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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辛达的龙

  凯莉·巴恩希尔

  凯莉·巴恩希尔的小说《喝月亮的女孩》获得了纽伯瑞奖,中篇小说《非法魔法师》则获得了世界奇幻奖,除此之外,她还著有其他短篇小说。她是麦克奈特基金、杰罗姆基金会员,同时参加了明尼苏达州艺术委员会和阁楼文化中心。她最近的作品是短篇小说集《可怕的年轻姑娘和其他故事》。

  虽然这条龙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产物,但是卢辛达却很爱它。她发现自己的科学实验居然在一瞬间制造出一条小龙,这条龙小到可以装进茶匙里(这条龙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卢辛达差点就没看到它。如果一切真的如此,那么卢辛达的项目不仅会失败,她也会失去用手捧住一条小龙,爱它直到时间尽头的机会),卢辛达知道自己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她捧起那条小龙,带着敬畏之情目瞪口呆地一直盯着它。

  "别担心。"她知道自己心跳加速,于是悄悄说,"我来照顾你。"她知道自己会永远照顾这条龙。这可不是单纯嘴上说说,而是在这个充满随机性的宇宙中,提前下了一个结论,一个10岁的小姑娘得到了一条龙。

  卢辛达的科学实验,或者说是这个实验的剩余部分,开始不停抖动。龙身上的光芒越来越明亮。玻璃烧杯的边缘出现了皱褶,并冒出了阵阵青烟。卢辛达并不在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小龙。这条龙和一颗青豆差不多大,它也抬起头看着卢辛达。

  "卢辛达·贝文顿·科茨!"

  卢辛达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她惊恐地看着科学课老师犹如一头脾气糟糕的犀牛,从教室的另一头儿冲了过来。肖恩先生大喊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责备和失望。卢辛达非常确信,他没有看到卢辛达手掌上站着一条龙,这条小龙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绿色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宇宙。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用另一只手盖住了小龙,然后摆出一副尽可能无辜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科学课老师。

  卢辛达双手藏在桌下,说道:"肖恩先生,您找我?"

  肖恩先生肌肉发达,脖子粗壮。当他生气的时候,脖子两侧就会凸出两条血管,而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他不在乎卢辛达的手里有什么,而是紧张她面前这堆正在融化、发光,随时可能着火的烂摊子。肖恩先生怒气冲冲地说:"站一边儿去。"他用阻燃剂将这片烂摊子彻底覆盖。"把窗子打开。"他对着马里和安吉咆哮道。"现在咱们可不能触发全楼的火警警报。你们两个!"他对着华莱士和旁边的男孩吼道。卢辛达永远都记不住那个男孩叫什么。"站到桌子上,用你们的笔记本对着通风管道扇风。站上去,士兵!"肖恩先生曾经在部队服役,负责训练士兵站队列、跑48公里、用武器射击和大喊"是,长官"。然后他决定做一些更有挑战的事情,其中包括教四年级的科学课。又或者,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编的故事。有的时候,肖恩先生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似乎在穿越危机四伏的战区,每个人都以为整天穿着沉重的战斗靴,而感到双脚酸痛不已。他总是把学生们称呼为士兵,并且告诉学生学习和生活一样,都是一场战争。他管自己叫指挥官,而且最少在五年级的科学课上经常说:"你们的灵魂都是我的。"这话他可真没少说。

  卢辛达并不赞同这个说法。但是,她没有向老师表达不同意见。

  "贝文顿·科茨小姐,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对你期望很高,但是你一整天都三心二意。这让人无法接受。三心二意的人可是会死的。记住这一点。"他拿出评分册,写了几笔,肯定是写了个不及格。

  卢辛达从没有在课堂项目中得过不及格,但这次她态度坚定优雅地接受了这个不及格。因为这个不及格为她带来了一条龙。但是没人知道这条龙的存在,它在自己的双手中爬来爬去,探索着她的掌纹,用小小的爪子戳着她的皮肤。没人知道这条龙的存在。这可是她自己的龙。她确信学校如果知道龙的存在,就一定会从她手里抢走这条龙。一想到这一点,卢辛达就感到非常难过,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

  "肖恩先生,我很抱歉。"她说道。

  "我要给你的父母发一份电子邮件,好好说明一下你这种不小心的行为。我估计他们会好好处置你的。"

  卢辛达说:"这是当然。"

  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情。肖恩先生经常威胁说发送电子邮件,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从来没发过邮件。卢辛达不知道他是否会用电脑。肖恩先生是个很老派的人。即便他发了邮件,卢辛达的父母也不会看它。她的母亲这些年无事可做。卢辛达的父亲在独立日那天出门买烟花,但从那天之后,她就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肖恩先生拿过了一个金属垃圾桶,将桌上这堆闪闪发光的烂摊子扫了进去。至于这堆垃圾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没人能看出来了。这堆垃圾的重量已经超过了它原有的重量,而且砸在金属垃圾桶底部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巨响。肖恩先生非常健壮,却还是花了一番力气把垃圾桶搬到了后面。房间里一整天都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卢辛达故意错过了公交车,选择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回家,她的龙藏在午餐盒里(她已经预先戳了几个通气的洞),她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计划,琢磨着如何和自己的好朋友霍林斯夫人一起做一个世界上最棒的育龙花园。

  霍林斯夫人住在卢辛达家的隔壁,她已经101岁了。卢辛达没有同龄朋友。在学校里,她一个人坐在一旁。她在草场上一个人玩儿。她从没有要求加入其他小组的项目计划。但这些事情对她并没有影响——最起码她是这样告诉别人的——但她并不完全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卢辛达和其他人而言,双方都是难以理解的存在。

  但是,她和霍林斯夫人之间,并不存在这些问题。

  卢辛达喜欢霍林斯夫人家的房子。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自从她的父亲消失之后,情况更是如此。

  当卢辛达绕过街角的时候,她不禁感叹今天的天气。现在是十月中旬,天气非常暖和,空气非常甜美,可以闻到落叶和野果的味道。阳光非常明媚,而且天空蓝得好似知更鸟蓝色的蛋壳。小龙在午餐盒里跑来跑去。露西悄悄对它说:“别担心。等咱们到了我朋友家,我就立即放你出来。”当她说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太激动,她希望给龙留下一个交朋友很容易的印象。她希望自己的小龙不必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

  当卢辛达到了自己家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虽然整个街区的房子都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但她家却处于阴影之中。房门边的信件已经堆成了一堆。她妈妈正在家里某处。卢辛达紧皱眉头,心里一惊。她知道自己的妈妈很有可能在沙发上哭泣。她知道自己应该进屋坐在妈妈身边。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就像刷牙和擦拭脏桌子一样,卢辛达知道这是一个人必须做的事情。但是,小龙还在午餐盒里跑来跑去。她希望让霍林斯夫人看看它。

  “妈!”卢辛达在门廊里大喊一声,书包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妈妈并没有回应。卢辛达又喊道:“我出去玩儿了!”她没有告诉妈妈自己要去霍林斯夫人家玩儿。就卢辛达所知,妈妈从没有见过霍林斯夫人,也没有在乎过隔壁的房子。

  卢辛达把午餐盒抱在胸口,一路蹦蹦跳跳。她知道妈妈听到了自己的话,这就够了。

  霍林斯夫人的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栋房子总是在闪闪发光。这也是卢辛达喜欢这里的一个原因。由于邮差从来不会去霍林斯夫人家,所以门口也没有一堆堆让人感到恐慌的信件。卢辛达认为,这是因为霍林斯夫人家的门牌号是1425½,邮差也许不相信分数。霍林斯夫人家的正门上有个直径20厘米的凸面窥镜,安装高度刚好和霍林斯夫人的身高相当。这个设计非常方便,因为卢辛达也差不多高。她可以借此观察房间内的情况,看着霍林斯夫人慢慢走了过来,然后贴在窥镜上打量门外到底是谁。这一切在窥镜的扭曲作用下,看起来越发扭曲,霍林斯夫人的眼睛也看起来异常巨大。卢辛达站在门外挥了挥手。

  “嗨,霍林斯夫人!”

  “哎呀,是卢辛达!”霍林斯夫人在对讲机里说道,“这还真是个惊喜!”虽然卢辛达每天都会来看霍林斯夫人,但她却总是这么说。霍林斯夫人的口音很重,总是把“卢辛达”说成“罗森达”。这是因为霍林斯夫人来自一个叫作“故国”的地方。卢辛达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那里的历史非常悠久。

  “等等啊。”霍林斯夫人说,“让我把门打开。”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对霍林斯夫人而言,这扇金属大门又厚又宽又重,而且曾经安装在一艘机密实验型潜水艇上。霍林斯夫人从没说自己是潜水队的成员之一,但卢辛达一直认为如此。

  霍林斯夫人曾经说:“一栋有趣的房子当然需要一扇有趣的大门。”卢辛达把这句话默默记在心里。也许这能帮得上自己的母亲。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

  为了打开这扇门,需要无数个杠杆、插销、齿轮、弹簧和马达的共同努力。霍林斯夫人只需拉动一根绳子,就能打开大门(这根绳子由红色和黄色天鹅绒组成,曾经是马戏团的财产),但是大门开启的过程需要一分多钟。终于,在经过了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剧烈的震动后,大门打开了。霍林斯夫人站在门廊里,满是雀斑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的灰色短发看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大头针。她穿着薄薄的纯棉家居裙,口袋里装满工具,穿着一件白色的实验室大褂和一双黑色的防水长靴。虽然她的眼睛很小,却很有神。一对眼镜好似一对放大镜,看起来好像一对行星,这反而让她的脸看起来很小。霍林斯夫人眨了眨眼睛。她把脸往前凑了凑,以至于她和卢辛达的鼻子都要贴在一起了。

  她眯着眼睛说:“有点儿不对劲。你是不是不一样了?”

  卢辛达回答道:“没有啊。”

  “感觉你似乎丢了点什么东西。你是不是丢东西了?”霍林斯夫人问道。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卷尺,然后量了量卢辛达的脑袋,又皱起了眉头。

  卢辛达继续说:“没有啊。”小龙还在午餐盒里跑来跑去。卢辛达几乎要兴奋得晕了过去,她真的想让霍林斯夫人看看这条龙!

  老人哼了一声,然后耸了耸肩说:“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进来吧。”她走向厨房,嘴里说着:“水壶已经放在炉子上了。”

  霍林斯夫人是个科学家和发明家,每个房间里都摆满了嗡嗡作响的机器。霍林斯夫人的机器有些可以打开罐子,有些可以告诉你谁在厕所里,还有些机器可以在你想大声咳嗽的时候拉上遮布。(当霍林斯夫人得了肺炎的时候,这可是个大问题。)她有些机器可以显示全球各地的实验室的图像(甚至连外太空实验室都能看到),还有台机器可以看到地下室里各个材料实验室的情况。她的家中还有台机器,带着一条鸡毛掸子和湿漉漉的抹布爬来爬去,因为擦灰可是一种长期性的工作。

  霍林斯夫人的拐杖底端还有四个分齿,乍看之下,这并没有特别,但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每个分齿都有独立的齿轮和光学装置,可以根据霍林斯夫人的每一个动作做出回应和再调整。想弄倒这个拐杖是不可能的事情。卢辛达明白这一点,因为她曾经趁着霍林斯夫人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自己亲自做过实验。这个拐杖不仅能够自己恢复直立状态,而且还像一头保护欲过强的拉布拉多狗,一路追着卢辛达,把她赶出了房间。

  卢辛达曾经对霍林斯夫人说,应该给这根拐杖取个类似獠牙、打手或者野狼这样凶猛的名字。但是霍林斯夫人却说,给机器起名字实在是太蠢了。“你不能给没有灵魂的东西起名字。”霍林斯夫人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卢辛达将午餐盒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她尖叫道:“霍林斯夫人!”她现在极度兴奋,“我有一条好消息。”她把一只手搭在午餐盒上,开始原地蹦蹦跳跳。

  霍林斯夫人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在剧场看剧才会用到的眼镜。她皱着眉头说:“不对,肯定出了什么事。你丢东西了。”

  卢辛达说:“是吗?我丢了什么?”

  “我不知道。”霍林斯夫人眼睛贴在眼镜上仔细打量,“还得你告诉我。”

  卢辛达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没丢。但是霍林斯夫人,我手上确实有点儿东西。而且是新鲜东西。我想说的就是这事。”

  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但是水壶却没有发出哨声,而是发出了一个歌剧中女人唱歌的声音。虽然卢辛达曾经听过这首歌,但霍林斯夫人还是向她解释,这是歌剧《茶花女》中的唱段。卢辛达非常喜欢霍林斯夫人的一点,就是她总认为卢辛达知道的比自己多,而卢辛达认识的其他成年人则恰恰相反。

  卢辛达摇了摇头说:“不不不,不能这么说。我可没找到什么,而是做出了些东西。一个和龙有关的东西,而且完全是个意外。但是,我还是做到了。基本上和你发明东西是一样的。”卢辛达指了指那台小型八足机器,这台每只脚上带着吸盘的小机器人正在清洗厨房窗户。

  霍林斯夫人调整了一下眼镜,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给我看看午餐盒里是什么东西。”她的口气就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科学家注重观察和数据。卢辛达现在激动得要死。

  她面带微笑地打开了午餐盒。她的小龙趴在午餐盒中央,正抬着头,用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睛打量着一切。这可是卢辛达的龙。这简直太棒了!她兴奋地说:“好看吧?”

  霍林斯夫人一屁股坐在光亮的金属座椅上,调整着厚重的眼镜:“住在地球上的人类确实经常使用‘好看’这个词。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这个词并不合适。”她伸出手,鼓励小龙往上爬。小龙的体积比之前大了一点儿。在学校的时候,它不过是一颗豆子大小。现在,它已经有一颗葡萄大小了。小龙站在霍林斯夫人的手掌上,一人一龙四目相视。她让小龙在自己的双手间爬来爬去,嘴里念叨着无人能听懂的故国话。卢辛达知道这是一种科学观察,她对于自己无意间创造了一条如此值得研究的龙,感到非常自豪。

  她悄悄说道:“干得漂亮,我的朋友。”

  “亲爱的,你去倒点儿开水吧。”霍林斯夫人说。她瞥了眼卢辛达,说:“你还没给它起名吧?我是说,给龙起名字。”

  卢辛达感到自己心中腾起一股巨大的罪恶感。她还没给龙起名字!自己算是何种养龙人啊?自己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情?她把两个茶包放进机械茶壶,然后把开水倒了进去。机器茶壶有短短的腿、可伸展的机械臂和计时器,如此一来就可以确保一切工作正常。卢辛达把茶壶放在桌子上。

  她尽可能随意地说:“我还没给它起名呢。我想先和你确认一下,确保它真的有灵魂。”这当然是个谎言,但她提前能够想到的话,确实是个好计划。她停了一下,皱着眉头问:“龙有灵魂吗?”

  霍林斯夫人心不在焉地说:“这要取决于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在本子上写着各种奇怪的符号。卢辛达知道这是故国语,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亲爱的卢辛达,你最喜欢什么口味的饼干呀?”

  卢辛达对此感到非常惊讶,霍林斯夫人居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口味的饼干。她回答道:“柠檬味的。”霍林斯夫人每天都会问她这个问题。

  “好吧,好吧。”霍林斯夫人几乎把龙凑到了自己的鼻子上,仔细打量着这条龙,然后又写了几笔。“给我拿一块柠檬饼干。还有,能帮我把那个放大镜拿过来吗?”在烤面包机旁边的金属架子上,有一个非常大的放大镜。这个放大镜很大,卢辛达只能用两只手才能拿起来。她的二头肌都在颤抖。霍林斯夫人把小龙放在桌子上,刚好位于放大镜之下。她掰下一小块饼干,凑到小龙的爪子前。小龙打了个抖,卢辛达也打了个抖。卢辛达感觉到了来自小龙的好奇和愉悦。小龙闻了闻饼干碎屑,然后吃掉了它。卢辛达深吸了一口气,柠檬的清香让她精神一振。她感觉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上都是柠檬,到处都是柠檬的味道。小龙擦了擦嘴,伸出爪子,表示还想要一块。卢辛达舔了舔嘴唇。小龙吃掉了第二块饼干屑,用爪子抚摸着肚皮,躺在了桌子上。它的脸上露出了一副非常满足的表情。

  卢辛达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揉了揉肚子。

  “嗯。”霍林斯夫人嘀咕了起来。她看了眼机械茶壶,然后随口说了一句:“麻烦倒杯茶。”茶壶听到命令,马上就开始工作。整个茶壶的机械结构非常古老,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它依然把茶杯拉到自己身边,将茶杯里加满了茶。机器茶壶又向着奶油壶伸出了机械臂,对准壶的把手,然后调整吸盘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提起奶油壶,向茶杯里倒了几滴奶油(当然桌子纸垫上也滴了几滴奶油)。霍林斯夫人说:“干得漂亮。”茶壶似乎因为愉悦而颤抖了起来,齿轮也闪闪发光。

  小龙打了个嗝,卢辛达也打了个嗝。她曾经听别人说过,打嗝也会传染。又或者是小龙在打哈欠。又或者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霍林斯夫人眯起了眼睛说:“卢辛达,我的小可爱,你今天辛苦了。你肯定已经饿坏了。吃块饼干吧。柠檬是你的最爱。”

  卢辛达摇了摇头说:“还是不用了,多谢。”她打了个哈欠。小龙也打了个哈欠。“我吃饱了。”

  霍林斯夫人又写了几笔。

  自从霍林斯夫人的房子——房子里有各种发明、实验室、暗室和奇怪的地板——忽然出现在卢辛达家隔壁,她就怀着一种好奇和感激的心态,立即向霍林斯夫人介绍了自己。而霍林斯夫人经历了卢辛达能看到这间房子的事实感到最初的惊讶之后,嘴里嘀咕着“总有人能看到这房子”,然后告诉卢辛达她对于自己很有用,而卢辛达也确实没有辜负霍林斯夫人的期望。自从那天起,卢辛达天天帮着霍林斯夫人擦拭抛光各种科学设备。她给年迈的鸟为食,检查鱼的状态,为松鼠留下几片饼干,然后去给树上的猫头鹰打打招呼,因为所有人都值得打个招呼。

  霍林斯夫人让卢辛达站在厨房的门廊旁边。她站在凳子上,依靠尺子的辅助,用钢笔在门廊上做了个记号。这个记号代表着卢辛达的身高。

  卢辛达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身高?”

  霍林斯夫人说道:“因为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而且我还要做些很有趣的事情。”她说完,就低下头用故国语又写了几笔。她并没有向卢辛达解释自己写了什么。

  她们坐着升降梯来到地下室,霍林斯夫人检查了一下种在闪闪发光的培养器里的智能金属。一块智能金属在培养器中躁动不安,一会儿变成手,一会儿变成怪物,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一只眼睛。

  “快别闹了。”霍林斯夫人说完拍了拍玻璃,整块金属瞬间变成了一摊融化的液体。

  卢辛达凑到玻璃旁仔细打量。

  “它是怎么做到的?”卢辛达问道。她的龙从她的衬衫口袋里探出头,然后又钻了回去。这可真是条胆小的龙。

  霍林斯夫人耸了耸肩:“这是有智能的金属。它想干什么都行。”她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团金属。“它也可以按照指令工作,而且还完全不用考虑它的感受。”那团金属温顺地晃动了一下。

  卢辛达从这团金属前退开几步,让小龙爬到桌子上。小龙到处闻来闻去,但还是留在距离她的手不远的地方。小龙需要卢辛达。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她看着霍林斯夫人说:“如果这团金属有智能,那么它有灵魂吗?”

  霍林斯夫人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么问?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有意识的东西不一定有灵魂。你见过电视新闻上的政客吧。”卢辛达没有见过电视上的政客,但是她不打算告诉霍林斯夫人这一点。

  她慢慢地说:“那你是怎么判断一个物体是否有灵魂呢?”

  霍林斯夫人一脸严肃地看着卢辛达,然后看了看小龙,又看了看卢辛达已经变大、开始显得有些松垮的鞋子。“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做出的猜测。”她说道,“要是你错了,就只能靠老天帮你了。”她看了看龙,现在已经有一个杏仁大小。“把它还回去。”霍林斯夫人很严肃地说道。小龙攀上卢辛达的胳膊,跳进了卢辛达的口袋里寻求掩护。而卢辛达不知道小龙究竟要还给自己什么东西。小龙开始发出呜咽声。霍林斯夫人说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小龙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放松。霍林斯夫人拍了拍卢辛达的肩膀说:“设立目标和标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各种关系中都是如此。但是,想必你也知道这些事情。”卢辛达装出一副明白怎么回事的样子。她跟着霍林斯夫人回到升降梯。随着她们降到地下二层,卢辛达的鞋子又合脚了。

  卢辛达从没有来过地下二层。这里的灯光是蓝色和绿色,仿佛自己置身水下。墙壁上有几个屏幕,看起来像是观察窗。霍林斯夫人在地面上的家里也有大约10个这样的屏幕,但是在这里,有几十个这种屏幕。卢辛达看着这些屏幕,惊讶得说不出话。这里的屏幕和房子里的屏幕一样,大多数都显示着实验室里的画面,但是有些屏幕却显示着位于潜水艇和洞穴中的实验室。在一个屏幕中,科学家们似乎都飘浮在空中。两个屏幕上显示着动物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还有三个屏幕显示着科学家穿着防护服在处理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看上去有好几个脑袋,或者四个胳膊,又或者屁股上长了个毛茸茸的大尾巴。卢辛达觉得这一定是某种奇怪的电视节目。

  霍林斯夫人说:“把龙放在桌子上。我要给它拍张照片。”

  卢辛达问:“拍照又是为了什么?”

  霍林斯夫人指了指屏幕,说:“你也知道,我的同事都……反正距离这里很远。但是,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充满好奇心的人。他们看到你的龙时,肯定非常兴奋。你放心,他们完全是出于科学目的而感到兴奋。”

  卢辛达快乐地点了点头。她热爱科学。她从口袋里掏出小龙,把它放在桌子上。小龙马上开始哭泣,眼泪在桌子上积成了一摊不小的水洼。卢辛达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霍林斯似乎对它的哭声并不在意:“卢辛达,我的小可爱,你去坐到龙的身边吧。我想给你也拍一张。”

  霍林斯夫人把照相机推了过来。这个机器非常大,卢辛达从没有见过这种照相机。整个相机下面装有万向轮,青铜质的外壳因为抛光和认真的清洁工作而闪闪发光。霍林斯夫人爬上椅子,打开开关,整个相机嗡嗡作响开始运转。

  “伙计们,大家好。”霍林斯说道。屏幕上的所有人抬起了头,打量着屏幕。“这是卢辛达。她是我在地球上的隔壁邻居,啊——我的意思是说,”她清了清喉咙,“这就是说,我们恰好住在地球上的同一个城市里的同一个街区,这对于正常友善的对话来说非常常见。这一点在任何一个星球上都是如此。”霍林斯夫人停顿了一下。她的脸颊开始变红。“在我汇报有关手指脚趾和天空颜色的日常对话中,我还提到了其他正常的东西。但是,这都不是我此次要求各位专业意见的原因。卢辛达似乎在无意之间创造了一条小龙。我们肯定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霍林斯夫人看着卢辛达:“这是因为我们都是科学家。”

  “哦。”卢辛达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知道得很多。“这是当然。”

  霍林斯夫人继续看着照相机说:“但是,这并不是太久前的事情。自从上次事故之后,我想大家都认为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但是,大家都看到现在发生了什么。这位年轻的女士被龙缠住了,这种事情很正常。卢辛达,我的小宝贝,我们都很想听听你是怎么造出这条龙的,请从头儿给我们所有人讲讲这个故事,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当时教室里还有谁。请开始吧,亲爱的。”

  霍林斯夫人调整了下眼镜,重新调整了照相机的镜头,然后把照相机往前推了推。龙冲到卢辛达的手边,用爪子紧紧抓住了她的皮肤。卢辛达可以感觉到小龙在颤抖。所有人都看着屏幕,他们的眼中写满了好奇。

  卢辛达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当天晚上,卢辛达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两眼无神地发呆。小龙现在没有和她在一起。但是霍林斯夫人说,龙的体形还没到撑破房子的程度,而且卢辛达的母亲非常脆弱。如果龙在晚上跑出去怎么办?如果龙长大了怎么办?如果它吓到了别人怎么办?卢辛达的母亲可以承受这一切吗?这种可能性很低。

  当卢辛达和小龙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她哭了出来,当霍林斯夫人坚持拿走她的小龙,然后关上房门的时候,她泣不成声。但是现在……

  她的房间里非常黑。窗外的街灯在她的房间地板上洒下些许黄光。她知道可以从窗户看到霍林斯夫人家的房子,而且能看到她的窗户里露出各种颜色的光芒。卢辛达只能假设这对于一名科学家来说非常正常。

  霍林斯夫人善于发明新玩意儿和解决问题,这通常都是工程师的事情。霍林斯夫人在建造养殖园。霍林斯夫人在造一个便携式设备箱。霍林斯夫人要去解决问题了。卢辛达信任霍林斯夫人,而且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安心。但是现在小龙不在自己身边,她感到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虽然小龙的到来实在让人感到太过兴奋,以至于自己所有的感觉——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感觉——都集中在小龙的身上,一点也没给自己留下。卢辛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没有睡觉,也不感到忧虑。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当小龙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缺失肢体后的幻痛。

  到了第二天早上,卢辛达坐在妈妈的床上道了早安。她的妈妈也一夜未眠,脸上全是泪水。通常来说,当卢辛达看到妈妈这般模样,总会伤心难过,但今天她毫无感觉。她拍了拍妈妈的手,因为她认为应该这么做。妈妈的忧伤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妈妈,祝你今天愉快。”卢辛达说完就离开了妈妈的房间。

  在去公交车站之前,卢辛达敲了敲霍林斯夫人家的门。她从没有这么早拜访过霍林斯夫人,但她感到自己必须见见自己的小龙,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随着距离霍林斯夫人家越来越近,她感到这种冲动越发强烈。透过大门上的窥镜,她可以看到霍林斯夫人和另外两位年迈的陌生人站在起居室的桌子旁。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卢辛达从没见过其他人拜访过霍林斯夫人。但是她仔细想了想,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毕竟,老人总是找老人做朋友,而且会互相拜访彼此。这两位老人和霍林斯夫人一样,都穿着实验室白大褂和防水靴,戴着让眼睛看起来更大的眼镜。其中一个人的皮肤带着一种淡淡的紫色。卢辛达知道一直盯着一个人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她认为这种紫色的皮肤完全是老人身上的正常现象。霍林斯夫人走到门口,透过窥镜看了看门外,然后用通话系统向卢辛达问好。

  “哎呀,是卢辛达!我们刚才还说到你呢。进来吧。我们准备了茶。”霍林斯夫人走进起居室,然后拉了下天鹅绒绳子。“夹竹桃夫人!还请您为卢辛达倒一杯茶吧?”

  房门慢慢打开。小龙被一个玻璃碗扣在桌子上。这可是卢辛达的龙。她感到一人一龙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大喊道:“我想死你了。”卢辛达抽泣了起来,她把小龙捧在自己怀里。它的体形又变大了,现在足有一个李子大小。卢辛达对着小龙又亲又抱,所有感觉在一瞬间又回来了。她对肖恩先生给自己一个不及格而感到生气,因为父亲失踪数月而感到紧张,因为早晨的美景而感叹大自然的魅力,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难过,希望自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有很多朋友。她感受到了很多东西,感觉自己随时会爆炸。龙似乎也因为各种感觉而不断变大。它现在已经有半个苹果大小了。

  霍林斯夫人大喊道:“把那些都还回去!”卢辛达被霍林斯夫人尖锐的咆哮吓了一跳,马上有了想哭的感觉,而霍林斯夫人则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说:“亲爱的,我说的不是你。你还是那么完美。”

  霍林斯夫人从没有用“完美”一词来形容卢辛达。卢辛达感觉自己咧嘴笑了起来,仿佛自己的笑容可以装满整个房间。龙忽然变重了,但在霍林斯夫人咳嗽的瞬间,又变回了李子大小。

  卢辛达后来知道夹竹桃夫人和氙夫人也是科学家,都是霍林斯夫人在故国的老朋友。夹竹桃夫人只能说几句英语,氙夫人则完全不会说英语。3位老妇人用故国语聊天,卢辛达则和小龙说悄悄话。忽然,她听到校巴的声音越来越近。

  卢辛达说:“我必须要走了。我能带上小龙吗?”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霍林斯夫人慢慢说:“现在不行。我们要先找出个安全的办法。与此同时,亲爱的,你能站到门框那儿去吗?我想看看你现在有多高。”

  卢辛达抗议道:“但是你昨天已经测过我的身高了。”

  “行吧,行吧。”霍林斯夫人说完,就走到门框旁做了个记号。她这次不需要凳子了。卢辛达可以感觉到霍林斯夫人的呼吸吹在自己的头顶。她的呼吸非常热。霍林斯夫人把卢辛达赶出门,甚至没让她看自己的实际身高。

  卢辛达跑向车站——这段路程和平时相比似乎更远。也许她只是太累了。她挣扎着爬上车门口的台阶,每一个台阶似乎都比之前的台阶要高。卢辛达并不对此感到忧虑。事实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当巴士带着她越走越远,这种毫无感觉的意识也逐渐膨胀,卢辛达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感觉到了什么。

  卢辛达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家,发现有人在敲门。他们大可以敲一整天。她的妈妈过几个小时才会起床。就算她起床了,也不一定会去开门。敲门的人转了个身,卢辛达眯起了眼睛。那是肖恩先生。但据卢辛达所知,肖恩先生从来不会去别人家,他住在学校。巴士开得很快,卢辛达只能再看几眼。她看到肖恩先生透过窗户向家里打量,在门口听房间里的动静。在卢辛达看来,这种观察手段和科学家没有区别。她不过是在观测数据。她拿出笔记本,在一页纸的顶端写下“观察”两个字。

  1.肖恩先生来我家。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当科学家在观察一个正在观察其他事物的物体时,这还算是观察吗?她对此不是很确定。

  她在学校拿着自己的早餐盘,却什么也没吃。她一个人坐着,但是没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校服衬衫和裤子明显太大了——明明昨天它们还那么合身。也许这身衣服是被过度拉扯了吧。华莱士和他的死党取笑卢辛达穿着别人不要的衣服。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嘲笑会让她感到难受,又或者这种错误的预判会让她生气。但是,今天她没有这种感觉。

  到了第五节课的时候,卢辛达走进科学课教室,她的出现似乎让肖恩先生感到非常惊讶。“你在这儿啊。”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发干,似乎见到了一个幽灵。

  “我一直都在学校呀。”卢辛达并没有因为肖恩先生的困惑而感到不解。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不过是讲述了一个客观事实。肖恩先生绕着卢辛达走了几圈,反复打量着她。

  “有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科学课开始了。今天实验室里的项目,和卢辛达造出龙的项目一模一样。这一点非常奇怪,因为肖恩先生从来不会重复课堂项目。但是,他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对着学生大喊大叫,没人敢问他任何事情。卢辛达怀疑昨天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得了不及格。学生们再次从烧杯和试管中取出粉末和液体,然后进行称重和混合,所有这些物质都是用一星期中的每一天来命名。肖恩先生用整齐的字体在黑板上写下了操作流程:

  将80克星期二加入142毫升星期六中搅拌,等待10秒钟,然后进行晃动。再加入19滴星期三,每次滴入一滴。

  类似这样的板书还有很多。肖恩先生说这有助于他们学习如何精确而认真地执行指令。学生们必须严格执行这些步骤。卢辛达屏住呼吸,等着自己的项目再次爆炸。她并不希望自己的项目会爆炸——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她知道,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最终没有发生任何爆炸。也没有出现龙。卢辛达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实验。安吉和那个经常与华莱士坐在一起的男孩向后一跳,他们的项目开始闪闪发光,发出滚烫的热浪。地板开始震动,烧杯冒出浓烟。卢辛达看到他们眼中冒光,双手藏到桌子下面。当肖恩先生因为愤怒而大声咆哮,将被摧毁的实验设备扫进金属垃圾桶里,然后搬走所有垃圾时,他们二人的脸上则装出一副很懊悔的样子。

  卢辛达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她终于注意到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看着那个和华莱士坐在一起的男孩。华莱士不停拍着他的肩膀,问他在看什么,但是那个男孩却一句话都不说。他看着安吉,而后者则跑到了角落里。她的嘴上带着笑容,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卢辛达嘀咕道:“这可真有意思。”霍林斯夫人希望卢辛达可以像科学家一样思考。她从没有公开说明这一点,但是卢辛达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卢辛达拿出笔记本,翻到了写有“观察”二字的那页,然后写个不停。她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写了进去。她记下了安吉的表情,还记下了华莱士的朋友如何拒绝再看华莱士一眼。她将一切都写在了纸上。

  5.和华莱士坐在一起的男孩不愿露出自己的手。

  9.肖恩先生脖子上的血管还是一如既往的凸出。

  15.闻起来像干草、姜汁饼干和婴儿呕吐物。

  21.肖恩先生第21次称呼我们是士兵。

  “天下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一个士兵在执行任务之前准备不充分。士兵们,你们每个人都接受了充分的训练,我知道当你们接受下一个任务的时候,一定会感谢这些训练。现在解散。”

  卢辛达决定将一切都告诉霍林斯夫人。

  肖恩先生咆哮着命令华莱士,让他对着烟雾报警器扇风。他对着马里大喊大叫,命令她打开窗子。他还告诉安吉和那个经常和华莱士一起鬼混的男孩,晚上要给他们的父母发邮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放学之后,霍林斯夫人的房子和早上相比,出现了些许不同。首先,车道里出现了几辆很怪的交通工具。其中,大部分是……汽车。其中一辆看起来像普通的车,但全车上下只有位于车顶的一扇舱门,而且车内装满了水。卢辛达仔细检查了另一辆车,这辆车的两侧装有折叠机翼,还有一辆车有8个轮子,每个轮子都装着可伸缩的腿。卢辛达将这一切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她用手抚摸着车的外壳,然后检查车后面通常会标型号和生产公司的位置。这辆车上没有这些标识,只有用善良的银色字母写着的一行字:“非常普通的地球汽车。”卢辛达皱起了眉头,她从没听说过这种车。

  另一个不同出在霍林斯夫人家——或者说房子后面——出了一个由金属纤维制成的巨大帐篷。这个帐篷有两个角楼,若干凹槽,甚至还有一面画着类似银河的旗子在迎风飘扬。卢辛达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好奇和困惑。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甚至没有因为先去看自己的母亲,而感到愧疚。

  她走到房子正面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开门。她又敲了敲。门微微打开了一点,看来门并没有上锁,甚至都没有关好。卢辛达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只年纪很大的鸟叫了起来,而那条鱼则在游来游去。卢辛达从口袋里找出一块饼干,喂给了那只鸟,她一直都是如此。然后,她从罐子里捏了一撮鱼食,撒进了鱼缸里,因为她一直如此。这些都是一些小事,但这让卢辛达感觉自己皮肤更紧致,骨头工作正常,脑袋可以更好地与脖子连接。她的龙就在附近。她可以感觉到这一点。能有感觉总是一件好事。

  卢辛达打量着厨房,问道:“有人吗?”一位老爷爷和老奶奶站在厨房的桌子旁,检查着机器茶壶。那位老爷爷耳朵上戴着一个类似听诊器的东西,他认真听着茶壶发出的声音。而那位老奶奶则戴着一个类似霍林斯夫人的放大镜,但这个放大镜上有各种按钮、灯光和控制开关,当它靠近茶壶的时候,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对老人穿着和霍林斯夫人一样的衣服——一件白色实验室大褂、黑色的防水靴和花纹的棉质居家裙。那位老人还有些许胸毛,抹了油的胡子末端则弯了起来。两个人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个没完。

  卢辛达说:“嗨,我叫卢辛达。”

  两个人已经被眼镜放大的眼睛,因为惊讶而显得似乎更大了。他们用卢辛达无法理解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示意她坐下。老爷爷为她倒了杯茶。而老奶奶则尖声咆哮了起来,其中一个词听起来像“霍林斯”,但事实并非如此。老奶奶回到桌子旁,拍了拍卢辛达的脑袋,仿佛她就是一条狗。要是换在其他时候,卢辛达早就生气了。但是,她现在只是感到心中存在些许感觉,只是不确定这种感觉是否真的存在。

  从一间很偏的房间(也许是地下室二层)里传来一声巨响。霍林斯夫人面带笑容地走进了房间。“卢辛达!”她开心地说道,“我觉得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又或者说你的众多问题之一。但我估计只是解决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我们还要处理很多很麻烦的问题。不过我们会解决它们的。”她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搭在卢辛达的额头,手指搭在手腕上,对着两位老人用故国语说了几句。卢辛达虽然听不懂她说的话,但是知道她在解释着一些东西。

  卢辛达努力保持一动不动,但是她的牙齿开始嗒嗒作响,骨头也开始摇晃。她的龙就在附近。她的皮肤开始震动。卢辛达这时候明白,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就是龙的形状。也许这部分一直都是龙的形状。由于龙距离她很远,她感到一个龙形的缺口出现在……所有东西上。不论是这个宇宙中、这栋房子里,还是她自己身上,都出现了这种缺口。她只有找到自己的龙,才能再次变得完整。

  霍林斯夫人说:“吃吧。”她没有等待卢辛达的回复,就把饼干推进了卢辛达的嘴里。卢辛达咀嚼着饼干,但并没有品尝饼干的味道。老爷爷和老奶奶继续做着笔记。

  老爷爷用故国语问了霍林斯夫人几个问题。“那叫作喝茶。”霍林斯夫人回答道。她悄悄对卢辛达说:“他已经花了172年学英语了,到现在还没学好。”她摇了摇头,“男人哟。”

  “嗝恰 。”老爷爷的语气中不乏殷勤,手中还为卢辛达送上一杯热茶。

  霍林斯夫人翻着白眼说:“来吧,卢辛达。该让你看看其他的科学家了。”

  和房子连在一起的帐篷的角楼里,装备了大量显示器,每个显示器下方都安装了万向轮,你可以随意挪动它们。几个科学家分成几组窃窃私语。大多数科学家都和霍林斯夫人一样,穿着白大褂和厚厚的防水靴。有一个人还在自己的额头上挂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是多出了一对眨个不停的眼睛。还有一个人的鼻子和下巴看起来就像一条年迈的猎犬,但是卢辛达知道老人的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发柔软,她也知道盯着别人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还有一个人身上的赘生物看起来像是鹰嘴。还有一个人脸色看上去发绿,但是卢辛达知道,长途旅行引发的不适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霍林斯夫人让卢辛达坐在讲台旁的高脚凳上,然后用故国语宣布会议开始。科学家们开始记笔记。

  卢辛达不知道这次会议还要持续多久。她想要她的龙。她能感觉到的东西不多,但她很确定这一点。自己身上的龙形缺口开始震动、轰鸣。她闭上了眼睛,开始集中精神。她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你在哪?”然后——

  “卢辛达?”

  卢辛达猛然睁开了眼睛。她扫视着房间,其他人都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卢辛达很确定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且这个声音绝对不是通过自己的耳朵进入自己的大脑。这声音似乎来自卢辛达自己体内,通过骨头传导进入自己的大脑。这个声音就是她自己,她就是这个声音。

  卢辛达?

  卢辛达紧紧闭上了眼睛,努力集中精神。

  “小龙?”卢辛达问道。

  “你在哪?”卢辛达非常确定这是龙的声音。

  卢辛达回道:“我和科学家们在一起。我得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理解。”

  在很长时间内小龙没有回复。卢辛达感觉自己身体内的龙形缺口越来越大。小龙最终回答:

  “卢辛达,我迷路了。我不知道我在哪。我能感觉到你,但是我看不到你。我只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卢辛达的龙形缺口越来越大。

  科学家们发出一声惊呼。两名科学家冲向卢辛达,一个抓着她的手,另一个把手背贴在她的额头。所有人都开始说个不停,有些人说的是故国语,有些人则用其他的语言,但是没人用英语。

  卢辛达看着霍林斯夫人,她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她的眼睛闪着红光,银色的头发变得更长更粗,似乎金属尖刺从她的颅骨中冒了出来。她用故国语大喊一声,卢辛达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凭着直觉就知道霍林斯夫人说的是:把那条龙拿过来!

  两名科学家立即跑开了。很快,三名科学家推着一个装着大金属箱子的推车回来了。箱子抖个不停,卢辛达感觉自己心跳加速。霍林斯夫人抓着卢辛达的手,卢辛达这时候才发现,霍林斯夫人的手上比人类多一个指节。她的手一直如此吗?卢辛达认为,应该把这事写进写有“观察”二字的日记本上,但现在似乎时机不对。霍林斯夫人凑到了卢辛达的耳边:

  “我亲爱的卢辛达,不论发生什么,你的灵魂都是不可磨灭、无法改变的,而且你的灵魂永远属于你自己。我知道你现在不明白我说了什么,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你会牢牢记住我的话。你能保证吗?”

  霍林斯夫人说得没错。卢辛达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但还是向她发了誓。科学家们打开了箱子,卢辛达感到了自己心口腾起一股好奇心。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看到了明亮的光芒,然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卢辛达?”

  “卢辛达?”

  卢辛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一片黑暗。

  “卢辛达,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里人太多了,我很害怕。”

  卢辛达眨了眨眼,适应了周围昏暗的环境。

  “你一直在睡觉。你……哦,卢辛达,请不要对我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相信这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需要你,卢辛达。我需要你。”

  卢辛达扫视着房间。她抬头看到墙上有一个钟,钟面的玻璃反射着远处的街灯。她坐在一片很坚硬的表面上,在她的旁边是一大堆纤维材料。一面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一扇锁死的门下闪动着微弱的光。在窗子旁边还有一排排课桌。卢辛达皱起了眉头。

  “我在肖恩先生的教室吗?”

  “我不认识肖恩先生。我只认识你。”

  卢辛达的小龙站在她的面前。但是这条龙变得更大了。它……占据了一大片空间。卢辛达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龙的尾巴盘在身体周围,它把尾巴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就好像一个小孩子抱着毯子。它的龙鳞在昏暗的光芒下闪闪发光,绿色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卢辛达,我太爱你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害怕极了。”

  “世界那么大,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卢辛达注意到后面小屋闪动的灯光。她发现肖恩先生在黑板上写着一周的课程安排,所有项目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用大大的字体写着:“反复实验,直到取得正确结果!”肖恩先生从来不会重复说话。他认为这是软弱的象征。那为什么要在这里重复呢?肖恩先生那天在卢辛达家附近转悠,那又是为什么?卢辛达不是很清楚。她努力像一名科学家一样思考。要观察数据。现在,卢辛达在肖恩先生的教室里,但是她屁股下面坐着什么?

  “我带你来这儿,是因为这里是一切的开始。又或者说这里是我的开始。又或者说,这里是我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事,而且也不能把你留在这儿。”

  卢辛达曾经学过,三文鱼总会游到自己孵化的地方,这样它们就能够再次产卵。她知道还有一些动物会有类似的行为——它们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回到繁殖地。她的龙也是如此吗?它打算……繁殖更多的龙吗?卢辛达不确定出现更多的龙是否是一件好事。她爱自己的龙。但是,保持科学家的思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卢辛达站在原地发抖,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都没穿。她对着龙摇了摇手指。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龙的脸。这条龙到底有多大了?

  卢辛达质问道:“是你偷了我的衣服吗?偷别人的衣服可不对。”卢辛达知道自己负责龙的道德教育。这时候她才明白,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

  龙咬着自己的下唇,“你的衣服还在。它们不过是不合身了。你……唉,你现在变得非常小,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卢辛达回头看着那一堆高高叠起来的纤维材料,终于明白这都是她自己的衣服。她现在站在实验桌上,整张桌子似乎向着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问道:“我到底多高?”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概这么高。”龙用自己的双爪测量了一下,但是完全没用。卢辛达站了起来。她不会因为赤身裸体站在自己的龙面前而感到羞愧,但是她真的需要穿些衣服。她记得在裤子后口袋里还有一条头巾,于是爬上了这堆衣服。这条头巾还是太大了,但是卢辛达可以通过反复折叠和绑起边角,让头巾变成一条堪用的裙子。如果卢辛达再次变大或者变小,那么情况就有所不同。她不确定这条裙子能坚持多久。

  “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卢辛达的大脑飞速旋转。自己还知道些什么?自己可以推断出什么结论?她需要霍林斯夫人。她需要妈妈。如果自己不断缩小,然后消失了怎么办?龙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所以卢辛达再次说:“自从我们离开了那些科学家,到底过去了多久?”

  “我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你。”

  龙在这一点不能提供任何帮助,而卢辛达需要更多的信息。她回头看着后面房间闪个不停的灯光。

  卢辛达问:“你带来我的背包了吗?”

  “你说的是这个吗?”龙拿起了背包。现在背包的体积比卢辛达还要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好吧,你得把它打开。”现在解释起来就更困难了。龙的指头非常笨拙,而且也不知道拉链和扣带都是什么意思。忽然,卢辛达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龙。

  “等一下。你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是你把声音传送进去的,还是我自己放进去的?”

  龙说:“我不知道脑袋是什么东西。”

  卢辛达想了想,然后说:“你把眼睛闭上。”她给龙指了指眼睛的位置。卢辛达尽可能在脑中构建起一幅清晰的画面。她的妈妈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抽泣不止。卢辛达感到心里很难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龙几乎要哭了出来。

  龙说:“我很担心妈妈。”

  卢辛达点了点头,说道:“我猜也是。好了,你现在注意听我说。”她努力想着如何让龙打开背包找到笔记本,打开口袋找到铅笔,然后再去找削铅笔刀。这一步就更难了。龙的爪子又大又笨,但是卢辛达希望它能够更灵活一点,因为她需要龙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好的,现在带我去后面的房间,我得看看肖恩先生在干什么。”

  到了第二天早上,忧心忡忡的霍林斯夫人去后院检查猫头鹰,却发现了3条龙。这些龙大小不一,一条龙和灰熊大小相近,一条龙和绵羊的尺寸差不多,还有一条龙的大小和一蒲式耳 容量的桶子一样。这里还有3个孩子,每个孩子身材各异。最小的一个孩子站在龙爪上,穿着一条用头巾改造而成的裙子。

  “你!”霍林斯夫人对着最大的一条龙喊道。她紧接着用故国语咆哮道:“你连问都没问,未经许可就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卢辛达说:“霍林斯夫人,我觉得这不对。”她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把音量提到最高。她渺小的肺部和声带发出的声音,并不能传得太远。

  霍林斯夫人凑上去,说:“哦,是卢辛达!我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很抱歉。龙在——”

  “不,霍林斯夫人,我有话要跟你说。龙什么都没拿。龙就是我,它是我的灵魂。又或者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灵魂。我还不是很确定。我的一部分是龙的形状,而龙的一部分又和我有关。我知道的事情,龙也知道;龙想的事情,我也在想。我们有共同的感受,因为我认为它就是我的感受。这合理吗?我试着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试着观察数据。这就是我的结论。”卢辛达涨红了脸。她重视霍林斯夫人的建议,不想让霍林斯夫人认为自己是个笨蛋。即便卢辛达现在身高不足10厘米,站在龙爪上,身上穿着头巾改成的衣服。

  霍林斯夫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告诉我你还发现了什么。”

  卢辛达将科学课上重复实验的事情,因为肖恩先生去过自己家,所以她又将另外两个孩子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霍林斯夫人。她给霍林斯夫人讲了关于柠檬蛋糕,关于自己体内的龙形缺口,还有自己和龙分离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事情。她讲了自己是如何教龙阅读文件,打开背包,写下笔记,还有自己想到母亲的时候,龙也会哭泣。卢辛达还讲了肖恩先生上课时的样子,以及他在后面小屋的墙上画下的奇怪符号,还有就是这些符号大多数是由龙写下的。她向霍林斯夫人展示了自己的笔记本,后者看到笔记内容的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因为注意力的集中,又眯在了一起。据卢辛达所说,房间里还有一张市区地图,自己家、马里家和坐在华莱士身边的那个男孩家的位置被做了标记。所以,卢辛达能找到他们二人。

  那个坐在华莱士身边的男孩说:“其实,我叫阿尔弗雷德。”他现在只有一只中等尺寸的猫大小了。他的龙紧紧抱着他。一人一龙,此刻倒是快乐无比。

  卢辛达说:“是吗?”她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于是摇了摇头。“我不想让肖恩先生先找到他们,所以我潜入他们家,叫醒了他们。我现在这么小,潜入的时候没有问题,但是花了不少时间。特别是坐在华莱士身边的男孩——抱歉,我是说阿尔弗雷德——很难被叫醒。”(卢辛达认为阿尔弗雷德有时候并不友好,但是她不打算明确说明这一点。她的龙当然完全明白卢辛达的想法,于是狠狠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

  霍林斯夫人点了点头:“自从昨天的事故之后,大家都非常担心你。”她说话的时候还瞪了一眼卢辛达的龙。卢辛达的龙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又不喜欢科学家。”

  “你们都跟我来吧,咱们得决定下一步要干什么。”

  肖恩在全班人面前走来走去。他布满斑点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凸了出来。马里把背包放在安吉的位置上,免得其他人坐在这儿,华莱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如此安静。

  肖恩先生大喊道:“我们会重复这套实验,直到你们取得正确的结果。我不会容忍失败。这事可比你的永久记录更重要。士兵们,打起精神。”

  阿纳林哭了起来,马库斯通常会给她讲一个笑话,但现在马库斯一个笑话都想不到。

  卢辛达、安吉和那个坐在华莱士旁边的男孩——又或者是阿尔弗雷德,卢辛达认为应该这么称呼他——3个人从书籍后面探出了头。3个人的身高现在只有半根铅笔高。他们的龙待在房顶上。这个距离可以保证他们感知到彼此,而不至于感到痛苦。

  卢辛达?你还好吗?龙在焦急地呼叫卢辛达。

  她悄悄说:“小龙,现在不行。”她说完就涨红了脸,因为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不必说出来。另外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悄悄说:“我也爱你。”

  安吉问:“出什么事了?”

  “我不是很确定。肖恩先生试图用孩子创造更多的龙。我们身体中的一部分是不是一直都是龙?我们体内是不是一直住着龙?”

  阿尔弗雷德不耐烦地说:“唉,我就知道。”卢辛达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阿尔弗雷德清了清喉咙,继续说:“啊,我的意思是说,我大概对这有个基本概念。”

  卢辛达摇了摇头。

  “你们的一些同学现在逃跑了。他们的渎职行为已经记录在案,而且会被追究相关责任。”

  马里问:“他是在说我们吗?”

  就在阿尔弗雷德要嘲讽马里的时候,卢辛达用手肘准确命中了他的肋骨。霍林斯夫人现在应该到了。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卢辛达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接近中午。霍林斯夫人说过,时机非常重要。

  马库斯的烧杯变成了红色,然后变成了蓝色,最后变成了白色。

  佩妮的煤气喷灯冒出了紫色的火焰。

  劳伦斯倒吸一口冷气。

  教室门忽然打开,霍林斯夫人在5名科学家的簇拥下走进了教室,他们身后跟着秘书、保安和校长。

  校长在走廊里说:“我觉得你没听到我的话。”

  霍林斯夫人温和地说:“你好啊,卢坎。你看起来糟透了。”她还用故国语说了几句,卢辛达完全没有听懂,但肖恩先生毫无疑问被激怒了。他的双眼充血,比之前更红了。

  “你自己都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肖恩先生的动作变得非常诡异,似乎他的关节出现了故障。他红色的双眼闪着白光,然后又亮起蓝光,最后又变成红色。

  “我可不这么想。”霍林斯夫人扭着头打量着其他科学家,“我亲爱的同僚们?”

  科学家们蜂拥而入,3个只有半截铅笔高的孩子从书架里冲了出来,直接穿过了教室。没人注意到他们。霍林斯夫人已经向他们说明了该去干什么。

  校长还待在走廊里,他说道:“肖恩先生,为什么这位女士一直叫你卢坎?”肖恩先生没有回答,校长说道:“我要报警了。现在就报警。雪莉?你能给警察打个电话吗?”秘书在原地一动不动。

  科学家们冲进房间,从自己的印花居家裙的口袋里掏出试管,然后向烧杯里滴入液体。

  肖恩先生大喊道:“他们的灵魂都属于我。而且我已经成功了3次,你还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赢了。”

  霍林斯夫人说:“实际上……”她说话的同时,卢辛达、安吉和阿尔弗雷德在彼此的帮助下,爬上了肖恩先生的大褂,来到了他的背部,它对于他们3人来说仿佛是一座大山。他们每人背后捆着一个大头针,看起来就像是收在剑鞘里大宝剑。“你没有胜利。亲爱的,真的很抱歉。你是我最优秀的作品。但是我不该给你起名字。一个人不该给没有灵魂的东西起名字。”

  “你们看,这里有个关闭开关。”在帐篷里的时候,霍林斯夫人向孩子们讲解道,“就在人类颅骨的凹陷处。”

  阿尔弗雷德眯起了眼睛,他的龙也做着一样的动作。“等等,”他说道,“为什么要特别说明是人类?我们都是人类,为什么你不直接说是颅骨?”

  卢辛达双手拍在额头上,霍林斯夫人翻起了白眼:“亲爱的,看来你不是队伍里最聪明的人,但这也没关系。我相信你还有别的本事。”

  霍林斯夫人画了张示意图,说明大头针的安插位置。卢辛达问:“然后他就会被关闭吗?”

  霍林斯夫人说:“啊,希望如此吧。”

  华莱士的实验项目也发生了爆炸。科学家们并没有来得及干预所有的实验。阿纳林的桌面上也发生了爆炸。

  肖恩先生尖叫道:“我赢了,我赢了。”

  卢辛达的龙开始向她传输意识,“卢辛达?那里太危险了。我下来了。”

  “现在还不行。”卢辛达话出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了。肖恩先生颤抖了一下,一只手抓住了卢辛达,另一只手抓住了阿尔弗雷德。他看着霍林斯夫人大喊道:“大头针?你告诉了她关于大头针的事情?你这是背叛!”他紧紧捏住卢辛达,她体内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

  三头龙撞碎窗户,在一片碎玻璃和光芒的裹挟下冲了进来。卢辛达事后用多种方式记录了这一刻。首先,她记得死亡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担心自己的龙伤心,更担心自己的妈妈伤心。她记得混乱的人群,肖恩先生发出的带有金属质感的号叫,自己的小龙变成一只北极熊大小,然后是水牛大小,最后体形堪比大象。它占满了整个房间,然后挤破了这间教室。她记得各种颜色和混乱,掉下来的石膏板,尖叫的学生和突然出现在教室中间的来自士兵的咆哮。

  “你属于我!”肖恩先生咆哮道。他的声音中带着金属的质感,仿佛体内已经锈迹斑斑,随时会停止工作。“你太好看了,你属于我。”

  “不。”卢辛达的龙在她的大脑中咆哮道。它的声音非常洪亮,充满了感情,似乎将整个世界都放在胸口。“我属于我。卢辛达属于卢辛达。我们属于彼此。”龙咆哮道:“而你,是个愚蠢的科学课老师,没人喜欢你。”这是龙第一次发出咆哮声。卢辛达对此印象深刻。

  肖恩先生在震惊之余松开了手,卢辛达在下落的过程中抓住了白大褂的下摆。那枚大头针还在她手上。龙和肖恩先生开始尖叫。校长则嘀咕着一些“非常不寻常”和“当局很快就派人来”之类的话。

  卢辛达继续往上爬。大头针实在太重了。她现在这么小,肖恩先生几乎看不到她。她现在变得越来越小,而大头针变得越来越大,情况越来越糟。卢辛达越变越小,龙越变越大。最终,她在肖恩先生的颅骨下方找到了目标。她挥舞着大头针,对准位置,推了进去。

  事实证明,这可不是科学家所谓的治疗灵魂分裂的办法。但是有多种办法可以帮助受到影响的孩子。霍林斯夫人召集家长、监护人、老师和社工,帮助他们了解最新情况。虽然房子后面有个金属帐篷,门口停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车,穿着实验室白大褂和防水靴的科学家们进进出出,可大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霍林斯夫人的房子,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人类的眼睛看到霍林斯夫人的房子时,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就算是卢辛达的妈妈比其他人更能注意到这栋房子,眼前所见的景象也是如此。所以,大多数会议在卢辛达家里举行。

  多场研讨会已经提上了日程,相关论文也已经发表,卢辛达的妈妈热情欢迎其他家长,为他们准备了零食和纸巾,因为这种会议上从不缺乏眼泪。科学家们待在霍林斯夫人家后面的帐篷里,撰写了五颜六色的小册子,以此安慰那些忧心忡忡的家长。不幸的是,虽然小册子里包含大量的信息,反复将变成龙的孩子们描述为“非常正常的,来自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上的儿童”,而这样的描述并不能让人心安。这些变成龙的孩子的家长自从走进房间,额头上就挤出了皱纹,心中的焦虑也有增无减。

  但卢辛达的妈妈却不是这样。

  当隔壁的科研团队对体形变化问题有了更好的理解,中止了卢辛达的缩小之后(当学校中的事端结束之后,卢辛达已经变成了一颗沙粒大小——能找到她都是一个奇迹),大家不再担心她的所有感觉都变成龙的样子。这条龙现在有一个小池塘大小,而且这个体形可能一直维持到它寿命的终点。卢辛达需要新的裤子,因为她在这次损失了13厘米的身高,而且预计总身高也不会超过之前的身高,但是母女二人都认为这好过只有一根铅笔或者沙粒的大小。所以,和科学家做邻居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

  其实,生活反而变得更好了。

  由于卢辛达的感觉与龙相通——它成了卢辛达的最爱——她可以用科学的观测方式来观察龙。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更轻松地和母亲讨论一些烦人的问题,龙也可以更好地了解卢辛达身边的人。卢辛达第一次有了朋友。她和周围人之间可以更好地理解彼此。自从卢辛达的妈妈可以更好地了解女儿的情绪,她也可以更方便地讨论自己了。因此,卢辛达妈妈自己的痛苦、忧伤和困惑也逐渐消减,她又开始笑了,开始阅读信件。卢辛达的妈妈在女儿的房间里画满了龙,家里每个房间里都画满了龙,然后她开始把画好的龙卖给其他人,以此补贴生活。多年之后,母女二人都认为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可能就是龙。

  秋去冬来,然后春天也如约而至。卢辛达拜访霍林斯夫人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她还要去看自己的朋友,要安排带龙出去玩儿的日期。她和妈妈每周要带龙去博物馆、图书馆或者动物园。后来,卢辛达越少去拜访隔壁的房子,她就越发忘记霍林斯夫人。终于有一天,当她和龙还有其他孩子玩捉迷藏的时候,她和自己的龙发现了一个她们不认识的后院。

  龙的意识传输到了卢辛达的脑子里,“那些是猫头鹰吗?我很喜欢猫头鹰。”

  卢辛达说:“我喜欢猫头鹰。”她揉了揉额头,“我经常去看猫头鹰。你还记得吗?”

  而龙却说:“我倒是还记得柠檬饼干。”

  霍林斯夫人说:“在这儿呢。”她手里拿着一个盘子。

  卢辛达大叫道:“霍林斯夫人!我想死你啦!”她扑上去给霍林斯夫人一个拥抱,却差点扑倒了她,龙在两个人之间挤来挤去。

  “我在你旁边站了快30分钟了。你要是真的想我,也许该去检查一下眼睛。来,吃个饼干吧。”

  霍林斯夫人透过自己巨大厚重的眼镜盯着卢辛达,她经过放大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眯了起来。

  “你看起来没问题,这倒是让人安心。龙的情况如何?你还没给它起名吧?”

  龙趴在卢辛达的肩膀上,尾巴伸进她的头发里。卢辛达不可能随便给龙取名字,就好像你不会轻易给自己的右手和眼睛起名。她的脚是卢辛达的脚,她的肚子是卢辛达的肚子,而她的龙是卢辛达的龙,事实就是如此。“我的龙不需要名字。”卢辛达的嘴里塞满了柠檬饼干,“我们知道自己是谁。”

  卢辛达的妈妈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卢辛达抬起头,她还在自家的院子里,龙玩弄着她的头发。

  卢辛达问:“谁?”

  树上的猫头鹰说:“谁?谁?谁?”

  卢辛达吞下满嘴的柠檬饼干,说:“我猜谁也不是。”

  霍林斯夫人看着卢辛达带着自己的龙和妈妈越走越远。她耸了耸肩,对猫头鹰们打了个招呼,后者立即飞进了她家。她悲伤地挥了挥手,向卢辛达母女一行人道别,然后收拾自己的设备、发明、书籍、研究、发现和自己的整栋房子,最后飞走了。就连卢辛达都没发现这栋房子越飞越高。没人注意到这栋房子悬浮在树顶,而树叶还在静静凋零,鸟儿还在歌唱。没人注意到它在天边闪闪发光,也没人发现它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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