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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特,”德斯佳汀小姐说。

  “怀特,”默顿回应了一声。

  比利·德劳伊斯暗自嘻笑。

  “放学后留校一周。”默顿吼了起来。他的拇指指甲下出现了一个血泡,疼痛难忍。凯丽仍在发出单调的哭声。,

  菲什小姐拿来一张黄色的准假条,默顿用一支银色的铅笔在上面潦草地签上自己名字的缩写,同时因受伤的拇指受压疼得咧了一下嘴。

  “你需要搭个车吗,凯希?”他问道。“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叫辆出租车来。”

  她摇摇头。他厌恶地注意到她的一个鼻孔中有一大块绿色的鼻屎。默顿把目光移向德斯佳汀。

  “我肯定她会没事的,”她说。“凯丽就住在卡林街。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

  默顿把黄色的准假条递给凯丽,宽容地说:“你可以走了,凯希。”

  “我不叫这个名字!”她突然尖叫起来。

  默顿退了一步,德斯佳汀则好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一掌似地跳了起来。默顿桌上一个沉重的瓷烟灰缸(它是罗丹的“思想者”的造型,头部做成放烟头的托子)突然掉到了地毯上,好像要躲避她那叫声的力量。烟头和默顿的烟草洒在淡绿色的尼龙地毯上。

  “你给我听着,”默顿试图使语气严厉一些。“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不等于我会忍受——”

  “别这样,”德斯佳汀小姐平静地说。 默顿冲她眨了眨眼,然后粗暴地点了点头。作为副校长,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纪律,每当他履行职责时,都要试图塑造可爱的约翰·韦恩的形象,但并不十分成功。校方(在美国青年会晚餐会、家长教师联谊会活动和美国军团授勋仪式等场合,通常都是由校长亨利·格雷尔代表)一般称他为“可爱的默特” 。而学生们

  则更倾向于叫他“办公室的那个唠叨屁眼” 。但是,在家长教师联谊会活动或镇的会议上不可能有比利·德劳伊斯和亨利·特伦南特这类学生讲话的份儿,所以校方的称呼往往占了上风。 于是可爱的默特一边悄悄地护理自己被夹伤的拇指,一边微笑着对凯丽说,“如果愿意你可以走了,赖特小姐。要不你再坐一会儿,恢复一下?”

  “我走,”她嘟囔着甩了一下头发,站起身来,打量着德斯佳汀小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射出饱经沧桑后才有的忧郁目光。

  “她们嘲笑我。扔东西。她们总是嘲笑我。”

  德斯佳汀只能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凯丽走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默顿和德斯佳汀注视着她离去。然后,默顿笨拙地清了一下嗓子,小心地蹲下身子,将烟灰缸碎片扫到一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叹了一口气,厌恶地看着短裤上干了的酱红色血迹。“她来月经了。是初潮。在麻浴间。”

  默顿又清了一下嗓子,脸色微微发红。他用来扫地的纸片舞动得更快了。“她是否有点……嗯……”

  “初潮来得太迟了?是的。所以她才如此痛苦。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这念头断掉了,一下子忘记了。“我想我处理得并不很好,默迪,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为她会出血死掉。”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

  “我想直到半小时前,她都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

  “给我那把小刷子,德斯佳汀小姐。对,就是那把。”她把刷子递给他,刷子柄上刻着“张伯伦镇五金木材公司永远不会拒绝你”的字样。他开始将地上的烟灰扫到纸上。“我想剩下的这些只能用吸尘器了。这块深色的痕迹真难看。我觉得我把烟灰缸放得很靠里。真奇怪它怎么会掉下来。”他的头撞在桌子上,赶快直起身来坐下了。“德斯佳汀小姐,我不相信哪所高中里会有一个四年级的女孩子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 ”

  “我更难相信,”她说到。“但这是我对她的反应所能设想的惟一解释。她在学生中一直是个受气包儿。”

  “嗯。” 他把烟灰和烟头倒入垃圾筒,掸了掸手。“我想起来了。她是玛格丽特·怀特的女儿。肯定是。那么这件事就有点可信了。”他坐到办公桌后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太多了。四、五年一过,他们都变成了一个模样。你会犯张冠李戴的错误。很容易犯。”

  “确实如此。”

  “等到你像我一样在学校呆上20年, ” 他郁闷地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拇指上的血泡。 “你看见一个孩子很眼熟,后来发现你第一年教课时曾教过他的父亲。玛格丽特·怀特上学时我还没有到这个学校来,对此我是庆幸万分。她曾对比森特太太说,愿上帝使她安息,上帝在地狱里为她保留了一个特制的火刑椅,因为她向孩子们讲授达尔文进化论的思想。她在这里上学时被停学两次,一次是因为她用手包打一位同学。传说是因为她看见这位同学吸烟。古怪的宗教观。非常古怪。 ”他那副约翰·韦恩的表情突然全没了。

  “其他的女生。她们真的嘲笑她了吗?”

  “比这更糟。我进去时她们正在叫骂,朝她扔卫生巾。像撒花生一样扔她。”

  “啊,啊,天哪。”约翰·韦恩消失了。默顿先生变得面红耳赤。“你能说出几个名字吗?”

  “能。但不是全部。有些人也许会供出其他人。克丽丝汀·哈根森显然是领头的,她一贯如此。”

  “克丽丝和她的喽罗们。”默顿咕哝了一句。

  “不错。蒂娜·布莱克,雷切尔·斯皮斯,海伦·希乐斯,唐娜·蒂博多和她妹妹玛丽·莱拉·格雷斯,杰西卡·厄普肖。还有苏·斯耐尔。”她皱了皱眉。“没想到苏也会这般恶作剧。她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去捉弄……一个发育不全的人。”

  “你同与这事有关的女孩谈过吗?”

  德斯佳汀小姐不快地干笑了一声。“我把她们全轰出去了。我自己当时也不知所措,而凯丽又正在歇斯底里。”

  “嗯。”他把手指抵成塔型。“你打算找她们谈吗?”

  “是的。”但她的声音中露出一丝迟疑。

  “我觉得你有些……”

  “你的感觉可能没错,”她阴郁地说。“我自身也有短处,我知道这些女孩的感受。当时我都想抓住那姑娘,使劲摇晃她。也许有某种与月经有关的本能使女人想吼叫,我不知道。我一直盯着苏,观察她的神态。”

  “嗯,”默顿先生明智地重复着。他对女人并不了解,也没有兴趣讨论月经。

  “明天我找她们谈,”她允诺着,站起身来。“各个击破。”

  “好。以罪量刑。如果你要把什么人打发到,噢,到我这里,尽管打发。”

  “我会的,”她感激地说。“顺便说一句,我想安慰她时,一盏灯灭了。真是祸不单行。”

  “我马上就派修理工去,”他答应道。“谢谢你能尽力尽责,德斯佳汀小姐。请你让菲什小姐把比利和亨利叫进来。”

  “没问题。”她走了。

  他向后一靠,把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当比利和亨利蹑手蹑脚溜进来时,他愉快地怒视着这两个超级逃课大王,准备严厉地训斥他们一顿。 正像他多次对亨利·格雷尔所说,他的午饭是逃学的学生。

  在张伯伦初级中学的一张课桌上,潦草地刻着: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凯丽·怀特是吃屎的。

  她沿着尤恩大道走下去,在街角穿过红绿灯就是卡林街。她垂着头,努力什么也不去想。经期腹痛引发了一阵阵痉挛,使她走起来一会儿慢一会儿快,活像一辆汽化器有毛病的汽车。她盯着人行道,水泥里的石英粒闪闪发光。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在雨后已褪去不少,显得有些古怪。嚼过的口香糖被踩得扁扁的。还有几张锡纸和糖纸。 她们都恨我,从没停止过。她们永远不厌烦。地缝里有个硬币。她踢了一脚。想象克丽丝·哈根森浑身是血,尖叫着求饶。耗子在她脸上到处抓着。好。好。真不错。地上有一摊狗屎,上面还有一个脚印。一捆被孩子们用石头砸过的发黑包装纸。烟头。用石头,用石头砸破她的脑袋。砸破她们所有人的脑袋,好。好。

  (救世基督是温和的和逆来顺受的)

  妈妈认为这样对,这样好。反正她不必日日月月年年都在狼群中行走,成为嘲笑、愚弄、指指点点或讽刺的对象。妈妈不是说过审判日(那个星座的名字应该叫苦艾,她们将受到蝎尾鞭的鞭笞)和手执利剑的天使总会来临吗?

  如果审判日就是今天,那该多好!如果基督不是带着羔羊,手执牧杖,而是双手各拿一块大石头,扔向那些嘲弄她的人,根除邪恶,呼啸着消灭邪恶,那该多好——一个以血还血、正义的可怕的基督。

  如果她就是他的利剑和他的臂膀该有多好。

  她一直试图去适应。她一直在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反抗妈妈,从她夹着《圣经》离开卡林街那个小屋,离开那个受约束的环境去巴克尔街的小学校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就试图抹去妈妈在她周围划出的红色戒圈。她仍能记得那一天,她在学校食堂吃午餐前跪下时那些凝视的目光和突然降临的、可怕的寂静——从那天起嘲笑就开始了,并延续了以后的这么多年。 那个红色的戒圈就像血一样——不管你怎样刮呀擦呀,它依然存在,不会消失,不会干净。她以后再也没在公共场合下跪过,虽然她并没有告诉妈妈。但是当初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在她的和她们的记忆里。在整个基督教青年会夏令营期间她都拚命地反抗母亲,而且她是靠缝纫挣钱自己支付全部夏令营费用的。母亲阴沉地告诉她这是罪恶,这是卫理公会、浸礼会和公理会组织的,这是罪恶和堕落。她禁止凯丽在营中游泳。但她还是游了,而且当她们把她按在水中时还笑起来(直到她无法呼吸,而她们再三地把她按在水中,她感到了惊恐,于是尖叫起来),她还试着参加营中的各种活动,但她们用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来捉弄“作祷告的老凯丽”,因此她比别人早一周眼睛红肿着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妈妈在车站接她,她冷酷地对凯丽说要珍视这次受惩罚的经历,这是妈妈无事不知、妈妈绝对正确的证据,要获得安全和拯救就只能呆在红色的戒圈内。

  “因为逆境是通向上帝之门”;在出租车里母亲冷酷地说到。到家后她就把凯丽赶到壁橱里关了六个小时。

  妈妈当然严禁她与其他女孩一起洗澡;凯丽把洗浴用品藏在学校更衣室里,还是这样做了。她参加这种使她感到羞耻和窘迫的裸体仪式,只是希望她四周的戒圈能隐退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是今天,啊,今天)

  五岁的汤米·厄伯特正在街对面骑自行车。他是一个看上去很认真的小男孩,骑着一辆20英寸、有鲜红色支地轮的施温牌车,正轻轻哼着“斯库比,你在哪儿?”他一看见凯丽,就大为高兴地伸出舌头。

  “嘿,丑八怪!祷告的老凯丽!”

  凯丽瞪着他,突然火冒三丈。自行车的轮子摇晃起来,一下子倒了下去。汤米尖叫着,自行车压在他身上。凯丽笑着继续往前走。汤米的哭嚎声在她的耳中就像刺耳但甜蜜的音乐。 如果她想到什么,什么就能发生该有多好。

  (试试看)

  她在离家还有七幢房子的地方突然站住了,眼神木木的。在她身后,汤米满脸眼泪地爬上自行车,抚摸着擦伤的膝盖。他向她喊着什么,但她毫不在乎。她已被那些比他在行得多的专家骂惯了。

  她一直在想:

  (死孩子,你摔下来,摔下来,摔烂你的死脑袋)

  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脑子……她琢磨着用什么词。发力了。这个词并不十分恰当,但已相当贴近了。是有一种奇怪的精神上的弯曲,就像提拉哑铃的曲肘似的。这个比喻也不十分贴切,但她只能想到这些。一个没有力量的肘。弱小婴孩的肌肉。 发力。

  她突然使劲盯着约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她想:

  (那个愚蠢、邋遢的老母狗,打破这扇窗)

  什么也没发生。约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依然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凯丽的腹部又是一阵痉挛,她继续往前走了。

  可是……

  那灯泡,还有那烟灰缸;别忘了那烟灰缸。

  她回过头去。

  (那老母狗恨我妈妈)

  似乎又是什么东西弯曲着……但很微弱。她流动的思绪抖动起来,好像里面更深的源头突然冒出了水泡。

  那扇大玻璃窗似乎出现了波纹。但仅此而已。也许是她的眼睛作怪。也许是。

  她开始感到疲倦和头晕,头砰砰直跳,开始痛起来。她的眼睛发热,好像刚刚把《启示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她继续沿着马路走向一座有蓝色百页窗的白色小屋,一种混杂着恨、爱和恐惧的熟悉感回荡在她心里。长春藤爬满了这小平房的西墙(他们总是称它小平房,因为叫白宫太有点像政治笑话,而妈妈说所有的政客都是疯子和罪人,他们实际上把国家交给了不信上帝的赤色分子,这些人会让所有的基督徒——甚至那些天主教徒——通通陷入绝境),长春藤美丽如画,她知道这一点,

  但有时她讨厌它。有时,比如现在,这些长春藤就像一只诡秘的巨手,长着粗粗的血管,从地下伸出,抓住这幢房子。她步履蹒跚地向它走去。

  当然还有石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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