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除外
彼得·S.毕格
彼得·S.毕格出生于纽约市的布朗克斯区,他的成长环境中不乏艺术和教育。他的双亲都是老师,三个叔叔则是画廊的画师,而移民至美国的爷爷则是一位颇受尊敬的犹太作家,他撰写了犹太文化背景下的小说和民间故事。彼得在孩提时代,就一个人坐在公寓的楼梯间里编故事。他是奇幻小说《最后的独角兽》《美好的安息地》和《旅店主人之歌》的作者。彼得还曾经为《指环王》《最后的独角兽》和广受欢迎的《星际迷航:新一代》中的"萨瑞克"撰写广播剧和电影剧本。他的作品《旅途所见》堪称美国旅行文学的经典作品。他是世界奇幻奖终身成就奖,美国达蒙奈特纪念奖科幻和幻想作者奖的获得者。彼得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作词人、歌手和作曲人。他现在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
当我到米利威亚的时候,她已经29岁了,这里距离我教书的伯克利高地不过几个街区。我很难分辨金色头发的人——在我长大的地方,有一头金发的人可不多——但我只要看到她,就能一眼认出来。这不是因为她长得美到让你呼吸都错乱了节奏,而是因为她样貌中的细节:她的双眼看上去是一片黑暗,但当街灯照上去的时候,却又呈现一片深蓝色,而她深色嘴巴轻微弯曲的线条,让人感到无限悲伤,无法直视,但是,你又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看起来——我对于识别年龄非常不拿手——应该最多40岁出头。她穿着一件厚重的粗花呢大衣,里面穿着不起眼的毛衣和长裤,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蓝色方巾。她的发色带着一种动物性的色调,你可以认为这种颜色是类似山狮的被灰尘覆盖的黄褐色,又或是没有条纹的虎皮的颜色。人类是不可能拥有这种发色的。
我坐在公交车的另一侧,刚好在她身后一排的位置。她很漂亮,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个轮椅。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轮椅,在上面再加几个按钮、把手或者握把,就完全可以当兰博基尼车上的面板,再多个闪闪发光的罗表盘,那就是太空飞船企业号上的舰桥。我借着手里的书作掩护,不停偷看那个轮椅(我的学生经常开我玩笑,因为我看了很多老爵士乐家和棒球运动员的回忆录),脑子里不停想着各个部件的用途,电池藏在何处,以及她会不会开着这东西上高速路。这东西的极速是多少?最大航程是多少?我居然开始猜测这个轮椅的马力了。
我因为部门会议,很晚才离开学校,所以交通高峰期早就过去,而现在公交车上只坐了一半人。沙塔克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少,现在公交车在路上行动自如。但是今晚,骑自行车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像一群蝴蝶环绕在车流周围,完全不顾忌车流和交通灯,司机们只好放慢车速,或者选择在大学至杜兰特大道这段路上多次刹车。当公交车转弯开上杜兰特大道的时候,我听到司机一边用阿姆哈尼语咒骂,一边全力踩下刹车,公交车瞬间停了下来,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也跟着摔在地板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多数乘客——我作为历史老师,并不是经常帮助别人——都瞬间围到她的身边,询问她是否受伤,应该做点什么帮助她。几个人飞快地将两个小购物袋里的东西收拾好,然后用一种怪异但不乏小心的姿势抱在怀里。公交车司机大声催促乘客退后,给她留出些呼吸的空间,我还记得有个老妇人喋喋不休地向着圣徒马丁博雷斯祈祷。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这位圣徒是理发师的保护人,但当时没人在意这种情况。我一定得找人问问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反而是我们中最冷静的人。虽然她倒在地上,但已经开始让自己坐起来,她说道:"我没事,没受伤。"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吐字很清楚,带着点儿法国口音,甚至还带着点儿快乐的感觉。"很抱歉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但是我的腿确实不听我的话。"只要看看她瘫在地上的两条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大腿上,这一切就非常清楚了。"如果有人能帮我把腿摆直......"司机抓着她的脚踝,轻轻抬起了她的腿。"谢谢。我真是个傻瓜,居然没用安全带。现在,如果有哪位健壮的年轻男士可以架着我的胳膊......"
我发现车上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车尾的年轻人,打算一动不动一直坐到终点站。车上包括司机在内都是女性,个头都比我矮,这一点倒是很少见。我说道:"那你可得原谅我这位老绅士糟糕的后背了,但是我会尽力而为。"
我走到她身后,按照她的指示放好双手,然后开始拉动她的身体。你应该蹲下,然后用双腿发力,而不是用后背发力——我非常清楚这么做的下场——但是我没有太多的选择,更没有足够的空间去蹲下。我可以把她微微抬起,但这毫无用处,甚至不能把她抬到轮椅座椅的边上。她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人嘲笑我,这事没什么可以让我感到尴尬的,但我感到很难堪。
我说道:"好了,抓稳了——使劲。"我继续弯腰,努力向下蹲了点儿,一条胳膊伸到她的膝盖下面,另一条胳膊撑住她的肩膀,在肾上腺素的辅助之下将她抬了起来,然后放在轮椅上。几名乘客鼓起了掌,我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脑子里想到的是自己上一次对女士做这番动作是什么时候。人们总是说,你要一条腿发力,但是你最后总会考虑到虚荣心。
"好了。"我帮她把安全带扣好,然后压低声音说,"现在没问题了,美人鱼。"
她整个人愣在轮椅上,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我感觉到了藏在裤子里僵硬的鳞片。乘客返回自己的座椅,司机再次发动引擎,准备加入车流。那个女人和我盯着彼此。我说道:"星期六有空吗?明天就是星期六。"
她说:"我在39号大街下车。别忘了你的书。"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剩下的路途中——从这里一直走,直到右转到达百老汇,然后到达大学——我一直都忙于雷克斯·斯特尔特关于爵士乐的论文,因为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音乐家,可以在写出优秀论文的同时,不至于掺杂过多对往昔的多愁善感。但是,我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女人,当她在39号大街按响了下车铃之后,我也站了起来。司机走过来,抬起地面上的盖板,搭起一个斜坡。这个女人坐着轮椅离开了公交车,然后在人行道上等着我。公交车开走了。
“还是星期六。”她说道,“不管换成什么语言。一千年来,星期六就是星期六。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黑色的双眼越发黑暗,你看一眼就明白什么叫黑暗纪元。“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腿到午夜才会发生变化。”
“但是,尾巴已经出现了。”我说,“我可以在你的人形之下感觉到尾巴的存在。我听过不少古老的传说,也听过你和比斯克拉夫雷特的故事。哦,那狼人真可怜。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睡前故事。你到底在加利福尼亚干什么?”
她耸了耸肩:“不朽者总会出现在加利福尼亚,这完全是个时间问题。你完全想不到会在帕罗奥多见到些什么,更别说伯克利。”轮椅的电机启动时没有任何声音,然后带着她向百老汇前进。我拿着她的购物袋,走在她的身边。这时刮起一阵微风,她将蓝色围巾拉过自己的头顶。
我说道:“有不少关于你的德语故事,但你最早出现在法国。”她点了点,没有回答我。“你要么是嫁给了普瓦图的雷蒙德勋爵,要么就是吕西尼昂的盖伊,他参加了——”
“两个人都嫁过,雷蒙德非常帅,但是盖伊……盖伊到头来都是好人。”我几乎听不清最后几句话。
“哦,你肯定和他生了更多的孩子。我总是在幻想你住在吕西尼昂附近的森林里,守护着你的家人,乃至于你离开了盖伊——”
“大都没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不带任何喜剧色彩或者对往昔的多愁善感。“我的家人,包括那座城堡,都没啦。我的亲人纷纷结婚、迁居、进行各种买卖,然后死亡……不论他们的后代如何将我的画像画在文具上,刻在旅店的招牌上,现在他们大都死了。但是,在加拿大还有一个。”
“加拿大?魁北克?”
她点了点头。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轮椅忽然转向一条小街,我也跟着继续走。蓝色围巾包裹着她的脑袋,让她看起来只有11岁。她用一种成年人式的幽默回答:“我可能是个不朽者,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极限。太冷,太过于北方——还有那些人对于我的语言所做的一切,让我想把他们吃了,好让他们彻底停下来。不……以我现在的年纪,加利福尼亚已经是我能走的最远的地方了。再说了,她还年轻,这还得感谢天上的群星呢。啊,我们到了。”
我们来到奥克兰的移动老旧公寓前。我估计这栋公寓是在20世纪20年代建成的,公寓很高——足有五层——所以很罕见,在大厅里有一个门卫,这就更加罕见了。而这栋楼的建筑风格也很奇特——上楣、屋顶窗、气窗、齿饰——你在公共交通系统覆盖范围之内,绝对见不到这些东西。门卫立即走出来欢迎吕西尼昂夫人,他用非常标准的发音说出了她的名字,而我则在他狐疑的目光下跟了进去。
“你要进来喝点咖啡吗?”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迷人的温柔,这个微笑不是给我的,而是针对属于她自己的回忆。“雷蒙德在圣地发现了咖啡。他试图努力在法国种出这种咖啡,但从没有成功过。”
这栋建筑居然有一套顶层套房,她用电梯里的钥匙带着我到达顶楼。我无法详细描述这栋公寓,因为我当时忙于理解这么一件事,一条美人鱼——此处可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美人鱼——没有住在13或者14世纪的南欧,而是住在了一栋公寓里。但是她公寓起居室的墙壁——我们在这里喝了咖啡,还有玛德琳蛋糕做甜点,蒲鲁斯特见到这蛋糕肯定会哭出来——却是在蓝色底色上涂了一片白漆,这里还有不少画作和挂毯,其中不乏现代作品,但大多数几乎和她书架上的书一样古老。这里没有织布机,没有素描本,也没有刺绣框,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和某种乐器相连的键盘,想起13世纪的贵族妇女都要具备一些可供展示的才艺。虽然她们可以在瞬间变成一条龙,但平常的时候还是要对付一些凡人。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看了看手边。现在是10点30分,时间还比较早。她看到了我的动作,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一次是真的对我笑了。而我则是一个教授,因为工作带来的毫无意义的压力而早衰,记忆力虽然不错,但是被各种传说、传奇和童话弄得乱七八糟。她说:“我从未伤害过人类。你要是知道那些强加在我头上的各种对人类的诱惑的话,那么应该就很感谢我说过这句话。”
我心不在焉地说:“很高兴可以知道这一点。”我觉得换一个聊天的话题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总是需要坐轮椅吗?”
“只在星期五需要坐轮椅。有的时候星期四也需要坐轮椅,但最近时间就不定了。”她叹了口气,“孩子们从来不会在星期六打扰我。我觉得雷蒙德和盖伊能分得清每天是星期几。不过他们有什么理由记住这些事情呢?在那个年代,这都是女人和牧师们的事情。”
“但是,你抛弃了他们,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连头都没回。我总是觉得你这样有些太过严苛了。”
美人鱼微微昂起头说:“我太老了,不可能在开始就看到结尾。首先,他们偷看你洗澡,然后他们开始为你挑选要穿的衣服,为他们自己挑选情人,把厨子使唤得团团转,让你在头疼的时候,为他们喝醉的朋友唱歌。不不不,谢了,我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虽然她最后的话语中没有任何悔意,却多出了一丝思索的意味。她又倒了一些咖啡。
我说道:“按照传说记载,当你的丈夫和后裔去世的时候,你会化成龙形整夜绕着城堡飞,你的哭泣会让树木倒塌,河水泛滥。在吕西尼昂地区,这个传说还在民间流传。”
“他们肯定会这么干。”她说话的时候歪了歪嘴,尽显挖苦讽刺的意味,“我都成了一个景点了,这就像是你们的主题公园和我那时候的圣物——反正都是谎言和猪骨头。”她把一块蛋糕掰成两半,然后用女王或者君王授予爵位的姿势递了过来。她说:“当我在加拿大的最后血脉去世的时候,我还要再飞一次。然后……然后我就是个退休的加州老妇人,住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和自己的记忆和书过日子。就这样了。”
我说道:“星期六除外。”
她笑了起来,露出了小小的白色的略微尖锐的牙齿。
“星期六除外。但是别忘了,我不过是半条龙,另一半还是人类。我知道如何在这里生活。要不要喝点儿红酒?”
我不是品酒专家——我是个高傲的选择性啤酒爱好者——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描述她为我提供的、装在水晶杯中的红酒,我俩敬酒时两杯相撞,发出了好似风铃般的声音。不论红酒多么奢华昂贵,到达一定时限之后,都会变成醋,而我们手上这两杯酒的实际年份,肯定远在她所说的年份之上。但我再也没喝过这样的酒,不得不说这是个巨大的遗憾。我现在知道真正的红酒滋味如何,应该喝哪种红酒了。
我能找到关于美人鱼最早的记录,出现于14世纪末期。我的最后一位女友是一位女大学生(不不不,不是我的学生,谢天谢地;给我留点面子和尊严吧)。她当时主动色诱了我——这事毕竟太简单了——然后还把这事告诉了她所有的朋友,甚至还放到了网上。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女朋友。
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我那天有没有和美人鱼做爱,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童话故事里记载得还要老,也许和莉莉丝、伊斯塔尔和艾希斯一样老哦。我可以确定的是,在某个时间点,我确实再次将她抱起,低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你在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龙,嘴里可以闻到紫丁香的味道,小小的荆棘保护着她的乳头,圆圆的胸部好似让人性情澎湃的印度浅浮雕。至于腿——我确信她的裤子确实被脱掉了……但我看到的完全不是人类的腿,甚至可以说没有腿,不过我不在乎。我有时还是会做与之有关的噩梦,不过这一切都很值得。不论到底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很值得。
很明显,我丧失了时间观念。不过,我也不在乎。但我可以发誓,在午夜到来之前,她就以一种全新的形态从我的臂弯中站起,她灵巧的动作中不乏惊人的力量,如刀锋般锐利的鳞片划开了我的衬衫,巨爪在我的背后留下直到今天还能看到的伤痕。她干燥的呼吸仿佛是西洛哥风、喀新风和西蒙风的结合体,我整个人被吹到房子的另一头,无助地瘫在地上,那样子就像是她摔在29路公交车的地板上。她站起了身子——她具有人类特征的部分越来越少——但面部依然还是人类,曾经拥抱和指挥过我的双臂现在缩在胸前,完全被龙翼的阴影所覆盖。她的双腿完全合成了一条尾巴,看起来像随时准备蜇人的黄蜂毒刺。当她说话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听懂她的话,但是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难受,就好像每个字上都长满了鳞片,并开始反复刮擦我的耳膜。虽然她只说了一句话,但直到今天,我的脑袋里还在回荡着她说的话。
“打开窗户……”
我赶忙起身去开窗户,免得她再次说话。她立即穿过窗户飞了出去,我这次没有被撞倒,但是被扯烂的衣服随风飘扬,脑袋差点开始原地转圈。老旧的火灾逃生梯砸在了街道上。据我所知,没人受伤。
她没有立即飞走,而是悬停在窗外看着我。她的尾巴已经完全展开,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金属的光泽。古代的木刻作品和有关美人鱼的蚀刻作品,显示她有两条尾巴,但是一条已经足够多了。从她缠结、鲜亮的鬃毛直到她的尾巴末端,身体全长达到了3.6米。但是她就像美杜莎,部分身体依然和人类一模一样。她的脸看起来更像是用金属打造的,但扭曲的嘴角写满忧伤,这一点和她在29路公交车上没有区别。她让我感到非常害怕,但我更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又或者是一切已经发生过了?我的身体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时至今天依然很想她……
她在月光的映射下向着东北方飞去,我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有太多的封面绘画和图片描绘着龙飞过月亮的画面,我有时候以为龙肯定喜欢在月光下被人看到,这就像骏马在日落西山的时候会冲上山顶,以此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侧影。我相信这是刻意为之的举动。我关上窗户,扶起被她打翻的椅子和小桌,洗干净咖啡杯,自行离开了公寓。门卫看着我,但是什么都没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网上进行了大规模搜索,终于发现关于魁北克市一起自行车事故的只言片语。一家法语报纸甚至还给出了葬礼细节,但不管报道是用英语写成还是用法语写成,都没有提到一条龙来悼念吕西尼昂血脉的最后后裔。但是,她肯定在那儿,因为她肯定到达了目的地。
自那之后,虽然我每天坐着同一班公交车,时不时从她的公寓前走过,但我却再也没看到她,我也不打算再和她相遇。对我来说,她也许已经搬走,她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国家。她确实曾经暗示要留在这里,但那完全是出于天气原因。我认为,如果她想让我看到她,那我早就和她见面了。但是,我很开心,也不觉得恋恋不舍,甚至没有任何伤感。我感觉自己像切斯特顿诗中的驴,它见证了耶稣在耶路撒冷的出生。我也不是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一场难忘的春梦”,伯利克高中历史部又有谁能有这个待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