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他所遗失的
兰德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和边境国失败的会谈让他感到极为烦躁。并不是因为边境国人想要把他诱入法麦丁的诡计,虽然这件事的确很令人气恼,但也没有完全出乎兰德的预料。人们总是想要控制他,边境国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当然,兰德想,奈妮薇一定已经联系上佩林了,她一直在为他和麦特担心。色彩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谭姆当然可以跟着奈妮薇一起回来。
但他现在有了一件更好的工具,一件人类制造出的最强大的工具。只要拥有它,就绝不会有人能比它掌握更强的至上力。就算是在烧尽古兰黛和拿汀山时,他所使用的也只不过是这股力量的一小部分。
“没什么。”谭姆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用那东西了。”
谭姆发出一阵低沉浑厚的笑声。“最近这几天,你不停地派遣信使去每一座具有规模的城市,召集那里的军队,为大战做准备。我相信,大概只有又瞎又聋、还喝得烂醉的人才不知道你在哪里。”
他停在走廊中,紧咬着牙。在他外衣的大口袋里,放着那件特法器。他用指尖抚摸着它,感觉它的冰冷和光滑。他不敢把它交给仆人保管,无论是多么值得信任的仆人。
这个计划不会有效的,路斯·瑟林的声音非常轻。那种强横的力量不可能困住他。他们说我的计划太过草率,但他们制造的武器太危险,太让人害怕。没有人可以掌握这样的力量……
我告诉过他们……路斯·瑟林悄声说道。
走廊扭曲回转,墙壁上没有装饰挂毯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片片潮湿的沙子,但实际上,它们要比兰德所知的任何岩石都更加坚硬。每一片光滑而奇异的墙壁都在提醒人们,这里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地方。
真希望她还在这里,兰德想道。他也经常会对她感到气愤,但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他想要做些什么,而且会让他更加愿意去做他要做的事,哪怕他还是会对她感到气恼。
凯苏安。谭姆能来是因为凯苏安,而不是因为他见到奈妮薇,和她一起回来。不是因为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受到别人的操纵。
谭姆伸手按住兰德的肩头。“选择并不总是关于你做什么,儿子,而是为什么你要去做。当我是一名士兵时,我见过一些人战斗只是为了钱,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对于同袍,对于王冠,或者对于其他什么东西的忠诚。为钱而战的士兵和为忠诚而战的士兵都会死去。但他们是不一样的。一种人的死亡是有意义的,另一种人则没有。”
兰德一直走到石之心的正中央。凯兰铎就曾经悬挂在这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现在这把水晶剑正被凯苏安保管着,希望它没有像男性罪铐一样被她弄丢。不过兰德并不真的在乎它的下落。凯兰铎并不完美,要使用它,一个男人就必须让自己屈从于一个女人的意志。而且,它尽管很强大,却仍然无法和珂丹卡相提并论,兰德口袋中的这件特法器要好用得多。他轻轻抚摸着它,看着曾经悬挂凯兰铎的地方。
“我不知道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但我们全都知道,你不会临阵脱逃。虽然你变了很多,但我能看出来,你身上的一些东西并没有改变。所以我不会听你发这种牢骚。”
“我也不在两河,”谭姆说,“我们的一些人正跟随佩林作战。”
“无论在什么时候,这都是实话。”谭姆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阳台栏杆上。下面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个被灯光照亮的窗户。“这可真奇怪。我的孩子,转生真龙,当我在世界各地听说那些故事时,却从没想过我会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在干什么?
他朝周围扫视了一圈,深吸一口气。这条走廊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它和提尔之岩中其他的走廊并没有什么不同。金红色的地毯。前方又是一个走廊的交叉口。
“但我的信使并没有到两河去!”
“是的,”谭姆说,“我能看出来。我……”他紧紧地握住双手。“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骗你,儿子。或者,嗯,我猜我不该这样叫你了,对吗?”
“我能有什么选择?”
兰德没有回答。
“她在操纵我!”兰德轻声说着,盯住谭姆的眼睛,“她也在操纵你。所有人都在我的身上系上他们的丝线!”
“非常感谢,大人。”谭姆说,“但这并没有必要。我所需要的,我都已经有了。”
谭姆微微一笑。
“我知道,”谭姆说道,“国王们不会发牢骚,他们会认真思考。”他似乎是在引用某句名言,但兰德不知道有谁说过这种话。奇怪的是,谭姆又笑了一声。“这没什么。”他继续说道,“兰德,我相信你能活下来。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无法想象因缘会对你如此吝啬,竟然不给你一点安慰。但你现在是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名士兵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可能会死。你也许不能选择你被赋予的责任。但你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履行它们。为什么你要战斗,兰德?”
“你真的是剑技大师?”
转生真龙不能有父亲。父亲将成为他的弱点,甚至比明那样的女人更甚。每个人都会有爱人,而转生真龙不能让人们清楚他的身世。他必须是神秘的,是一个像因缘般巨大的怪物,这样他才能让人们对他俯首听命。如果人们知道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父亲,那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人们知道转生真龙在依赖一名牧羊人的力量呢?
“这么说,她还活着?”兰德问。
“兰德。”谭姆的声音显得有些笨拙。
告诉他们什么?兰德问。
“哦,”谭姆说,“那么,好吧,我很高兴能这样。”
光明啊,兰德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想要拥抱谭姆的冲动。熟悉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谭姆为酒泉旅店送去立春节时使用的白兰地;谭姆叼住烟斗时的快乐神情;他的耐心和亲昵;还有他出人意料的苍鹭徽剑。我是那么熟悉他,但现在却很少会想到他了。
但……也许还有办法阻止霄辰人,让他们能发挥些作用?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特法器。他曾经尝试用凯兰铎与那些异国的入侵者作战,但他那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把剑会如此难以控制。直到他发动那场灾难性的攻击后,凯苏安才说出她对这件超法器的了解。兰德需要处于一个由两名女性组成的连结之中,才能安全地使用非剑之剑。
拿起禁忌之剑是他最早实现的主要预言之一。但他拿起禁忌之剑到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讯号,或是有它自身的实际意义?所有人都知道真龙预言,但几乎没有人会问出那些该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兰德一定要拿起这把剑?它会在最后战争中被使用吗?
“因为我必须如此。”
他已经接受他所必须接受的,但为什么这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一个声音从深远的地方传来,不是来自他的脑海,而是来自他的内心。它在反对他所做的一切。那声音并不大,也不像路斯·瑟林的声音那样狂暴不羁,它只是不停地对他耳语,像是身上一处经常会被他忘记的痒处。你错了,你错了……
所以他需要强大。难道他们都不明白吗?当一个人要对抗这样的力量时,他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现在?”她们之中的一个人问,“在黑夜里!”
谭姆还在说话,但兰德并没有听下去。
“我是转生真龙!”兰德向阳极力,向谭姆,向凯苏安,向创世主吼叫。“我不会当你的棋子!”他用珂丹卡的钥匙指着谭姆。他的父亲躺在阳台的地上。“你从凯苏安那里来,假装来关怀我。但你做的只不过是将她的另一根丝线拉过来,勒住我的喉咙!难道我就没办法摆脱你们吗?”
“必须去做的事情却总是我们最不愿意去做的事。”
兰德皱了皱眉。这个疯子在胡说些什么?他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条宽阔的走廊地面上铺着红黑两色的地砖,墙上挂着几幅挂毯。兰德惊讶地发现,一些挂毯上描绘的是他——占领提尔之岩,手握凯兰铎,歼灭兽魔人。
“你不是我的父亲?”兰德猜测着。
一束强光在兰德眼前亮起,它是从珂丹卡钥匙的正中心射出的。烈火的编织迅速成形,特法器随着他汲取能量的增强而迅速变得耀眼夺目。
谭姆点点头。“应该是。我杀死了一个有这个名号的人,并且有见证人在场。也许我需要那么做,但我绝不会为此原谅自己。”
这个房间的布置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了。一只花瓶里插着新摘的黛拉百合和嘉丽花,放在最适合观赏的地方。椅子被整齐地放在正中央,没有一丝错乱。看起来,这里反而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和兰德居住过的许多地方一样,这里并不是家。自从离开两河后,他就再没有过一个家了。
谭姆站起身,并没有立刻走进房间,而是犹豫了一下。房里已经被点亮的灯盏照亮了他的脸庞。兰德明白谭姆为什么会犹豫。他们并非血亲父子。兰德的生父是姜钝,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谭姆只是在龙山的山麓中找到兰德的那个人。
“什么女人?”
“女王?”兰德问。
“他已经死了。”兰德不假思索地答道。
在这一束光中,兰德看见父亲仰望他的脸。
兰德仍然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够返回两河,能再看到他的父亲了。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两个人之间难免还是有些尴尬。谭姆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多了,头发上不多的几根黑丝终99lib?net于也变成了银色。但他还是那个谭姆。
与霄辰人作战不是我们的第一场失败,路斯·瑟林悄声说,不,我们的第一场失败发生在这里,就在这条走廊里。
“我没有发牢骚……”兰德说。
兰德转身离开这个空房间。“不必再守卫这个地方了。”他对岩之守卫者们说,“这里已经没有需要看守的价值。对于这点,我非常肯定。”
他心中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
他转过身。沐瑞是对的,他不能让那些已死的人恢复生命,但他很擅长给生者带来死亡。“召集你们的枪之姐妹,”兰德对身后的艾伊尔卫兵说道,“我们要去战斗了。”
他大步走进房间,却气恼地发现卫兵们已经放了一个人进来。一个陌生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阳台上。“你……”
“我本来可以从那些战场上逃掉,但我又不能那么做。那样只会让我背叛自己。我想,你也是一样。当你知道自己并不想逃走时,能或不能,又有什么重要?”
两只手,一只毁灭,一只拯救,他丢失的是哪一只?
看到谭姆时,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磨损了他心中的冰层。太多的爱意就如同太多的憎恨,都会让他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他不能冒这个险。
而现在,他正在冒这样的险。感情差点就淹没了他。他颤抖着,从谭姆面前转过身。这场谈话只是凯苏安的另一个谋划吗?谭姆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兰德?”谭姆问道,“很抱歉,我不该提起那位两仪师。她说,如果我提到她,你一定会很生气。”
他猛地推开房门,用力一挥手,示意那些看守在这里,显然想要在王者面前有所表现的岩之守卫者们马上离开。他现在没心情废话。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谭姆说,“让乌鸦啄死那个女人吧!真希望她能早点去找我。如果我知道……”
谭姆点点头。“他需要我们。那个男孩掌握平衡的技巧会让所有杂技演员相形见绌,无论是对霄辰人还是那个先知的信徒,更别说白袍众和女王……”
兰德和这些思绪、声音及回忆进行抗争。他没办法回忆起路斯·瑟林封印暗帝牢狱的详细计划。珂丹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建造的吗?这就是答案?路斯·瑟林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么,为什么预言中完全没提到它们?
凯苏安对他的藐视最为严重。她一直待在他身边,嘲笑他的命令,曲解他的意图。他拿出那件特法器,最后战争已经到来,他却要浪费所剩不多的一点时间,去见那些公然反抗他的人。暗帝每天都在将更多的因缘拆开。那些发誓要守卫人类边疆的人却躲在法麦丁。
兰德身边的人都变了,不管是麦特、佩林、艾雯、奈妮薇。能够遇到一位来自旧日生活的故人,仅是这点就足以让兰德感到惊讶。是谭姆指导兰德该如何寻找虚空。在兰德的心目中,谭姆是一座比提尔之岩还要牢不可破的高山。
“她还说了些什么?”兰德又转回身看着谭姆。这个身材健壮的男人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夜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下面已经亮起了千万盏灯火。
“请,”兰德有些口吃地说,“请坐下。”
如果他以此来歼灭霄辰人,那么他就能更放心地进入最后战争,不必再担心背后还有敌人。他已经给了那些霄辰人机会,不止一次的机会。他已经警告过凯苏安,告诉那名两仪师,他会束缚住九月之女……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要强大。”他悄声说道。但那种愤怒并未退去。为什么它要退去?边境国人藐视他,霄辰人藐视他。两仪师假装服从他,却同样在他背后和凯苏安一同藐视他,并在凯苏安的指挥下跳着她们的舞蹈。
那个人转过身。他并不是陌生人,完全不是。
我们是要逃避过去吗?路斯·瑟林轻声问,是的,这样很好。逃跑总比面对要好。
兰德的情绪有些低沉。“等等,佩林正在利用两河人作战?”
“是,”谭姆说,“只是她自己说她已经不是女王了。她是伊兰的母亲。”
“我不认为因缘会放过我。”兰德说,“我所做的事情太重要了,它会强迫我回到我的位置上。它已经这么做过许多次了。”
那时他精疲力竭,刚刚结束与兽魔人和魔达奥的战斗,肋侧传来一阵阵剧痛。提尔之岩中仍然回荡着伤者的哀嚎。他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事情,一切。
哦,光明啊,兰德感到心胆俱裂,恐惧、惊骇和愤怒涤荡着他的神经。我又一次这么做,我是一头怪物。
他的脚下有一具女孩的尸体,那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凯兰铎在他的手指间闪耀光芒。那具躯体突然抽搐起来。
你可以叫我“儿子”,兰德想,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的父亲。但这些话他没办法说出口。
“你不能逃走?”谭姆问。
那个女人能不能离他远一些!
那里,路斯·瑟林在说话,我们就站在那里。
怒火在兰德的胸中咆哮。他竭力要将火焰压下去,但想做到这点实在很难。他的冰层在哪里?他的冷静呢?兰德拼命寻找着虚空,将全部情绪都注入到那根烛芯的火苗中,就像谭姆很久以前教他的那样。
我在干什么?兰德又一次想着。
“怎么会……”兰德说,“谭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兰德把特法器靠在栏杆上,但将它握得更紧了。他没有像谭姆那样俯下身,而是继续挺直脊背。
谭姆咯咯地笑了。“没错,没错,我想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这真有趣,对不对?”
谭姆和兰德各坐在一把椅子里。兰德察觉到自己的手里还拿着那件特法器,便把它放在身边太阳图案的地毯上。谭姆朝兰德的断臂瞥了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他的双手握在一起,也许是希望能做些什么事情。当谭姆要谈论某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时,总是希望能在手里做些什么,不管是检查马具,还是剪羊毛,这样能让他感到更舒服一些。
“怎么了?”兰德问。
是的,他会将他们杀退,或者让他们死在这片土地上。
谭姆交叉双臂,撑在平滑的石头栏杆上。“我猜,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记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那时我还是一名士兵。你知道我和提尔人打过仗吗?你也许会以为,这里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但其实,敌人往往都是差不多的。我并不恨这里的人。”
“但我的选择是因缘早就为我做好的。”兰德说,“我的自由比士兵更少。你可以逃跑,或者至少能以合法的方式退役。”
不过是我以前干过的事情,路斯·瑟林悄声说道。
他的愤怒在心中沸腾、咆哮着,向他的压制发起一波波冲击。深处的那个声音为这种怒火而颤抖。兰德将左臂靠在墙上,扶着头,紧紧地咬住了牙。
谭姆还在盯着他,面孔却已经被淹没在黑夜中。
“兰德,”谭姆皱起眉,“你不应该……”
兰德跑进城堡底层,沉重地喘息着。他的枪姬众紧跟着他,却依旧气定神闲。他沿着走廊进入一个巨大的厅堂,在这里,立着一排排一个人张开双臂也无法合抱的立柱。这里是石之心。大厅门口的几名岩之守卫者看到兰德,立刻立正行礼。
“嗯,”谭姆说,“她告诉我,要和你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让你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她认为……”
控制住最后一点阳极力,兰德编织出一个指向艾博达的通道,跳了进去,从谭姆惊恐的目光中逃走了。
也许他不该让那些边境国人继续活下去,如此公然挑战他的权威。也许他应该回去,让他们懂得畏惧他。他并不需要他们,尽可让霄辰人去收拾他们。那些边境国人倒是能够帮他挡住从南方杀来的敌人。也许这样安排,霄辰人就不会在他与暗帝交战时袭击他的侧后。
“是的,这要感谢白袍众。”谭姆的脸上露出厌恶的情绪。
修林,他终于明白了,这才是让我感到困扰的。我见到了修林。
色彩在他的视野中变幻。佩林走过黑暗的营地,那把石雕巨剑在他头顶若隐若现。情景又变成麦特。他还在那座城市里。是凯姆林?为什么麦特能待在伊兰身边,而他却只能留在远方?他几乎无法通过约缚感知到伊兰的情绪。他是那么想念她。就是在这座城堡里,他们曾经那么多次躲在无人的地方,相互亲吻。
他挺直背,再次迈开脚步。他必须强大,或者至少要显示出强大的样子,无论何时何地。
兰德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具有人的形体,也有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和过往经历,但他又是一样不能为人类理解的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一个传奇,一个至上力的造物,一个像特法器或昆达雅石般非自然的个体。他们将他装扮成国王的样子,就如同他们用金红流苏地毯和富丽堂皇的壁挂来装点这些走廊。每一幅壁挂上都描绘着一位著名的提尔将军。这些壁挂放在这里是为了供人欣赏,但也是为了遮蔽一些人们不愿见到的东西。裸露的墙壁显示着这个地方是多么反常,地毯和壁挂则让它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就像兰德头顶的王冠和身上的华服,能让人们更容易接受他。国王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只要这些异常被藏在王冠下,就不必过于在意。不必在意他胸膛里的人心早已死去;不必在意他的肩膀要承担多么沉重的预言;不必在意他的灵魂已经被千百万人的需要、呼求和希望压成碎片。
“马上!”他朝枪姬众喊道。她们离开了他,飞步跑向远处。他对自己的控制到底是怎么了?最近他心中的冰层似乎愈来愈薄了。
他已经失控了,但他不在乎。他们想让他有感情,那么他就显示些感情出来!他们想让他笑吗?他会看着火焰中的他们大笑的!
“你做得很好,谭姆·亚瑟。”兰德将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保护并养育了我,以此让新的纪元成为可能。你的善良挽救了整个世界。我会确保你能安稳地享受后半生。”
他走回楼梯口,爬上几段台阶,朝他的房间走去。霄辰人将要领教他的愤怒。他们竟敢激怒转生真龙?他给了他们和平的机会,他们却只是嘲笑他?
兰德和修林一同度过的时间结束在法美,那些时光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他正前往提尔,和朋友们分离,看到伊煞梅尔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几乎是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也正是那时,他开始明白自己的道路上终将充满杀戮,他再也不可能回到旧日美好的生活中去。而在那个时候,他还无法接受这种改变。
这把剑是一件不完美的超法器,兰德怀疑它的用处可能并不止在于一把剑。为什么预言中没有提到珂丹卡?他用那对超法器净化了阳极力的污染,从它上面得到远超过凯兰铎的力量,而且他在使用这种力量也没有任何限制。珂丹卡是自由的,凯兰铎却只是另一只箱子。但预言中就是没有一个字提到珂丹卡以及能够从中汲取力量的这两件特法器。
直到现在,他又在梦中见到那个人。
他对着所有这一切嚎叫着,编织出风之力和火之力的能流。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中发出一阵阵哀嚎,阳极力要摧毁他们两个。兰德心中那个微弱的声音消失了。
这不会浪费很长时间的。
但正是这个人抚养他长大,教会他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兰德爱这个人,尊敬他,并将永远如此,无论他们身上的血缘有怎样的差异。
幸运的是,兰德并没有特别的目标。他只想走一走。
谭姆站直身子,皱起眉。在这一瞬间,兰德觉得他又老了十岁。“我可不会说这种话。即使你是转生真龙,我也不会听你这样说。你一直都有选择。也许有些路,你不得不走。但你还是有选择的。”
谭姆来到他身边。
阳极力正在等待他。没有再多想,兰德捉住了它,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他以为早已被丢弃的情感在瞬间就淹没了他。虚空化成碎片,但阳极力依然留存下来,反抗着,要脱出他的控制。恶心的感觉逼他发出一阵哀嚎。他挑战般地将全部怒火都向那种感觉倾泻过去。
那是谭姆,他的父亲。
他努力想让自己不被别人拴上丝线,但预言终究还是已经注定了他要去做的事。和所有两仪师相比,这些预言的控制力更强,也更加狡诈。
“我看不出还能有别的解释。”
“两仪师凯苏安。”谭姆答道,“是她带我到这里来的,她说我需要和你谈谈。以前我一直有意疏远你,因为我以为你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一个父亲来对你指手画脚!”
“安静!”兰德吼叫着,用风之力将谭姆抛到地板上。他一面对抗着他的怒火;另一面对抗着阳极力。这两者正要把他压在中间,碾成粉末。
这总是让他感到困扰。凯兰铎是预言中提及的武器。《卡里雅松轮回》中写明,在转生真龙挥舞凯兰铎之前,提尔之岩不会陷落。对一些学者而言,这就意味着这把剑永远不会被人拿起。但预言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最终被实现。
“有趣?”兰德摇摇头,“不,这一点也不有趣。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我只是任凭因缘和预言摆弄的一个傀儡。在我身上的丝线被砍断之前,我只能为了这个世界而跳舞。”
兰德向后踉跄一步。这是幻影吗?还是某种暗帝的诡计?不,那的的确确是谭姆。那双温柔的眼睛,他不会认错。虽然比兰德要矮上一个头,但谭姆却显得比他周围的整个世界更加坚实可靠。他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双腿绝不会有任何动摇。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壮,兰德早已见识过许多彪悍勇武的人。力量并不可靠,谭姆却是真实、笃定和安稳的。只要看着他,就能让人感到安慰。
“想象一下,我会有什么感受。”兰德说。
他是压下了一阵笑意吗?也许这番话有些太过傲慢了?房里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兰德转过身,走到阳台前,再次将阳台门推开。太阳的确早已落下,夜幕覆盖了这座城市。他走到阳台上,双手扶住栏杆,迎面吹来一阵清冷的海风。
在提尔之岩中很容易迷路。在因缘开始解体前,这些盘曲逶迤的褐色岩石走廊就已经很难辨认了。最初设计它们的目的之一,就是让冲杀进来的敌人迷失在其中。到处都是出人意料的交叉路口,几乎没有任何能够拿来辨认路径的标志物。而且城堡内部的走廊都没有窗户。就连艾伊尔人都承认,攻占提尔之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给他们造成重重阻碍的并非是岩之守卫者,而是这座巨大且无比复杂的建筑物本身。
兰德咬着牙,回到走廊里。凯兰铎。凯苏安把它藏到哪里去了?他知道,现在那名两仪师一定就住在提尔之岩里面,继续在试探着这场“流放”的底线。为此,他必须做些什么。也许应该把她赶出提尔之岩。他快步走上台阶,然后随便选了一层离开台阶,向里面走去。如果现在坐下,他一定会发疯。
那上面只有恐惧。
不!他想,我必须强大,我已经成为我必须成为的人!
兰德开始颤抖。烈火在最终凝聚起来之前消散了,没有被释放出去。他踉跄着,在恐惧中向后倒退。
兰德感到一阵沮丧。从某种角度讲,真龙预言正是一个最大也最令人窒息的箱子,他已经被牢牢地锁在其中,早晚会闷死在这里。
兰德曾仔细研究过《卡里雅松轮回》,不幸的是,想要搞清楚这部预言的含义,就如同要解开纠缠数百码的绳索。而且只能用一只手。
不,让他不安的是另外一些事,一些他还无法确定的事情。他正大步走在提尔之岩中,两名枪姬众跟随在他身后。他的出现总是会让仆人和胆小的岩之守卫者们心惊胆战。
谭姆皱起眉。“这不是真的,儿子,呃,大人。”
“你做得很好,谭姆。”兰德发现自己在说话,“你一直隐瞒我的真实身世,仅凭这一点,你可能已经救了我的命。如果人们知道我是龙山脚下的弃婴——这样的事情难免不会流传出去。我很可能在还没成年时就被刺杀了。”
沐瑞阻止了他。她说,让死者恢复生命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但安慰并不适合现在的兰德。过去的兰德如同一泓清水,未来的兰德必须是一块白热的山岩。现在他的世界就是这两种状态撞击在一起的样子,一边爆碎,另一边喷发成为蒸汽。
“我要在这一切终结时死掉。”兰德说,“我别无选择。”
谭姆点着头,低垂下目光。
兰德拿起那只特法器,这样东西也会让他感到安心,然后他站起身。谭姆也急忙站起来,现在他的样子愈来愈像是一名侍从或仆人了。
修林代表着他曾经拥有的生活。那时麦特仍然会拿他身上的漂亮外衣开玩笑。那时他还希望能娶艾雯为妻,两个人一起回两河过日子。那时他与修林和罗亚尔同行,决意要从帕登·范手中夺回麦特的匕首,拯救麦特,证明自己是他的朋友。那是一段多么简单的岁月。而那时的兰德却不明白,还以为这世上没有比朋友憎恨自己更麻烦、更令人头痛的事。
“我把你的剑丢了。”兰德发现自己又说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愚蠢。
“她见到伊兰了吗?”兰德问,“你说,还有白袍众?佩林怎么会遇到白袍众?”谭姆正打算回答。兰德抬起一只手。“不,等等,如果想知道,自然可以从佩林那里得到报告。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时还要说这种事。”
“你真的想要逃走吗?”谭姆问。
谭姆缓缓地点着头。“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已经知道了……”
“我在离开伊蒙村那天就知道了。”兰德答道,“那时你的身子烫得吓人,一直在说梦话。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拒绝相信那些话。但我最终还是相信了。”
谭姆点点头,走进房间,关上阳台门,坐进一把椅子里。兰德也坐了下去。他们隔着房间,彼此对视。这个房间的墙壁上空无一物。兰德不喜欢那些挂毯和绘画。一整块红黄两色的地毯覆盖整个地面,一直抵到四壁。
“啊,儿子,”他摇摇头,将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握在一起,“他们真的做到了。他们让你成为一位国王。那个在立春节上大瞪着眼睛的干瘦男孩到哪里去了?我在那些年里养大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伙子到哪里去了?”
“一名士兵对于自己的命运同样没有多少选择。”谭姆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决定是由更重要的人做出的。我猜,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那些人看起来既惊讶,又痛心,就好像小孩子刚刚被自己敬爱的父亲赶走。但战争即将到来,他不会把士兵留在这里,只为了看守一个空房间。
这是他做为军队统帅以来第一次严重的失败。
我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兰德惊讶地想,“是的,黑夜或白天都没关系,我能够制造出足够的光亮。”他用手指抚摸着特法器,同时感觉到颤栗与恐惧。他曾经迫使霄辰人退回大海,他还能再做一次,一个人。
不,他想,我必须强大。不能有像思念这样的情绪,回想旧日的生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竭力将这两种情绪驱逐出脑海,沿一道阶梯快步走下去,让身体运动,尽量让自己喘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