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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成一只蜂的我,自黄泉比良坂的细小裂缝飞出去。暌违已久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生命的喜悦,以及得以自由飞翔的乐趣,几乎令我酩酊。不过,这趟旅程是漫长的。我绷紧神经环视四周。

  正如伊邪那美神所言,黄泉比良坂的前方就是碧绿的大海,白浪滔天不断拍岸而来。我四处飞行搜寻船只,但停泊在附近海滩的,全是小型渔船。我不能浪费时间。我决定朝更南方的大港前进。途中发现熟透的甜瓜落地裂开,我当下狼吞虎咽一顿,不过之后就再也没找到食物。

  变成一只蜂的我,究竟还剩下多少生命,我毫无概念。不过,能够回到生者世界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有限的时间中,不管怎样我一定得回到海蛇岛,亲眼看看真人与夜宵现在过得如何。所以就算找不到食物果腹,也无暇休息,我还是急着赶路。

  我连续飞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我终于抵达远在黄泉比良坂更南方的大港。我疲惫地停在树干上,搜寻有无前往多岛海的船只。结果,我发现一艘正在卸下白贝壳的船。那是一艘在我的岛上从未见过、挂着白帆可搭乘三十人以上的大船。

  几个半裸的男人,正联手将装在大篮子里的护宝螺贝和夜光贝、蜘蛛螺卸下船。啊,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景象啊。雪白多肉的护宝螺贝必须潜到海底才能捕获,所以,受过训练可以长时间憋气的女人,以及长途航海归来的男人们,才会潜水寻找这种贝类。

  我曾听说,护宝螺贝可以加工制成手环与项链,但在我们岛上看不到那样的工艺品。因为捕获的护宝螺贝总是立刻被男人们装上船拿去交易。如此说来,只要上了那艘船,应该可以抵达多岛海附近吧。我避人耳目,压低拍翅声飞行,悄悄依附在船的桅杆上。

  这艘船在翌晨出航。为了避免被风吹走,我躲在船底的货物后面或停在船边,不吃不喝地过了数日。

  “是大黄蜂!快杀了它!”

  骤然之间差点被人用船桨打死,我慌忙飞到海上。那时我耐不住口渴,正绕着装有饮用水的水缸飞行。

  “真稀奇,船上居然有大黄蜂。”

  水手们很惊讶,对着飞来飞去不肯离船的我指指点点。

  “小小一只黄蜂,居然这么自大。这家伙到底打算去哪里?”有人这么嘲笑。

  “万一被蜇到会死的。如果它再飞回来就杀了它。”

  也有人说着再次抓起船桨。我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令人类害怕的危险毒蜂。

  这时,一个穿白衣的年长男人自船头出现,安抚水手。

  “毋宁说,它也许会带来好运。若它再飞回来,就让它搭船吧。”

  我这才安心回到船上。于是,那个男人笑了。

  “看来好像听得懂人话呢。你若肯保证绝不蜇人,我就让你搭船。如果你同意,就画个圆圈飞给我看吧。”

  我当下画出圆圈。水手们一阵热烈喝彩后,面面相觑地说“这只蜜蜂真的听得懂人话”。之前还想抄起船桨打死我的男人,指着我说:

  “这只黄蜂,也许是航海守护神。”

  就这样,我公然住在水缸下,喝着溢出的清水,猎食船舱里的小虫。黄蜂不仅吸食花蜜,也吃昆虫。只要没有暴风雨来袭,我想我应该可以就这么活下去。

  待在船上,不知过了多少天。两周,不,也许更久。在海上,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衰弱。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没抵达小岛就会死,不得不就此返回黄泉之国。唯独这点说什么都不行,我很怕半途死掉。

  风狂雨骤,逼得我要去船底时差点被吹走的情形不止一两次。每次,船都会驶入小港或岛屿的海口躲避风雨。没有岛屿和港口时,只好就这么在汪洋大海上任由风雨翻弄。这绝非一趟平稳的航程。其间,我一直忐忑不安。我很焦急,生怕再不快点抵达自己就会死掉。不过话说回来,帆船的速度,和我之前与真人坐的连帆都没有的小舟可谓天壤之别。只要有风,帆船便飞也似的快速滑行海上。想当初,我与真人可是顺水而流,整整漂流了半年以上。

  某日,船驶近一个树木葱郁的大岛,然后小心翼翼地驶入迂回曲折的海口。这是个栲树林直逼海边、白沙耀眼的美丽港口。我的心跳加快。

  停在船边放眼望去,只见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现身港口,欢欣鼓舞地挥手迎接船的到来。人们的脸孔晒得黝黑,浓眉大眼的外貌,令我油然生起怀念之情。他们穿的衣物,不也跟我的小岛有类似的花色与外形吗?我确信,自己已来到海蛇岛附近,于是自船上飞起。

  “你们瞧,大黄蜂要下船了。”

  水手指着我说。

  “原来你的目的地是南方岛屿啊。”

  “要好好活下去哦。”

  水手们七嘴八舌地向我挥手道别。我也一再画出圆弧,向他们道谢。

  南岛风情令我陶醉得连长途航海的疲惫都抛在脑后。这是个慵懒的午后,马鞍藤在热风中轻轻摇曳诱捕昆虫。到了傍晚,从粉红色变成浅褐色的黄槿花纷纷坠落地面。好久没看到花朵与果实,我当下陷入狂喜,不停飞舞打转。我吸食苦槛蓝的花蜜,灌满一肚子的红木荷甘露。然后,我飞入树木苍郁的山中,猎食昆虫与蜘蛛,躲在叶片下睡觉。无尽延伸的藤蔓,茂密的植物,活泼的昆虫,在干涸沙地上滑行的毒蛇。一切都与我的故乡小岛极为相似。不过,这里还不是海蛇岛。

  翌晨,恢复精力的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开始在海上飞行。每当发现岛屿我便接近,可惜仍然不是海蛇岛。我经历了两次日出,朝着东方不停飞行。我疲惫困顿,一再认命地觉得,自己或许已是死路一条。

  终于,我察觉自己气数将尽,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使不出力气了。也许还没回到岛上我就会死。我紧贴海浪飞过黑夜的海洋,一边回想起黄泉之国的黑暗与阴冷。那是个无色亦无嗅的世界。相较之下,现在虽然累,但这海水的气息,甜美的空气,辽阔无垠的夜空,一切皆是唯有活着才能体验的美好与自由。死了便万事皆休。我一定要设法活下去,至少要看一眼真人与夜宵之后再死。只要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好,我不断如此喃喃默念。

  突然间,海中巍然耸立巨岩。我慌忙依附岩上。虽不知是哪座岛,总之有可以休息的大地了。我横身倒卧于岩石的小洼槽,开始呼呼大睡。

  到了早上,我发现岸壁上四处绽放雪白的百合,不禁为之一震。那是我曾见过的风景。这里,不就是当初我与真人驾船出航的北方岬角吗?我飞到海上,再度眺望那临海耸立的岬角。没错。只有从海上才看得见的北方岬角,在岩壁上,宛如要迎接天神降临,四处装点着圣洁的白色铁炮百合。

  我与真人当时很高兴总算乘着这股把我们从小岛送到远处去的海流,二人手拉着手庆幸终于逃出小岛。并且,当我们转头回望这个岬角的崖壁时发现了装点黑色岸壁的百合,还曾为那惊世之美而屏息。

  看来,我终于回到海蛇岛了。可惜,我已油尽灯枯。大黄蜂的寿命,据说顶多只有一个月。在生命之灯熄灭前,我必须找到真人和女儿。时间来得及吗?

  不过话说回来,好怀念小岛啊。我一边飞过路兜树和苏铁、槟榔树丛生的大地上方,心中同时也在流泪。虽然现在必须化身为大黄蜂,但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回来。巨岩的“神圣标记”已遥遥在望,从正上方俯瞰巨岩,就像在泪滴形的小岛中央,插进了一根木桩。

  已成为大巫女的加美空,是否别来无恙?还有,我的母亲尼世罗依然健在吗?我不知道自从我蒙伊邪那美神宠召之后,已过了多长时间,但我只想尽快见到他们。

  我朝着自家的方向拼命飞行,途中没见到半个人影。这里宛如死岛,既没有飘起的袅袅炊烟,也不见忙碌工作的女人。不过,南边港口聚集着小岛特有的小舟。看来现在正是男人捕鱼归来的时期。

  如果父亲和兄长们还活着,这时也该回到岛上了吧。我忘记自己已变成黄蜂,简直像重回孩提时代般兴奋雀跃,东张西望地忙着寻找家人。干燥咸腥的空气,在阳光下闪亮刺眼的白沙,以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灰岩,匍匐在海滨与村落之间的水莞花。虽然贫穷,却充满阳光与色彩的美丽小岛。同时,这里也洋溢着生命气息。我忘记了小岛给予我的残酷命运,只是忘我地飞来飞去。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晒得黝黑、为了糊口成天默默工作的人们,究竟都上哪去了呢?

  突然间,我撞见送葬的队伍。之所以知道是送葬,是因为身穿白衣的人们,和美空罗大人出殡时一样,排成两列缓缓前进。不过,和美空罗大人那次不同的是,这次的队伍全是女人。而且,木棺只有一具。既不像美空罗大人的棺材那么气派,也不像波之上大人的那般简陋。而且,扛着棺材四角的人,都是我没见过的强壮青年。

  这到底是谁的丧礼?从未见过的送葬方式令我讶异,我勉强鞭策疲惫的身体,来回飞行。也难怪我不知道,毕竟,我也只见过一次送葬队伍,就是大巫女美空罗大人和殉葬的波之上大人出殡那次,所以我自然无从得知。

  队伍前头有巫女。她一身白衣,额上缠绑着山苏的叶片,两枝路兜树的黄花分插两端如同双角。她的胸前,挂着串串珍珠项链,一边敲响贝壳一边载歌载舞。这个体形比别人壮硕的中年女子,和美空罗大人极为神似。可是,美空罗大人应该不可能还活着。是我回到了过去的时空吗?我的心神陷入混乱。

  今日斯日

  小巫女大人隐身

  三粒沙与三根指

  一波潮与一颗头

  推出去

  垂下来

  今日斯日

  小巫女大人魂散

  自天祈祷

  自海奉献

  今日斯日

  虔诚膜拜

  不,我以为是美空罗大人的人,就是加美空本人。她大概有三十五岁了吧。加美空和我小时候看到的美空罗大人长得一模一样。不,比美空罗大人更美,看起来更有气势。加美空那种充满女人味的娇美,该如何说明才能让您理解呢?

  明明住在阳光毒辣的南岛,她的脸与双手却奇迹般的雪白,浓密的黑发长及臀下,大眼睛凛然圆睁。那种光辉与威严,连外人也可感受到她的生命之充实与幸福。而且,她的嗓音如铃声美妙清亮,唱起歌来也动听得令人心醉神迷。她的指尖修长,随着歌声频频抖动双腿;任由一身白衣的衣摆翻飞,不停旋转,不像在祈祷,倒像在舞蹈。美空罗大人威严十足,加美空却令人感到美丽与活力。明明是送葬队伍,大家却像被领头的加美空的声音与动作吸引,兴奋不已。

  我感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慌忙绕着送葬队伍周遭搜寻。除了加美空之外还有没有我认识的人呢?还有,在这纯女性的送葬队伍中,会不会有夜宵的身影?有十几个年轻女子排在队伍后方,但我没看到貌似夜宵的女孩。

  如果我还活着,年纪大概也跟加美空差不多了吧。我很高兴能和最喜欢的姐姐重逢,忍不住绕着加美空嗡嗡拍翅。本来高声歌唱的加美空,忽然看到我了。

  “加美空,是我啊。我是波间。”

  我在加美空眼前绕着圆圈飞。加美空右手敲着贝壳,左手哗啦啦地把弄着挂在脖子上的串串珍珠项链,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不愧是大巫女。我与加美空,应该能在冥冥之中心意相通吧。拜托,请认出我。我是波间,我是波间。

  我忘记自己来自不洁的黄泉之国,拼命拍动翅膀。霎时,我被加美空拿的贝壳高高弹飞到空中。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醒悟,看样子,我似乎跌落在送葬队伍外围昏过去了。没有被人类踩死,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吧。甚且,也没有被小鸟、蜘蛛吃掉或被蚂蚁搬回窝。我就这么陷入假死状态躺在地上。

  当我清醒时,太阳早已西沉,四下也渐渐昏暗。我正欲飞起,却愕然地发现我的左翅严重折伤,肚子也破了。因为飞得太靠近,我被加美空狠狠击中。被最喜欢的姐姐攻击,令我悲不可抑。

  送葬队伍似乎早就走远了。这时候,在网井户举行的葬礼大概也已结束了。现在,是谁担任幽冥之国的巫女呢?还有,今天到底是谁死了?

  我记得加美空好像曾唱到“小巫女大人隐身”。为了确认小巫女大人是谁,我打算朝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踏入的网井户飞去。可是,我飞不起来。被击落在地是一大致命伤。我的寿命正急速缩减。

  再给一天,不,半天时间就好。我向黄泉之国的伊邪那美神恳求。可是,伊邪那美神想必会用那失焦无神的双眼,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吧。不惜化身昆虫也坚持要看生者世界的我,肯定令她目瞪口呆、非常失望。是我自己选择化身为飞得快又强悍的黄蜂,而非寿命长久的蚂蚁,所以纵使没见到真人与夜宵就死去,我也没得埋怨。为了迎接即将降临的死亡,我躲进苏铁毛茸茸的雌蕊中。

  可是,隔天一大早,我被一群蝴蝶吵醒。这时盛夏的太阳尚未升起。看来我还活着,但我的生命应该只剩下几小时了吧。我暗叹侥幸,朝网井户飞去。网井户,为了让死者能与绕行的太阳一同前往海底之国,位于岛的最西端。

  升起的朝阳,徐徐染红网井户那片宛如被修剪成圆形的草地。白色洞窟兀然洞开的风景,令我不寒而栗。将近二十年前,我曾经每早在此打开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棺盖,协助二人踏上永恒之旅。当时的战栗重回心头,虽然现在化身为大黄蜂,我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网井户是死者的临时居所,这里留有灵魂脱离后的尸身,当然也包括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白骨,以及我的祖先们的遗骸。洞窟深处,散布着腐朽的木棺,有些白骨甚至露在棺外,也看得见散落的碎骨。越靠近入口,停放的棺木越新。那几具小棺木,大概是真人那些一出生便夭折的弟弟所有吧。

  我曾住过的简陋小屋依然存在,不过屋顶倒是铺上了路兜叶,变得像样多了。有路兜叶铺顶,无论遇上夏季傍晚必有的倾盆大雨也好,暴风雨也罢,想必都能撑得住吧。我躲在形似喇叭的雪白铁炮百合花后面,眺望染上朝阳的小屋。

  这时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少女。是侍奉幽冥之国的巫女。这个女孩的身份虽是不可或缺,但遭遇却令人同情,只见她双眼哭得红肿,叹出一口长气。我仿佛看见了昔日的我。可是,当时我连小屋也不敢进,只是站在父兄监视的结界边畏缩不前,所以这个女孩比起昔日的我,显然应该是认命多了。想必从她很小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提醒她是下一任的幽冥巫女吧。她的体形虽然纤瘦,但手脚修长,动作灵敏,身体似乎很健康。

  女孩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向洞窟,然后将放在最靠近入口那具崭新棺木的盖子略微掀起,朝里窥视。可怕的工作开始了。

  “母亲,早安。”

  滑过脸颊的泪水在朝阳下灿然发亮。看来死去的是幽冥巫女的母亲。到底是谁呢?我尽量不发出拍翅声悄悄靠近,从女孩的肩头窥看棺木。里面躺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妇,表情安详地紧闭双眼。

  “母亲,你曾做过的事,从今天起将由我接手。想到我的第一件工作,竟然是替母亲送行,我好难过。”

  女孩倚棺哭泣,泪流不止,用手背拭着泪。她的长相莫名眼熟,长得非常可爱。但是,我并不认识她。同时,我也不懂,躺在棺中的女人为何会是幽冥巫女。我以为应该是像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那样,阳与阴的姐妹二人一组,分别担任大巫女与幽冥巫女。

  “可是,也因此让我没那么害怕了。就算母亲的身体腐烂,我也不怕。反而觉得心疼。母亲生前那么宠爱我,所以我要报答母亲。在母亲的灵魂尚未在二十九天后前往海底之前,我一定会好好守护您。”

  我清晰地想起那个晴朗的晚上。我是指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以生前的模样来道谢的那晚。可是,那时的我,早已背叛了美空罗大人她们。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夜宵。

  女孩用清亮的嗓音坚定地说:

  “母亲,而且这里也睡着对我很好的尼世罗夫人和许多兄长,所以我一点也不怕。母亲奉命当这里的巫女,所以我早有心理准备,自己迟早会有这天。我们的工作虽然可悲,但总得有人来做,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对吧?”

  尼世罗。看来我的母亲也早已去世,长眠于此。在那洞窟中,她大概正躺在某处吧。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这里我深感失望,但是继而又想到母亲或许也去了黄泉之国,于是也就不太惆怅了。

  女孩盖上棺盖,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然后站起来,朝网井户的入口走去,也就是我成为幽冥巫女的那晚,被装上栅门关起来的地方。现在果然也有栅门,但不像我那时是用有刺的路兜树枝搭建而成,现在的只是用山苏叶片编成栅门的样子,徒具形式而已。

  栅门前,一个高大的男人略略垂首而立。他穿着代表服丧的白衣,所以晒成古铜色的强壮身体更加显眼。这个男人是谁?我见过。他该不会是真人吧?我的心跳加快,当男人开口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夜宵,你还行吗?”

  我大吃一惊,望着被称为“夜宵”的女孩的面孔。这是我的女儿。顿时,那副容貌令我恍然大悟。看似落寞的五官跟我的母亲尼世罗一模一样,细瘦的体形,是遗传自我。还有那对大眼睛,很像加美空。不,她的眼睛像真人一样意志坚定。仔细一看,其实是非常美丽的女孩。可是,夜宵为何会成为幽冥巫女?我是“阴”,所以我的女儿应该是“阳”才对。

  夜宵开心地跑过去。

  “真人大哥,你果然遵守约定,来看我了。”

  果然,男人就是真人。我望着被称为真人的男人的面孔。的确,他是真人。强悍的眼神,高挺的鼻梁。曾是稚嫩青年的真人,已变成剽悍的海上男儿。但他的温柔与宽大似乎依然如昔,我当下一阵狂喜。

  我终于与丈夫和女儿重逢了。可是,夜宵为何喊老妇“母亲”,喊真人“大哥”,我实在不明白。我一边嗡嗡低吟,一边绕着附近打转。真人不耐烦地用手拂开,瞪视化身为黄蜂的我。

  “岛上应该没有这种蜂。它又大又凶。夜宵,你要小心。”

  夜宵的目光追逐着我。

  “可是,我很寂寞,只要肯来这里陪我,就算是黄蜂也好。”

  我当下伤心欲绝,恨不能现在立刻恢复人身,告诉夜宵:我是你的母亲,当初为了救你才逃离,为何你现在会在此地?可是,真人似乎不当一回事,径自把槟榔叶编成的容器递给夜宵。

  “这是今天的食物。”

  接下容器的夜宵对真人说:

  “大哥,母亲看起来不像已经过世啊,简直像在睡觉。大哥要不要也去看看她?”

  真人沉默,两手遮住朝阳。他的手骨节分明,很好看。

  那是曾在替加美空送食物的风雨夜,牢牢握紧我的坚定双手;是摸索我的身体,找出快乐核心的男人之手;是在我失眠的夜里,哄我闭眼的大手;同时,也是掐住我脖子的手。这双手,曾经沾染过海蛇的浓稠汤汁。我望着真人浸润在朝阳中的手,某种疑念几乎令我发狂。

  难道说,真人竟把夜宵谎称为自己的妹妹?若真是如此,躺在那具棺木中的,一定是真人的母亲。无法承担次位巫女这个职责,遭到诅咒的海龟一族。啊,我不由得失声喊出。

  真人该不会是带着襁褓中的夜宵回到岛上,欺瞒岛民,说自己的母亲终于生出女儿了吧?因为,只要这么做,他的父母和弟弟们就不会死了。真人的母亲,是第二顺位的巫女,所以在我逃离后大概递补了幽冥巫女的位子。次位巫女的家族,必须负责填补空缺。也就是说,大巫女加美空死时,我的女儿夜宵,注定要为加美空殉死。

  “算了吧。水手不能在白天见死者。如果违反规定,听说会有报应。”

  真人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头四下张望。我很气愤。我与真人,不是早就犯禁了吗?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我们把本该从崖上倒掉的加美空的剩饭拿来一起偷吃,本该终生童贞的我,与真人相爱导致怀孕。甚至,二人还一起逃离小岛。那么,那个报应是由谁来承受了?正是夜宵。察觉到这点,我几乎心碎。

  怎么办?怎么办?我嗡嗡拍翅飞来飞去。可是,纯洁无垢的夜宵却毫不知情,还想忠于自己的职责。

  “大哥,船几时出海?”

  夜宵不安地问。

  “今天晚上。之后我已嘱托我儿子照顾你。”

  “谢谢。”

  夜宵开心地道谢。

  “我差点忘了。这个你拿去用。”

  真人从怀里取出汤匙交给夜宵,是夜光贝做成的汤匙。这个,不是波之上大人在网井户小屋用过的东西吗?也是逃走那晚,我从小屋带走的唯一东西。

  “这是什么?”

  夜宵望着汤匙问。真人略微踌躇后说:

  “是一位波之上大人用过的东西。出于某些原因,暂时交给我保管。”

  “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母亲前一任的巫女对吧?”

  没有任何人提到我。这是为什么?还有,我的丈夫真人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女儿?为何不告诉她:波之上大人的继任幽冥巫女是波间,也就是你的母亲。结果,真人居然像外人般坦然对夜宵说:

  “是的。这个,就留给你吧。你在小屋可以使用。”

  “真好。”

  真人握着夜宵的手说:

  “那我走了,你保重。起初或许会寂寞,但你要专心工作。反正等你安顿下来之后,大家都会来看你的。你要替我好好送母亲远行。为了生下你,她吃了很多年的苦。”

  “好。大哥也要保重哦。加美空大人还好吗?”

  “她很好。”

  “接下来暂时不能见到她,你替我向她问好。”

  “我会的。”

  真人露出白牙一笑。我悄悄停在真人背上,小心地不让他发觉。

  任由我就这么贴在背上、已成为壮硕中年男人的真人,快步走在岛里小路上。擦身而过的人,全都目眩神迷地仰望高大的真人,一边满怀敬爱地深深行礼。和以前因为生不出女孩而被诽议为受诅咒的家族,甚至受到全村排挤的待遇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无法出海捕鱼,只能混在女人堆中在海滩捡海藻与贝类的屈辱,也总算洗雪了。而这些,都是因为他把我的女儿伪称为妹妹向岛长报告。我的心,笼罩在乌黑的疑云中。

  真人走进清井户旁的小房子。那是我以前替加美空送餐的美空罗大人住处所在。现在,美空罗大人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原地盖起路兜叶铺顶、看似凉爽的高架式房屋。

  院子的水井前,两名少年正在替拖曳网绑上珊瑚当镇石。二人转身,朝真人挥手。一人已快成年,是个看来应会成为好渔夫的健壮少年。另一个,才八岁左右吧,是个与兄长酷似的聪颖少年。

  “父亲,你回来了。”

  真人点点头,然后立刻问:

  “你母亲呢?”

  “在祈祷所。母亲在祈求航海平安。”

  回答的,是较大的少年。小的那个,也许是太喜欢父亲所以有点害臊,刻意装出一副专心修补拖曳网的模样。真人拍拍小儿子的肩膀,看到儿子露出灿烂笑容后,才朝祈祷所走去。真人与加美空结婚,大概生了很多小孩吧。这次,从屋内,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和年约五岁、模样可爱的女童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父亲,你回来了。”

  女儿也生了,看来大巫女的家族不愁无人传承。加美空果然称职地尽到了责任。加美空的光辉与威严,除了在巫女工作上的成功,原来也来自做母亲的充实感。还有,真人的爱。

  我想起以前,加美空对我偷偷吐露的秘密:

  “如果命中注定非生小孩不可,那我情愿替真人那样的人生小孩。可是,美空罗大人说真人家受到诅咒所以不行,真可惜。”

  由于真人在即将抵达大和之际折返小岛,加美空的心愿得以实现。我曾想祈求姐姐加美空和曾是我丈夫的真人得到幸福,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真人改变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夜宵的命运,这点我说什么也无法原谅。

  真人不知我贴在他背上,径自朝着清井户密林中心的祈祷所走去。祈祷所,是在榕树下摆设石头祭坛的场所。身穿白衣的加美空面朝东方,正在虔诚膜拜。真人耐心地站在祈祷所外,等待加美空祈祷完毕。加美空正在祈求航海平安。那是美空罗大人以前一天到晚吟诵的词句,所以我也记得一些。

  遥拜天

  遥拜海

  再拜岛

  祈求高挂天际的太阳

  背对沉入海中的太阳

  男人的七首歌响起

  男人的三头掀起浪涛

  遥拜天

  遥拜地

  请庇佑岛

  祈祷完毕的加美空察觉动静转过身来。“加美空!”真人喊了加美空的名字。加美空站起来,连祈祷的衣服也没换,当下扑进真人怀中紧紧拥抱。

  “我们都没什么时间在一起呢。”

  “没办法。男人必须出海捕鱼。”

  “真人,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放心,你不是帮我祈福了嘛。”

  二人交谈后,好一阵子就这么默默拥抱。可以感受到他们是相爱的。我再也看不下去,无声飞起后,停在榕树的气根上。加美空仰起脸。

  “如果上天能听到我的祈求,那我愿意祈祷到死。”

  “加美空如果死了,这座岛也完了。”

  真人把脸埋在加美空的颈窝说。

  “你的母亲,仿佛知道你归来,一直撑到你回来才过世,不愧是巫女。现在又有了夜宵这么像样的继承人,所以她应该走得很安心吧。不过,这样下去,夜宵不能繁衍后代,到时次位巫女的位子又会空出来了。”

  加美空抬起脸,安慰真人。

  “没办法。加美空你只能尽量长命百岁,等待孙女诞生。这就是岛规。”

  真人接受了岛上的命运。因此,他杀了碍事的我。这点带给我最大的冲击。过去我们一直在联手抵抗残酷的命运。真人把加美空吃剩的东西偷偷拿给他母亲,他母亲生女失败后,他便与我一起偷吃,还跟身为幽冥巫女的我交媾使我怀孕,和我一起逃离小岛。真人本是与我一起对抗岛规的人,现在竟然也是他,把我的女儿献给“岛规”当祭品。

  “真人,就算只有片刻工夫,你不在身边也会令我好寂寞。”加美空的脸颊贴上真人,“从小,我就一直喜欢你。我的夫婿人选只有你一个。”

  “我也是。”真人说着,抱紧加美空,“你一直是我的梦中情人。可是,大家都说我家受到诅咒,排挤我们,所以我只好死了这条心,把你当成永远得不到的珍珠。”

  二人的对话中,完全听不到我的名字,早已死掉的加美空之妹,消失在某处的幽冥之国巫女。人们毫无印象、微不足道的女孩,那就是我。变成大黄蜂的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母亲能生下夜宵,真是太好了。那时,好一阵子没听说你的消息,我还很担心你呢。”

  “那时我母亲的身体很糟。”

  “据说波间也跳海死掉了。难道她就这么讨厌当幽冥巫女吗?”

  “她只是无法接受命运。”

  真人这么说时,我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飞起来,停在真人的脸孔前。加美空发现了我,当下脸色一沉。

  “这只蜂昨天也在。我明明甩开了,结果居然还没死。”

  “网井户也有。照理说岛上应该没有这种危险毒蜂。”

  真人想捏死我的刹那,我用尽全力朝真人的眉心刺下。然后,我高喊:

  “叛徒!”

  真人仿佛听见了我这句话,露出惊愕的表情,旋即颓然倒地。加美空发出尖叫。而我,也在愤怒中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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