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处处 With All I Do in This World
伊邪那美神开始选定死者的例行工作后，我便守在一旁，默默观望她到处挥洒黑水。若是生物寿命自然衰竭的人那我无话可说，但若是年纪轻轻便猝死，那其实是由伊邪那美神赐死所造成的。尤其是嫁给伊邪那岐神的女子，逐一遭到赐死，在生者世界想必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吧。我亲眼目睹那戏剧化的瞬间，就这么冷眼旁观。突然间，伊邪那美神将装水的器皿放到地上，黯然叹息。
“波间，我与伊邪那岐拼命生产国土与诸神，难道都是徒劳的吗?”
“您这是什么话。绝无此事。伊邪那美大人不是替大和国奠定了建国基础吗?伊邪那美大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桩是徒劳。”
“那么，为何我会待在这种地方?”
伊邪那美神指着地下神殿无边无际的天顶。飘浮各处的幽魂，随着伊邪那美神的动作，似乎慌忙快速掠过。
“因为您过世了，成为掌管黄泉之国的女神。”
“那又不是我自愿的。况且神才不会死。”
伊邪那美神罕见地微露怒气。我当下噤口。伊邪那美神的命运是谁决定的，我的确不清楚。想必，是高天原最高位的众神决定的吧。不过，我能够理解伊邪那美神的不满。
“我与伊邪那岐结为夫妻交媾，拼命生产国土。明明做的是同样的工作，为何伊邪那岐却能置身事外，独自站在阳光之下?”
愤然放话后，伊邪那美神似乎很累，在御影石做成的椅子上落座。我为了激励伊邪那美神，拼命劝说：
“伊邪那美大人是因生产而过世的，所以只能说事出无奈。就这点而言，伊邪那岐大人是男性，所以才能安然无恙。这就是您二位的命运分歧点。”
然而，伊邪那美神依然余怒未消。
“但是，伊邪那岐明明是男人，自黄泉之国回去后，居然产下了众多神祇，而且还产下天照大神这位太阳女神，稗田阿礼说，他很高兴能生出最高位的神。而我这个女人生的孩子，根本没资格成为最高位的神，所以我才会被视为邪秽，囚禁在黄泉之国吗?曾经如此相爱的男人，现在居然各分东西，令我独居死亡世界。甚且，伊邪那岐还不停迎娶新妻，产下更多新生命。波间，你能理解吗?我是对自己身为女神感到悲哀啊。”
伊邪那美神说着发出叹息。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垂首。因为我打从心底认为，伊邪那美神说得一点也没错。
之后，伊邪那美神一蹶不振，整日只是默默执行自己的工作。
但是，选定死者的工作，老实说，事后的感觉很不舒服。一旦遭赐死，便得与爱人遭到无情拆散，独自走上死亡之路。正因谁也逃不过死亡，所以纵使这是无可回避的命运，突然猝死还是令人不甘心。被伊邪那美神赐死的魂魄，恐怕会带着满心遗憾，变成悲哀的幽魂吧。
请看，在这地下神殿，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满怀怅恨的冤魂，懊悔着早知会这么早蒙神宠召，当初应该如何如何才对。
伊邪那美神的工作，就是为众人带来悲伤，近似灾祸。相较之下，伊邪那岐神努力建造产房，每日制造一千五百名新生命，做的是这种带来幸福的工作。因此，他遍游各地迎娶美女，据说每天除了专心制造新生命不作他想。原本恩爱的二人被死亡拆散，不得不走上差异如此巨大的道路，这究竟该怎么说呢?伊邪那美神神情阴郁，正是因为她时时都想到这一点。
“伊邪那美大人，我也有疑问。”
我看准时机斗胆开口。
“波间，你想问什么?”
伊邪那美神把她端起的碟子交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下以免洒出，将碟子轻轻放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
“伊邪那美大人是怎么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情况的?之前伊邪那美大人曾说，各种生物和死者都会向您报告，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伊邪那美神微微一笑。她暌违已久的笑容，令我不禁心情雀跃。
“你还没发现吗，波间?”
“发现什么?”
“你看，就是这个。”
我完全不明白伊邪那美神想说什么，只能愣怔地游移目光。伊邪那美神在阴暗的室内东指西指。
“你看，有苍蝇吧?”
我惊愕抬头。的确，有苍蝇在飞舞。那是造访死亡世界的小动物。
“从黄泉比良坂进来的蛇类、小苍蝇、蜜蜂、黑蚂蚁等各种昆虫都会向我报告。候鸟对别的鸟耳语，鸟群再告诉昆虫。然后把消息汇集到我这里。”
我忍不住倾身向前。
“所以，您才会对伊邪那岐大人后来的发展了如指掌?”
“但，伊邪那岐却不知道这件事。”
伊邪那美神的神情变得僵硬。我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说，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伊邪那美大人，我的丈夫和女儿后来过得怎样，那些昆虫该不会也曾透露一二吧?”
“我听说过。”伊邪那美神回答，“你一来到这里，小羽虫就已告诉我了。”
我大为惊愕，甚至忍不住东张西望，怀疑他们父女俩该不会也已经死掉，变成黄泉之国的一缕缥缈幽魂了。虽然心中有恨，但我实在不明白真人的用意，所以，想见他一面的愿望也很强烈。我按捺激动的心绪，小心地问：
“我的丈夫与女儿在大和的哪里?现在是怎么生活的?”
伊邪那美神的回答出乎意料。
“不在大和。真人好像带着你的女儿回岛上去了。”
我当下哑然。真人为何折返小岛，我实在不明白。那趟艰苦的航海，究竟是为了什么?单只是为了杀我?当初不只是为了自己，我也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摆脱岛上残忍的宿命，结果我们赌上性命的逃亡，原来根本毫无意义。
我流着眼泪，恳求伊邪那美神：
“伊邪那美大人，我想知道更多详情。该怎样才能知道呢?若能得知他俩的消息，我情愿接受任何惩罚。”
好一阵子，伊邪那美神保持沉默。伊邪那美神一旦陷入沉默，往往得经过许久才会再次回答。时间耗得越久，她说出的话就越重要。因此，我耐心地在一旁等着。良久，伊邪那美神终于开口了。
“你用不着接受惩罚。不过，纵使知道生者现在的情况，你恐怕也不可能得到救赎。”
我深深颔首。
“这个我明白。我并不奢望得到救赎。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真人和我女儿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
伊邪那美神不带感情地说。
“为什么?您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反问，但伊邪那美神只是缓缓摇头。
“除了他们回到岛上之外我毫无所知。况且，我也不想知道。一旦得知生者的作为，绝不会有好事。待在死亡世界的人，为了自己着想，还是忘记生者比较好。”
我想起稗田阿礼说过的话。伊邪那美神想必正遥想起，当初伊邪那岐神与伊邪那美神在黄泉比良坂分手后，慨叹“自己去了多么不洁之处啊”，当下净身除秽，逐一产下圣洁诸神的事。还有，他迎娶人间娇妻、不断生子的事。
身在黄泉之国，就表示今后必须永远接受邪秽。我的下场也一样。望着伊邪那美神阴沉的表情，我不得不开口说道：
“伊邪那美大人，听到丈夫与女儿回到岛上，我实在无法保持平静。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一定要去看看生者的世界。”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告诉你唯一的方法吧。波间你不是神，只有魂魄，所以你可以变成小苍蝇或蛆虫。”
之前伊邪那美神说“也不是没有方法离开”，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无所谓。我愿意变成虫子出去。”
“波间，你真的不在乎吗?”伊邪那美神冷冷地说，“那表示你不能以凡人的身份出现哦。变成苍蝇蛆虫，有什么好高兴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不惜变成那样也要看。就算看到同样的东西，你能有同样的感受方式吗?若真是这样，那么凡人与神果真不同。”
然后，伊邪那美神充满试探地看着我。之所以用试探来形容，大概是因为她怀疑我是否真有胆量变成那么渺小卑微的生物吧。
“而且，只有一次机会。昆虫一旦死了，就必须重回黄泉之国。只有这种方法，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看?更何况，谁也说不准届时你会怎么死掉。你将会再次尝到死亡的痛苦。”
伊邪那美神说着，再次拿起碟子，然后，仿佛懒得费神，随手便将剩下的水倒在大和国的中央地带。伊邪那美神这种随便的倒法，想必会令大和突然出现大量死者，引起一阵骚动吧。
我离开伊邪那美神的办公房，走在地下神殿昏暗的走廊上，心里一边想着，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亲眼确认。但是，一旦鼓起勇气去了外界，将来要重回黄泉国时想必会很痛苦吧。想到这里，我实在提不起勇气。但是，我渴望亲眼确认他们父女俩的生活情况，其中也带有对伊邪那美神说出“凡人与神果真不同”这种话的反感。我心里千头万绪，困惑不已。
“波间，你好。”
稗田阿礼自巨柱后面现身。阿礼惦记着自己的叙述触怒了伊邪那美神，所以暂时不敢在伊邪那美神面前出现。
不过，我倒是常和阿礼交谈。生前工作就是专门在王公贵族面前说话的阿礼，说起众神的故事简直像亲眼所见。而且，即便叫她再说第二遍、第三遍，她还是可以说得一字不差。时间虽短，但阿礼说的故事，在毫无乐趣可言的黄泉之国，为我带来了小小的愉悦。
“波间，你的表情很闷哦。”
比我矮一个头的稗田阿礼，伸长了脖子凑近窥视我的脸。我讨厌别人打探我的心事，当下不假思索地扭开脸。
“在这种地下神殿，有什么事扰乱你的心神吗?是被伊邪那美大人骂了?”
好奇心旺盛的阿礼试图拉起我的手。彼此都只有魂魄，肉体是透明的，因此，她自然拉不到，但我仿佛可以感到阿礼的力气，不禁赫然一惊。我和阿礼都只有感情与意识，是只限当下的缥缈存在，可是，却在一瞬间意外地感受到他人的肉体，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触感啊!生命是美好的。可惜，我已死去，被关在这里，与生者的世界遥遥相隔。我受困在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虑中，忍不住向阿礼吐露一切：
“从伊邪那美大人那里听说我的丈夫与女儿折返岛上，令我的心情大为动摇。”
阿礼面带惊讶地回话：
“波间你是死者吧，怎么可能会动摇。活着的人或许会哀叹我们的死，但他们很快就会把死者抛在脑后。生者都是任性、自私、健忘的。就连我们自己，不也是如此?生者的事，早已与我们无关。别去理会不就没事了。”
阿礼大剌剌地说得干脆，但我说什么也无法割舍。就算告诉她我与真人当初是如何抱着必死的信念逃离岛上宿命的，对于没有家人、生前备受大和掌权者宠爱的稗田阿礼来说，她也不可能理解。
“我只恨无法拯救我的女儿。”
听我这么说，阿礼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吧。这次，她边笑边调侃：
“我懂了。波间，你不只挂念女儿，也忘不了丈夫吧。波间你年纪轻轻就死了，一定会介意丈夫现在在哪，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吧?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即便死后，我也没有一天忘记过真人。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或许我只想知道真人的真正意图。伊邪那美神哀叹的，或许也正是她对伊邪那岐神爱意不变，何以却被关在黄泉之国——不，应该说是伊邪那岐神的变心吧。
生者是骄傲的，不惜把死者踩在脚下，只想追求自己活在世上的喜悦。当然，既然已经死了也无可奈何。不过，伊邪那美神想告诉伊邪那岐神的，也许是“至少请你不要否定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曾经谈得兴高采烈的话”吧。我对真人感到的，是与伊邪那美神同样的疑问。当初抱着必死的决心好不容易才逃离岛上，为何他要自行折返?
自冲而来 鸭群之岛
诱我而眠 永矢不忘
世间处处
(在那自海上飞来的 野鸭栖息的岛上
曾经诱我同眠的 心爱的你叫我怎能忘怀哟
即便到这世界尽头)
阿礼高声吟咏。这首短歌，我听阿礼说，是别名山幸彦的火远理命送给海神宫的公主丰玉姬的情歌。丰玉姬生下火远理命的孩子时，变成鳄鱼的模样被火远理命撞见，羞愤之下，她抛下孩子独自回到海底的海神宫。可是，她忘不了自己抛弃的孩子，遂派妹妹玉依姬去照顾孩子。据说，这就是火远理命对玉依姬带来的诗歌所做的回答。
正如火远理命吟咏的“世间处处”，我也同样直到世界尽头，仍旧无法忘怀真人。而且，就像丰玉姬会挂念孩子，我也同样担心夜宵。夜宵能够在岛规严格的海蛇岛生存下去吗?如果，我也有个像玉依姬一样能够托付一切的妹妹该多好啊，当我听阿礼叙述火远理命的故事时，不禁如此深深感慨。然而，我与加美空已被分隔到无法互相帮助的对立世界。
“阿礼，我想离开黄泉国，去看看我们岛上的情况。”
我向阿礼表明。
“有办法做到吗?”
阿礼惊讶地反问。
“是的。我听伊邪那美大人说，只要化身成自黄泉比良坂进来的苍蝇或蚂蚁等小生物就行了。那里是生者的世界，所以听说会有很多昆虫进来。”
阿礼开心地猛拍小手。
“哇，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也要去。我也好想看看，在我死后世界变得怎样了。我的名声如何、葬礼办到什么程度，这些我非得亲眼瞧一瞧不可。”
阿礼大概很在意自己死后的评价吧。
“阿礼，可是，那只有一次机会，听说昆虫如果死了就得再次回到黄泉之国哦。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无所谓呀。我还是要去。波间你呢?”
阿礼似乎已下定决心。
既然决定了，我片刻也待不住。我与阿礼当下决定朝黄泉比良坂出发。伊邪那美神对我们的行动，想必全都看在眼里了吧。经过她的房前时，我曾出声招呼，但她并未现身。
我们离开地下神殿，从阴暗的甬道迈步走出。过去据说愤怒的伊邪那美大人曾派遣大批黄泉丑女的甬道，现在悄然无声，毫无生物的动静。我们不发一语，凭双手摸索着一路走上黑暗的缓坡。
最后，我们走到远处可见一线光明的地方。终于抵达黄泉比良坂了。这是伊邪那美神被伊邪那岐神宣告永别的场所，同时，也是死去的我曾经躺卧的地方。我目眩神迷地朝那自生者世界射来的强光望了半晌。不是要变成虫子，我想起死回生，我强烈渴望重新活一次。然而，那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我泪水盈眶。
“波间，你一定正在想，你才不要当什么虫子，你只想起死回生对吧?”
高龄的阿礼，在坡道上气喘吁吁地对我嗫嚅。我怕万一传入伊邪那美神的耳中就不妙了，连忙低声耳语：
“你说对了。”
年龄几乎可当我祖母的阿礼万分同情地说：
“你才十六岁，也难怪你会这样。我十六岁的时候早已进了宫，在各种王公贵族面前说故事了。人们都说我是闻一知千、即便听过千言万语也能一字不漏倒背如流的天才少女。”
阿礼不胜缅怀往昔地说。
“阿礼，当初你来黄泉国时，是在哪儿清醒的?”
阿礼转过头，眺望后方的黑暗。
“我是在神殿的门前。骤然醒来，自己怎会躺在这么黑暗的地方令我很不安。当初，我是因为感染风邪，演变成肺疾才一病不起。我本来还想活更久说更多故事，所以心里非常遗憾。因此，当下我还很高兴，以为自己还活着。结果，大门忽然开启，伊邪那美大人走出来，对我发话。她说：‘你就是稗田阿礼吗?听说你擅长叙述诸神的故事，改天我倒要好好听个仔细。’当时，我得知站在眼前的是伊邪那美大人，真的很感动。因为我发现自己说过的故事并非虚构。所以，来到此地后的我虽然寂寞，幸好总算与自己过去的工作有关，所以倒也并不排斥。”
听着阿礼诉说，我终于醒悟，原来我至今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我生来就是要效命幽冥之国的巫女，所以伺候伊邪那美神可说是命中注定。但是，我却热切盼望着，不管是要变成肮脏的蛆虫也好，在地上爬的蛇类也好，乃至就算成虫也只能活七天的蝉也好，总之我只想再看一次活生生的世界，看看自己所爱的人现在过得如何。
“咦，那是蚂蚁啊。红蚂蚁爬进来了。蚂蚁动作虽慢，但寿命应该很长。我要变成蚂蚁，去看看我死后的世界。”
阿礼凝目看着地面说。
“波间，下次如果在这里重逢，我再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你吧。再会，你多保重。”
她要怎么变成蚂蚁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一转眼阿礼就消失了。只见一只小红蚁急忙改变方向，匆匆朝明亮的那一头爬行而去。
我不可能变成在地上爬行的蚂蚁。因为我必须从这里越过汪洋大海，前往海蛇岛。我不奢求变成鸟，但是至少能不能为我飞来一只有翅膀的昆虫呢?我站在被伊邪那岐神挡门的巨岩前，一边祈祷一边把手举向那一线光明。
这时，随着嗡嗡嗡的声音，突然飞进一只黄黑条纹相间的巨蜂。我从未见过这种蜂类。不过，看起来应该飞得很快很强悍。再没有比它更适合的昆虫了。我当下默念：我要变成这只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