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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加美空去往美空罗大人身边学习如何成为大巫女,转眼已过了七年。这年加美空十三岁,我也十二岁了。我还是老样子,不管狂风暴雨或发高烧,依旧天天替加美空送食物过去。餐点内容好像也几乎一成不变,只是分量逐渐增加,篮子变得越来越重。不过,加美空的食量很小,篮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日子屈指可数。我谨遵美空罗大人的吩咐,原封不动地把加美空吃剩的东西倒进海中。我敢发誓,我一次也没打开篮子偷看过。纵使再怎么冲动地渴望偷吃,我毕竟还是害怕遭到惩罚,于是乖乖听话。

  不过,岛民一直深受欠缺食物之苦,所以我很明白那是多么奢侈之举。其实我曾不止一两次想过,如果我是加美空,就算不想吃我也绝对会吃个精光。这个难以释怀的念头,犹如沉淀在水缸底部的渣滓,逐渐堆积。

  那个夜晚,猛烈的湿风不停撼动全岛树木。岛民忧心,数日后将有一场不合时节的大风暴来袭。大风暴来袭前,这种温湿的狂风会连续吹上好几天。整团暴风有可能直接转向某处,有时也会夹带豪雨登陆,把岛上的作物全部铲平,冲刷殆尽之后才离去。

  我满怀不安,仰望被厚重云层遮蔽月亮的漆黑夜空。黑暗中,只见云絮如撕碎的白花飞掠而过。竖耳静听,远方传来海浪隆隆的怒吼声。遥远的天际,似乎正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巨大力量在狂飙,令我非常害怕。

  檄树的细茎柔弱弯腰,几被强风折断。一旦暴风雨来袭,不仅辛苦种植的作物会被吹倒,为了避免房屋和堆放肥料的仓库被吹走,单靠女人的力量拉起绳索绑在石块与树干上也是一项吃力的粗活。撇开这些不论,最令岛上女人不安的,是出海捕鱼的男人的安危。当然,美空罗大人会整天待在祈祷所,替大家祈求平安,但放眼小岛过去的历史,毕竟也曾留下许多人力难以胜天的记录。

  我听母亲说,大约十五年前,有场空前巨大的暴风雨来袭,当时男人们的船都已回到小岛边上了,却还是有多艘惨遭翻覆。船上,也载着后来成为我们父亲的男人,幸好,他总算游回岛上捡回一命。侥幸生还的,只有包括我们父亲在内的十几名年轻男子。从此,岛上据说就完全没有某个年龄层的男人了。我那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兄长,就是在那次暴风雨中不幸失去了他们的亲生父亲。

  不过,据说美空罗大人当时很高兴地说,就是因为尼世罗死了丈夫之后再嫁,才有加美空和波间的诞生。听说当时美空罗大人甚至还召集岛民如此宣布。她说任何事都有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神已经如此向我们揭示这个道理了,我们必须从好坏两面去看,大家一起克服悲伤,往好处去想。

  的确,虽然加美空被带离我们身边,必须不断接受艰苦的训练以便成为大巫女,但她也因此得以天天吃到美味大餐。即使许多岛民活活饿死,加美空想必还是会独自活下来吧。

  那么,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命运呢?我一边这么暗忖,一边抱紧装有加美空食物的篮子,顶着强风步行。瘦小单薄的身体几乎被风吹走,令我非常害怕。可是,今晚的篮子发出的香味特别诱人。虽然晚餐早就吃过了,但是闻到香味,我的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叫。我和母亲今天用来果腹的只有艾草与海藻,不过至少有东西可吃,已算是幸运的了。母亲告诉我,有些家庭只有老人或是家境贫穷,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只能带着锐利的眼神,在暴风中的海滩上走来走去。

  今天的篮子里,好像放了蒸熟的麻糬、海蛇浓汤、山羊肉。不过,我早就知道,今天和平时不同。今天一早,美空罗大人就专程来跟母亲传达了某些消息。母亲后来便和女性亲属们冒着狂风,去“神圣标记”那边采摘杭子的果实。杭子的果实沾到手上,会把指甲染得鲜红。小时候,我和加美空常用杭子的汁液涂抹指甲玩。母亲用杭子的果实做什么我不知道,但篮中好像放了什么特别的大餐。

  不过,我现在已无暇顾及那些了。走着走着,风越来越强。家家户户畏惧强风,都把门窗紧闭。槟榔树与檄树猛烈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巨大生物不停扭动,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平日熟悉的路径也变得截然不同。波涛打上崖壁的声音轰隆隆的,仿佛在敲打小岛。这一刻,仿佛传说中降临北岬的天神正以暴虐之姿在岛上走来走去,令我惊恐莫名。

  我急忙赶往美空罗大人的小屋。小屋门前,放着为了避免被强风吹走特地用大块珊瑚压在上头的槟榔篮。那是我昨天送来的加美空的餐点。我把今天的篮子放下,拿起昨天的篮子。怎么会这样呢?篮中食物几乎分毫未少。

  “是波间吗?”

  门开了,美空罗大人自屋中现身。

  “美空罗大人,加美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食物好像一点也没少。”

  我拎起重量不变的篮子示意。意外的是,美空罗大人竟然笑眯眯地说:

  “不要紧。波间你不用想太多。乖乖遵照吩咐,拿去海岬倒掉吧。加美空开始有月事了。”

  加美空的身体,已经可以生小孩了。想到加美空今后的命运,这是天大的喜讯。但是,我却惊愕得呆然伫立。我想到的是,加美空终于走到我再也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了。我很想跟加美空说一声恭喜,站在小屋前磨蹭了半天,可是加美空终究还是没出现。我只好死心,在暴风中迈步前行。

  “波间。”

  突然间,从漆黑的树丛中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把篮子掉在地上。可是,眼前空无一人。正当我以为是自己把风声听错了之际,声音再次响起。

  “波间,请你先别走。”

  “谁?”

  “抱歉吓到你了。”

  男人依然没有现身。男人们几乎都出海捕鱼去了,岛上顶多只剩下老弱妇孺与病号。但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到底会是谁呢?我凝目朝黑暗中望去。

  “是我。我是真人。”

  是海龟家的真人。他是家中的长子,今年十六岁,已是可以出海的年纪,却被禁止出海捕鱼。我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不禁垂下头。因为按照岛上的规矩,绝不能与海龟家的人说话。可是,想起真人夹在一群女人之间,在海滩捡拾海藻与贝类时的表情,不知为何我竟心口一痛,无法对他视而不见。和女人一起工作本该是种屈辱,但真人那张浅黑色面孔上浮现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取得食物的焦急,是他渴望带给家人食物的悲哀心愿。而那,也深刻地传达给了我。我小声打招呼:

  “晚上好,真人。”

  真人看似如释重负地在我面前现身。大概是怕我被人发现违反岛规,所以之前才不敢现身吧。

  “波间,不好意思,让你跟我这种人说话。我们小心点别被人看到。”

  真人的个子远比我高,有一副最适合当渔夫的强壮体格。但是,真人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觉他那种体格,平日总是弯腰驼背。

  “真人,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

  “那可不行。”

  真人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海龟家据说是被诅咒的家族,遭到了村八分(江户时代之后村落私下的制裁。对于不守村规者,村民会集体与那家人绝交。——译者注) 。村八分的规矩很残忍。本来,岛上男人应该互相帮助一同捕鱼,可是遭到村八分的人家,不准出海捕鱼。不能去捕鱼,就等于是被宣告只能等着活活饿死。

  “可是,我也好不到哪去,也有人说我不洁不肯跟我说话。”

  我忍不住说出平日的不满。美空罗大人和母亲,虽然只有在加美空六岁生日那天说过我“不洁”,但即便如此,在岛民之中,还是有少数人一看到我就撇开眼不肯跟我说话。

  “那种事你用不着在意。”

  这次轮到真人说同样的话安慰我,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笑了出来。

  其实,我私底下很同情真人那个家族。因为,海龟家是仅次于大巫女——也就是我们海蛇家——的第二顺位巫女家族。如果大巫女家没有生出继承人,第二顺位的巫女家就必须献上女孩。可是,海龟家不知何故只会生男孩。以这个真人为首,已经连续生了七个都是男孩。真人的母亲为了不让家族断绝,拼命试图生女儿,可是每次生下来的宝宝总是男的,而且一生下来就立刻夭折。现在,他们兄弟之中,据说只剩下真人、二人、三人这三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还活着。

  “你母亲还好吗?”

  被我这么一问,真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强悍的眼神与清秀的面貌,清楚表明真人是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好男儿。如果能出海,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渔夫吧。可是,真人的声调很低,很消沉。

  “唉,其实她好像又要生宝宝了。”

  “那很好呀。”

  我略带踌躇地恭喜他。

  “我母亲好像认定这次一定会生女儿,可是谁知道呢。”

  真人叹息着说。如果生不出女儿,这个家族便永远无法摆脱诅咒。真人他们三兄弟,也只能以岛外人的身份过日子。可是,真人的母亲应该已经年近四十了。但如果不赌命生产,就无法在这岛上生存下去。

  “你放心,一定会生女儿的。”

  我怀着祈愿的心情说。

  “但愿如此。波间,其实我有事想求你。”真人说着,难以启齿地垂下头,“那个篮子里,装着加美空吃剩的食物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试图把篮子藏到身后。美空罗大人和母亲吩咐过我,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可是,真人如此说道:“你用不着掩饰。岛上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

  原来如此啊,我仰望着真人的面孔。真人一脸苦涩,开口恳求我:

  “如果还有一点残羹剩饭,你能不能不要扔掉,把那些食物给我?我想替我母亲补充营养。否则,她会死掉的。”

  这个出乎意料的请求,令我慌了手脚。

  “可是美空罗大人……”我才开口,就被真人打断。

  “我知道。加美空吃过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碰触。这是岛规。但是,我家现在濒临危机。我母亲生下的弟弟们已经连续四胎都夭折了。现在,她即将生下第八个孩子。虽然我母亲坚称她有预感这次会是女儿,但我担心她毫无体力,恐怕会在生产时死掉。我求求你,能不能把那些食物给我?我已有遭到惩罚的心理准备。”

  如果我不答应,真人该不会动手抢过去吧?我看着一脸绝望拼命恳求我的真人的双眼,黑暗中,只有眼白的部分发光。当我察觉那是泪水时,我递上了篮子。

  “只有今天破例。”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你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真人向我鞠躬道谢,但我忽然一阵害怕,连忙转身朝背后望。狂风撼动树木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脚步声。

  “慢着,篮子得还给我。还有,美空罗大人一定正在留神听我把食物倒入海中的声音,所以必须找些替代品扔进海里。快点。”

  我焦急地说。如果东西落海的声音比平时慢,美空罗大人说不定会出门来查看情况。

  真人的反应很快,当下毫不畏惧过敏发痒,从路旁采来姑婆芋的大叶子。我打开篮盖,把食物挪到叶片上。这时,我发觉麻糬用杭子的汁液染成红色。原来这是贺喜的麻糬。那些麻糬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着。惊讶的我,一不小心将装在土瓶中的海蛇汤洒出来。浓稠的汤汁,滑过我与真人的手腕,滴落地面。顿时,丰盛的食物香味在周边弥漫开来。我和真人同时咽下一口口水,面面相觑。突然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这种心情该如何形容,我不知道。也许是头一次发现与自己无缘的世界,因此悲从中来。

  我看到真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真人也在害怕。得知这点,我的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下来。

  “请把这些带给你母亲吧。”

  真人一边点头,一边急急忙忙地用叶片把食物包起裹成一团,同时,在空篮中,同样用姑婆芋的叶片包裹沙土放进去。

  “谢谢你,波间。”

  真人再三道谢,不胜惋惜地踩踏洒在地上的海蛇汤消灭痕迹。我看他这样,忍不住主动说道:

  “真人,明天我也给你,你这个时间过来。下次你要记得自备容器。”

  “你的大恩我永志不忘!”真人小声道谢,在黑暗中跑远了。大概是要回到位于村外、已濒倾颓的小屋吧。这个岛很小,所以岛民向来互助合作,无论是搭建小屋、打造船只还是修理渔网。可是,遭到全村排挤的海龟家,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想必在各方面都很窘困。

  我急忙赶往崖边,把篮子倒扣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海中。比起平时,落水的声音好像更快,也更响。在强风呼啸中,我为自己的罪孽之深而战栗,竟无法离开。因为想到自己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恐惧流窜全身。但是,背叛美空罗大人——不,背叛岛规,却也令我隐约有点痛快。也许是因为心中一隅暗自感到,眼见有人没东西可吃都快饿死了还把美食倒掉,这怎么想都太没道理吧。

  我转身准备回家,赫然发现身后杵着人影,令我大吃一惊。是加美空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这么吃惊?”

  加美空笑了。我们已很久没在外头见面。加美空已比我高出一个头,变得丰腴又美丽。

  “那是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了。”

  我胆战心惊地说。我不安地暗自思忖,加美空该不会看到我与真人私会吧。加美空嫣然一笑。

  “风太大了,所以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波间要是掉下山崖那就糟了。”

  过去也曾有无数夜晚吹起狂风,可是偏偏在真人出现的这晚,加美空也出现了,这该作何解释呢?我讶异地暗想。难道说,这是美空罗大人幻化成加美空的模样出现?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加美空。于是,加美空一脸讶异地问我:

  “你怎么了,波间?我们可是好久没见面了呢。”

  在她的左颊上看到那个跟孩提时代一样的酒窝时,我当下确定这是加美空没错,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连忙向她道谢,却还有点手足无措,在加美空听来或许有点见外。

  “谢谢你的关心。”

  “拜托你不要说话这么客套好吗?”

  加美空似乎很失望,露出成熟的表情。开始有月事,就表示她迟早会许配给某人,不停地生产,直到生出女儿为止。就像真人的母亲。

  “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听到我道歉,加美空走近,把她丰腴绵软的手放在我肩上。

  “好久不见了,波间。我好想你。”

  “我也是。”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我还是很不安。万一加美空真的看到我把食物给真人,那该怎么办呢?加美空说不定会向美空罗大人告状,害我俩遭到惩罚。不仅如此,也许还会把我跟真人全家人一起赶出小岛。遭到放逐者,必须在严冬北风呼啸时,坐上坏掉的小舟,被迫勉强出海。不久之后,那艘小舟总是会空着漂回。我的心跳加快。不会吧,温柔的加美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可是,正当我沉默地呆然伫立之际,加美空突然鼻子窸窣作响,做出嗅闻我衣服袖口的动作。

  “咦,有浓汤的气味。”

  我故作不解地略歪脑袋,假装若无其事。

  “大概是刚才倒掉时沾到手上了吧。”

  “也对哦,一定是这样。我啊,每次都好想让波间也喝喝那个。每次剩下一半,就是因为我想分一半给波间吃。”

  加美空说得万分歉疚,害我差点掉眼泪。一切都已太迟了。正如加美空已变成成熟女子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天的我与真人,也去了和美空罗大人及加美空所在之处截然不同的世界。去了违反岛规的世界。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对加美空说:

  “加美空,刚才我听美空罗大人说了,听说你开始有月事了是吧。恭喜。”

  “谢谢。”加美空表情疲懒地道谢,然后,突然发话,“最近,真人还好吗?”

  我当下慌了手脚。难道加美空真的看见我把食物交给真人了?

  “最近都没见到他,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干吗问我这个?”

  说谎的我,连声音都在发抖。可是,我很想知道加美空的真正想法。她究竟是要向美空罗大人告我们的状,还是要站在我们这边?结果,加美空是这么说的:

  “波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哦。”

  加美空环视四周:“我啊,不是开始有月事了嘛。如果命中注定我非生小孩不可,那我希望是替真人那样的人生小孩。可是,美空罗大人警告我,真人家遭到诅咒所以不行。好可惜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垂下头。于是,加美空拉起我的手,如此说道:

  “替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生小孩,那很讨厌对不对?”

  见我勉强点头同意,加美空一脸羞涩地咕哝:

  “对不起,跟你说这种话。除了美空罗大人我都不能跟别人说话,所以只是有点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谢谢你肯告诉我。”

  加美空是知道我与真人私会,才这样先发制人吗?抑或,是真的打从心底想向我倾诉?我犹在迟疑之际,加美空已挥挥手。

  “那就不聊了,改天见。被美空罗大人发现会挨骂,所以我该回去了。回程自己要小心哦,可别被风吹跑了。”

  加美空朝着美空罗大人的小屋,走林中小径回去了。加美空的手心余温犹在我肩头残留。还有,加美空说的话亦然。“我希望是替真人那样的人生小孩。”或许加美空喜欢真人,所以才对我擅自给他食物的行为不予追究。如果加美空真的想跟我谈心那是好事,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也许落了把柄在她手里。这天,我深切感受到,加美空是站在我与真人面前的高高的掌权者。

  翌日,众人担忧的暴风雨终于来到岛上,掀起一阵大乱。强风暴雨交加。不过,我还是得去送食物。母亲在我身上披上大片芭蕉叶,再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替我缠紧。可是,对付强风还是不管用,只见一片飞掉、两片剥落,我全身湿透,总算抵达美空罗大人的小屋前。门前放着昨夜的篮子。一拿起来沉甸甸的,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很忧郁,可是这天我却暗自窃喜。因为我在想,真人一定会很高兴吧。我用新篮子交换旧篮子,门后忽然传来加美空的声音:

  “波间,回程要小心强风哦。美空罗大人正在祈祷所祷告。”

  祈祷所,据说位于清井户的神圣森林中心。美空罗大人大概正在那里专心一意地祈求船只平安吧。不过话说回来,加美空特地告诉我美空罗大人在何处,该不会是因为知道真人会来找我吧?我暗自怀疑,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觉得,就算真是这样,加美空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她不可能出卖我。虽然毫无根据,但我依然抱有我们毕竟是好姐妹的信赖感。

  我一边注意倒下的树木,一边走过路兜丛生的小径。路兜树长满了刺,如果倒下来被砸到会很危险。浑身湿透的真人,正在昨天那个地方等我。他跟我一样在身上披着大片芭蕉叶,但几乎完全不管用。

  “波间,这种天气你也不休息啊。真辛苦。”

  真人慰问我,但我很焦急。

  “真人,快点。否则食物会淋湿。”

  我冷得浑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好。真人果然依我所言,带来了槟榔叶编成的篮子和月桃叶包裹的东西。

  “那是什么?”

  “里面包的是沙子。”

  我把食物交给真人,把装满沙子的叶片放进篮中迈步走出。突然,真人拽住我湿淋淋的手臂。

  “慢着,岬角顶端的风很强。我替你去丢。”

  “不行。美空罗大人正在祈祷所,说不定会被她看见。”

  “无所谓。与其让你死掉,我宁愿遭到放逐,被判死罪。”

  听到这种从来没人对我说过的话,我呆立原地有如麻痹。真人硬生生从我的手里抢过篮子,朝岬角顶端匍匐前进。连真人这么强壮的人都得这么做才能避免危险,可见风雨有多强。然后,他从崖上倒掉篮中食物回来了。

  “波间你太轻了,一定会被风吹走。”

  纵使我真的被吹走,想必自翌日起也会有别人来送饭吧。这就是岛规。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昨夜起就一再背叛美空罗大人,我把食物交给真人,让真人替我倒掉假食物。纵使加美空守口如瓶,难道美空罗大人就不会发现我的所作所为吗?我迟早会遭到惩罚。那将是怎样的惩罚呢?这么一想,我当下吓得浑身战栗。

  “你怎么了?”

  真人在被强风撼动的榕树下问我。

  “我怕遭到惩罚。”

  突然间,真人一把将我抱进怀中,对我嗫语:

  “怎么可能被罚,我一定会保护你。”

  但是真人嘴上这么说,话音却同样带着颤抖。全身湿透的我们就这么颤抖着拥抱许久。犯戒令我呆然,仿佛在走投无路的当下,只能通过拥抱来确认彼此的存在。然而,有了一个坚强的伙伴,也令我心神恍惚。我真的好喜欢真人。

  “我送你到你家附近。”

  真人拉起我的手,抱着空篮迈步前行。强风夹带树枝和小石子打来。海边则浪涛汹涌,随风飞溅,害我们浑身湿透,就像在海中溺水。对我来说,那些仿佛都是对我们犯戒的制裁,我无力抗拒。但是,我们还是顶着暴风雨,拼命往前走。

  “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在真人的耳边大吼。风雨强得如果不这样做根本无法交谈。我家已遥遥在望。真人的声音带着阴霾。

  “她一口都不肯吃。她好像已隐约猜到我是从哪儿拿来那些食物的。她忧心忡忡地哭着说,我会遭到惩罚。”

  “那么,今天的饭菜呢?”

  “我会说服她。否则她只能等死。如果我母亲死了,我父亲和我们三兄弟在这岛上也毫无价值,到时全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波间,明天见。”

  真人毅然决然地说完就走了。对我来说,真人的坚强是我此生首见。因为岛民人人皆受规矩束缚,大家都怕遭人议论,所以瞻前顾后地过日子。

  没错,明天也跟真人见面吧。这么一想,明天的来临变得非常令人期待,在看到真人之前,我决心一定要尽量想办法活下去,我暗想。而这,也是初次令我心如小鹿乱撞的感情。

  我们开始每晚见面。我把篮中食物交给他,再从岬角倒掉假食物后,我们就边聊边踏着夜路回家。当然,一边还得提防被岛民看见。

  然而,真人的母亲第八次分娩生下的还是男婴。那个男婴,听说也在出生后立刻夭折了。岛上的人纷纷议论海龟家果然受了诅咒。那天和隔天,真人都没露面。那两天我躲在路兜树后等了好一阵子,真人还是没出现,所以我只好独自把食物倒掉回家。好久没丢弃食物了,想到自己在做暴殄天物的行为,我就心痛。

  真人的小弟弟夭折后的第三天晚上,他终于从密林中现身。那晚正逢满月,所以我可以清楚看出,真人的脸憔悴得可怕。他衣衫不整,平日总是用草绑起的长发也随意披散在肩上。我深感同情,走近真人。

  “真人,这三天你到哪儿去了?”

  “举行丧礼,去了网井户。”

  “真可怜。你母亲怎么样?”

  “她很沮丧。她悲叹也许是因为她没吃我带回去的食物。她说从今以后为了宝宝,还有,为了我们在岛上的生存,她一定会什么都吃。”

  “从今以后?”

  “不是啦,她是说下次怀孕的时候。”

  真人看似难以启齿。一再怀孕,肯定很伤身子。我指指篮子。这天的篮中,也剩了大量食物。

  “那么,这些食物怎么办?”

  真人陷入沉思。我见聊得太久,连忙偷偷窥看四周情况。这样的月夜,声音可能会传得很远,所以必须小心点。万一有谁躲在暗处窥视我们,单是这么想想我就已吓得快哭出来了。真人的丹凤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波间,与其倒掉,不如我俩自己吃掉吧。就算两人一起犯戒,也要设法活下去。”

  我惊愕地倒退。真人从我的手上扯过篮子,掀开盖子。于是,正如加美空所言,就像要特地留给谁似的,每样菜肴都刚好剩下一半。山羊肉一半,海龟汤一半,鱼一半。加美空说过,她想留给我吃,但她也许知道自己吃剩的食物可以帮助真人家。我很想把此事告诉真人,却又有点犹豫。因为,加美空说过她希望替真人生小孩。是的,我嫉妒加美空。

  “波间,吃吧。”

  真人压根没注意到食物全都刚好剩下一半,硬是把山羊肉往我嘴里塞。他自己也用手抓着吃。奇妙的味道顿时在口中扩散。我只顾着害怕又犯下一桩新罪,根本吃不出东西好不好吃。想必,真人也一样吧。我们边吃边凝视彼此的双眼,一转眼就把加美空吃剩的佳肴全都塞进嘴里,再用叶片包裹沙子放进篮中,从岬角倒掉。终于吃进体内了,会遭到惩罚的。现在吐出还来得及吗?可是,我的舌头已牢牢记住味道。焦虑的我,小手被真人的大掌包住。

  “波间,如果真有惩罚,那也是由我来承受,你放心吧。”

  可是,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似乎正有更大的灾厄潜藏,令我无法回答真人。

  真人把我送回家后,我依旧忧惧自己罪孽深重,因此很消沉。母亲看着我,好像很想问我什么,但我当然只字未语。

  翌晨,我在床上发出尖叫。我竟然睡得满身是血。我终于遭到惩罚,就要死掉了,当我这么觉悟之际,来看我发生什么事的母亲欣然微笑。

  “波间,你长大了。”

  原来我也跟加美空一样,开始有月事了。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想起昨晚,不免暗忖是否有什么关联,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我成为女人的这天,是五月晴朗干爽的美好日子。中午过后,我实在坐立难安,索性一个人去小岛北边,采摘生长在“神圣标记”巨岩旁的杭子果实。然后,就像小时候跟加美空常做的,用石头把果实砸烂,将双手指甲染得嫣红。因为没有人替我庆祝长大,我只好自己庆祝。红色的指甲,和蓝天白沙相映成趣,倒也别有一种美丽风情。这时,清爽的海风吹来,拂过我的脸颊。小岛北边是岛上最高处,所以风很凉,吹起来很舒服。我觉得心情好像也豁然开朗,当下暗想,只要能跟真人在一起,就算受罚也没关系。

  回到家,母亲对我的嫣红指尖投以一瞥。

  “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我赫然一惊,连忙藏起指尖。

  “我去捡杭子的果实了。”

  我试图辩解,但母亲的目光已移开。也许母亲已经发现我偷看过庆祝加美空初潮来临的染色红麻糬。我与真人的背叛,先是被真人的母亲发现,说不定加美空也知情,而母亲,或许要不了多久也会知道吧。在这样的辗转过程中,说不定迟早也会传入美空罗大人和岛长的耳中。想到这里,我顿感畏惧,但我也无法忘怀在岬角感受到的清风。

  就这样,我与真人偷吃加美空剩下的食物,一再犯戒,直到真人的母亲再度怀孕,需要补充营养。我们长得比周遭的人都高,体态也变得更丰腴。

  也许,我们后来能够熬过漫长艰苦的海上航行,就是因为偷吃了加美空的剩饭。此外,或也因此,我才能在小舟上照样平安无事地生下了夜宵。

  当我的命运面临巨变——不,是得知我真正的命运时,我压根不觉得,那是我违反岛规的报应。我毋宁深信,正因为违反了岛规,我才得以与真正的命运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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