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噫唏,彼何好女 How Comely Now The Woman
帆扯满了风,船逐波破浪,勇猛前进。八岐那彦的左臂停着白色苍鹰,站在船头眺望前方。一旁,守着年轻的侍从宇为子。在甲板上来回奔跑的水手们,露出总算乘风而行的安心表情,仰望八岐那彦。八岐那彦和苍鹰,宛如船只的守护神。
看来风势正好。船的速度加快,在大海上快速前进。桅杆上不断传来类似悲鸣的摩擦声,甚至有点吵。苍鹰正面迎向强烈的海风,像在空中飞翔般挺起胸膛。
“宇为子,搭船真有趣。”
八岐那彦一边伸指轻抚苍鹰的利喙,一边对侍从说。就在刚才还因为晕船脸色惨白的宇为子,现在似乎也总算好多了,露出爽朗的笑容,转头仰望主子。
“是,甚至令人想永远这么坐船航行。”
宇为子的眼中,流露出对八岐那彦的尊敬与服从。八岐那彦正值三十岁的盛年。他肤色白皙,面色高傲,身长超过六尺,手脚修长,胸膛厚实,角发乌黑茂密。反观宇为子,年方十九。与八岐那彦相较之下,他那尚未锻炼出结实肌肉的纤细体形,仍留有少年的稚气,有点不太可靠。二人看起来也像是年纪差了一大截的兄弟,带着苍鹰气多丸,一边随兴打猎,一边继续不知终点的漫长旅行。
平日骑马行动的八岐那彦搭乘运贝船,这是第二次。上一次,约为一年前。当时八岐那彦起意搭船,是因为遇上一群手戴贝环的人们。那里,是靠近大和国南端的农村,村民几乎人人都戴着贝壳制成的饰环。妇女与小孩的左手腕戴着小手环,男人则在右手上臂套着厚重的白色贝环。
骑马的八岐那彦与宇为子一进村子,村民立刻围过来。男人们畏惧八岐那彦的弓矢与长剑,看到他胸前佩戴的绿玉纷纷后退。玉是贵人的象征,这点在大和人人皆知。女人为这两个俊美男子惊叹后,又对八岐那彦的白绢衣裳发出一阵赞叹。忍不住好奇的孩子们围着气多丸,从旁偷偷摸摸地伸手去摸八岐那彦的长剑,惹来宇为子的叱责。
“套在手上的手环是什么?”
八岐那彦这么一问,一名上了点年纪的男子拨开村民上前,恭敬地回答八岐那彦:
“我们佩戴的,是护宝螺贝制成的贝环。妇女与孩童佩戴的,是用较小的芋贝制成的。对我们这些务农为生的人而言雨水最重要。因此,能够唤来雨水的人,可以得到村中最气派的贝环。在这个村子,那就是我。”
男人骄傲地说。此人大概是负责求雨的咒术师吧。咒术师取下自己佩戴的贝环,让八岐那彦看。贝环很重,表面雕刻着精美的图纹。
“好精致的手工。这个贝环是从哪弄到的?”
八岐那彦感叹地问。
“在大海的遥远彼方,有一群称为多岛海的岛屿。贝壳就在那里捞获,然后经过加工,和我们这里交换谷物与土器等物品。为了进行交易,船只会往返两地之间。”
八岐那彦吃了一惊,不由得瞥向宇为子。宇为子似乎也是初次听说,缓缓摇头。主仆二人这段日子已走遍大和国内各个角落,但是既未听说过多岛海这个地方,也没有去过。
“你说的多岛海,位于何处?”
“在遥远的南方。不过,其间小岛星罗棋布,所以只要沿路停靠各个小岛,这趟航行并不困难。南方的岛屿,与大和国的风貌截然不同,听说是很美的地方,不过,好像也有与大和国不同的毒物。”
“那是指什么毒物?”
咒术师冷冷一笑。
“不知道。在美丽的地方,想必无论是人类还是动植物,都有我等小民无从想象的陷阱、毒物与死亡吧。我想也许是那个意思。”
八岐那彦当下起意去那个什么多岛海一探究竟。他想要咒术师佩戴的那种贝环,况且如果去陌生地方,想必也会有许多前所未见的美貌女子,想到这里他已急不可抑。还有不知名的毒物,这个字眼也令他内心颇为亢奋。
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八岐那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立刻搭上运贝船,展开为期两周的海上旅程,最后抵达位于多岛海入口的天吕美大岛。他在那里,邂逅了岛长的女儿真砂姬这位美丽的姑娘,当下娶她为妻。
这次的航海,就是为了再度探访真砂姬。八岐那彦的右臂虽然藏在衣袖中,其实已佩戴着真砂姬馈赠的护宝螺贝环。说到这枚贝环之闪亮、手工之精妙,咒术师的贝环根本没法比。
八岐那彦用左手隔着衣袖抚摸贝环。他迫不及待想见真砂姬。对于已纳为妻子的女人,这种渴切并不常有。不,在遥远的往昔,这种渴望见到妻子、在极度的相思煎熬下甚至痛不欲生的情形应该也发生过。但是,随着如岩石般越活越久,他早已忘怀。
“八岐那彦大人,您看那个。”
宇为子指向前方。在点点白色碎浪之间,漂浮着一叶草舟。草舟被大浪覆盖,浮起又沉落,沉落又浮起。八岐那彦不知为何忽感一阵心痛。
“那是什么?”
“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呢?小的从未见过。”
宇为子的表情也蒙上了阴影。
“我想问问看。你去叫个人来。”
宇为子当下在摇晃的船上奔跑,去喊舵手。舵手在贵人面前伏身跪倒,八岐那彦指着草舟问他:
“那边漂浮的小舟是怎么回事?”
舵手看清草舟后,顿时表情一僵。
“那上面,载着婴儿的遗骸。这一带的岛屿,习惯将夭折的婴儿像那样放在草舟上随波逐流。并且,祈求婴儿能够前往大海彼岸的幸福国度,得到新生命之后再回来。”
八岐那彦望着似乎随时都会沉没的草舟。他心中有个疙瘩,总觉得在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曾放逐过那样的小舟。可是,那是几时的事,是跟谁一起做的,他却想不起来。也许发生过,也许没发生过。一切都充满不确定,只是模糊缥缈的记忆。八岐那彦成为凡间男人已有数百年,不,已近千年了。漫长的岁月流逝,久得甚至已想不起自己本为男神。
“经历分娩之痛后,没想到还有离别之苦在等着。”
舵手听见八岐那彦的喃喃自语,一脸感动地额头贴着甲板行礼。八岐那彦的感情起伏之激烈,往往逸脱常轨。他将心中感想说出来后,总是立刻惹得身边人落泪,或是逗得全场朗声大笑。因此,八岐那彦的周遭,总是聚满了人。并且,大家总是紧盯着八岐那彦的一举手一投足,竖耳聆听八岐那彦说的话。
突然间,苍鹰尖声啼鸣,在鹿皮做的喂饵架上跺足。
“气多丸,你不用去。”
气多丸察觉主人的注意力放在草舟上,亟思出击。八岐那彦伸手想安抚它时,气多丸的利爪掠过八岐那彦的手背,顿时皮开肉绽,喷出鲜血。慌张的宇为子替主人的手裹上白布止血。八岐那彦轻轻啐舌说,真稀奇。苍鹰是很受教的鸟,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可今天不知怎的情绪特别激动。
宇为子像是自己犯错般一脸歉疚,忧心忡忡地望着主人裹手的白布渗出血迹。
“您受伤了。”
“不要紧。马上就会好。”
八岐那彦心想宇为子大概会担心,于是刻意隐瞒着手上的伤势。
“啊,沉下去了。”
舵手指着浪涛之间。简陋的草舟,已被海浪吞噬消失无踪。八岐那彦微微摇头。
“为何放在那种小舟上呢?葬在地下不是更好。难道说,海底才有安宁吗?”
“这片土地上的人大概如此深信吧。所以,下辈子一定会健康地投胎转世。所谓的祈愿,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宇为子似乎很相信,但八岐那彦抱持怀疑。
“不见得吧。保有现世的生命,那才是最重要的。一旦死了不就全完了吗?纵使那样凭吊,也毫无意义。毋宁说,把婴儿孤零零地放在小舟上,婴儿太可怜。”
八岐那彦自言自语道。婴儿太可怜,说这话时,八岐那彦的胸口深处微微作痛。自己繁衍的子嗣中,也有一出生就死掉的可怜孩子吗?八岐那彦闭目沉思,但他想不起来。无论是自己迎娶的妻子人数,或那些女人产下的孩子人数,都多得数不清。
八岐那彦对于在海上意外遭逢小生命之死深感不快。长生不死的自己会讨厌死亡,与死亡抗争,是理所当然的。该恨的,是死亡。死亡,把我们所爱的人带到永远无法重逢之处,令死者的遗族坠入深得爬不起来的悲痛深渊。死亡就是不讲道理的暴虐本身。
然而,八岐那彦同时也是猎人。他就是为了猎杀动物才一直旅行的,若说矛盾,的确很矛盾。八岐那彦与气多丸一同狩猎的,从斑点鸫、云雀这类小鸟到雉鸡、兔子都有,只要发现猎物,便会一路追捕到底。
而且,八岐那彦的狩猎对象不仅是动物。无论是处女还是半老徐娘,只要风闻有美女,不管在哪儿他都会前往诱惑,从美女的父兄或丈夫身边抢过来,然后,就像要补偿被他杀死的动物的性命,让那些女人纷纷怀孕。
这些年来,他究竟繁衍了多少生命呢?为了对抗可憎的死亡,只能不断繁衍新生命。这就是八岐那彦的使命。养育孩子是女人的职责,八岐那彦只负责授予生命,之后就不管了。因此,通常他一旦启程离开,便再也不会回到该地。不过,多岛海是唯一的例外。
“真砂姬夫人不知是否别来无恙?”
宇为子忧心地直视大海前方说。他与真砂姬年龄相近,因此大概把她当成姐姐仰慕吧。
“是啊,不知她过得如何。以真砂的个性,说不定就算挺着大肚子,也照样在海中游泳。”
八岐那彦愉悦地仰望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之所以这样再次挑战不习惯的海上旅行,全都是因为他爱上了真砂姬。
真砂姬,比任何人都美丽。她年方二十,大大的黑眼珠妖媚迷人,眉毛浓密,还有着勾魂摄魄的胴体。她的身高约及八岐那彦下颚,丰乳翘臀,浅褐色的光滑肌肤,缠绕在八岐那彦结实的肌肉上,简直像是专为他而生的肉体。而且,真砂姬成天在外奔跑、游泳、潜水,非常活泼好动。八岐那彦以往只见识过纤弱瘦小的大和美女,因此真砂姬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难以抗拒的魅力。
可惜,八岐那彦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如果待久了,八岐那彦历经多年岁月仍不会老的真相就会暴露。当八岐那彦开始想念大和的猎物,准备启程返回大和时,真砂姬曾哭着挽留他。她说自己已有孕在身,请陪伴她直至孩子出生,否则她会害怕。
汪洋大海
底层之贝
亦可成环
在君之手
依依相伴
(就连在海底捡来的白贝,
都能装饰在郎君手上,陪伴郎君同行,
独自被留下的我该如何是好)
真砂姬献上她亲手制作的护宝螺贝手环如此吟诵。八岐那彦也唱歌回赠道:真砂姬比玉更耀眼,比玉更美丽,是我爱过的女子中最心爱的,这份爱,将如美玉照亮我的心。唱完,还取下自己从不离身的绿玉挂在真砂姬脖子上,信誓旦旦地说,等到孩子出生时,他一定会回来团聚。
“您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吧?”
宇为子说着,仰望八岐那彦。
“这个嘛,谁知道。我倒希望她能等我抵达再生。”
八岐那彦笑着说。唯独这次,他渴望由自己替新生儿接生。与心爱的真砂姬能够有新生命诞生,想必会为八岐那彦带来莫大欢喜吧。
“夫人一定打算等八岐那彦大人抵达后再生。”
宇为子虽然羞涩还是十分肯定地对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