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金杨
JY杨是小说集《腾索拉特》的作者，这部小说集的开篇之作是《天堂黑潮》和《命运红线》。这些作品入围了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和浪达文学奖，《腾索拉特》也是2018年奇异奖(曾为蒂普特里奖)获奖作品。他的20多篇作品在《惊奇档案》《光速》《克拉克世界》《奇异地平线》和其他刊物上发表。作者当前不在新加坡，他是非二元性别者。
当龙第一次找林纳尔说话的时候，他们还没开始向星球表面降落。他们的刑期还没有开始，因为林纳尔是船上级别最低的牧师，这是他们的命运，所以为神献上祭品是他们的工作。神庙位于船底部轰鸣的龙骨之下。林纳尔穿好防护服，戴上头盔，一只手拎着装有甜品和香灰的胶囊，爬进了舱门。当他们一行人到达底舱的时候，他们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开始抽筋了。
耶尔不喜欢人类，龙很少喜欢人类。有些龙在接受绑定的时候，会带着一些尊敬、顺从乃至平静，但眼前的这条龙在过去的一百年里，竭尽所能对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虽然林纳尔在每次启动神庙大门之前，都会说出正确的祷词，但是一种动物性的恐惧会立即将他们包围，这种恐惧如同黏稠的堵塞物，积压在他们的胸口。
神庙之内只有水。这是从家乡大陆带来的冰冷纯净的泉水，淡蓝色的泉水占据了整个房间，人类无法在此呼吸。水是个充满矛盾的东西，是死亡和生命的结合体。他们穿着气密性良好的防护服。林纳尔小心翼翼地在充满泉水的大厅中蹒跚前行，经过由骨头和金属制成的繁杂多孔的柱子，顺着镀金的白银台阶逐级而下，走向位于神庙重要的鲸鱼颅骨祭坛。他们的视野周围可以看到光芒，这是在神庙边缘徘徊的鱼类的意识光带。耶尔一如既往地感到饥饿和愤怒。水中渗透着耶尔的恨意，这让林纳尔的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林纳尔心想，还是别想这些荒唐的念头了，耶尔不可能干出这事。这不过是船体玩的把戏。但是耶尔是神，谁又能知道神能干出什么事呢?
林纳尔靠近鲸鱼的颅骨，将祭品放在颅骨上的空洞里，按照记忆在正确的时间念出正确的祷词。在晚上的时候，他们经常思考，是不是自己的不恰当行为，导致耶尔一直如此愤怒?
光带在水中旋转，变粗，然后变成一个形体。它像一条鳗鱼一般旋转，鱼鳍和鳞片编出一道彩虹，一顶白色的王冠在水中消散。林纳尔非常熟悉耶尔的这个形态，他们已经对此非常熟悉了。
但是，这次有些不同，耶尔没有变成蛇形——在众多图片和传说中，龙通常是以这种形态出现在人类面前——耶尔的形态不断变化，不断缩成更加紧凑的形态。最终出现在林纳尔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形态。人类。不，并不完全是人类，应该说是双足人形，绝对不是很人类。它有着黑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肤，头发漂浮在头顶上。这是个很少见的形态，只有神才配得上，而像林纳尔这样的囚犯则完全不用想这种事情。
耶尔眨了眨眼，然后血红色的嘴唇动了起来："啊，是你啊。"他们说话的声音通过水来传播，听起来像是玻璃在沙子上摔碎的声音。
林纳尔鞠了一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所接受的训练并没有包含如何与神交流的内容。耶尔的冷漠远近闻名。耶尔从不和人类说话，完全依靠风和雨向人类表达自己的需求。凡人如何与神聊天呢?林纳尔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们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闭嘴什么都不说。他们最近一直如此，将自己的想法憋在心里，嘴上一个字都不说。要是早点知道这一点就好了，闭嘴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耶尔很长时间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这些鞠躬的牧师，只等着他们直起身来。水在他们之间继续流淌。林纳尔和自己的同伴感到浑身紧张。他们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这是不是一种考验?他们的脑袋里组织着语言，担心可能会出什么事。林纳尔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神那黑色的眼睛犹如一把刀，将它们的肉体和意志一点点切碎，直到林纳尔原地坍塌。
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其他的说什么都是错的，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什么都不说，彻底规避所有的风险。恐惧控制了他们的内心。
神继续说道："你和我，将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林纳尔透过头盔的玻璃面罩说："是的，我们将一起度过10年的时光。"
"也只有你我了。"
"是的，这就是你我的命运。"
耶尔的头发还在四处摆动。这条龙看起来很感兴趣，向林纳尔投射出了更多的恐惧。挑起了神的兴趣可不是什么好事。耶尔说："命运?你相信命运，对吗?"
林纳尔感到很困惑，于是说："这不是信仰。这是我必将经历的人生道路。"
耶尔笑了起来，笑声仿佛碎成了无数碎片。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体内扭成了一团。他们不该说这话。这绝对不是正确的交流方式。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害怕说错话了?
"我很期待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耶尔说。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以看到嘴里一排排的牙齿。
林纳尔感到非常慌乱。他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本能的驱使下逃离了神庙。泉水并不足以阻止他们离开。等他们回到干燥的甲板时，所有人都在浑身颤抖，即便防护服上的水都干了之后，他们还没有恢复常态。
林纳尔浑身颤抖地返回了修道院。大牧师查斯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这次花的时间比平时要久。出什么问题了?”
“不，没什么。”他虽然不该撒谎，但总好过讲真话。林纳尔的心现在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在胸口跳个不停。其他人不需要知道龙对他们说了什么。
让林纳尔感到松了一口气的是，耶尔在剩下的航程中没有再次现身。当他们去送祭品的时候，神庙中冰冷而寂静。泉水甚至没有任何波动。林纳尔知道耶尔就在那里，因为神的存在而产生的压力是如此的独特，从船上逃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耶尔依然没有现身。这对于林纳尔来说刚刚好。
当他们第二次看到神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举行典礼的时候了。他们当时已经降落在9Xcil-5L星。这艘监狱船停在紫色的地平线上，在充满酸性的天空下，它是个十足的外来客。牧师们成排站好，环境防护服上披着明亮的饰带，当搬运工将装着耶尔的坩埚推向银色的海边时，所有人都背诵着祷词。林纳尔站在队列最后排的位置，周围站着12名警卫。他们看着坩埚没入水银般海面之下。一时间，除了天上的酸雨，什么都没有发生。忽然，反光的海面开始沸腾，然后变得清澈，就好像所有的毒素都被清理干净。白光从清澈的水下喷涌而出。林纳尔看着这一切。大家将这一切想象成耶尔在新的水域中翱翔。这里是耶尔的新家。
大牧师查斯说：“成功了。”水神在这个世界已经自由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这个世界。10年之后，人类就可以回到这个星球，将这里变成自己的新家，这里将不乏可供呼吸的空气，可供饮用的水和可以耕作的土地。
当监狱船离开这颗星球时，林纳尔并不在船上。他们透过居住区的闸门看着飞船的蓝色尾焰，整个居住区固定在星球的岩架之上。他们的放逐开始了。
过了几乎一年之后，龙再次和林纳尔说话了。火山岩已经开始软化成土壤，蓝紫色的大气层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云朵。只要他们没有在温室里忙碌，或者维护自己的居住区时，林纳尔会在这片陌生的星球上漫步，记录各种变化。就9Xcil-5L这颗星球的原始形态而言，地质条件非常理想，但是环境却非常恶劣，这一点和其他很多殖民地星球并无区别。星球大部分地区温度低于冰点，海洋充满剧毒，大气层稀薄而且充满硫黄。即便是一个神，也要对这颗星球进行全面改造。耶尔带来了水，而水对于生命来说非常重要，水也将重塑这颗星球。这颗荒芜的星球正在逐渐形成天气和生态系统。原始生物大爆发还要等很久才会出现，但林纳尔发现周围已经出现了熟悉的景观。他们的生活区坐落于一个俯瞰海洋的半岛，由于没有植被的遮挡，林纳尔看着水银般的水体变得清澈，冰冷的表面碎裂。在环境可控的生活区里，林纳尔脱掉了自己的防护服，防护服散发着一种类似盐水的味道。
各种无人机和机器记录着这颗星球的变化。和人类的记录相比，它们的传感器记录着各种细节(温度、压力、化学成分等)。但是，林纳尔还是在日志里记录了每天的探索发现。今天尽可能地深入新月盆地。顺着河继续向西南前进。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记录方式，用墨水在循环制造的纸上写记录，这样他们就可以翻阅自己的记录，用手指按在纸上，然后反复安慰自己：对，这事确实发生过。这是真的。我就在这儿。这种手写记录就像是船锚，是系在树枝上的彩带，代表着从他们身边流失的时间。我以为我今天看到了一只海鸥从海面上飞过，它在海面上空不停绕圈。海鸥，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和我一样，都被放逐了吗?
他们必须十分小心。写作类似于诗歌，而错误的诗歌会引来麻烦。
这颗星球上，最吸引林纳尔注意力的东西是水晶。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些水晶。林纳尔目之所及都可以看到水晶：这些几何对称的晶体从地表裂缝中钻了出来，有些是无色状态，还有些则是五颜六色。林纳尔认为这都是自然的产物——类似于家乡的盐或者矿物——而且对它们毫无兴趣。但是经过几个月之后，放逐对他们产生了影响，他们终于开始注意到周围环境中的细微事物。他们开始注意到水晶的生长模式。晶体呈螺旋状分布，林纳尔不禁想起了向日葵，又或者在布莱尔花园里粉绿相间的多肉植物。这些水晶的生长模式，完全不符合林纳尔所知的任何晶体。这让他总是在想这些水晶。
由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林纳尔的时间都花在这些水晶上。他们越是研究这些水晶，越觉得困惑。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段，当蓝色的恒星运行到正确位置的时候，水晶就会开始闪烁着微光。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林纳尔手边的机器说，这些水晶的成分和家乡的晶体没有任何区别——二氧化硅、长石和其他各种矿物质——这些机器拥有极高的智能和知识储备，它们却说这些水晶毫无不同寻常之处。但是，林纳尔认为这是在撒谎。机器是在撒谎吗?又或者这种水晶已经超越了机器和科学的理解范围?林纳尔用镊子和镐头从水晶丛中取出了一块样本，准备带回去进行进一步研究。在生活区的灯光下，水晶逐渐褪色，然后开始逐渐变得混浊，质地越来越脆，最后化为一摊灰尘。林纳尔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当他们回到采集样本的地方，只看到了地上的一个裂隙。样本位置周围的水晶变成一片惨白，犹如老奶奶的白发，仿佛是在默哀。
在后来的日子里，林纳尔的心中一直带有一种罪恶感。当他们感到焦虑的时候，就会在荒原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感觉这异星的植物和大地正在审判自己。林纳尔知道，这种想法完全不合理。这颗星球上只有他们。这里没有人可以审判他们。
能胜任这个工作的，只有耶尔。
林纳尔上一次看到耶尔，还是他们到达这颗星球这天，耶尔钻进大海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对此感到很庆幸，因为深不可测的大海将他们和耶尔那如虚空般黑暗的眼睛和一排排的利齿阻隔开来。但是，孤独自有其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片外星世界似乎越来越大。他们在海边消耗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盯着海边，想象着耶尔弯曲的身体。
当寂寞给他们造成的煎熬超过了对水晶的兴趣时，他们就想也许作为神的耶尔，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当他们将水晶的粉末装进一个浅盘，带着它来到海边的时候，包括林纳尔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他们将白色的水晶粉末撒入灰色的海洋时，自己的呼吸声还在防护服的管子里回荡。粉末先在水面漂浮了一会儿，然后溶解消失。林纳尔站在海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在等待着事情发生变化。对他们的放逐而言，时间毫无意义。他们等了很久，以至于自己都觉得这种等待非常愚蠢。他们心中的迟疑已经压过了希望。他们到底期望发生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的期望?这个世界并不欠他们任何事情。他们唯一的工作是为一场入侵做准备。
林纳尔转身准备离开。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地开始震动，这让他们震惊不已。海面开始沸腾。林纳尔看着一个被白光笼罩的脑袋冲出水面，弯曲的身体在海面掀起一个巨大的隆起。耶尔的身体从海面腾起足有十米高，海水从它身体两侧流下，整个画面非常奇异，无法用言语形容。这是奇迹和恐怖的结合。耶尔脑袋向前一探，它那被鳞片覆盖的脑袋足有一间房子大小。林纳尔不禁愣在原地。
耶尔直接用意识和林纳尔交流：“我现在明白了。”
“什么?你明白了什么?”林纳尔听到了一人一龙说话的声音在头盔里回荡，几乎吓了一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几乎忘了彼此的声音。
“这片土地，这片奇怪的世界，岩石可以感觉到你的痛苦。”
林纳尔眨了眨眼。天上黑云翻滚，这幅景象和家乡一模一样。在越发猛烈的风暴之中，还可以看到闪电划过乌云。他们吞了下口水，不明白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痛苦?我并没有感觉到痛苦。我不——”
“我能看到一切，这里的石头也能看到一切。”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并——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林纳尔被这场对话吓了一跳。他们只想在这片异星世界上度过10年时光，服完自己的刑期。他们不希望出现任何麻烦，也不需要任何惊喜。他们现在后悔来到海边。他们后悔试图寻找答案。他们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耶尔说：“你害怕了。你很孤独。”
林纳尔耸了耸肩。耶尔说得没错，但是——谁又在乎呢?情绪在这里有什么用?这里只有悔罪牧师林纳尔，一个陌生的异星世界，还有一个不可知，且永远不会理解人类艰辛的神。这种感情给谁看?这番感情又能服务于谁?还是都留在心里吧。感情的表达也毫无意义。
耶尔说：“这可不是毫无意义。龙可以读取人类的意识。表达就是一切。作为一个诗人，你应该了解这些。”
最后一句话让林纳尔感到心里某处受到了震动，他们向后一退，仿佛自己受了伤。耶尔作为神，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肆意闯入他们心中的隐私区域，未经允许就触及了他们心中最敏感的部分。他们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当然，耶尔是神，而且作为一条龙，它想干什么都可以。“这和你毫无关系。别和我说话。”
耶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们看不透，长满触须和绒毛的龙脸上的表情，究竟代表着什么情绪。肾上腺素在林纳尔体内狂奔，为他们的手脚注入力量。他们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将他们的神抛在原地。远离这片被他们扰乱的水域，远离这场风暴。他们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区，重归那种只有在墓地才能寻得的寂静。他们后悔这么做。他们后悔所做的一切。
就在他们返回生活区的时候，神又在他们的意识中说话：“谢谢你，林纳尔。感谢你向我展示了你所做的一切。”
林纳尔无视它。他们只想屏蔽龙的声音，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被自己的问题所困扰。而你，向我展示了真相。”
林纳尔越走越快，无视了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的事实。
林纳尔不是诗人。真正的诗人是布莱尔，她的不羁、自由、诗作、热情和独立意志共同组成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她是太阳，也是风暴，是无法被控制，也是不可能被控制的能量爆发。当布莱尔闯入林纳尔井然有序的公务员生活，她宛如一阵狂风，而林纳尔也被狂风卷起，变得快快乐乐，非常活泼。布莱尔不怕说出错误的事情，林纳尔也因她而忘记了刻在心中的恐惧。布莱尔写过抨击星球政府执政能力不足的诗歌，这些诗歌非常受欢迎。当这些诗歌过度受欢迎的时候，穿着制服的人就找到了布莱尔，然后又找到了林纳尔。
煽动叛乱罪理应判处死刑，执行手段则是溺毙。但是，法官非常大度，向二人提出一个选择，只要主动忏悔，就判处他们10年放逐之刑。布莱尔拒绝了这个选择，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
法官说：“想想你的家人和父母。”而林纳尔出于对死刑的恐惧，选择了忏悔。他们在广播中谴责了当局所厌恶的一切，朗诵了当局撰写的拙劣诗歌。这些都是塞给他们的文件，里面写满了所有正确的东西。
当林纳尔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们就会躺在床上，想象着水漫过自己的脸。想象着肺部充满冰冷的液体，各个器官停止工作。他们想象着布莱尔的脸逐渐扭曲，然后停止挣扎。他们想象着自己的爱人在自豪和对政府的不妥协中死去，但是这颗异星上的环境和孤独，开始对他们的意识和身体产生影响，黑色的思绪开始融入他们的意识。
当上一次和耶尔谈话带来的失望逐渐消散之后，林纳尔考虑再去找这位神，让它解释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布莱尔当时在想什么?她会不会恨林纳尔，恨林纳尔让她一个人去死?当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意识消散的时候，她是否感到害怕?
虽然他们知道如何召唤耶尔——只要献上一份祭品即可——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也许神并不知道。又或者从一个更可怕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也许他们已经召唤了神，然后神就可以告诉林纳尔真相。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当林纳尔最终召唤耶尔的时候，是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们对话。现在距离他们到达这颗星球的周年庆还有一周时间。现在距离林纳尔将年度报告发回家还有一周的时间，这份报告将让狱卒们确信，整个殖民地计划进展顺利。但这个计划并不是一帆风顺。林纳尔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异常情况，他们的思想被悲伤所占据，身体因痛苦而毫无力气。他们每日在恍惚中度过，无视了周围出现的各种变化。等他们脱离这种恍惚的状态之后，天空又变成了人类第一次登陆这颗星球时的样子。耶尔似乎已经开始改造这颗星球了。
林纳尔跌跌撞撞地离开生活区。地表的水晶已经发生了变化。水晶在曾经生长稀疏的地方，已经长到了一人高，当林纳尔走在水晶丛中的时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们感觉这是一种源自这颗星球的免疫反应，一种对试图改造星球的入侵者所做出的反抗。9Xcil-5L已经开始反抗人类了吗?
当他们到达海边的时候，水面非常平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出现了熟悉的波纹。林纳尔弯下身，把防护服的手套伸入水中，然后呼喊耶尔的名字。
什么都没发生。
林纳尔转身回到生活区。他们需要灰烬，这颗星球上的水晶已经太大了，无法进行采集。林纳尔担心，单单是想到采下一块水晶的念头，就足以唤醒地下的巨兽。当林纳尔还是这个星球上的巨人时，水晶也许默许了这种行径，但是谁又能知道水晶现在会如何报复呢?
林纳尔现在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烧了。林纳尔将日志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把它摆在了实验室的桌子上。这不是真正的纸，但材质确实还是树浆，而且还可以燃烧。日志中记录着林纳尔一年来的观察记录、各种想法和感想，从一开始的认真值守，再到现在的三心二意，全都写在这个本子里。林纳尔将它当作大家生活的记录。
他们点燃了喷灯，然后对准日志黑色的封皮。
当日志燃烧完毕，灰烬完全冷却之后，林纳尔把所有的灰装进一个带着玻璃壁的盘子里，再次来到海边。他们将黑色的粉末撒入海水之中，看着记录自己放逐之旅的日志没入浪涛之下。然后，他们开始等待。他们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跑完全程马拉松，又好像搬运了一座座大山。耶尔会出现吗?如果神可以算得上有生命的话，那么他们也能算有生命吗?
海水开始升腾，形成1.5公里宽的螺旋状旋涡。林纳尔站了起来，担心这个旋涡会将他们吸进去。从这个旋涡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物体。这还是耶尔，只不过它还用的是第一次和林纳尔对话时所采用的类人外形。
耶尔也发生了变化。它的脸和皮肤上布满了异星水晶，就好像这条龙已经被感染，成了寄生虫的宿主。林纳尔指了指周围的异象，大喊道：“这是你干的好事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龙耶尔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林纳尔，谢谢你。是你向我展示了眼前的道路。”
“道路?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说过了，你给我展示了真相。”
“什么真相?到底怎么回事?你对这些水晶做了什么?”
“我做了该做的事情。你知道这个星球上有生命吗?”
“这里没有什么。我们之前已经勘探过整个星球。这颗星球非常荒凉，充满剧毒，而且没有水——”
“这些是生命出现的唯一条件吗?你管这些东西叫水晶，但它们却有生命。它们和你一样，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欲望。”
“这怎么可能?”
“你狭隘的凡人意识无法理解超越你极限的可能。但是，我可以。我已经和这些水晶谈过了。我了解它们。这颗星球上的生命欢迎我的到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束缚，没有预设期望。我在这里的全新角色，已经摆脱了来自你们世界的束缚。你看，我是它们的神了。我是这颗星球的神，我会做出相应的决策。”
林纳尔完全理解了神龙的意思。在看了耶尔的脸这么久之后，上面的水晶看起来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它们应该长在那儿。耶尔说：“所以，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除了我，还能有谁?”
“我得汇报这件事。”
耶尔歪着脑袋说：“真的吗?”
“你不能因为这里有原始生命，就让整个殖民计划失去控制。我的工作就是让你能够正常工作。所以我才会来这儿。这是我的工作。”
“你为什么要干这活?”
“我的工作?”林纳尔摇了摇头，似乎想摆脱晕眩感。“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完成它。我没别的事可做。”
“你为给你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伤痛的人工作。为什么?”
林纳尔耸了耸肩。他们从没有对此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然后把它塞进意识和梦想中间。因为他们害怕死亡。因为他们感到无助，相对于无事可做，按照已经设定好的计划工作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自从布莱尔死后，没人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在他们沉默不语的时候，神笑了起来。海面开始沸腾，林纳尔视野范围内每一颗水晶都泛出红黄色的光。
“你必须停下来。”
耶尔眨了眨眼，“要是我不停下来呢?”
林纳尔呼吸急促，双手捏起拳头，但又不得不松开。他们看着漂着泡沫的海面。是啊，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当放逐结束后，你又会期望什么呢?”
林纳尔抬起头，但是耶尔已经开始沉入大海。他们已经说了想说的话，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你完全可以决定下一步想干什么。”
林纳尔说：“等等。”但，神龙耶尔已经消失在海浪之中。浪涛逐渐平息，天空再次放晴。神龙已经走了，林纳尔一个人站在岸边。他们大喊道：“回来。”但这最终不过是防护服里的回应罢了。耶尔并没有再次出现。只有他们还站在海边。
林纳尔回到生活区，脱掉了防护服，他们的意识一片空白，双手按照很久以前就形成的流程继续工作。他们脱掉的不仅是防护服，还继续脱掉了柔软的纯棉衣服，然后再脱掉内衣。最后林纳尔赤身裸体坐在最喜欢的沙发上。他们盯着沙发对面的枪。他们的手指非常冰冷，毫无知觉，但是林纳尔并不在意。
他们到底期望放逐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当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待够10年，所有的罪行都得到原谅，然后就可以回家。但是回家去干什么呢?重拾所剩不多的往昔生活，然后继续活下去?住在当权者为他们搭建的小房子里?
选择不去死还是相对比较简单的。但是坚持选择，继续活下去则是比较难的。
昼夜还在不断交替，又或者林纳尔的意识陷入了重启的循环。他梦到了布莱尔，她现在长发飘飘，住在温暖的水下，双眼一如既往地闪闪发光，双唇依然红艳柔软。她现在住在海底，那里是耶尔的领地。布莱尔说：“来找我吧。这里很漂亮，一切都得到了原谅。”
林纳尔问道：“你难道不生我的气吗?我难道不是背叛了你吗?”
布莱尔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进入深海。他们的耳边响起一阵阵欢笑，笑声安抚着他们，在他们的头发和脚边环绕。林纳尔放弃了他们的肺部，因为它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布莱尔的牙齿在灰色的水中闪闪发光：“我非常想你。我们永远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林纳尔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平静。这只有在水中，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才能实现。
9Xcil-5L星发出了一条信息。这是当地放逐悔罪牧师发出的年度报告，这份报告非常简要，直切要点。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神龙按计划执行任务。如果有人发现报告中没有包含相关的设备日志和基础数据，也没人会对此有异议。这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失误。一切都很正常。
林纳尔站在海边。在他们的头顶上，天空呈现出紫色，而面前的灰色海洋一望无际，充满了希望。他们身边是异星水晶组成的丛林，每一块水晶都因为自己的意识而闪闪发光。
他们开始脱衣服。首先脱掉的是防护服，然后是纯棉衣服，最后是内衣，皮肤瞬间因为寒冷而感到了疼痛。这里的大气还不足以维持呼吸，他们只能依靠存在肺部的空气，而身体器官正在快速消耗这些空气。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肺。林纳尔埋入冰冷的海水，发现脚下的海滩非常坚固，并没有化成松软的沙滩。在海面上闪动着白色的光，虽不温暖，但却非常清晰而清爽，林纳尔依靠着肺中最后的氧气，开始向着白光走去。他们脑中浮想联翩，而灰色的海水则越来越少，他们在白光中看到了熟悉而完美的牙齿。一对充满期待的双臂正在等着林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