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阵颤栗沿着科利奥兰纳斯的脊椎往下窜,他可以感觉到其他新兵起了骚动。
「快跑!莉儿,快跑啊!快……!」
喊叫声越来越响亮,接着似乎包围了他,在树林间回荡,更从背后攻击他。他一度以为自己疯了。他违反命令,猛然转头,差点以为会看到一整群阿尔洛从他后方的郁郁树林冲出来。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接着,声音再次从他上方几呎处的树枝上传来。
「快跑!莉儿,快跑啊!快……!」
一看到那只黑黑的小鸟,他突然回想起戈尔博士的实验室,他曾在那里看过同样的动物,停栖在笼子顶部。八卦鸟。唉呀,树林里一定满是这种鸟类,如同在实验室里学习去声人的呜咽哭号般,模仿阿尔洛死前的呼喊。
「快跑!莉儿,快跑啊!快……!快跑!莉儿,快跑啊!快……!快跑!莉儿,快跑啊!快……!」
科利奥兰纳斯转身查看时,也看到鸟类的干扰引起后排的新兵一阵骚动,然而其他维安人员不受影响,立正站好。已经习慎了,科利奥兰纳斯心想。他不确定自己能否习惯某个人死亡之时的阵阵呼喊。即使现在那声音渐渐改变,从阿尔洛的说话声转变成几乎像是吟唱。一连串的音符呼应着他说话的抑扬顿挫,感觉比话语本身更加令人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而在群众那里,维安人员抓住那名女子,莉儿,正要把她拖走。她发出最后一阵绝望的哀鸣,而鸟儿也同样学起来,首先发出一个声音,接着是一段曲调。人类的说话声消失了,剩下的是阿尔洛和莉儿彼此的轮唱。
「学舌鸟,」他前面有个士兵咕嚷着说。「讨厌的变种。」
科利奥兰纳斯回想起专访之前与露西‧葛蕾的对话。
「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学舌鸟还没唱歌,表演就不算结束。」
「学舌鸟?真的吗?我觉得是你自己掰出来的。」
「这个不是。真的有『学舌鸟』这种鸟。」
「而牠会在你的表演上唱歌?」
「亲爱的,不是我的表演啦,是你们的,反正是都城的。」
这一定就是她说的意思。绞刑就是都城的表演。真的有「学舌鸟」这种鸟。不是八卦鸟。反正就是不一样。地域性的种类,他猜想。不过很奇怪,因为士兵曾经称牠们是「变种」。他瞪大双眼,努力想在枝叶间找出一只。现在他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了,他发现好几只八卦鸟。也许学舌鸟长得一样……但是不对,等一下,在那里!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只黑鸟,比八卦鸟略大一点,突然间撑开翅膀,显露出两块耀眼的白色斑块;这时,那只鸟张开嘴喙,唱起歌来。科利奥兰纳斯很确定这是他认出的第一只学舌鸟,而且一看到就觉得不喜欢。
鸟鸣声让观众陷入混乱,低声细语变成咕哝抱怨,然后变成抗议声浪,同时维安人员推着莉儿进入面包车,就是刚才载着阿尔洛前来的那一辆。科利奥兰纳斯对这批群众的潜在威胁感到害怕。他们准备针对士兵吗?虽然没有人下令,他感觉到自己的拇指打开枪枝的保险装置。
一阵扫射害他跳起来,他连忙搜寻有没有人流血,但只看到其中一名军官放下他的枪。那名军官笑起来,对指挥官点点头,原来是对树林开火,让鸟群飞起来。望着那些鸟,科利奥兰纳斯可以认出十多对翅膀,振翅之际闪耀着黑色和白色。枪声让群众不敢动弹,而他看到维安人员挥手要他们离开,嘴里喊着「回去工作!」和「表演结束了!」。眼看着原野净空,他继续立正站好,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刚才提心吊胆。
等到他们全都挤上卡车,准备返回基地,少校说:「我应该要向你们警告有那些鸟。」
「牠们到底是什么?」科利奥兰纳斯问道。
少校轻蔑地哼了一声。「一种错误,如果你问我的话。」
「变种动物吗?」科利奥兰纳斯坚持问道。
「算是吧。嗯,牠们是,牠们的后代也是,」少校说。「战争之后,都城把所有的变种八卦鸟放出去自生自灭──应该要把牠们放生才对,因为全部是雄鸟。不过牠们盯上本地的仿声鸟,而那些鸟似乎也愿意。好吧,我们有了这些『学舌鸟』怪胎要对付。过没几年,所有的八卦鸟都会消失,大家等着瞧吧,看这些新鸟种可不可以彼此交配。」
科利奥兰纳斯可不想浪费未来的二十年时间,听牠们在各地的死刑场地大唱小夜曲。说不定如果他真的成为军官,他可以组织一支狩猎队,把牠们从树林里清除掉。可是为何要等呢?为何不现在提议。就找新兵吧,当作一种射击练习?当然啦,没有人喜欢那种鸟。这个点子让他觉得心情好一点。他转身看着赛嘉纳斯,把这项计划告诉他,但赛嘉纳斯的神情很忧愁,就像以前在都城一样。「怎么了?」
卡车驶离时,赛嘉纳斯的目光一直盯着树林。「我真的没有好好想过这点。」
「你指什么?」科利奥兰纳斯问道。不过赛嘉纳斯只是摇摇头。
回到基地,他们归还枪枝,而且没想到之后就无事可做了,只等着五点吃晚餐。他们才刚把服装换回工作服,赛嘉纳斯咕哝着说要写信给老妈之类的,人就不见了。科利奥兰纳斯发现有一封信,一定是某位室友帮他拿来。字体像蜘蛛一样细长,他认出那是普鲁利巴斯‧贝尔的笔迹,于是匆匆跳上床读信。大部分内容证实了提格莉丝先前告诉他的事:普鲁利巴斯出手帮助史诺家,既贩卖他们的物品,也提供临时住所,等他们慢慢厘清自己的处境。不过有一段话特别引起科利奥兰纳斯的注意。
□
关于这一切对你造成的影响,我感到很遗憾。卡斯卡‧海咖的惩罚似乎太过头了,让我起了疑心。我想我提过,他和你父亲在大学的时候非常要好。不过我确实记得某种争吵之类的,时间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很不寻常。卡斯卡非常愤怒,说他喝醉了,整件事只是开玩笑。而你父亲说,他应该要觉得感激,说那样做是帮他一个大忙。你父亲离开了,但卡斯卡留下来一直喝到我打烊。我询问发生什么事,但他只说了「很像飞蛾扑火」。他喝得醉醺醺。我以为他们最后会和好,但也许没有。那之后不久,他们都去工作了,我不常看到他们。事过境迁,人要往前看。
※
科利奥兰纳斯一直还不知道海咖院长讨厌他的原因,这个故事片段提供了最接近的解释。一场争吵,闹翻了。他知道一直没有和好,除非又吵一次而讲开了,因为院长提起他父亲的语气都充满恨意。海咖院长真是心胸狭窄的人啊,还在为了学生时代的意气之争舔舐伤口。即使到现在,他那位想象中的迫害者都过世那么久了。放手吧,不行吗?他心想。怎么还把那次争执放在心上呢?
晚餐时,史迈利、竹竿和巴格想要听绞刑的整个经过,科利奥兰纳斯尽力满足他们。他提出想用学舌鸟进行打靶练习的点子,结果迎来热切的响应,室友们鼓励他积极向上级提案。唯一泼冷水的人是赛嘉纳斯,他默默坐着,一句话都没说,把他托盘上的面食推给大家吃。科利奥兰纳斯感到有点担心。上一次赛嘉纳斯失去食欲时,同时也失去理智。
后来他们打扫食堂时,科利奥兰纳斯把他叫到角落。「你在烦恼什么事?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啊。」
赛嘉纳斯拿着抹布,在一桶灰灰的水里搅来携去。「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群众发生肢体冲突,今天会变成怎样。我们得对他们开枪吗?」
「喔,可能不会啦,」科利奥兰纳斯说着,虽然他也想过同一件事。「可能只是对空鸣枪几次吧。」
「如果我在行政区帮忙杀人,那跟在饥饿游戏中帮忙杀了他们比起来,有好到哪里去吗?」赛嘉纳斯问道。
科利奥兰纳斯的直觉很正确。赛嘉纳斯又陷入另一个道德方面的泥淖。「你觉得会变成怎样?我是说,你觉得自己从军的理由是什么?」
「我觉得可以当医护士,」赛嘉纳斯坦白说。
「医护士,」科利奥兰纳斯复述一次。「像医生吗?」
「不是,当医生需要读大学,」赛嘉纳斯解释说。「是比较基层的人员。我可以帮忙救所有受伤的人,无论都城或行政区,突然发生暴力事件的时候。至少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科利欧,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杀人。」
科利奥兰纳斯感到一阵恼怒。难道赛嘉纳斯忘记了,他自己的鲁莽行为导致科利奥兰纳斯杀了波宾?他的自私任性剥夺了朋友发表这种言论的余裕?接着,他想起老史特拉堡‧普林西,于是拚命忍住想笑的冲动。军火大亨的继承人却是和平主义者。他可以想象这对父子会出现的对话。太浪费了,他心想。浪费整个王朝。
「那么战争的时候呢?」他问赛嘉纳斯。「你是士兵,你也知道。」
「我知道。战争就不一样了吧,我想,」赛嘉纳斯说。「不过,我得为自己相信的事情奋战一番。我得相信,那样会让世界变成比较好的地方。我还是比较想要担任医护士,不过后来发现,没有战争的时候,对这类人的需求不是很多。想要接受训练去医务室工作的人很多,等待名单很长。不过除了那样以外,你还需要推荐信,而班长不肯给我。」
「为什么不肯?听起来超适合的啊,」科利奥兰纳斯说。
「因为我太擅长用枪,」赛嘉纳斯对他说。「确实是。我是一流的枪手。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每个星期都强迫我做打靶练习。他认为这是家族事业的一部分。」
科利奥兰纳斯努力思考他的话。「你为什么不隐藏这种能力?」
「我以为有啊。其实呢,我真正的射击能力比训练的时候厉害多了。我努力不要显得太突出,可是小队的其他人太逊了。」赛嘉纳斯惊觉讲错话。「不包括你。」
「有啦,包括我。」科利奥兰纳斯笑起来。「嘿,我觉得你想太多了,我们又不是每一天都有绞刑。而且如果真的发生,那就射歪啊。」
但这番话只是更加刺激赛嘉纳斯。「万一那表示你,或者竹竿,或者史迈利,结果死掉呢?因为我没有保护你们?」
「噢,赛嘉纳斯!」科利奥兰纳斯气得大叫。「你不能再这样了,每件事都想太多!想象每一种最糟糕的情境。不会发生那种事。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到很老的时候,或者用拖把用到过劳,看哪一种原因先害死我们。除此之外,不要射中靶心!不要随便发明问题!也不要拿拳头去捶门,找自己麻烦!」
「换句话说,不要太任性,」赛嘉纳斯说。
「嗯,反正你太戏剧化了。你去竞技场找马可士,到最后就是这样,记得吧?」科利奥兰纳斯问道。
赛嘉纳斯的反应好像被科利奥兰纳斯打了一巴掌。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承认了。「我差点害我们两个都死掉。科利欧,你说得对。谢谢。我会好好思考你说的话。」
一场雷阵雨迎来了星期六,留下一层厚厚的泥巴,空气也变得又湿又闷,科利奥兰纳斯觉得可以像海绵一样拧出水来。他开始渴望吃到库奇喜欢煮的咸食,每一餐都吃个精光。每日体能训练的成果让他变强壮了,比较灵活,而且有自信。他与本地人相比毫不逊色,即使他们整天都在挖矿。并不是说真的有可能来场肉搏战,不使用维安人员的武器,但万一真的发生,他也准备好了。
打靶练习期间,他注意着赛嘉纳斯,果然似乎有点失了准头。很好。技术突然变得太差会引起注意。听其他男生评估自己的天赋可能要有点保留,但他从没听过赛嘉纳斯自吹自擂。如果他说自己是神射手,那么不用怀疑,一定就是。那也表示,如果他说服大家尝试射杀学舌鸟,赛嘉纳斯会是宝贵的人才。练习结束时,科利奥兰纳斯向班长提起这个点子,答案令他满意:「可能不是坏主意。一石二鸟之计。」
「噢,我希望不只二鸟,」科利奥兰纳斯开玩笑说,而班长哼了一声以示嘉奖。
在洗衣房度过闷热的下午,将工作服搬进工业用洗衣机和干衣机又搬出,一一分类和折迭之后,科利奥兰纳斯冲去吃晚餐,并跑去淋浴。是他的想象吗?还是胡子已经长满了?他拿剃刀刮着脸,忍不住欣赏起来。这是他即将脱离童年的又一个迹象。他用毛巾擦干头发,觉得兴奋感变得比较没那么强烈了,不禁松口气。不管在哪里,他都很能安抚情绪的起伏。
由于期待那天晚上灶窝的乐团演出,浴室里充满兴奋之情。显然所有的新兵都没有追今年的饥饿游戏。
「有个女孩要在那里唱歌耶。」
「对啊,从都城来的。」
「不对,不是从都城来的。她去那里参加饥饿游戏。」
「噢,那我想她赢了。」
大家的脸庞因为热气和擦洗而发亮;科利奥兰纳斯和室友们走出营房,进入夜色。执勤的守卫告诉他们,离开基地的时候要抬头挺胸。
「我想,我们五个人可以应付一些矿工吧,」竹竿说着,环顾四周。
「肉搏战,肯定是,」史迈利说。「不过万一他们有枪呢?」
「他们在这里不能有枪,对吧?」竹竿问。
「不合法。不过战争之后,肯定有一些枪枝流传在外。藏在地板底下和树林里面之类的。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得到,」史迈利说着,心领神会点个头。
「他们所有人显然都没钱,」赛嘉纳斯说。
步行离开基地也让科利奥兰纳斯觉得紧张不安,但他将之归咎于目前正在经历的混乱情绪。这些情绪交替出现:兴奋、害怕、过度自信,以及对于见到露西‧葛蕾时毫无把握。他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对她诉说,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发问,根本不知从何着手。也许就从这样开始,来个漫长又缓慢的亲吻……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灶窝。在以前日子过得比较好时,这里是一间储煤仓库,而由于生产量降低,它遭到废弃。拥有者如果不是都城当局,可能也是都城的某个人,但显然没有维护或保养。沿着墙壁有几个临时摊位,展示一些杂物,多半是二手物品。那些东西应有尽有,科利奥兰纳斯看到烧过的蜡烛残段、死兔子、手工的编织凉鞋和破裂的太阳眼镜。他担心紧接着绞刑之后,别人会对他们怀抱敌意,但似乎没人多看他们两眼,而且大多数的顾客都来自基地。
史迈利以前在家乡就是经营黑市交易,他很有策略,牺牲一块饼干当作样品,把它剥成十几个小块,让他认为有可能购买的人试吃看看。老妈的魔法果然强大,于是有些饼干与私酒贩子直接交易,有些则与其他有兴趣的人以金钱交易。最后他们得到一夸脱的清澈液体,那瓶东西真的很浓烈,光是气味就让他们眼泪直流。
「那是好东西!」史迈利打包票说。「他们这里称之为『烈酒』,不过这是基本的私酿酒。」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轮流猛烈咳嗽和互相拍背,然后把剩下的留着,等到看演出时再喝。
科利奥兰纳斯还有六颗爆米花球,希望征求入场券,但大家都向他摇手。
「他们等一下才会收钱,」有个人说。「如果你想要好位置,先占先赢。想必会有很多人,因为女孩回来了。」
抢占位置包括从角落的一大堆东西抓出老旧的板条箱、电线滚动条或塑料桶,放在你可以看到舞台的某个地点,而所谓的舞台只是在灶窝的一端堆置木头栈板而已。科利奥兰纳斯选了靠墙的一个位置,大约在后半部。在昏暗的光线中,露西‧葛蕾很难注意到他,而他想要这样。他需要时间慢慢决定如何接近她。她有没有听说他在这里?可能没有,毕竟有谁会告诉她呢?在基地附近,他只是「绅士」,而他在饥饿游戏的功绩根本没人提起。
夜幕降临,有人扳动开关,点亮了一堆混乱的灯光,由老旧的电钻和好几条看似不太可靠的延长线串连而成。科利奥兰纳斯寻找最近的出口,免得发生不可避免的火灾。由于是老旧的木造建筑又有煤灰,零星的火花有可能把这里变成火光闪耀的炼狱。灶窝开始挤满了人,维安人员和本地人都有,多数是男人,不过女人也不少。整个地方肯定挤进了将近两百人,这时有个瘦削的男孩登场,他约莫十二岁,头上的帽子装饰着色彩缤纷的羽毛;他在舞台上设置单独一支麦克风,有条电线连接到侧边的黑色箱子。他拉了一块木头板条箱放在麦克风后面,然后退入一个区域,那里用一块参差不齐的毯子挡住。他的现身撩动群众的情绪,大家开始齐声拍手,某种程度来说,这显然是会感染的。就连科利奥兰纳斯也发现自己的双手跟着拍。很多喊声要求表演赶快开始,就在你觉得好像永远不会开始的时候,毯子的侧边突然往后拉开,有个小女孩走出来,身穿粉红色漩涡图案的洋装。她行个屈膝礼。
观众高声欢呼,看着女孩开始拍打一面鼓──用一条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她跳着舞步前往麦克风。「哎哟,莫黛‧艾佛瑞!」科利奥兰纳斯的附近有个维安人员发出不满的呼喊声,他知道这是露西‧葛蕾提过的表妹,她能记住自己听过的每一首歌。对这么年轻的孩子来说,那样的宣称真是好大的口气;她可能没有超过八、九岁。
她跳上麦克风后方的箱子,对观众挥挥手。「嗨,大家好,感谢今晚的出席!你们热够了吗?」她用甜美又纯洁的声音说话,于是群众笑起来。「嗯,我们打算把气氛炒得更热一点。我的名字是莫黛‧艾佛瑞,我很乐意介绍柯维族!」观众鼓掌,而她行屈膝礼,直到大家差不多安静下来,让她开始进行介绍。「弹奏曼陀林琴,塔姆‧安柏!」一名高大瘦削的年轻男子,戴着装饰羽毛的帽子,从帘幕后面走出来,弹奏着一种乐器,很类似吉他,不过琴身比较像泪滴状。他直接走到莫黛‧艾佛瑞旁边,完全没有意识到观众的存在,手指在琴弦上从容移动。接着,刚才设置麦克风的男孩拿着小提琴现身。「那是克莱克‧卡麦,拉奏小提琴!」莫黛‧艾佛瑞朗声说道,只见男孩一边拉奏一边越过舞台。「还有芭儿波‧阿祖尔,弹奏低音提琴!」一名婀娜多姿的年轻女子,拖着一把看似巨大提琴的乐器走出来,她穿着长及足踝的格纹蓝色洋装,向群众羞怯地挥挥手,然后加入其他人的行列。「而现在要登场的是,刚从都城的战斗回到此地,独一无二的露西‧葛蕾‧贝亚德!」
科利奥兰纳斯屏住呼吸,看着她转身步上舞台,一只手拿着吉他,鲜绿色的百褶裙在她周围飘扬起来,五官因为化妆而鲜明闪亮。群众全都站起来了。她轻快地跑过去,塔姆‧安柏连忙把莫黛‧艾佛瑞的箱子往后推,于是她站定在麦克风前方的舞台中央。「哈啰,第十二区,你们想念我吗?」她笑靥如花,听着大家吼叫回应。「我敢打赌,你们从来没料到会再一次看到我,而这有两方面的意义。不过,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有个维安人员受到同伴的鼓舞,害羞地走近舞台,递给她一瓶半满的烈酒。
「嗯,这是什么?是要给我的吗?」她问道,伸手接下瓶子。维安人员做个手势,表示是他们那群人给的。「嗯,你们全都知道,我十二岁就不再喝了!」观众爆出夸张的笑声。
「什么?真的啊!当然啦,手头上有一点当作医疗用途没什么害处。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真的很感激。」她仔细端详瓶子,然后对观众投以会心的目光,喝了一大口。「为了洗涤我的声带!」她以天真的语气回应吼叫声。「知道吗,像你们对我这么坏,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回来。不过我回来了。让我想起那首好久以前的歌。」
露西‧葛蕾拨动吉他一下,环顾其他的柯维族人,他们在麦克风周围聚集成紧密的半圆形。「好,悦耳的小鸟们。一、二、一、二、三……」音乐开始了,轻快且欢乐。科利奥兰纳斯觉得自己的脚踝跟着打拍子,然后露西‧葛蕾靠近麦克风。
♫
我的心真是蠢,不是也许而已。
不能怪邱比特,他只是小贝比。
射它,踹它,处决它,
依然上演「向你屈服」的戏码。
♬
心实在很奇妙,它不愿听理由。
你就宛如蜂蜜,引领蜜蜂飞扑。
刺它,扭它,猛甩开,它
依然上演「向你屈服」的戏码。
♬
我希望它很重要
你选择让它破碎。
你怎会粉碎那
我所爱之事?
♬
难道你真觉高兴
你大可弃之敝屣?
正因此你粉碎
我所爱之事。
露西‧葛蕾让出麦克风,于是克莱克‧卡麦走上前去,以小提琴表演一些很炫的指法,对旋律做些装饰奏,其他人则帮他伴奏。科利奥兰纳斯的目光无法从露西‧葛蕾的脸上移开,那种容光焕发的模样是他从没见过的。那是她开心的模样,他心想。她好漂亮!那种漂亮的方式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不是只有他。那可能是问题。嫉妒刺痛他的心。但是不对啊。她是他的女孩,对吧?他还记得她在专访时唱的歌,唱出有个家伙让她心碎,询问结果显示,柯维族人有个可能的嫌犯。只有弹奏曼陀林的塔姆‧安柏有可能,但他们之间没有火花。也许是某个本地人?
群众对克莱克‧卡麦欢呼喝采,而露西‧葛蕾再度掌握麦克风。
♫
掳获我心但未曾解放它。
人们笑谈你如何对待它。
诱惑它,撕裂它,赤裸剥光,它
依然上演「向你屈限」的戏码。
♬
心儿蹦跳正如兔子。
血脉贲张但已习惯。
消耗它,苦痛它,我为之疯狂,它
依然上演「向你屈服」的戏码。
♬
激怒它,蔑视它,不愿回报它,
碎裂它,炙烤它,压抑它,
挫败它,装饰它,到底什么鬼,它
依然上演「向你屈服」的戏码。
※
等到鼓掌声和不少叫喊声渐渐停歇,观众坐下来聆听更多表演。
由于曾在都城协助露西‧葛蕾彩排,科利奥兰纳斯知道柯维族的各式曲目非常广泛,也会直接以乐器演奏乐曲。有时候几名成员离开,消失在毯子后面,把舞台留给一对或单独一名表演者。塔姆‧安柏显示他弹奏曼陀林非常出色,用他闪电般的快速指法吸引群众的目光,脸上则维持冷淡的面无表情。莫黛‧艾佛瑞,群众的宠儿,尖声唱出一首黑色幽默的歌曲,描述一名矿工的女儿溺水而死,然后邀请观众加入合唱,而令人意外的是,很多人都加入了。也说不定没那么令人意外,毕竟现在大多数人都处于喝醉的友善状态。
♫
噢,我亲爱的,噢,我亲爱的,
噢,我亲爱的,克莱门婷。
你永远消失离去。
真是遗憾啊,克莱门婷。
有些曲目简直晦涩难懂,用了一些不常听到的字词,科利奥兰纳斯努力理解歌曲的旨意,也想起露西‧葛蕾曾说,那些歌来自以前的时代。
特别是唱那些歌的时候,五名柯维族人似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摇摆身子,以他们的歌喉建构出复杂的合声。科利奥兰纳斯并不喜欢,那种歌声让他心神不宁。他坐着听了至少三首这样的歌曲,然后才猛然醒悟,这让他联想到学舌鸟。
幸好大多数都是比较近期的歌曲,他也比较喜欢,而结束的歌曲他曾在抽签日那天听过──
♫
不,先生,
你能从我身边带走的,全都不值得弄脏手。
带走吧,因为我会无偿给予。毫不心疼。
你能从我身边带走的,全都不值得留下!
──其中的讽刺意味并没有引起观众的注意。都城曾经试图夺走露西‧葛蕾所拥有的一切,但最终失败了。
等到掌声停歇,她对莫黛‧艾佛瑞点个头。小女孩跑到毯子后面,出现时拿着一个篮子,编织着令人愉悦的丝带。
「谢谢各位的好意,」露西‧葛蕾说。「现在呢,你们全都知道这要怎么进行。我们没有收取门票,因为有时候饿肚子的人最需要音乐。不过我们也饿肚子,所以,如果你们乐意捐助,莫黛‧艾佛瑞会在附近拿着篮子。我们预先感谢大家。」
四名年纪稍长的柯维族人演奏轻柔的音乐,莫黛‧艾佛瑞则在人群四周蹦蹦跳跳,将钱币收集到她的篮子里。科利奥兰纳斯和室友总共五人,只有少少几枚硬币,感觉实在不太够,不过莫黛‧艾佛瑞以客气的屈膝礼感谢他们。
「等一下,」科利奥兰纳斯说。「你喜欢甜点吗?」他举起一份褐色纸张包住的东西,是仅剩的爆玉米花球,于是莫黛‧艾佛瑞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她瞪大双眼,满脸欣喜。科利奥兰纳斯把那包东西全部放进篮子里,就当作他们付过门票。如果他想得没错,老妈已经寄出更多装着食物的箱子了。
莫黛‧艾佛瑞稍微掂起脚尖表达谢意,然后匆匆穿越其他观众,接着跑上舞台,拉拉露西‧葛蕾的裙子,给她看篮子里的美食。科利奥兰纳斯看出露西‧葛蕾的嘴唇发出「噢」的声音,询问那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就是这一刻了,也发现自己踏出一步,从阴影里走出去。看着莫黛‧艾佛瑞举起手,指出他,期待之余他全身发抖。露西‧葛蕾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承认他吗?还是不理他?甚至她会不会一认出他就变脸,因为他是维安人员?
她的目光顺着莫黛‧艾佛瑞的手指望去,直到落在他身上。她的脸上闪过困惑的神情,然后认出来了,接着满脸愉悦。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笑了起来。「好,很好,在场的各位。这是……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夜。感谢这里每一个人的出席。这样如何,再来一首歌,送你们回去睡觉了?你们以前也许听我唱过这首歌,但是在都城,这首歌呈现出全新的意义。猜想你们会找出原因。」
科利奥兰纳斯移动回到他的座位,现在她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了;他聆听着、品味着他们真正的重逢,只剩一首歌之遥了。等到她开始唱起动物园的那首歌,他不禁热泪盈眶。
♫
山谷低处,那么深邃的山谷,
向晚时分,听见火车鸣响。
火车,吾爱,听见火车鸣响。
向晚时分,听见火车鸣响。
科利奥兰纳斯感觉有手时顶顶他的后背,转过头看见赛嘉纳斯对他眉开眼笑。真好,终于有其他人了解这首歌的重要性。这个人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事。
♫
为我建造一栋宅邸,建得那么高耸,
于是能看见我的页爱从旁路过。
看见他路过,吾爱,看见他路过。
于是能看见我的真爱从旁路过。
那是我,科利奥兰纳斯好想对周围的人这样说。我是她的真爱。而且我救了她一命。
♫
为我写封信,透过邮递寄出。
烘干,贴邮,寄往都城监狱。
都城监狱,吾爱,寄往都城监狱。
烘干,贴邮,寄往都城监狱。
他应该先打招呼吗?或者只要亲吻她就好?
♫
玫瑰艳红,吾爱;紫罗兰沁蓝。
天际的鸟儿知道我爱你。
亲吻她。绝对是,只要亲吻她就好。
♫
知道我爱你,噢,知道我爱你,
天际的马儿知道我爱你。
※
「各位晚安。希望下周能见到你们,而在那之前,继续唱歌喔,」露西‧葛蕾说着,全体柯维族人最后一次鞠躬。随着观众热烈鼓掌,露西‧葛蕾对科利奥兰纳斯微微笑着。他开始往前走向她,绕过人群,这时大家着手收拾他们的临时座位,堆回到角落处。已经有几名维安人员聚集在她的周围,而她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但他看到她的目光射向他这边。他停下脚步,给她一点时间脱身,同时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中,那眼神闪闪发亮,爱恋着他。
那些维安人员向她道晚安,开始撤退。科利奥兰纳斯抚平自己的头发,迈开步伐。他们只相隔十五呎了,这时灶窝起了一阵骚动,有玻璃破碎的声音和抗议声,于是他转过头。有一名黑发的年轻男子,与他年纪相仿,穿着无袖上衣,长裤的膝盖扯破了,只见他在稀落的人群间向前推挤。他的脸流汗发亮,而从动作看来,他不久之前喝了太多烈酒。他的一边肩膀背着方方正正的乐器,沿着测边有一排钢琴键盘。跟在他后面的是市长的女儿,梅菲尔,她小心翼翼避免碰触到其他客人,紧抿的嘴巴透露出轻蔑与不屑。科利奥兰纳斯抬头看着舞台,看到冰冷的凝视眼神取代了露西‧葛蕾的热切神情。乐团的其他团员聚在周围保护她,表演时的轻松态度消失无踪,此刻混合着严厉的愤怒和悲伤。
那是他,科利奥兰纳斯心想,绝对确定,他的胃剧烈绞痛。那是歌曲里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