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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我因不祥预感而醒来,仰望夜空的时候。某处,泼剌一声传来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我吃了一惊,转头回望,只见遥远的彼方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夜空。那一瞬间倏然大放光明,极目望去甚至可见远方的浪头闪着白光。我隐然有点害怕,虽然身在海上,却如徘徊于黑暗的苍茫荒野般无助,我用力抱紧女儿,不让任何人夺走。真人惊讶地问:
“你怎么了?”
“我忽然很不安。”
话才说完,忽然一窒,我噎住了。我之所以惊愕得发不出声,是因为掐在我脖子上的,竟是真人温热的手指。真人正从后方勒紧我的脖子。
痛苦令我渐渐失去意识。真人要杀我?怎么可能?但是,这的确是丈夫的手指。我拼命挣扎,试图掰开真人的手指。夜宵在我怀中哇哇大哭。然后,在最后那痛苦的一瞬间,我勉强听见的是真人悲痛的声音:
“波间,对不起。”
就这样,我脑中一团混乱地独自死掉了。没有任何预感与征兆,突如其来的诀别。我可以感到真人高叫“对不起”时声音中的颤抖,落在我脸上的泪水,以及夜宵想吸奶的小嘴唇,但我渐渐变得冰冷。好一阵子,感觉还活着,身体却已僵硬,随着腹内渐渐腐坏,那种感觉也越来越淡。
之后,真人在我的发间插上用鱼骨做成的雪白发簪,用海鸟羽毛和随波漂来的马尾藻做装饰,我的尸体,被他从船上抛入海中。最后我从肩膀开始慢慢沉入一片漆黑的海底细沙中。起先还隐约有点感觉,最后连那种感觉也消失了,终于,我只剩下意识的存在。在海中,鱼群啄食我身上残留的肉。我的肉被鱼群吃掉,几乎只剩白骨。
枉我还窃喜,以为自己违抗岛规得到了真正的命运,结果,那原来只是一时眼花。但是,为什么我深爱的真人会对我下毒手呢?我哀叹不平。无法释怀的心情令我呻吟。但是,我已无能为力。在幽暗的海底,有一阵子我非常孤独。可是,埋葬我骨头的海沙随波簌簌晃动,就仿佛是轻唤“可怜的波间”的姐姐加美空和母亲尼世罗正在为我流泪,令我的心情渐渐平静。我甚至也感到,在海面渐去渐远的美空罗大人和波之上大人在我的背后微笑。于是,不可思议地,本该已不留任何形体的背部竟微微暖热起来,顿时充满幸福。同时,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正仰卧在濡湿的地上。我静静睁开眼,搜寻人影,但是好像无人在我身边,也没有在海中曾感受到的加美空与母亲的气息。我终于真正孑然一身了,想到这里我悲不可抑。但是,应该已经死掉的我,为何还会有感情呢?我以为我的尸骸已沉入海底,犹如死珊瑚腐朽粉碎,正逐渐化为海底细沙。
我试图轻触乳房。我那汁液泉涌而出、濡湿夜宵小嘴的乳房。然而,我的身体宛如空气,自己早已碰触不到。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才站起,在附近踉跄走动。我发现,自己似乎身在一个有如细长甬道的场所。唯有远处,隐约射入一线光明。我迎着光爬上阴暗的甬道,朝那个地方前进。
最后,我来到一个就像刻意塞住出口般、被大岩石堵住甬道的地方。从岩缝之间,射进一线光明。借着那光,我望着自己透明的手指。
“波间,欢迎你。”
背后传来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我转身,只见一名身穿白衣、将长发高高扎起的女人,正从地下甬道朝这边走来。她的身份一定很高贵吧。只见她遍体发光,好像比我的母亲尼世罗年轻一点,但是非常瘦,很憔悴,因此有时看起来也像比美空罗大人还老的老婆婆。而且,她似乎心情欠佳。
“波间,你不用惊讶。你过来。”
我听命行事,朝她走过去,畏怯地在她面前磕头行礼。
“小女子来自海蛇岛,名叫波间。”
“这些我都知道。你是幽冥巫女吧?在你来之前,我身边一直无人伺候,所以我很高兴你能来。”
话虽如此,但她的声调平板,看起来实在不像很高兴。
“谢谢您。对不起,请问您是?”
“伊邪那美。黄泉国的女神。”
很遗憾,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她不是凡人的恐惧却先涌上心头,令我甚至不敢抬头。既然她说自己是女神,那应该就是天神了,但她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我以前在岛上想象的温柔天神。
“波间,把头抬起来。”
听到伊邪那美神这么说,我抬起头,赫然发现她紧靠在我身边。我差点失声尖叫。她皱起的眉毛紧紧挤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不幸。那是一张既像在生气又像随时会哭出来的令观者极为不安的面孔。而我,从未见过有这种表情的人。
这时,伊邪那美神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里是黄泉之国。你再也回不去了。”
“黄泉之国,就是死者之国吗?”
“是的。”伊邪那美神回答。
再也回不去了。是的,我是死者。因为我已被真人杀死。他的手指残留在脖子上的触感令我战栗。
虽然早已觉悟,但我还是感到泪水滑过脸颊。之前被关进网井户时,我一心只知道害怕。网井户是充满生命气息的死亡世界。可是,这里毫无生命气息,是完全的死亡世界。
“你在哭吗,波间?这里的确很寂寞。”伊邪那美神略带一丝温情地说。
我一听可慌了,连忙用透明的手指按压脸颊。我惊讶地发现,冷如冰晶的泪水已濡湿面颊。
“撇开那个不谈,你看,波间,这个地方叫黄泉比良坂。在不久之前,本是黄泉与现世的分水岭。”伊邪那美神说。
她的语气听来异样悲伤,我不禁抬眼。伊邪那美神像要避开之前我打量透明手指的那道光线,举起纤纤玉手遮挡。
“可是,我的丈夫伊邪那岐,却用这块大石头堵住出口。并且,连我也被永远囚禁在这黄泉之国。”
伊邪那美神说话的态度很粗暴,听起来也像自暴自弃。她一生气,笼罩身体的淡蓝色光芒就威力倍增,变得更加强烈。
我撇开脸回避那团光,向伊邪那美神问道:
“伊邪那美大人,您说被囚禁在这里,意思是说以前本来可以来去自如吗?”
若说我心中未抱些许期待,那是骗人的。已成为死者的我明明连肉体也没了,却仍窝囊地渴望重回俗世,打听真人与夜宵的下落。同时,我也想知道真人为何要那样做,夜宵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从外界,只要想进就进得来。”
伊邪那美神背对射进一线光明的巨岩而立。她那瘦削的身形宛如枯枝,却威严十足。她高高举起手,指向在前方延展的阴暗甬道。
“波间,我们走这条路,回黄泉之国的神殿去吧。不过,那里像冰一样又冷又暗,什么都没有。我和伊邪那岐本是恩爱夫妻,却只有我一人死掉。”
伊邪那美神不甘心地说。我眺望蜿蜒至地底的漆黑甬道。甬道是墓道。我将要伺候这位女神殿下,在地底的黄泉之国度过未来永世吧。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悲痛还是再次向我袭来。
在我的岛上,死者会暂时在死者广场安魂,同时等待灵魂独自前往海底。岛民认为岛的下面就是死者的世界,太阳会绕行一周。换言之,太阳在早上自海面升起,到了夜晚沉入海中,绕行岛下一周。因此,每当潜入海中,便会感到那美丽丰饶的世界属于死者,心灵因此深受滋润。即便阳光照不进海中,在深深的海底也有摇曳的海藻与白沙,冰冷的海水就像空气流动般轻抚尸骸。但是,这里有的,并非啄食尸骸的鱼群和缠绕腿上的柔软海藻,只有黑暗潮湿与泥土的腥气。
我再次发问:
“伊邪那美大人,死掉的人再也离不开这里吗?”
“除非搬开巨岩,否则未来永世都将待在这冰冷黑暗的墓穴中。”
往前走的伊邪那美神头也不回地说。
巨岩。那是结界的证据。我想起在我生长的岛上,也有一块被称为“神圣标记”的巨岩。那是通往北边岬角唯一一条路的起点。那是用来宣告不得再往前擅入一步的巨岩,我却越过“神圣标记”,终于来到了黄泉之国。悲痛令我几欲心碎。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离开。”突然间,伊邪那美神转过身,像要窥探我心意般盯着我的眼,“你想去外界吗,波间?就算去了,也不能以你生前的模样去。如果这样你也不在乎,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方法。”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伊邪那美神耸耸肩。
“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打消念头。就算去了,恐怕也只会令你羡慕生者,并且自怨自艾,为何仅有一次的人生会活成这种德行。对了,波间。在这黄泉之国,只有无处可去的魂魄才会来报到。这里是心怀怨恨、遗憾、死不瞑目的幽魂才会来的地方。”
一点也没错。我对真人有怨,对夜宵的下落极为牵挂。我是最适合住在黄泉之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