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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雨停了,四下笼罩着清新如洗的空气,非常凉爽。夜空澄净,黄色的月亮看起来分外明亮。把自己曾经身为伊邪那岐神、与伊邪那美之间发生争执的过往种种全都告诉宇为子后,八岐那彦空虚地坐在岩石上,眺望月亮。宇为子还趴伏在沙地上动也不动。自从听到八岐那彦与伊邪那美诀别时说的话后,宇为子似乎大受冲击,一直没吭声。终于,宇为子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
“八岐那彦大人,那么您是说,是伊邪那美大人从黄泉国扼杀了伊邪那岐大人的妻子们吗?”
“不知道。”
“如果真是如此,那根本无从阻止。”
“你说得没错,宇为子。”
“这太可怕了。”
八岐那彦再次转头仰望崖上的洞穴。在月光照耀下,好像隐约可见真砂姬的白棺一角。心爱的女人,将在岩穴中渐渐腐朽湮灭。那种孤独,令人感到撕裂身体般的悲痛。对方一旦死去,纵使岁月累积也无法复生。如果死者是孤独的,那么生者也同样孤独。然而,伊邪那美死去时,当时身为天神的自己,可曾想得这么深远透彻?八岐那彦终于醒悟,他对死者冷漠无情的理由,其实是因为自己长生不老因此畏惧死亡的不洁。或者,反过来说正因过于畏惧死亡的不洁,所以才祈求长生不老。除非自己的生命有限,否则恐怕永远无法真心爱上一个女人,也无法和宇为子一起活下去吧。
“我和伊邪那美,都被彼此说出的话束缚,无法得到自由。”
八岐那彦突然起身,粗鲁地把湿衣随手一扔。难道不能就这么自地上消失吗?他裸着身子拔腿就跑,从粗粝嶙峋的岩岸上,纵身越入数十尺下方的大海。可是,八岐那彦甚至无法让头盖骨撞上岩块,只是抓到海底细沙,喝了几口死咸的海水,身体立刻浮上海面。八岐那彦好一阵子就这么呆呆泡在海中。可是,身体却自动浮起。死亡,是他永远办不到的事。
“八岐那彦大人!八岐那彦大人!”宇为子忧心地自岩岸边探出身子,一再呼唤他,“您怎么了?”
八岐那彦将手高举过肩,划破水面游回宇为子身边。
“我不会有事的。”他回答着自海中上岸,任由全身滴着冰冷的水滴,爬上岩石。
宇为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您突然跳进海中,吓了我一跳。”
“你看到了吗?宇为子,我不管怎么做都死不了。很久以前,我曾不慎自崖上跌落,造成四肢断裂,头盖骨粉碎,但是,翌日就复原了。我也曾被卷入战乱,胸口中箭。那时本来也死了,可是翌日伤口自动愈合,我又活过来了。”
“换言之,八岐那彦大人,纵使我老了、死了,您也会一直保持这副容颜是吗?”
“是的。很诡异吧?”
听到八岐那彦这么问,宇为子缓缓摇头。
“不会,我压根不觉得诡异。您实在太可怜了。人们总说渴望长生不老,但我认为,长生不老其实非常孤独。我可无法忍受。”
宇为子的话,令八岐那彦深深颔首。不愧是宇为子,他觉得聪颖的宇为子很可爱,但是让年纪尚轻的侍从苦恼,并非八岐那彦的本意。不过,宇为子倒是一本正经地说:
“八岐那彦大人打算怎么做?我宇为子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助您一臂之力。就请您说出心愿吧。”
“我想死。只要我一天不死,伊邪那美的怨气大概就不会消,所以我永远会害死妻子。你杀了我好吗?”
八岐那彦叹息着回答,宇为子当下泪流满面。
“好吧。离别虽然痛苦,但若是您坚持,那我就杀了您。不过,该怎么做才能夺走八岐那彦大人的性命呢?只要您肯教我方法,我一定——”
八岐那彦伸出右手给宇为子看。
“你看,我这只手。昨天才刚被气多丸的钩爪刮出很深的口子,今天却已毫无痕迹。就算你拿刀刺穿我、拿石头砸烂我,明天肯定又会恢复原本的八岐那彦。”
“即便如此,您还是想死吗?”
宇为子的眼中映着月光,闪着锐利的蓝光。
“没错。”八岐那彦回答,苦恼地双手抱头。
“可是,我毫无办法。”
“那么,我想请问八岐那彦大人,您曾经杀过人吗?”
八岐那彦摇头。
“如果是动物,每天早晚,我杀过的数量倒是多得数不清,可是我从未杀过人。打从伊邪那岐的时代,我就是个与女人交媾、创造国土、创造诸神、繁衍子孙的男人。我与死亡无缘。正因如此,才不得不与死后前往黄泉国的伊邪那美分手。”
“那么,您要不要试着杀我?”
宇为子的荒谬提议,令八岐那彦大吃一惊。
“杀了你又能怎样?”
“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效用。”宇为子嘴上这么说,但是看起来也没什么把握,“我想应该值得一试。”
“你一个人死掉也没用。”
“可是,照您的说法,伊邪那美大人负责杀人,伊邪那岐大人负责生育,二者的使命划分得很清楚。您不如干脆来个反其道而行,说不定会有什么改变。”
宇为子振振有词。
“那么,我看这么办吧。你杀我,我也杀你。试试看我俩同时死掉会发生什么事。若真能死成倒也可喜可贺。”
话才刚说完,八岐那彦终究还是不免浑身一抖。自己起死回生、宇为子却一命呜呼的概率显然较高。
“就这么办吧。我已有心理准备。为了大人,纵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想必,那位真砂姬夫人,如果知道她的死是您造成的,也会感到满足吧。那就是爱。您自己昨天不也对宇为子说过,您喜爱真砂姬夫人痴情专一的灵魂吗?”
宇为子用一点也不像十九岁的成熟口吻劝说八岐那彦。的确,如果杀死自己看重的人,并且,被自己看重的人杀死,说不定真的死得成。八岐那彦拔出腰上的长剑。宇为子也哆嗦着拔出自己的剑。系在榕树上的气多丸大概是察觉到异样,开始尖声啼鸣。
“八岐那彦大人,这些年来谢谢您。”
宇为子含泪说出最后的谢词时,乌云开始覆盖月亮。
“如果死得成,我们就在黄泉国相会吧。”
八岐那彦也向宇为子道别后,朝他比个手势。
“来吧,刺我。”
说着,他将长剑深深刺向宇为子的脖子,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硬物用力刺中,但他还不及感到疼痛,就已被溢出的鲜血塞住气管断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八岐那彦在黑暗中醒来。他听见潮声,以及在天空上方呼啸的风声。八岐那彦吐出口中的沙子,翻身坐起。他就像喝得烂醉如泥一样,什么都忘个精光,只觉得头好痛。醒来的滋味很糟。
一旁,只见白衣男人被割破喉咙倒卧在地。男人的身躯壮硕,角发上插着玉饰。流出的血被沙地吸收,使得男人身边的沙子发黑。
“宇为子,你终究还是死了吗?”
二人互砍的记忆如奔流在脑海复苏,八岐那彦跑过去想抱起宇为子。果然只有自己活下来了,这股绝望浸染心头。但是,八岐那彦旋即惊愕止步。倒卧不起的,是八岐那彦。不,是顶着八岐那彦外貌的人,大量出血而死。那么,自己又是谁?八岐那彦试着抚摸喉头,但是并无伤痕。他再看看双手。这是一双骨节不明显的年轻的手。难道说,自己是宇为子?如果是宇为子,左手上臂应该有颗黑痣。他发狂般扯下衣服,在月光下仔细审视手臂,果然有黑痣。如此说来,二人互砍后,结果八岐那彦的身体死了,宇为子的心也死了,自己就变成了宇为子的模样吗?杀死宇为子的“心”的八岐那彦,当下号啕大哭。但是,他倏然回神自言自语:
“不,没等到明天,还不确定会怎样。”
说不定按照惯例,八岐那彦又会起死回生。或者,宇为子的身体变得长生不老也不一定。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八岐那彦想弄伤宇为子的身体,他捡起地上的剑,用剑尖划过左掌。他忍着痛,默默看着鲜血喷出。或许明天伤痕就不见了,但是现在血流不止。
天亮了。自己好像流着血,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八岐那彦被气多丸激动的叫声吵醒后,立刻先去检视自己的尸身。躺在地上的八岐那彦依然气绝。兀然张开的双眼溅上血滴,现在早已干涸。还有,自己划破的掌伤不仅没复原,甚且还在继续流血。
八岐那彦发出模糊难辨的叫声。自己已变成顶着宇为子外貌的十九岁男孩,今后生命将是有限的。失去忠心贤明的侍从时,也正是他成为真正凡人的瞬间。但是,其实也许只是因为杀了宇为子年轻的心,使得原来身为上古天神的自己,夺走了宇为子年轻的肉体罢了。毕竟,作为杀戮凡人的代价,或许这次他真的不配再当神了。因为自己原本是只负责“生产”的神。
“今后我要以宇为子的身份活下去。”
一旦这么下定决心,宇为子的温柔善良与青春活力好像充满体内。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去吧,你的主人已经死了。你想去哪都行。”
他解开系着气多丸的链子,把它往空中一放。气多丸激烈鸣叫,绕着八岐那彦的尸体来回盘旋。最后,刚看它不知飞到哪去了,下一秒已用利爪抓着大蛇回来。然后,它瞄准宇为子把蛇扔下。那是天吕美岛上数量很多的剧毒之蛇。气多丸大概以为是宇为子杀了主人八岐那彦,所以正在报仇吧。他一刀砍断毒蛇,朝气多丸大喊:
“气多丸,八岐那彦已经死了!快去通知你那些鸟朋友!”
好一阵子,苍鹰就这么边叫边在空中盘旋。他的掌伤隐隐作痛,原来是毒蛇细小的毒牙刺进伤口。他慌忙拔除,但蛇毒似乎已从伤口侵入。左手忽然开始红肿,变得沉重,他不由得屈膝跪倒。于是,苍鹰似乎这才安心,渐去渐远。他倒在海滩上,一边还在为苍鹰认定自己是八岐那彦的仇人,对变成宇为子的自己的报复之举露出苦笑。
“宇为子小哥,你怎么了?”
悲鸣传来。原来是岛长见主仆二人到了早上仍未归来,担心之下带人赶来迎接。岛长看到八岐那彦的尸体,当下悚然呆立。
“八岐那彦大人怎么会死?”
“宇为子”虽然即将昏厥,还是努力告诉岛长:
“八岐那彦大人在过度悲伤下,自寻短见。我虽曾阻止,但大人死意坚决,还是自杀了。”
宇为子从那天开始发高烧,整整两周以上的时间都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边缘。在宇为子缠绵病榻期间,举行了八岐那彦的丧礼,遗体被安置在真砂姬的旁边。八岐那彦和真砂姬想必会相伴着一同腐朽,二人的肉体在数年后被海水洗涤,魂魄终于得以前往大海彼端的神之国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