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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葱郁栲树覆盖、一片绿意的天吕美岛已近在眼前。平安结束航海的船,等到涨潮便驶入天吕美岛的海口深处。从整片浅平的海滩直到外海的栈桥,都是用白色石灰岩堆砌而成的。蓝天,清澄可见水底白沙的碧海,绿意盎然的岛,白色栈桥。真砂姬是否会来到这美丽的港口迎接他呢?八岐那彦凝目细看。但是,不见真砂姬的人影,只有一个光着脚踝、身穿白色短衣的男人,表情虚脱地伫立。

  不意间,航行途中见到的草舟不知怎的又在脑海浮现,八岐那彦陷入一种不祥的预感。等不及船完全停妥,八岐那彦直接从船沿跳上栈桥。船边,舵手和水手们纷纷目送着他,但是看到白衣男子来迎接,众人全都表情一僵。因为白色短衣,是代表丧家的服装。

  “八岐那彦大人,您可来了。”

  在栈桥等待八岐那彦的,是真砂姬的父亲,天吕美的岛长。见他皱紧眉头,面孔因悲伤而憔悴,八岐那彦当下感到大事不妙。

  “出什么事了吗?”

  “请您别惊讶。七天前,真砂过世了。”

  八岐那彦难以置信地呆立原地。宇为子发出嘶哑难辨的大叫,逼近岛长。

  “岛长大人,这是真的吗?”

  岛长或许是无从答起,只是一脸惆怅。八岐那彦斥责宇为子的无礼,向岛长问道:

  “是死于难产吗?”

  岛长缓缓摇头。

  “不,生产过程倒是很平安。婴儿现在由我的妻子照顾。”

  “那么,她怎么会过世?是罹患流行病?”

  “不知道,”说着,岛长脸色一暗,“真的很突然,也不像是生病。真砂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冷水泼到脸上。”

  “冷水?”

  这未免古怪。八岐那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思绪混乱。

  “真砂分娩,是三周前的事。她是顺产,产后也恢复得很好,眼看八岐那彦大人即将来访,真砂也正翘首企盼呢。可是,就在七天前,她给婴儿喂奶时,忽然开始痛苦挣扎。她当场倒下,紧接着就嚷嚷有水泼到脸上、好冷,就这么猝然断了气。真的太突然了,简直像是在做噩梦。每个人都还回不过神,处于手足无措的状态。”

  “那么健康的女孩竟然毫无前兆地猝死,这太不真实了。”

  八岐那彦慨叹。这时,宇为子泪流满面,在他耳畔嗫嚅。

  “八岐那彦大人,在我们的周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宇为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宇为子咬着唇,似乎难以启齿。八岐那彦本想详细追问宇为子,岛长却在这时发话了:

  “来吧,八岐那彦大人,请您去见见真砂生下的孩子。”

  在岛长带路下,八岐那彦走上铺满碎贝壳的白色道路。位于山丘上的高架式房屋里,同样一身白衣的真砂姬之母,抱着小宝宝正在等候。

  “这是真砂留下的孩子。”

  做母亲的一边哭泣,一边将婴儿递给八岐那彦。这是自己生的第几万名,不,第几十万名孩子。八岐那彦把孩子举高凑近细看,但他并无特别感慨。他暗忖,幸好不是这个婴儿害死了真砂姬。

  “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真砂亲自替孩子取名为珊瑚。”

  珊瑚姬。如今,珊瑚的白骨与真砂的死亡重叠。这个名字多么不祥啊。八岐那彦凝视睡在自己怀中的婴儿。他心想,这种孩子我根本不需要,把活生生的真砂姬还给我!当他情不自禁地落泪时,岛长拉起八岐那彦的手说:

  “八岐那彦大人,您能不能去看看真砂?”

  “可以见她吗?”

  “是的。虽然已成为冰冷的尸骸,但是若能见到您,我女儿在另一个世界想必也会欢喜。”

  八岐那彦的心中,有个声音警告他别去。但是,分别了整整一年,想再见思念不已的真砂姬一面的念头也很强烈。

  八岐那彦在岛长的带领下,前往位于岛上北边的墓地。在天吕美,据说是将坟墓设在面海的断崖凿穿的洞中。宇为子一脸忧心,紧随在数步之后。苍鹰气多丸的喂饵架,改由宇为子佩戴,任它站在他的左臂上。

  “依我们岛上的风俗,会将尸体曝晒风雨中任肉身腐坏,几年后再用海水洗骨。据说届时,魂魄才能飞到空中,前往大海彼方的神之国度。”

  岛长一路走下水莞花丛生、岩石垒垒的海岸,然后开始攀登黑色山崖。八岐那彦和宇为子也随后跟上。山崖的中段,有许多被海浪凿出的巨大横穴。朝着岛长招手的方向继续攀爬,四周已弥漫强烈的臭味。那大概是真砂姬的尸臭吧。八岐那彦有点踌躇。但是,岛长并未察觉八岐那彦的迟疑,他拼命招手,仿佛认定八岐那彦既然是她的丈夫,理当如此。

  “真砂就在这里面。”

  崭新的棺木,停在洞穴最前方,任由风雨曝晒——正如岛长所言,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棺盖。岛长站在棺旁,催促八岐那彦往棺内看。八岐那彦受不了尸臭,左手掩鼻,不甘不愿地探头窥视棺内。

  躺在棺内的,的确是真砂姬。秀丽的额头上,放着避邪除魔的方形贝符,双眼紧闭。只是,脸上的皮肉凹陷,相貌较之前判若两人。交叠的双手已泛黑,开始腐烂。

  “真砂。”

  八岐那彦好不容易才喊出妻子的名字。然而,躺在棺中的尸体,怎么想也不像是那美貌令人不敢逼视的真砂姬。想到自己曾抱过这具腐烂变形的尸身主人,他甚至为之惊恐战栗。八岐那彦想起久远之前的某件往事,萌起一阵恐慌。

  那是八岐那彦还是男神伊邪那岐时的妻子,死去的伊邪那美神。即便知道妻子已死还是渴望见上一面,于是伊邪那岐一路追到了黄泉国。之后,虽被警告过“不能看”,伊邪那岐还是犯了戒。他终于耐不住性子,见到伊邪那美腐烂的尸骸。那个物体曾经是妻子,却已不是妻子。

  躺在这副棺木中的,也曾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现在却只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那具尸骸曾经是妻子,却已不是妻子。厌恶死亡的自己,为何总是被迫面对死亡的可怕面貌?

  “八岐那彦大人,您不要紧吧?”

  气多丸的拍翅声传来。宇为子坚强地从背后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八岐那彦。八岐那彦冒着冷汗,犹在俯视妻子开始腐烂的尸身。当着岛长的面,又不能逃走。这时,他发现他送的绿玉掉落在遗骸旁。绳子已经断了。八岐那彦捡起来,对岛长说:

  “当初我替她挂在脖子上,现在绳子却断了。”

  “真的,抬来这里时,绳子明明还没断。”

  绳子就像是被谁硬生生扯断的,在八岐那彦看来这是凶兆。

  “那么,就把这块玉当成真砂的遗物,留给珊瑚吧。”

  一旦死去便万事皆休。所以,东西不该给死者,应该给生者。虽然自认像平时一样冷静客观,但是想起当初馈赠绿玉时,真砂姬那灿烂明媚的笑容,八岐那彦还是不免悲痛万分。

  “承蒙您这么说,生下珊瑚的真砂应该也会很高兴。”

  “因此,把这个给真砂吧。对我来说这比生命更宝贵。”

  八岐那彦取下自己套在右臂上的贝环,放在真砂姬遗体的胸前。当初这是真砂姬蕴含着但愿化为贝环紧紧相随的爱意,特地为八岐那彦而做的,如今将贝环归还,或许是希望从真砂姬的遗骸中找回自由。

  岛长犹在依依不舍地凝视真砂姬之际,八岐那彦已缓缓后退,然后飞也似的冲下山崖远离洞穴。

  岛长大概以为,八岐那彦是悲伤过度才会举止失常吧。然而,袭击八岐那彦的是恐惧。死亡是不洁的。看到不洁之物的自己,必须立刻找个地方净身,他迫切地想。以前去黄泉国迎接伊邪那美时,同样曾在恐惧驱使下逃过黑暗的甬道。彼时,从背后追来的,表面上看来是一群军队和形如恶鬼的女人,但是其实也许是自己的恐惧。

  “八岐那彦大人,您真有如此痛心吗?”

  随后追上的岛长满怀同情,对脸色惨白的八岐那彦说。八岐那彦不发一语地点点头。他现在顾不得其他,只想尽快净身除秽。

  “有水井吗?”

  “在这边。安葬死者的洞穴旁,不知为何一定会有涌出清水的泉源。”

  在岛长带路下来到小泉水边的八岐那彦,解开手上缠裹的白布,二话不说就先洗双手。接着,再清洗双眼,脱下白绢衣裳全身赤裸后,他命令宇为子:

  “替我浇水净身。”

  “可是这里没工具。”

  “用手就行了。”

  “我知道了。”

  宇为子把气多丸系在榕树错综纠缠的枝条上,用双手掬起泉水,一处也不遗漏地浇遍八岐那彦壮硕的身体。八岐那彦正在闭目回想。他在想当初于日向阿波岐原浸泡河水中净身的往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哭了。

  “您怎么了?”

  宇为子担心地四下惶恐张望,但八岐那彦跪在地上哭个不停。他想起了草舟。想起曾是伊邪那岐神的自己,当年与伊邪那美神交媾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无骨的蛭子。那个孩子,被他们夫妻俩放在草舟上随波逐流。身为天神的他们率先做出的事,被凡人加以模仿。可是,现在化身为凡人的自己看了,却挥不去不祥的预感,这样算什么呢?到底是哪里错了?是谁在哪做错了?

  太阳已将沉落西方大海。一旁,宇为子仍然默默跪着,陪他一起流泪。岛长不见踪影。

  “岛长到哪去了?”

  “大概是了解八岐那彦大人的悲痛极深,所以刻意回避吧。他先回去了。”

  那就好,八岐那彦咕哝着穿上衣服。这时他发觉宇为子正满脸惊奇地盯着他的右手。宇为子是在惊奇,手背上本来被气多丸抓伤的伤痕竟已消失。八岐那彦慌忙藏起右手,但宇为子趴伏在地,浑身哆嗦地问道:

  “八岐那彦大人,请问您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不像这世上的人?”

  宇为子依旧伏身不动。

  “小的不知道。只是,像您这么出色的人物,我从来没遇见过。想必您的地位一定是超越凡人智慧吧。”

  “我可怕吗?看起来像妖怪?”

  八岐那彦这个问题,宇为子半晌都答不出来,最后勉强挤出一句“不,您不可怕,只是——”又再度噤口。

  “只是什么?”

  八岐那彦又问,宇为子只好回答:

  “只是,想到您跟小的不是同样的凡人,小的甚感遗憾。因为,会觉得像八岐那彦大人如此优秀的人物,果然不是凡间找得到的。”

  “那么,宇为子,我问你,刚才看到真砂姬的遗骸,你有什么感想?”

  宇为子依旧不敢抬眼,他答道:

  “小的只觉得非常难过。难过的是,即便是生前美丽不可方物的真砂姬,一旦死了也跟动物的尸体一样会腐烂。不过,我如果死了肯定也一样,所以我想这是凡人不可避免的宿命。正因如此,能够活着,光是这样就已很美好了。”

  原来如此。逃不过死亡宿命的凡人,原来是这么想的啊。八岐那彦深有所感。那么身为天神的伊邪那美死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忽然在事隔多年后想起死去的伊邪那美。

  好像开始退潮了。海水的气味变浓。崖上的洞穴,大概也会吹进强烈的海风,把真砂姬尸身的腐臭吹得远远的吧。八岐那彦心情稍有好转,问宇为子:

  “宇为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好几次都对着我欲言又止。我不会生气,你说说看,没关系。”

  宇为子仰起晒得黝黑的年轻脸庞,终于正面直视八岐那彦的双眼。

  “那么,我就说了。八岐那彦大人有许多妻子。我一直随侍在您身旁,看着您娶各地的美女为妻。看到您简直像执行使命般逐一搭讪,我渐渐明白这是八岐那彦大人的工作。可是,最近我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八岐那彦望着宇为子瑟缩的脸,是自己不会变老的事吗?抑或,是自己即便受伤也会立刻复原的事?不管是哪桩,不老不死,在不断变化的肉身凡人看来,肯定会毛骨悚然。八岐那彦做好心理准备,但宇为子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替八岐那彦大人生子的夫人们,多半突然猝死。八岐那彦大人同一个地方向来不会去两次,所以您可能没发现,但我已多次耳闻。比方说,阿波的久吕姬夫人,毛受野的雁羽姬夫人,另外还有很多,我听说,她们全是生下八岐那彦大人的孩子后过世的。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由于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八岐那彦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

  “我头一次听说。”最后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久吕姬和雁羽姬都死了吗?”

  宇为子抬起看似聪颖的双眼。

  “是的,听说是很不幸地突然猝死。因此,之前我就一直在担心,真砂姬夫人是否平安无事。”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满怀心事,是因为特别喜欢真砂姬。因为真砂是个出色的女人。”

  “是的,夫人的确出色。”宇为子颔首,“我是很担心,但我以为,应该不至于连真砂姬夫人也遭到那种下场,因为真砂姬夫人住的地方远离大和。可是,现在连真砂姬夫人都过世了,我认为一定有某种东西在八岐那彦大人身后紧追不舍。一想到那会是什么,我就怕得要命。”

  “宇为子你认为那是什么?”

  夕阳即将消失,西边的大海在一瞬间闪耀着绯红光芒。明知在夜幕低垂前最好尽快赶回村落,双脚却动弹不得。宇为子迟疑半晌还是脱口而出:

  “八岐那彦大人,您该不会是与人结了怨吧?”

  “啊,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八岐那彦在白色岩石上坐下,叹了口气。他想到的,是与伊邪那美诀别之际说过的话。

  “心爱的伊邪那岐,你对待我是何等残酷啊,把我关起来,甚至还宣称要离缘,那我也有我的对策。从今以后,我会每天扼杀一千个你的子民。”

  对于伊邪那美这句话,伊邪那岐的答复是:

  “亲爱的伊邪那美啊,如果你这么坚持,那我会每天建造一千五百座产房。换言之,每天将有一千五百个新生命诞生。”

  终于逃离伊邪那美的伊邪那岐,在净身之后产下天照大神等诸多神祇,成为凡人八岐那彦,游历大和各地,让许多女人替他生子。妻子的死,若是伊邪那美的怨恨造成的,到头来,这表示最强的还是死亡。因为,八岐那彦不想再让妻子枉送性命。

  八岐那彦感到莫大的悲哀。

  “宇为子,已经无法挽回了。今后,我必须接受自己不断追求女人令其产子、然后害死那些女人的命运。一旦我爱上女人,她的死将会令我痛苦。所以,我也不能去爱。但是,我的使命就是繁衍子嗣。”

  对八岐那彦来说,除了接受命运别无他法。

  “这是怎么回事?能否告诉我原委?我服侍八岐那彦大人这些年,多少也有点成长。对我而言,八岐那彦大人就像父母,不,就像天神。打从十二岁那年遇到八岐那彦大人,我就拜倒在您伟大的灵魂之下,一心只盼能稍微亲近您,就这么活到现在。八岐那彦大人的痛苦悲伤我全都想理解、分担。以您的行事作风,无论是再怎么残忍、超乎凡人常识、不可思议的怪事,我都能接受。”

  宇为子说着,仿佛吓得发抖般微微晃动身体。这时,雷声响起,下雨了。这场雨,想必也会落进真砂姬的棺木,洗去她的皮肉吧。八岐那彦任由浑身淋湿,一边仰望早已遥远得只能看见崖上有黑洞凿穿的停尸洞穴。

  “拜托,请告诉我。求求您!”

  宇为子用不逊于雷鸣的声音嘶吼。

  八岐那彦看着宇为子。

  “好吧,我说。你可别惊讶。”

  “我绝对不会惊讶。”

  宇为子咬紧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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