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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苏珊·斯耐尔在缅因州调查委员会的宣誓证词(摘自《怀特委员会报告》,第 306-472 页):
问:斯耐尔小姐,现在委员会想审查一下你所谓的在骑士酒吧停车场与凯丽·怀特相遇的证词……
答:你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同一个问题呢?我已经对你们讲了两遍了。
问:我们希望确保记录是正确的,每一个……
答:你们想抓住我在撒谎,这是不是你们真正的用意?你们认为我没说真话,对吗?
问:你说你见到凯丽是在——
答: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问:——5 月 28 日凌晨两点左右,对吗?
答:在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之前,我不打算回答任何更多的问题。
问:斯耐尔小姐,如果你以宪法规定之外的任何理由拒绝回答问题,本委员会有权控告你犯有蔑视罪。
答:我不在乎你们有权做什么。我已失去了我所爱的人。把我关进监狱吧。我不在乎。我——我——哦,见鬼去吧。你们所有的人,都见鬼去吧。你们试图……试图……我不知道……迫害我。你们别再烦我了好不好!
(短暂休会)
问:斯耐尔小姐,现在你想继续作证了吗?
答:是的。但我不想被纠缠个没完,主席先生。
问:当然不会,小姐。没有人想纠缠你。你说你两点左右在那个酒吧的停车场遇见了凯丽,是这样吗?
答:是的。
问:你当时知道时间?
答:我当时就戴着你们现在看见我腕上的这块表。
问:当然。但骑士酒吧离你停车的地方不是有六英里远吗?
答:沿着公路走有这么远,但直穿过去就近多了,只有三英里。
问:你走了这么远?
答:是的。
问:你以前作证时曾说你“知道”你正在接近凯丽。你能解释一下吗?
答:不能。
问:你能闻见她的气味?
答:什么?
问:你是根据你的鼻子?
(听众席上一片哄笑)
答: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问:请回答问题。
答:我不是根据我的鼻子。
问:你能看见她?
答:不能。
问:听到她?
答:不能。
问: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在那里?
答:汤姆·奎兰是怎么知道的?还有科拉·赛马德?还有可怜的维克·穆尼?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问:小姐,回答问题。这可不是你傲慢无礼的地方和时候。
答:可是他们确实说他们“就是知道”,不是吗?我在报上看到赛马德太太的证词了!消防栓自己打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油泵的锁自己打开,油泵自动开启?电线自己从电线杆上落下来?还有——
问:斯耐尔小姐,请——
答:这些事情全都收录在这个委员会的会议记录中!
问:这与本次听证无关。
答:那么什么有关?你们是在查明真相还是在找替罪羊?
问:你否认你预先知道凯丽·怀特在什么地方吗?
答:当然否认。这是荒唐的想法。
问:噢?为什么荒唐?
答:如果你是在指这其中有某种阴谋的话,这就是荒唐的,因为我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这可不是一种轻松的死法。
问:可是假如你不是预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你怎么能径直就去了她所在的那个地点?
答:哦,你们真傻!你们听没听到这里来的人所说的话?每个人都知道是凯丽!他们只要用心,就都能找到她。
问: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到了她。你找到了。你能解释为什么人们不是蜂拥而至,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
答:她衰竭得很快。我想也许是……她的影响范围在缩小。
问:我认为你会同意这是一个相对没有根据的假设。
答:当然,确实如此。在凯丽·怀特这个问题上,我们大家相对来说都是瞎猜的。
问:随你怎么看吧,斯耐尔小姐。现在我们不妨转到……
当她爬上亨利·德雷恩牧场和骑士酒吧之间的路堤时,她的第一印象是凯丽已经死了。她的身体正在停车场的中央,看上去怪异地变成了萎缩的一团。苏想起了在 95号公路上看见的被飞驶的卡车和客货两用轿车碾死的动物——旱獭、土拨鼠、黄鼠狼等。
但那幽灵仍在她脑中顽固地震颤着,不停地重复着凯丽·怀特的人格呼号。凯丽的本体,格式塔。它现在沉默了,不再用小号尖利地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稳定地抑扬起伏。
无意识的。
她翻过停车场边上的围栏,感到火焰的酷热扑面而来。骑士酒吧是一座木结构建筑,所以燃烧得很快。火光清晰地勾勒出后门右侧一辆烧焦的汽车残骸。那么,这又是凯丽干的。她没有走过去看看里面是否有人。这不重要,现在不重要。 她走到凯丽侧身躺着的地方,在火焰贪婪的爆裂声中,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她满怀迷惘和怜悯,俯视着那蜷成一团的身体。刀把样子很残忍地凸立在她的肩上,她躺在小小的血洼之中——有些血是从她嘴里流出来的。看上去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曾努力想翻过身来。仅凭意识就能杀人放火、拉下电缆的人,现在却躺在地上翻不过身来。
苏跪下来,抓住凯丽的一只手臂和未受伤的肩膀,轻轻地把她的身体翻过来。
凯丽剧烈地呻吟着,眼睛不停地颤动。在苏的意识中,对她的感知能力锐利起来,就像是一幅意识中的照片对上焦距了。
(是谁在那里)
苏不加思索地用同样的方式说:
(是我苏·斯耐尔)
其实不需要想到自己的名字。她想到自己时既没有语言也没有图像。领悟到这一点突然使一切变得近了,真实了,于是对凯丽的同情冲破了受惊之后感到的麻木。
而凯丽则恍惚而麻木地责备道:
(你骗了我你们都骗了我)
(凯丽我甚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汤米)
(你们骗了我就出了这事骗人骗人骗人卑鄙的欺骗)
形象和情感以令人吃惊和不可置信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血。悲伤。恐惧。一系列恶作剧中的最后一次恶作剧:它们以令人晕眩的速度重新闪现在眼前,苏感到头昏眼花和绝望无助。它们各是可怕事件的全景画面的一部分。
(凯丽别别别伤害我)
现在姑娘们开始掷卫生巾,有节奏地叫喊,哄笑,苏的脸出现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丑恶,滑稽,一张大嘴,显出残忍的美丽。
(看看这些下流的玩笑看看我的一生就是一场下流的玩笑)
(看呀凯丽看看我的内心)
于是凯丽看了。 这种感觉是恐怖的。她的意识和神经系统成了一个图书馆。一个处于绝望之中的人正在其中跑着,手指轻轻拂过书架上的书本,抽出一些,浏览一番,又把它们放回去,任凭一些书掉在地上,书页在记忆的风中
(看一眼那是我一个小孩恨他爸爸哦妈妈张大嘴巴哦牙齿警察推我哦我的膝盖汽车想去开车我们要去看塞西莉姨妈妈妈快来我尿裤子了)
疯狂地簌簌作响;这个人不停地跑着,最后来到标着“汤米”及小标题“舞会”的书架旁。书翻开了,种种经历闪过,脚注全是表示感情的象形文字,比罗塞塔石碑的文字复杂得多。
看。发现的东西比苏本人察觉的还多——对汤米的爱,妒忌,自私,在邀请凯丽一事上迫使他服从自己的需要,对凯丽本人的厌恶,对德斯佳汀小姐的憎恨,对自己的憎恨。
(她本可以把自己的事管得更好,她确实就像一个讨厌的癞蛤蟆)
但对凯丽本人没有恶意,没有将她置于大庭广众面前羞辱的计划。
在她最隐秘的隧道中被奸污的焦虑不安感消退了。她感到凯丽已苏醒,但仍然衰弱和疲惫。
(你那时为什么不饶我一回)
(凯丽我)
(那样妈妈也许还活着我杀了我妈妈我要她哦我的胸口疼我的肩膀疼哦哦哦我需要妈妈)
(凯丽我)
这念头无休无止,没有办法结束。苏突然被恐怖所淹没,更糟糕的是她无法找到一个词形容它:这个躺在油迹斑斑的沥青路上流血的怪人,在痛苦和死亡面前,似乎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和可怕起来。
(哦妈妈我害怕妈妈妈妈)
苏试图离开,让意识解脱出来,以便让凯丽至少拥有独自死去的隐私,但她却欲罢不能。她觉得自己也正在死去,所以不想看见她自己可能的结局的预演。
(凯丽让我走)
(妈妈妈妈妈妈哦…………)
意识中的尖叫声达到了一种炫耀的地步,它难以置信地渐强,然后突然消失了。一时间苏好像看见一点烛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漆黑漫长的隧道中。
(她要死了哦我的上帝我在感到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灯光熄灭了,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念头是
(妈妈对不起在)
然后它中断了,苏被抛入身体末梢神经无思想、近似白痴的悸动,这种状态要持续数小时后才会消失。
她跌跌撞撞地挣扎出来,像瞎子似地双手伸向前方,朝停车场的边上走去。她在齐膝高的护栏上绊了一下,滚下路堤。她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田地,那里弥漫着一片神秘的白色薄雾。蟋蟀漫不经心地唧唧叫着,一只夜莺
(夜莺有人要死了)
在清晨的寂静中鸣叫。
她跑起来,胸部深深地呼吸着,躲开汤米,躲开火焰和爆炸,躲开凯丽,但主要是躲开那最终的恐惧——那最后闪亮的念头被
迅速带入永恒的黑暗隧道,接踵而来的是乏味电流的单调愚蠢的嗡嗡声。
残留的影像很顽固,但还是开始消退,在她无意识的脑海中留下一片愉快、清爽的黑暗。她放慢了脚步,停下来,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她站在雾蒙蒙的广阔田野中,等待着它的完成。
她急促的呼吸变慢了,越来越慢,像是突然被荆棘丛挂住了—— 然后在一声嚎叫、一声受骗后的呐喊中,沉郁的闷气一下子排空了。
因为她感到暗色的经血正在她的大腿上慢慢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