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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河

  匡灵秀

  匡灵秀因为自己的作品《罂粟战争》和续作《龙之共和国》,而获得星云奖、轨迹奖和约翰·W.坎贝尔奖的提名。她当前在牛津大学攻读当代中文研究硕士,并享有马歇尔奖学金。她的小说《罂粟战争》被《时代》杂志、亚马逊、好读和《卫报》列为2018年最佳图书之一,并获得克劳福德奖和坎普顿·库克奖的最佳第一小说奖。

  当我们到达阿隆城的时候,刚好是正月初四。在龙省,我们要花15天来庆祝新年。到了初二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团聚的气氛中。到了初三,我们就会将神请回。

  你从没有来过阿隆城。在奥岛上,你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是运河交汇处的水产市场,顺着这些运河可以到达我们住的群岛。你没有跟着我和父亲一起去省会阿隆城。我们每年都会用骨雕和咸鱼去换丝绸、刀子和给鱼钩准备的新线。妈妈和爸爸从来不让你跟着一起去。他们希望你远离省会,让你平平安安地待着。奥岛是个小地方,大家对那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但阿隆城是个富庶的地方,那里人口稠密,充斥着贪婪,而且还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可能在人海中瞬间消失。

  如果爸爸和妈妈能够成功的话,你永远也不会离开奥岛。但是,他们不可能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我们坐着租来的舢板,在清澈的蓝色波浪之间航行了两个小时。这是一种奢侈,因为每个小时的租金是3个硬币。每年秋天,我和父亲会划着我们的独木舟,沿着海岸线向阿隆城进发。但今天非常特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动一下手指。我们不过是坐在船上啃着甘蔗,而船工用一种令你发笑的腔调大声唱着歌。

  他的歌让我们笑了一个小时,我们能让他重复我们最喜欢的歌曲,然后把歌词替换成更下流的内容,但当阿隆城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了。船工看懂了我们的表情,也停止了唱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三个人看着那座飘浮的城市越来越近,你看着这片被运河网络连接起来的绿意盎然的群岛,就一定会想到镶嵌在蓝宝石上的绿翡翠。你从没见过这么多小船和简陋的小屋挤在一起。这里的睡莲叶子厚度和宽度堪比炒菜的锅,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个小孩子浮在水面上。

  “来吧。”我伸出手,把你推向岸边。你惊讶地打量着周围,这里的一切让你眼花缭乱。“这里太热闹了。”

  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达阿隆城的另一侧,但是现在太阳高悬在天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完全可以步行前进。我们顺着并不坚固的人行道前进,阿隆城的木桥可是出了名的脆弱,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城里一万居民在街道上赤脚行走,他们的船不停撞击着浮标,你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掉进冰冷的水里。

  啊,我知道。你不需要小心谨慎。你完全可以在船、木箱和木桩之间跳来跳去,一路横跨运河。我知道你就像是一只从水塘水面飞过的蜻蜓,对港口的路线非常熟悉。但是,我的妹妹哟,还是慢一点吧。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有天赋。

  放松点儿。你有时间来享受这一切。看看你周围的一切吧,享受这节日的气氛吧。阿隆城是个中心市场,一切都是为了生意和效率,但到了农历新年,这里就变成了颜色的海洋。

  在这一天,你可以看到红色和金色的旗帜、飘带、能炸出彩纸屑的花炮在风的吹拂下飘在天上。浮在运河上的人行道很窄,但是商人们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他们售卖红豆糕、香喷喷的包子、裹着糖的芋头块、茶叶蛋、粽子,还有一排排的糖葫芦。

  你的眼睛瞬间牢牢锁定在这些东西上面。

  “那是糖吗?”你问道,“他们——他们把这些吃的用糖裹了一遍?”

  我回答道:“那是当然。”糖葫芦上的糖实在太多了,我看一眼都觉得牙疼。我试过这些酸甜的山楂糖葫芦。我10岁那年,爸爸曾经给我买了一串,我永远都忘不掉那种味道。

  “我能吃一个吗?”

  你又何必问这种问题呢?你今天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问:“你要吃几个?”

  你呆呆地回答说:“吃一串就好了。”我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自制力,即便到了今天这一点都不曾改变。

  我买了两串糖葫芦。你对此表示抗议,但我还是把它们塞进了你的手里。

  “我吃不了这么多啊。”

  “那就留着等会吃。”我说这话的时候,大脑连想都没有想。我咬紧牙关,但是最后几句话卡在我的喉咙,仿佛是吃了块苦瓜。再也没有什么以后了,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你假装对此毫不在意。

  阿隆已经两个月没下雨了。

  城市的官员尽全力掩盖这一点。不论干旱与否,新年庆典必须正常进行。枯萎变黄的草地被毯子、帐篷和四散的花瓣所覆盖。这些花瓣肯定是花了大价钱从大陆运来的。你依然能在街角找到新鲜多汁的进口水果,但是价格已经是之前的三倍。

  对大陆人而言,难以想象一片被蓝色海洋包围的群岛会缺水。但是盐水无法解渴,也不能灌溉庄稼。由于没有雨水,海滩土壤开始硬化开裂,就像是放置太久的茶叶蛋。我发现这次干旱非常严重,运河的河水和以前相比,已经浅了很多,有些地方的河床已经和船底发生了剐蹭。但你从没来过阿隆,所以你缺乏进行对比的基础。我看着你闪动着光芒的大眼睛,知道这座城市是你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大家很快开始窃窃私语。两位老太太从桥上向我们走来,她们看到了你金色的脚镯和手镯,立即开始嘀咕。她们俩拿手掩着嘴说个不停,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你。我真希望扇她们一巴掌。

  似乎在几分钟之内,整个城市都发现了你的到来。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扭着头看着你。我现在害怕停下来,但是我们很快就饿了,所以当我们路过一车在油里吱吱作响的莲子糕时,我们都走不动路了。那个小贩一看到你,就将一大包莲子糕塞进了我们手里,而且还坚持不收钱。这包莲子糕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根本吃不完。我在推车上留下了几个硬币,但小贩却追了上来。小贩将硬币坚决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他说道:“请收下吧。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他的眼眶都发红湿润了。

  我们周围已经围起了一圈围观人群。我瞬间感到汗流浃背,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教导我不要试图寻求特殊待遇,害怕大家认为我们是在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我慌张地看了你一眼。

  我对小贩说:“谢谢。”然后带着你继续前进。

  我把钱包塞进口袋,然后继续向前走。

  人群跟在我们身后一起穿过运河,追随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你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你善于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也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你的关注。当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你目视前方,不曾给围观人群任何可供谈论的话题,又或者任何可供嘲笑的理由。你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面部表情非常平静,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周围的人群。

  当有人大叫着问你是否害怕的时候——这人在哪儿?他是谁?我要杀了他们——你只是眨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把一块莲子糕递给我,说:“姐姐,尝一块吧。莲子糕还热着呢。”

  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在你出生的那天,整个奥岛上的人都知道你与众不同。你出生的时候并没有哭,而且头上有着浓密的黑发,呼吸非常平稳,你那漂亮的黑色大眼睛不屑地打量着房间,似乎我们的大呼小叫让你感到非常失望。接生婆不愿收下全额费用,因为你几乎让她无事可做。

  当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然苗条而优雅,随着你越来越大,一举一动的优雅更是无人能及,四肢纤细得好似一只小鸟。我们在椰子树的树荫下晒黑了皮肤,但是你的皮肤却堪比瓷器和月光。当你3岁的时候,头发已经长到了齐腰的长度,而且妈妈也不舍得剪掉这一头顺滑浓密的黑发,你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样,都可以轻松扎辫子,即便是淋雨之后也不会乱。

  等你长到10岁,已经被大家当作村里最美的人。但你并没有因此而骄傲,也没有被大家宠坏。我们从来不需要告诫你保持谦虚,你是个很谦逊的人。你接受了我们的赞美,而且不会反应过度。

  我们所有的邻居都认为你总有一天会伤到别人的心,而父母对此也表示赞同。

  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你只要听一遍唐诗,就能完整地进行背诵。你还没到9岁的时候,计算速度已经超过了其他人。爸爸和妈妈给你雇了个老师,专门教你各种课程和高级计算,而这种课程本来是为那些准备考试的小伙子们而准备的。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当你也掌握了这些课程之后,父母建议你去报考大陆上的大学,但是大陆上一半的大学都不收女学生。

  “她会嫁给王子。”“她会成为第一名女性宫廷学者。”“她会让咱们岛出名。”所有人都喜欢幻想你未来会干什么,因为你拥有无限的潜力。

  但是,你从来不会讨论自己的未来。

  “姐姐?”

  “嗯嗯。”

  “你觉得龙到底长什么样?”

  我不禁抖了一下。

  你知道龙和渔夫的故事。你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的各个版本,爸妈、叔叔、婶婶、朋友和老师们都讲过这个故事。每个人讲的故事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都愿意相信不同的事情。

  在这些故事中,只有三个元素恒定不变:龙、渔夫和洞穴。

  我们坐着舢板出发前,你已经听过了爸爸讲述的版本。很久以前,一个镇子被干旱所困扰,地面因为缺水而开裂。鸟儿纷纷飞走,森林变得异常安静。存粮越来越少。村民由于饥饿聚在一起,让法师去见住在九湾河水下洞窟里的龙王,求龙王能降下雨水。他们为龙王献上了各种宝物,从翡翠的雕像,成堆的白银,再到精美的画作和成群的鸡羊。这可是村里全部值钱的东西。但龙王并不满意。法师们绝望地请求龙王说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龙王说:“我饿了。”

  法师们说:“我们这就给您准备一顿大餐。把我们所有好吃的——”

  龙王说:“我不想吃动物的肉。我希望吃更罕见的肉。只要你给我找来这种肉,我就降下雨水。”

  法师们惊恐地看着龙王,然后说:“我们不可能强迫我们的同胞这么做。”

  龙王说:“那就算了吧。我想要的肉必须自己来找我。恐惧会破坏肉的味道。我只接受志愿者。”

  法师们争吵了几个小时,也没决定到底谁该为了村子而牺牲自己。他们开始用抽签来决定,但是最后输掉的人却不愿意去找龙王,他自称自己太老了,肉太干太难吃。最后,负责为法师们开船的渔夫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提出自己愿意替他们去见龙王。

  当法师们因为他的提议而惊讶不已的时候,渔夫说:“要么我死,要么我的女儿们死,就这么回事。”

  村子得救了。

  法师们给你讲了一个不同的版本。很久之前,有个小岛遭受了灭顶之灾,饥饿的法师们找到了龙王。直到这时候,龙王才降下了大雨,这时候法师们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龙王说:“我的法力不如以前了。我老了,我的精力也不如以前了,无法统治这个洞窟了。你们中要选出一个人接替我的位置。这个人会获得控制雨水、河流和海洋的力量,但是,他必须待在这个洞穴之中,因为这里是我的力量之源。他永远都不能离开。”

  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虽然渔夫很想念自己的两位女儿,却也主动站了出来。一年后,渔夫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来洞窟探望渔夫。但是,渔夫的头发开始脱落,牙齿越来越长,牙齿的尖端越发锐利,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闪亮的蓝色鳞片。姑娘们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仓皇而逃。她们再也没来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我觉得这是法师们给你讲的版本,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更温柔一点。我讨厌这种做法。

  我想了很久,然后给你讲了我的版本。

  “我觉得那条龙很孤独。我觉得他想要个朋友。龙对我们而言是多么强大,它可以驱散飓风,为我们带来雨水,让大洋风平浪静。应当有人去陪它。”

  你想了一会儿,说:“所以龙不会吃祭品吗?”

  “它为什么要吃祭品?在大洋中,有那么多的鱼虾和乌龟可以吃。龙想什么时候喝鱼翅汤,就可以喝到。它为什么要吃个人呢?”我捏了捏你的肩膀,“哪个脑子正常的家伙,会吃你这么个一点肉都没有的小家伙?”

  你笑了起来。我长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说了太多的话。咱们谁都不知道在龙洞里会发生什么。你也知道这一点。咱们谁都不知道哪个故事说的是真话,而当你发现真相的时候,一切又太晚了。

  我喜欢看到你的笑容。我们很久没有像姐妹一样一起大笑了。我们很久没有像朋友一样了。我担心今天不过是一场虚假的表演,但是和你手牵着手在阿隆城散步,却又感到如此真实。我们已经习惯于以往的一切套路,大家很轻易地假装过去几年的一切根本不存在。

  但今天,我们必须坦诚相待。

  我很嫉妒你。我之前从没有向你承认过这一点。我不想把这话直接说出来,因为这无疑是在承认自己的一切嫉妒都不是毫无根据的。但没错,我就是嫉妒你,我是个残忍的家伙,而且我对此感到非常羞愧。我现在依然感到非常羞愧。

  我一直知道自己并不好看。妈妈从不会用自己的手梳理我的头发,感叹我头发的浓密程度。她不会用给你编辫子的方法来为我编辫子。没人会赞美我鼻子优雅的弧度或者是眼睛。我从不会在镜子前浪费时间,像其他人欣赏你一样,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脸。

  我以前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心。在我们的岛上,浅水区的鱼色彩艳丽,远比男孩子们更有吸引力,更让人感到激动,没人在乎我的样貌。我很强壮而且动作很快。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能够捕鱼、奔跑、快速爬上棕榈树。当你拿着渔网走进水中,鱼群几乎是自杀式地围绕在你的脚边,又或是只要你摸摸树干,树上的果实就会掉下来,这些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了。

  当我13岁而你9岁那年,城里的媒人在每年的巡游过程中来到了咱们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符合年纪标准的人。她看了我的脸足足两秒,然后摇着头叹气。

  “哎呀,好看的总是妹妹呢。”她说道。

  我们的父母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回应。我觉得他们一定惊呆了,而且因为媒人的到来而感到紧张。但是,他们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很明显,他们同意媒人的说法,他们可不会说类似“别傻了,我的两个女儿都很漂亮”这样的话。因为,你的美貌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你的光芒完全盖过了我。而那时候,法师们甚至还没有来。啊,天哪!当法师们告诉大家,你从出生那天起就受到了祝福,被众神选中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了。你不仅是个人类,还是个来自天堂的精灵。你就是这么特殊。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但是我从媒人来的那天起,就开始讨厌你了。不论你多么善良、多么谦虚、多么可爱,都和我对你的恨意没有关系。你的优雅在不断扩大你我之间的隔阂。你可以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你的优越完全可以让你这么做。

  我将你的善良理解为一种势利。媒人来我们家的那天,我是第一次希望你去死。

  你太年轻了。

  众神在上,你太年轻了。你还没有开始自己的生活。你只是见识了我们岛上的一切。你从没有去过大陆,没有拜访过有朝一日可能录取你的大学。

  他们怎么能让你放弃这一切?

  太阳已经落到了大巴山的后面,阿隆城的运河河面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即将结束。我知道应该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再亲亲你抱抱你,但是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太年轻了,这不公平。这个念头让我想尖叫,想弄翻这条舢板,然后抱着你跳进河里。因为如果你我一起沉入河中,起码龙不会吃了你——

  不,妹妹,我很好。我就是累了。今天真是太漫长了。不用替我担心。

  谢谢你。糖葫芦确实好吃。

  等我们到达九湾河的洞窟时,一大群人聚在岸边,从数量上来看,似乎全城的人都来了。所有人都看着你,脸上的表情各异。有些人一脸的冷漠和期待,似乎他们在好奇你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时间才来;有些人双手捂住嘴,眼睛里写满了恐惧。还有一些人在哭泣。有些人大声称赞着你的勇敢,并说明自己是多么的过意不去。

  我真想揍他们。要是他们真的感到过意不去,那他们怎么自己不走进洞窟里去?他们为什么会让这一切发生?为什么没人阻止这一切?

  我当然知道其中原因。

  我们群岛上的人通过多年试验,虽然对其中原因可能永远都弄不清楚,但已经明白了整个仪式的效果。只要我们提供祭品,那么当年就会下雨。如果不提供祭品,那么就会遭受大旱之灾。

  献给龙的祭品最终结局如何,我们时至今日依然不得而知。我们不知道这些祭品是死是活,没人从洞窟里活着出来。说不定龙把这些人整个吞下去了。又或者,他们通过洞窟到达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可这并不能安慰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这种猜测并不能消减我父母的痛苦。他们只有两个人,他们的意见对于整个阿隆城来说无关紧要。阿隆城的人宣告了我妹妹的死刑。

  但是谁又能责怪他们呢?

  干旱太可怕了。干旱意味着枯萎的农作物,空荡荡的谷仓,为了充饥而吃下棉花、鹅绒和树皮的饥民,他们的肚子都胀了起来。干旱意味着运河两岸干瘪的尸骨,而且没人能给这些尸体的脚踝上捆一块石头,然后把尸体推进海里。和一个小姑娘的惨死相比,干旱更加可怕。

  不论河岸上的人心里多么愧疚,今天没人会帮你。我对此一清二楚。因为我知道,别人死好过自己死,人总是自私的。

  我开始用我的冷漠来折磨你。

  你看,当我开始恨你的时候,我就想伤害你,而最有效的办法看来就是无视你。

  当媒人离开之后,我去森林里检查我布下的捕鸟陷阱,你也想和我一起去,但是我拒绝了你。

  我当时说:“你就会碍事。”我从没对你说过这话,你我都知道这是在撒谎,岛上找不出比你更精通陷阱的人。但我还是说:“你老一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让我一个人静静。”

  当看到你两眼泛起泪花的时候,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如此有效。有那么一会儿,我整个人都说不出话。然后,我心里升起一股愉悦,这种愉悦是因为你居然如此在乎我对你的感受。我作为你的姐姐,依然对你有如此的影响力。

  所以忽视和排斥你就成了我的日常活动。姐姐,要一起去玩风筝吗?不去。姐姐,要一起去爬椰子树吗?不去。终于,你停止了发问,但我知道时间不足以抚平这种伤痛。你在岛上没有其他朋友,要么是因为你吓到了同龄人,要么就是他们吓到了你。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但我却拒绝继续做你的朋友。

  但用这来伤害你,还远远不够。因为,其他人依然爱你。每当你哭泣的时候,就会有人把你抱起来,为你擦干眼泪,告诉你你有多么的特别。哦,哦,别哭了,你个小宝贝。你是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哭呀?

  我以为,只要说服岛上的其他人,让他们相信你并没有那么特别,就可以让你我处于平等的位置。

  正因如此,我才会告诉所有的男孩,你是条白蛇。

  我们很早之前就听过白蛇的故事——蛇妖经过几百年的修炼化成人形,然后再诱惑人类男性爱上自己。在大陆上,白蛇的故事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她们的丈夫终究会发现自己妻子的真正形态,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爱情。爱情的胜利超过了自然的本质。白蛇不是捕食者,只是想品尝爱的味道。

  但是,在我们岛上,白蛇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欺骗的故事。白蛇会引诱和操纵人类。没人能穿透伪装,看到她那恶毒、肮脏和令人作呕的真面目。当法师们发现了她的真正目的,就在她的酒中下药,破坏了她的人形伪装,然后砍下了她的头。

  我向那些男孩子们解释,这就是你美貌的源泉。解释为什么你的皮肤白得发光,为什么你总是带着这种迷人的微笑,为什么你可以预测何时会下雨,为什么在其他人发现叶婶婶的儿子之前,你就知道他已经从椰子树上掉了下来。

  我给那些男孩子们说:“我见过她的真实面目。她不可能永久维持人形外表。维持人形可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她必须时不时休息。我见过她脱掉衣服,然后盘成一盘。”我晃动着手指,增强喜剧效果,“她就是这么睡觉的。”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说这种话让我感到非常开心。他们让我用比喻来讲述真相,我可以向他们讲述自己有多么嫉妒你的天赋,因为这些天赋如果真如神话中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一切都不过是恶魔的花招。

  我从没想过这些男孩子居然会相信自己。

  我从没想过他们居然会这么过分。

  从我们还是幼儿起,我们就知道男孩子都是些粗鲁的生物。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玩游戏、捕鱼、爬树。我们光着身子在海里游泳,彼此连脸都不会红一下,因为那时候我们的身体无关性别。男孩们总是很吵闹,他们精力充沛,总是容易激动,动不动就会打起来,但他们从来不会伤害我们。他们都是些好孩子。

  我觉得他们可能会嘲笑我的故事。

  我觉得他们在下次遇到你的时候会嘲笑你。最起码,他们可能会不喜欢你。

  妹妹,请相信我。我从没有想过他们会伤害你。

  你问道:“是时候了吗?”

  围观人群一言不发,等待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粉红色的云朵缝隙中投出绯红色的光芒,但太阳还没有落在地平线上。

  我说:“咱们还有几分钟。”

  你说:“很好。”你闭着眼睛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我就没问。我想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但最后却收了回来。爸妈让我陪你来的目的就是安慰你,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让你能够轻松地面对这一切。我不能为你提供安慰,也不是那个将你揽进怀里的大姐姐。我早就放弃了成为你姐姐的权利。

  “我不害怕。”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害怕的意味,听起来非常镇定。你抬头看着我,捏了捏我的手说:“我只是在回忆过去。”

  在我们居住的岛上有毒蛇,它们长度类似成年人的小臂,粗细和人的食指差不多。它们藏在森林边缘熄灭的火堆和灌木里。这种蛇非常少见,但是毒性很强。只需要咬一口,猎物的四肢就会浮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熟透的杧果。我们在孩提时代就学会了如何识别这些蛇鲜艳的花纹,那些有着鲜艳的红黄底色和黑色条纹的就是毒蛇。当我们的父母发现毒蛇的巢穴之后,他们有两种办法来对付毒蛇。他们会通过烟熏将毒蛇驱赶到开阔地,我们趁机用铲子砍掉它们的脑袋,地面上还会洒下一圈圈白醋,当蛇试图逃跑的时候,白醋会烧灼它们的腹部。

  当男孩子们攻击你的时候,我并不在场。这是我对这件事的一种否认。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干,我也没命令他们这么干。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你回家的时候,浑身带着奇怪的味道,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被烧焦,但是你却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伤口,你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但是你早就停止了哭泣。你一句话都没说。爸爸求了你无数次,要你说出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但是你眼睛里泛着泪花,一句话都不说。

  但是我知道怎么回事。烟和醋。我们都知道这是对付蛇的办法。男孩子的逻辑非常好理解。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担心如果我背叛了男孩子们,那么他们也会背叛我。

  那天晚上,法师们最后一次来到我们家。妈妈那时候已经擦掉了你脸上的灰,给你换上一件丝绸袍子,挡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但是法师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们此行另有目的。

  他们说,占卜用的骨片已经得出了结果。你的年要来了。

  妈妈问:“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的法师很镇定地看着妈妈说:“这意味着龙寂寞了。”

  妈妈发出了尖叫。

  终于,太阳快要没入地平线之下了。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我们脚边的浪花泛着金光,看起来就像一片熔化的黄金。

  爸妈没有来陪你。如果可能的话,妈妈完全愿意取代你。如果把法师们都撕成肉条有用的话,那么爸爸肯定会徒手把这些人撕碎。但是,他们不忍心看到现在这一幕。当你告诉那些法师,自己愿意去找龙王的时候,父母也无能为力。爸妈不可能把你锁起来,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这么做。他们尊重你的选择。他们在岛上向你道别。但是他们不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孤身一人,所以他们要我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认为我能承受这一切?他们是否怀疑我并没有像他们一样爱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整天都非常难过,我努力希望保持一种幻觉,以为你我不过是来欢度节日的。但是现在时机一到,我想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你却不等我说一句话。天色已经很晚了,而你必须快点走,这样你还可以带走一些光亮保护自己。你向着洞窟走了两步,然后回头说:“你是个好姐姐,是全天下最棒的姐姐。”

  说完你就笑了笑,我都想哭了。

  “我很抱歉。”但这句话远远不够。你应得的远比这还要多。但我永远都不能给你这些东西了。一切都太晚了。“妹妹,我……”

  你并没有转身。

  “记住,”你越来越深入洞穴,浪花打在你的胸口,我大喊道,“所有的神话都是错的。”

  我不知道洞窟里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我知道妈妈这会儿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她肯定在想象你被獠牙撕碎。但是,我发现这种狂暴的行径非常荒唐,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在这种明亮的月夜发生。龙会给予我们很多东西,而且会保护弱小,它为我们带来雨水,而且保护我们的群岛。龙是仁慈的生物,而不是狂躁的野兽。

  我在当地市场上遇到过一个老渔夫,他给我讲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他说这个故事是一只小鸟讲给他的,而这只小鸟则是从一条顺着九湾河向北游去的七彩鱼的嘴里听来的。

  老渔夫告诉我,那个洞窟通向一个非常美丽的宫殿。他说,龙对于所有的贡品都非常友善,他教会了这些人魔法,训练他们在不换气的情况下在水下游泳。那些进入洞窟的人去了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没人想离开。

  我们的怪兽那么孤独,到底是谁的错?白蛇变成了人,是因为她希望温暖而美丽的肉体触摸。龙每年都想要个伙伴,因为它在洞窟里很孤独,这个洞窟是它的力量来源,也是它的监狱。

  我们的怪物们很孤独,我们不能因为它们的亲吻有剧毒,或者我们在它们的怀抱中淹死就责怪它们。我觉得,它们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去爱,我们也从没有教过它们如何去爱——它们进入了我们的世界,但我们却用火焰、碱水、醋和长矛来对付它们。我们接受了你们的礼物,却还是放逐了你们。人类就是如此,我们无能为力。我们要求你交出一切,然后将所有的忘恩负义归结于我们的恐惧。我们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我勉强能够看到你苍白的脖子和耳朵冒出了水面。

  阿隆城已经两个多月没下雨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任何正义可言,那么这场干旱将持续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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