖子和脑袋。在楼下,瑞塔抱着卢锡安穿过庭院,向着停车场冲去。天色越来越昏暗,但乔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而瑞塔也能看到乔。乔曾经哀求瑞塔,千万不要回头看,但瑞塔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抬起头,正和乔四目相对。她停下了脚步。乔使劲摇了摇头。瑞塔再次看了乔一眼,然后继续向着停车场前进。

  乔默默说道:“再见啦。”更多人向他冲了过来。

  “嘿。”卢锡安对着河说道,而瑞塔已经泣不成声。“你跑哪去了?你还没教我蝶泳呢。”

  他们的新家周围没有河。新家坐落在山上,要是放在以前,每当她开着自己破烂的雪佛兰车从别墅前开过的时候,就会有警察的巡逻车开过来,催促她快点开走。她买这栋房子的逻辑大部分可以这么理解:去他们的吧,我就是要当他们的邻居。她的新房子非常漂亮,而且处在一个很棒的学区里,距离社区大学也很近。真正让她做出买房决定的,是有人曾经告诉她:“姑娘,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但是,那条河距离新房子很远,人无法走过去。瑞塔的邻居说这是件好事,因为河水忽然开始上涨,就好像上游某处发生了溃坝,谁都不知道下次下暴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河流两岸的建筑工程全部陷入无限期停工。有人说这是因为山里下雪了,还有人说是因为气候异常。瑞塔对此有自己的见解,但是她没有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她把卢锡安送去了幼儿园,然后去买日用百货,每周还去上三次课。到了周末,他们就会来到河边,河水在骄阳的照耀下泛着光,就像是一条脏兮兮的丝绸。

  河水还是很脏。河的两岸还是可以看到很多垃圾,你可以看到外卖的杯子、塑料袋和各种垃圾。但是,其中发生了一些改变。这种改变不限于河水的深度。现在你可以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守护这条河,而这种感觉已经缺失了太久。当他们下车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守护神舒展了一下油光发亮的鳞片,就像是一只猫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向他们问好。当卢锡安靠得太近可能会摔倒的时候,它就会做好准备接住他。这一切也有可能是瑞塔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当乔离开他们之后,她的内心总有一个地方空荡荡的,以至于自己有时候睡不着觉。只有她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时,这种感觉才会消失。她唯一能够安心的时候,就是为了某个神秘的东西而做好准备的时候。

  但她究竟在等什么?为了好似奇珍异宝般的研究?为了奇怪的羽毛、魔法和獠牙?为了一辆能像海豚一样,破水而出的超级蜂?

  卢锡安又问道:“你到底跑哪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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