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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斯日 Today, This Very Day

 我名波间,生于遥远的南岛,是个在十六岁那年早夭的巫女(服侍神明、传达神意的女子,通常是未婚的处女。——译者注) 。这样的我,如今之所以会住在地下的死者之国、说出如今您听到的这些话,唯一的理由当然是女神大人的旨意。说来奇妙,现在的我,比起生前更有鲜活的情感,因那种情感而激发的话语、曲折经历,都在此身具足。

  不过,我叙述的故事,是为了献给我在死者之国伺候的女神大人。不管是被怒火染红双颊,还是为生之憧憬而颤抖,这一切,无非皆是表达女神大人心情的话语。就跟日后出现在女神大人驾前、负责叙述众神故事的稗田阿礼[天武天皇的贴身侍从,生卒年不详,推估约为公元7世纪中后叶至8世纪初的人物,奉天武天皇之命诵习帝纪与先代旧辞。和铜四年(公元711年),元明天皇命太安万侣将阿礼诵习之内容编纂成册,是为《古事记》。此外,阿礼出自代代进贡下级女官的猿女氏,因此有人说阿礼是女性,也有人认为阿礼既是“贴身侍从”,可见应是男性,在本书中,是以女性身份出现的。——译者注] 一样,我是个忠心效命女神大人的巫女。

  女神大人的名讳,乃是伊邪那美神。我听说,“伊邪”带有“来吧,好戏即将开始”的诱惑之意,而“美”是指女人。据闻女神大人的丈夫伊邪那岐神的“岐”是代表男性的字眼,那么伊邪那美神正是女人中的女人。说伊邪那美神承受的命运是这个国度所有女人承受的命运,此言绝不为过。

  来吧,好戏即将开始,就让我说出伊邪那美神的故事吧。在那之前,得先从我的故事说起,说说我的人生是何等奇异而又短暂,还有,我是如何来到伊邪那美神身边的。且容我娓娓道来。

  我生长的地方,是个远在大和国南边、多岛海中偏居最东端的小岛。如果从大和划着小舟前往,得耗费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能抵达。不过,位于最东端,也就表示我生长的小岛是全世界太阳最早升起、最早西沉的地方。因此,它在多岛海是众所周知神明初临人世的地点,虽是小岛,却被视为圣岛,自古以来备受尊崇。

  大和是北方的大国。迟早多岛海也会纳入大和国的统治之下,但在我还活着时,古老的神祇仍然统领诸岛。我们信奉的神,是伟大的大自然,是与我们血脉相承的祖先,是浪是风是砂是石,是无处不在的至高存在。虽然没有具体的形象,但在每个人的心中,自有神的样貌。

  比方说,年幼的我经常想象的是外表温柔的女性神祇。这位女神,虽然有时会在愤怒之下掀起狂涛巨浪,但平时赐给我们大海与土地的收获,无比慈爱地守护前往远洋捕鱼的男人。或许,我会有这种想象是受到我那严厉的外祖母美空罗大人的影响。关于美空罗大人,今后我会一一详述。

  我们的岛,宛如细长泪滴,形状奇妙。北边的岬角尖如标枪前端,形成悬崖峭壁突出于海中,随着山壁伸向小岛底部,斜度逐渐平缓,海岸线也徐徐圆融不再险峻。小岛南侧的底部,和海水高度相差无几,因此一旦大海啸来袭,南侧恐将全面遭到海浪冲击。而且,小岛相当小,即便以妇孺的脚力,不用半日也可绕行一周。

  小岛南边珊瑚碎裂后形成的雪白细沙,打造出无数个在阳光下莹然晶亮的美丽海滩。蔚蓝的大海与白沙,怒放的艳黄黄槿,弥漫着月桃香气的海滩,那是美得几疑不似人间的海滩。岛上的男人自那片海滩出航,进行捕鱼和交易,一去半年仍不归来,有时渔获不佳或远至他岛交易时,甚至一出海就是一年。

  男人们驾船载着从岛上捕获的海蛇与贝壳,与更南方的岛屿交换纺织品及罕见的水果,偶尔也会交换白米回来。小时候,那是我们最大的期盼,我和姐姐甚至天天去海边观望,看父兄归来没有。

  小岛南边,遍地是南国花木,充满令人喘不过气的生命光辉。榕树的气根在夹沙的泥土上蜿蜒,红木荷的参天巨木和槟榔的叶子遮蔽艳阳,涌泉旁边群生着水车前。虽然食物不多,生活非常贫苦,但是百花怒放,风景美得独一无二。险峻的山崖上绽放着白色铁炮百合,到了傍晚就会变色的黄槿,还有紫色的马鞍藤。

  不过,包含北边岬角的小岛北侧就截然不同了。虽有看起来就很适合栽培作物的丰饶黑土,但长满棘刺的露兜树密密麻麻地覆盖地表,坚拒入侵者。抗拒外人入侵的,不只是陆路。若想从海上登陆,也绝无可能。北边的海域和南边的美丽海滩不同,海流湍急,而且很深,拍打断崖的海浪也非常猛烈。正因如此,人们深信,能从北边登陆的,唯有天神。

  但是,路倒是有一条。那是一条将路兜树林一分为二、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小径。那条小径,据说一直通往北方岬角。但是,谁也无法确定。因为能走进那条路的,在这岛上仅有大巫女一人。自古以来人们传言,北方岬角是神明降临的圣地。

  我们居住的南边聚落与禁止进入的北边圣地,以被称为“神圣标记”的黑色巨岩为界,巨岩下方,设有石头堆积而成的小祭坛。光是看到“神圣标记”后方在白昼仍显阴森的小径与祭坛,孩子们就会浑身哆嗦,吓得落荒而逃。这不只是因为大人吩咐过,只要越过“神圣标记”必将遭受惩罚,也是因为想都想象不出前方会有什么,因而心生恐惧。

  岛上的禁忌,还有另外一桩。有几处圣地平时只容许成年女性进入。例如位于岛东的清井户,位于岛西的网井户。那些都是圣地。清井户,就在大巫女居住的伸入海中的小岬角旁。而网井户,是死者的广场。在岛上,凡是死掉的人都会被抬去网井户。

  清井户和网井户,据说分别位于小岛东西两侧茂密的路兜与榕树密林中,是形如圆形广场的场所。据说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明明没人割草,但那块地面却自成圆形。我曾听说,两个圣地附近都有涌出淡水的水井,因此才被称为清井户与网井户,但详情不得而知。而且,不知为何,除非举行葬礼,否则男性与孩童一律禁止进入。

  等我长大后也可以进去,但我很想早点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怀着这样的不安与期待,我会从外面偷偷眺望在密林中开了一个小口的秘密场所。但是,对于号称死者广场的网井户,我毕竟还是畏缩不前的。

  我们的岛,没有特别的名称。我们都习惯称之为“岛”。但是,出海捕鱼的男人遇到别岛的渔船,被问起“来自何处”时,听说他们总是回答“来自海蛇岛”。据说,别岛的人听了,往往立刻垂头默祷。我们的小岛曾有神明降临的传言,早已在南海居民之间传遍。而且,据说就连只有十人居住的迷你小岛都知道这个传言。

  之所以被称为“海蛇岛”,是因为岛上盛行抓海蛇。那种黑底黄纹的美丽海蛇,被我们称为“长绳大人”。每逢春天,“长绳大人”便会聚集在小岛南边的海中洞窟产卵。然后,岛上的女人就会全体出动,赤手空拳地捕捉。抓到的“长绳大人”会被关进笼中,放入仓库。可是,“长绳大人”的生命力很强,即使抓上岸将近两个月后依然活着,等到确定终于死掉了,便被拿到海滩上晒干,作为与别岛交易的珍贵商品。我曾听说海蛇营养丰富,非常美味,但我们难得有机会尝到。

  小时候,我曾去昏暗的仓库看过“长绳大人”。被关在笼子里的“长绳大人”,双眼在黑暗中璀璨生光。母亲说,渐渐干涸的痛苦,会令“长绳大人”全身流出油脂,吱吱哀叫。对此,我既不感到残酷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只是天真地暗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捕捉大量海蛇,让从早到晚工作不休的母亲轻松一点,并且献给我那神圣的外祖母。

  抓海蛇主要是女人的工作。不仅如此,饲养岛上为数不多的山羊,在海边捡拾贝壳和海藻,也都由留在岛上的女人负责。不过,女人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虔心祈祷,祈求出海捕鱼的男人平安无事,也祈求岛上繁荣。祈祷仪式由被尊称为大巫女——地位最高的巫女指挥进行。

  事实上,我的外祖母美空罗大人就是大巫女。换言之,我生在岛上地位最崇高的大巫女之家。唯有美空罗大人,可以只身越过“神圣标记”,进入北方岬角。附带说一句,我家被称为海蛇一族,相较于岛长负责排解纷争、执行决定的工作,我家是代代出产大巫女的家族。

  虽然我生在岛上最崇高的巫女之家,但我那时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总是与姐姐加美空一起玩耍。我家兄弟姐妹共有四人,我们上面还有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哥哥,但他俩长年在海上捕鱼,几乎见不到面,连长相都快记不得了。而且,我们是同母异父,所以多多少少会觉得手足情分很淡。

  加美空与我,是只差一岁的好姐妹。全族的男人都出海捕鱼后,我俩就成天形影不离地玩在一块。有时去清井户旁的海岬,有时走下美丽的海滩趁着退潮抓螃蟹,倒也自得其乐。

  加美空体形高大,是岛上最聪颖的孩子。而且,与岛上其他人相比,她的五官深邃,肤色白皙,是个眼睛很大、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孩童。她机灵贴心又温柔,头脑也很聪明,连唱歌都好听。与她相差一岁的我,无论身在哪里,做些什么,从来没有赢过她。我比任何人都更爱加美空,事事依赖她,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到处走。

  但是,我也不太会形容,总之我察觉到某种似乎开始渐渐不同的征兆。不,是真的。比方说,岛民看我和加美空的眼神,渐渐出现微妙的不同。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长期出海总算归来的男人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好像也明显不同了呢?每个人,似乎都在关注加美空的动向,只把加美空一个人视若珍宝。

  一切真相大白,是在加美空满六岁的生日当天。为了出席生日宴会,父亲和叔伯、兄长们特地自海上归来,已卧病在床好一阵子的岛长也撑着拐杖出现。宴会非常热闹豪华,全岛的人都受邀来到我家。

  当然,屋内容纳不下全部岛民,只好挤到院子里。而铺开的草席上,源源不绝地放上前所未见的佳肴。那是母亲和女性亲戚们全体出动,耗费多日烹调的大餐。宰了好几头山羊,掺有海蛇蛋的浓汤,盐渍鱼,唯有潜入海底才找得到的贝类做成的生鱼片,呈尖锐星形的罕见水果,有着黏稠的黄色果肉的水果,发出馊腐山羊奶臭味的下酒菜,米酿的酒,把苏铁晒干和米一起蒸熟而成的麻糬,种种食物摆放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

  可是,年幼的我被禁止同席。唯有加美空,穿着和外祖母美空罗大人一样的白衣,脖子上挂着串串莹白的珍珠项链,在美空罗大人的身旁享用庆生喜宴。换作平时,我从来不会跟加美空分开进食,因此这令我说什么也不服气,而且也觉得加美空好像被人从我身边抢走了,令我极为不安。最后大人们漫长的餐会终于结束,加美空从主屋出来了。我立刻奔向加美空,却被旁边的美空罗大人推了回来。

  “波间!不准过来!现在你连看都不能看加美空。”

  “为什么,美空罗大人?”

  “因为你不洁。”

  听到美空罗大人这么说,以父亲为首的男人们全都挡在我面前。不洁,这个字眼令我大受打击,我颤抖着垂下头。忽然我感到有人注视,抬眼一看,是加美空在看我。她的眼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悲哀。我不由得后退。我从未见过加美空那种表情。

  “加美空,等一下!”

  脱口呼唤的我被旁边的母亲和婶婶拽住手臂,转头一看,母亲脸色难看地瞪着我。我感到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氛围,不禁哭了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虽然大人把我赶开,命我不准过来,我还是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小屋背后偷窥,只见在全岛岛民的目送下,美空罗大人带着小小的加美空,消失在浓浓黑夜中。岛上的夜,犹如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舟般令人惶恐。我不放心,一再跑去厨房问母亲。

  “母亲,美空罗大人和加美空到哪去了?她们几时回来?”

  母亲含糊其词:“她们去散步,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大半夜的,不可能去散步。岛很小,如果追上去,应该追得到。我正想去追,母亲却慌忙跑出来,把我拦住。

  “波间你不能去。美空罗大人不会容许的。”

  我仰望母亲的双眼。为什么加美空可以,我却遭到禁止,我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跺脚吵闹。母亲依然不说理由,只是坚持不肯让路。但是,母亲的眼神,带着对我的哀怜,和加美空看我的眼神一样。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姐妹会被突然拆散呢?而且,拆散得如此极端。

  不经意朝母亲的手上一看,我发现是生日宴会的剩菜,包括没人碰过的山羊肉、生的夜光贝切片,以及有黄色果肉的水果等等。看到这些我出生到现在一次也没吃过的大餐,我忍不住伸出手。登时,母亲狠狠地打开我的手。

  “沾染加美空吃剩的东西是会受惩罚的。因为,那孩子今后将成为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

  我愕然仰望母亲的脸。过去,我一直模糊认定,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一定是美空罗大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尼世罗。我以为要轮到我们这一辈当巫女,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可是,母亲说得斩钉截铁。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是加美空。

  母亲不知把加美空吃剩的生日佳肴扔到哪去了。我也跟着出门,仰望星空,一边暗忖加美空现在在哪儿,做些什么。心中一隅仍凝重萦绕着美空罗大人说过的话:“因为你不洁。”纵使我无法成为大巫女,也是因为加美空比我年长优秀,所以无话可说,但是看着我说“不洁”,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洁之人吗?我很担心,那晚几乎彻夜难眠。

  加美空回来,是翌日上午的事。太阳早已高挂空中,气温也已开始上升。我看到姐姐的身影,立刻跑向她。加美空的白色礼服也有点脏了,看起来非常憔悴。不知是否整晚没睡,她那充血的双眼虚无定焦。她的双脚就像以前去海边礁岩的时候一样伤痕累累。

  “加美空,你跑去哪了?做什么了?你的脚是怎么了?”

  我指着她伤痕累累的脚问,但加美空只是拼命摇头。

  “我不能说。因为美空罗大人吩咐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想必是穿过“神圣标记”后方那唯一一条路,去了北方岬角吧,我暗想。而且,说不定是去祭拜神明了。手持一根火把,一身白衣的美空罗大人与加美空循路走进路兜茂林中。光是想象那幅情景,我就吓得浑身战栗。

  然后,有过那种经验的加美空看起来越发神圣,于是我畏缩了。这时,母亲来了,对加美空交代了某些话。语尾随风飘进我的耳中:

  “和波间说话是不洁的,美空罗大人没这么告诉过你吗?”

  我惊愕地瞥向二人,但她俩背对着我,刻意不看我。当下我泪水盈眶,裹满白沙的赤脚沾上了一条又一条泪痕。虽然不明所以,但我在这一瞬间得知,原来自己确是不洁的。

  就这样,我们这对原本要好的姐妹,不得不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不,不仅不同路,简直就是阳与阴、表与里、天与地,是完全相反的道路。这,就是岛上的“秩序”,也是“命运”。可是,年幼的我有好一段日子都没被告知任何实情。

  加美空自翌日起,就搬去美空罗大人的住处,带着随身物品离开了家。美空罗大人的住处,在清井户旁,海岬的根部。我一心以为自己和加美空会永远一起长大,所以面临离别格外难受,一直目送着加美空的背影。加美空是否也为与我分别而伤心呢?只见她趁美空罗大人不注意时,一再转头回顾。她的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从这天起,加美空被带离父母与兄妹身边,开始接受大巫女的教育。加美空肯定远比我痛苦。因为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海边玩,也无法在雨中光溜溜地冲洗身体,更不能去摘花。就这样,我与加美空幸福又短暂的童年时光,就此戛然而止。

  后来,岛长派给我一个新任务。他命我每晚将母亲与女性亲戚们轮流替加美空烹煮的餐点送过去。美空罗大人原先独居时,好像都是自己准备食物,但是现在加美空既然与美空罗大人同住,加美空的餐点就得由母亲她们特别做好送过去。

  加美空的餐点一天只送一次,让她分两次食用,用把槟榔叶撕成细条仔细编成的有盖篮子盛装,我就负责把装有食物的篮子拿到小屋前,再把前一晚送的空篮子拿回家。

  这项任务,附带严格的规定。那就是我绝不能看篮中物,也不能吃加美空吃剩的食物。还有,如果退回来的篮子里似乎有吃剩的东西,必须在回程时从清井户旁的海岬上扔进海里,而且这些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就是这四样规定。

  我接到任务,当下喜不自胜。因为这下子我有了见加美空的借口,而且对于加美空从美空罗大人那里学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也很好奇。

  翌日傍晚,我从母亲手上接过槟榔叶编成的篮子。篮子编得很细密,所以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是,一拿到手上,便能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我甚至有点眩晕。烹调期间,母亲严命我不得偷窥厨房,所以我一直在外面玩。我当下猜测,那晃来晃去的容器中,一定装了海龟汤或海蛇汤。还有那香得要命的烤鱼味,八成是男人们自远洋带回来的鱼干。拎起来沉甸甸的,肯定是用男人们带回来的一小撮白米、以月桃叶包裹蒸熟而成的麻糬。

  这些美食我一次也没吃过。不,岛上的人想必也都没尝过吧。我和母亲以及岛民,人人都长年处于饥饿状态。岛很小,所以能够采集的食物有限。要让全体岛民都分到食物,有实质上的困难。如果再来个大型暴风雨,就算有人饿死也不足为奇。男人们之所以长年出海打鱼迟迟不归,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缺乏食物。我之所以打从心底羡慕加美空,说来丢人,不可否认的是,多少也是为了她每天都能大快朵颐。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母亲交给我的篮子,站在清井户密林旁的小屋前。浪涛声近在耳畔,因为从美空罗大人的小屋有路直接通往海岬。这时,我听见屋中传来美空罗大人的祈祷声。加美空清亮可爱的嗓音也紧随其后。竖耳听久了连我也不由记住了,忍不住跟着哼吟:

  千年的北岬

  百年的南滨

  海上拉绳镇波涛

  山巅张网收清风

  涤净你的歌

  重整我的舞

  只愿今日斯日

  上神之命

  直至永远

  “是谁站在那里?”

  美空罗大人严厉的声音传来,我吓得脖子一缩。美空罗大人开门走出来,认清是我之后,一瞬间,她眯起了眼。之前举行仪式时,她甚至用“不洁”这种字眼来说我,可是这天的美空罗大人眼中,却满是外祖母看待小孙女的慈蔼。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辩解:

  “美空罗大人,我奉岛长大人之命,送篮子过来。”

  我一边递上装有食物的篮子,一边偷窥向昏暗的小屋。加美空规矩跪坐在铺着木板的外间。她朝我转头,开心地露出微笑,挥动小手。我也笑着朝她挥手,但美空罗大人立刻用力把门关紧了。

  “波间,辛苦你了。从明天起,你把篮子放到这扇门前就可以走了。这是昨晚的篮子,加美空没吃完,所以你拿去前面的岬角倒进海里。如果偷吃会遭到惩罚哦。这点绝对不能触犯。”

  我接过篮子,穿过路兜与榕树林,来到水莞花匍匐蔓生的岬角顶端。篮子里,似乎的确装有食物。我饥肠辘辘,当下有股冲动,很想偷吃一口,但美空罗大人严厉警告过,所以我还是自崖上把篮子倒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丢进海中。我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只见食物在碎浪之间浮浮沉沉地漂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沉入海底。

  我觉得好可惜,但这是外祖母和母亲的命令,所以没办法。顶级的美食,全都为加美空搜集而来,却被当成厨余扔掉。但是,至少我总算看到加美空健康的身影了,我一边唱歌一边踏上归途。

  不过,年幼的孩童,夜晚还独自在岛上漫步,这并非常事。返回靠近南滨的自家途中,我畏畏缩缩地望着被满月照亮的白色山崖,以及悬挂在红木荷树枝上的蝙蝠黑影,一边踽踽独行。明天以及再明天,也要走同样的路,所以我想应该迟早会习惯,但夜晚的景色真的很可怕。

  月光下的海滩上,好像有人影。是谁担心我,所以特地来接我吗?我拔腿跑了起来,但立刻止步。那是陌生人,是个一头长发垂在背后、身穿白衣的女人。她肤色白皙,体态丰腴。我差点脱口喊出美空罗大人,但随即噤口。体貌虽然相似,却是不同的人。女人发现了我,温柔地朝我一笑。这个岛上明明只有二百人居住,但我一次也没见过她。

  这个人,说不定是神。过于感动下,我的手臂甚至起了鸡皮疙瘩。就在我呆立之际,女人已一路走进海里,消失在黑暗中了。我遇到了神。而且,神还对我温柔微笑。我感到非常幸福,深深感谢赐给我这份工作的岛长大人与美空罗大人。之后,神再也没出现过,但是看过神成了我的珍贵秘密,令我得以完成每晚替加美空送食物的艰难任务。

  从翌日起,我一日不缺,天天拎着装食物的篮子步行前往清井户旁的小屋。无论是太阳毒辣酷热的日子,强劲北风呼啸的日子,暴风雨的日子,或是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当我抵达时,简陋的门前,通常已放着前一晚送来的篮子。那明明是谁也吃不到的佳肴,明明是母亲与女性亲属们精心烹调的饭菜,加美空却剩了一大半没吃。我把篮子里的东西从岬角倒进海中后就回家。因为我知道美空罗大人正在竖耳聆听食物掉入海中的声音,以确定我有没有遵守规定扔弃,所以我按照吩咐,没看篮中东西就倒掉了。

  不过话说回来,美空罗大人为什么不用吃那些佳肴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不知怎的又不太敢问母亲。也许是因为心中隐约仍介意着自己“不洁”这件事。

  一年后,我终于有机会窥见加美空。岛上每逢八月十三的晚上,会举行祈祷仪式,祈求航海平安。加美空与美空罗大人一起坐在祭坛前。美空罗大人祈祷期间,加美空专心一意地望着她。

  遥拜天

  遥拜海

  再拜岛

  祈求高挂天际的太阳

  背对沉入海中的太阳

  男人的七首歌响起

  男人的三头掀起浪涛

  遥拜天

  遥拜地

  请庇佑岛

  最后,加美空在美空罗大人的催促下起立。配合美空罗大人的祈祷,她负责在旁用白贝壳咔咔地打拍子。看着加美空,我暗暗吃惊。才一阵子不见,她已长高不少,体态也变得丰满匀称。而且,在岛上本就罕见的雪白肌肤越发细致晶莹,变成非常美丽的少女了。

  而我依旧又黑又干,不仅瘦巴巴,个子也很矮小。这也难怪,我吃的本就贫乏,顶多偶尔能弄到一点小螃蟹就要偷笑了,平日吃的,都是槟榔芽、苏铁的果实、艾草和山苏花之类的野草,以及小鱼、贝类、海藻。岛上虽有生长食用性植物,但若要栽培颇费工夫,况且也不够全体岛民采食。所以,每天早上如果不去海边捡海藻,捞捕贝类和小鱼,根本无法维生。

  碰到暴风雨无法去采集食物的日子,食物就会极其匮乏。唯有独自享尽岛上所有佳肴的加美空,长得出色美丽。我被加美空的健美震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本是感情深厚的姐妹,现在眼见加美空与我的差异明显地日渐扩大,我只能呆然以对。

  美空罗大人的祈祷结束了。她和加美空要回清井户旁的小屋。加美空偷偷瞄了我一眼,微微点头。大概是发觉我一直在偷看她吧。我当下心头一喜,忘了被她的健美体态震慑之事,打从心底只巴望着跟她说话,和她一起玩。

  那天傍晚,我像平时一样,自母亲手上接过槟榔篮子。篮中依旧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丢出疑问:

  “母亲,为什么只有加美空能够吃大餐?”

  母亲略带踌躇地说:

  “因为,她将来要当大巫女。”

  “可是,美空罗大人并没有吃大餐。”

  “美空罗大人已经达成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吃了。”

  母亲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可是,大巫女依然是美空罗大人。”

  母亲听了,微微一笑。

  “在培育出下一任巫女后,美空罗大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等美空罗大人有个什么万一,加美空就可以随时接替职务了。因为唯有大巫女,在岛上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母亲凑近窥看大水缸,一边检视水量一边说。最近,由于干旱持续,母亲十分担心。我也看着缸中。只剩缸底的一点水。如果连这点水也用光了,我们就会被禁止饮用,只留给加美空一个人喝。

  “为什么母亲不是下一任巫女?母亲不是美空罗大人的女儿吗?为什么要跳过母亲,突然让加美空当巫女?我不懂。”

  纵使我提出疑问,母亲也只是盯着缸中的水不肯回答。水面上,映出我和母亲凑头窥看缸中的两张脸。我定睛注视母亲映在水面的脸孔。母亲瘦小黝黑。我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

  “你还小,所以或许不懂,在这个岛上,一切都是有规矩的。‘阳’之后,必然是‘阴’。美空罗大人是‘阳’,所以身为她女儿的我就是‘阴’,身为孙女的加美空就是‘阳’。”

  母亲就此打住,撇开目光。当时的我还小,但即便如此,我已感到我与母亲同样是“阴”。因为接在加美空之后的,必然是“阴”。

  “那,我就是‘阴’喽?”

  “对。如果你有妹妹,那孩子也会是‘阳’。阴阳,阴阳,命运就是如此不断重复。所以,加美空必须在岛上活得最长寿,还得生孩子。而且,她的孩子之中必须有一个是女儿,她的女儿也得生下孙女。我们家就是这样连绵不绝地代代生下大巫女人选的。这就是我们在岛上生存的命运。不,应该说是这个岛给予我们的命运。所以,大家才能活到现在。”

  母亲这么说完,朝我映在缸中水面的脸一笑。虽然谜底终于揭晓我很满足,却也不禁叹出一口长气。加美空为了小岛的命运,必须吃大餐活到很老很老,还得生下女儿。我忽然很同情小小年纪就肩负重责大任的姐姐。如果换作是我,八成会被那个重担压垮,我决心今后一定要以我的人生帮助姐姐。并且,很不可思议地,我暗自认定是那晚在海滩撞见的“神”在要求我这么做。

  那时,我根本没发觉,原来自己也有别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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