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翌晨，舵手把宇为子喊来交代。他说水手们决定不上岸，所以船会停在外海等待小舟归来。无可奈何之下，宇为子只好与老水手二人搬运加美空的遗体。为了避免备用的船帆遭到岛民抢夺，他们剥下包裹加美空尸体的帆布，保持她跳海自杀的姿势抬上小舟。昨晚那席对话，好像令大家突然变得特别迷信，加美空的遗体才刚搬下船，立刻就有人四处抛洒珍贵的盐巴驱邪。
海蛇岛的港口只是利用天然海口而成，连栈桥都没有，一旦风雨来袭，恐怕会立刻吹个精光。港口也只有一艘捞小鱼和海藻用的独木舟，系着缆绳停泊。依这种别无船只的情形看来，男人八成都出海捕鱼去了。开满牵牛花和黄槿花的白沙海滩极为美丽，衣衫褴褛的大群妇孺抱着篮子，正在捡拾贝类与海藻。
“好穷的岛。”
老水手从舟上站起，望着小岛说。
“只有独木舟。”
“是啊，想必连木材都不多吧。面积不够栲树生长。没有森林的岛自然也无法打造大船，盖不了房子。”
“不过，倒是个美丽的地方。”
宇为子对这乍看之下宛如乐园的风景多少有点乐在其中。老水手朝加美空的遗体投以一瞥。在男人们的大手打理下，加美空已梳拢头发双手交叠。
“的确。而且，这里位于多岛海东端，因此被称为圣岛。这是太阳升起首先会经过的岛，所以据说是天神降临之地。但现在执司太阳的巫女已经死了。今后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海滩上的妇孺看到宇为子与老水手的小舟，似乎发现了遗体，发出震天响的尖叫。年轻的母亲拉着小孩的手逃走，几个胆子较大的中年妇女，战战兢兢地靠过来。
“昨晚，这位夫人从崖上跳海了。”
女人们表情惊愕地冲上前。
“加美空大人!”
当下她们的哭叫令海滩一阵骚动。宇为子与老水手把加美空的尸体搬下小舟，放在树荫下。她原本湿透的白衣早已晾干，衣摆在海风中飘动。她的遗容，就像在树荫下睡觉般安详。
“母亲!”
跌跌撞撞地跑来的，好像是加美空的孩子们。有双手抱着双胞胎婴儿的年轻女子和年约六七岁的女童，还有十岁左右的少年。不愧是加美空的孩子，他们的体格和五官都比海滩上的人出色，但衣着同样寒酸。
“你是巫女大人的女儿?”
老水手问，抱着婴儿的女孩点点头。
“你的丈夫到哪儿去了?”
“我丈夫和我大弟昨天出海捕鱼去了。我正奇怪怎么没看到我母亲，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就把我们仅知的告诉你吧。昨夜，我们的船停在外海，忽然看到有人从崖上跳海。我们急忙赶去救人，但崖太高，海太深，还是晚了一步。得知这具遗体是岛上的大巫女，船上的人都很震惊。没能救活她，非常抱歉。”
宇为子一说话，海滩上的人全都看着他。有人发现他少了左掌，立刻垂下眼。在某些岛上，往往有许多人嘲笑、轻蔑宇为子的手。但是，海蛇岛虽穷，岛民似乎彬彬有礼，自尊心极高，难怪会被称为圣岛。宇为子暗自感佩。
“真是谢谢你们。”
女孩坚强地向宇为子二人道谢，抚摸哭泣的妹妹的脑袋，然后就像泄了气般，一屁股跌坐在加美空身旁。她双手抱的孩子尚在襁褓。年轻的母亲要照顾孩子，又遭逢母亲过世，似乎已筋疲力尽。
之后，只见接获消息看似岛长的老人和他的随从也赶来了。
“走吧，宇为子。”
怕麻烦的老水手对宇为子吆喝一声就想走，但女人们纷纷恳求：
“拜托，请再多留一会儿。男人们昨天出海，暂时还回不来。可是按照规矩，必须由男人抬棺，如果你们都走了，我们会很伤脑筋。”
加美空连无人抬棺都考虑到了，所以才刻意抱着石头跳海，不让尸体浮起吧。如果是连后事都考虑周到才跳海，那她为何执意寻死呢?宇为子有点好奇她的理由。
“宇为子，我们回船上吧。”
老水手催他，但宇为子拒绝了。
“如果只是抬棺材，那我愿意帮个忙。”
“好吧。那我会告诉舵手再多等一天。明天这个时间来接你。”
老水手灵巧地划着小舟回运贝船去了。
海蛇岛的岛长是个八十高龄的老人。负责辅佐他的，是几个跟他同样岁数的老人。据说是这些无法出海捕鱼的老人在治理这个岛。
“加美空大人真的死了吗?”
岛长的双眼白浊，但好像能够明察秋毫，睨视加美空的遗容。
“看到女儿生下双胞胎，有了继承人，大概是安心了吧。”
岛长等人在加美空遗体前开始商量。加美空的几个孩子围在母亲身边，呆呆地抱膝而坐。
“你还好吗?”
宇为子问长女。长女愣愣地点个头，得知母亲是自杀，她似乎说不出话，也挤不出眼泪。
“我听人说，被黄蜂蜇死的是你们的父亲?”
“是的，”长女低声回答，“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家母似乎知道什么隐情，家父死后，她的言行举止就变得很奇怪。”
“什么隐情?”
“这个我也不知道。从那之后，她对巫女的工作就不太起劲了，整天只顾着在海滩徘徊漫步，甚至一再遭到岛长警告，叫她要认真工作。我想是家父的死令她太伤心。因为他俩非常恩爱。然后，就在三个月前我生下了这两个孩子。在这岛上，命运不断以阴阳的顺序轮回，我生的两个女儿据说将会是下一任的阴阳巫女。母亲很高兴，她说自己终于有继承人了。也许她是因此感到安心，才会自杀吧。”
“被黄蜂蜇到，是很罕见的事吗?”
长女缓缓摇头。
“黄蜂蜇伤家父的眉心后，也立刻死了。我看过黄蜂的尸体，那是岛上从未见过的品种。所以可能是不知打哪儿飞来，凑巧蜇伤了家父吧。被黄蜂蜇伤后，家父的脸孔肿胀，又拖了半日工夫。可是，他渐渐无法呼吸，最后就这么痛苦挣扎着死去。家母非常悲伤。可是，现在家母也死了。难道我们是被诅咒的家族吗?”
长女泪水涟涟。
“没那种事。”
宇为子劝慰，但长女一脸认真地倾诉：
“如果真的遭到诅咒，接下来还会遭到全村排挤。我曾听说，家父的家族，在妹妹夜宵出生前就一直如此。”
长女很怕传出不利的谣言，遭到全村制裁。在这么小的岛上如果被全村排挤，恐怕很难生存下去。
“是吗，对不起，是我不该问这种问题让你担心。”
宇为子道歉后，偷偷观察加美空的长女。她说阴阳会不断轮替，和“阳”加美空成对比的“阴”长女，的确长得平庸而不起眼。次女也一样，只凭血缘维系的世代，也表露在外貌上。
几个女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具棺木，然后将加美空抱起放进棺中。可是用红木荷做成的简陋棺木比加美空小了一号，最后只好把她的脚折起硬生生塞进去。据说那本是矮小的岛长替自己做的棺木，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准备新棺木。加美空真可悲。
岛上人人都在哭。可能是因为壮年男子都不在，长女和次女，以及沉默寡言的次子，紧靠在宇为子身边，似乎把他当成大哥依赖。
这时，一名上了点年纪的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那身白衣，看来应是仓促取出，皱巴巴的。她的脖子上挂着珠链，手拿白色贝壳，然后一边喃喃祈祷，一边催促众人起身。看样子，丧礼好像要开始了。
送葬队伍打头阵的，是拄着拐杖的岛长。其后，是加美空的棺木。宇为子虽是外人，但大概是看他在男人当中最年轻力壮吧，他奉命扛着棺木前端。其他人，好像是村中仅剩的男性。有腿部骨折正在疗养的中年渔夫，还有三个已经八十高龄唠唠叨叨的岛长随从。加美空年仅十岁的儿子，也跟在宇为子身旁抬棺。
临危受命接替加美空职务的女子走在棺旁，开始唱疑似葬礼专用的歌。她那结结巴巴、毫无自信的歌声，显然令众人的心情愈发委顿。随着忧郁的队伍缓缓前进，唉声叹气的人们自与简陋工棚无异的家屋出现，陆续排到队伍后头。宇为子忍不住探头窥视屋内，那种贫困的生活窘境令他吃惊，他垂下眼，努力不让脸上露出讶异。
今日斯日
隐身于神之庭园
遨游于神之庭园
等候于神之庭园
自天而降
渡海而来
今日斯日
虔诚膜拜
身高只到宇为子胸口的加美空的次子咬紧牙根，似乎在忍受棺木的沉重负荷。
“你还行吗?”
宇为子嗫嚅。
次子点点头。
“那个，其实本来是我母亲的工作。”他苦涩地说。
“那么，那个人也是巫女喽?”
“是第二顺位家族的巫女。本来第二顺位的巫女应该是海龟一族，也就是我父亲的家族，但是那边的夜宵姑姑已成为幽冥巫女，所以没其他人选。再次的巫女家，是海鼠一族，这个就是那家的大婶。所以，她的祈祷词念得很糟，连舞也不会跳。”
急就章的巫女，唱歌祈祷都结结巴巴的，很不流利。送葬队伍不悦地听着荒腔走板的歌声，一边扛着沉重的棺木往西边走。
“我们要去哪里?”
听到宇为子这么问，次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去网井户。那是岛上的墓场。棺木要放进洞窟。”
多岛海的墓地多为洞窟。宇为子碍于情势，顺理成章地成为扛棺者，但他想，自己来到这个岛上的理由是什么呢?应该有理由才对，在他还没想通之前他不能走。
大巫女的
就此隐身
贵姐妹的
就此隐身
走了将近半里路，终于抵达应是岛上西边的岬角。次子好像已累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打从中途，就由别的老人接手替他抬棺。解脱抬棺苦刑的次子，与幺妹手牵着手寸步不离宇为子身边。
“那就是网井户。”
路兜树与榕树密林的末端，出现了一个昏暗的洞穴。树木形成的天然隧道是通道，里面好像有东西。那条通道狭小得仅容棺木勉强通过，送葬队伍排成一列纵队钻过隧道走到底后，眼前是一片自然形成看似圆形广场的草地。正面石灰岩崖壁上有个大洞窟。可以看见从洞口附近一直到深处，都排放着棺木。这就是岛上的墓场。洞窟旁，盖了一间路兜叶铺顶的简陋小屋。大概是给守墓人住的吧。
此时，小屋阴影处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抽泣。她的个子很高，虽是初次见面，相貌却令人感到熟悉。她的眉毛画出美丽的弧形，看似聪颖的眼睛充满青春活力。窥见女孩面貌的宇为子，当下目不转睛呆立原地。但女孩并未注意到他，只是频频用粗布衣裳的袖口拭泪。
“站在那里的女人是谁?”
一见钟情的宇为子向身旁的次子问道。
“那就是幽冥巫女，夜宵姑姑呀。”
白昼巫女与幽冥巫女。那就是被蜇死的加美空夫婿的妹妹吗?也许自己就是为了与夜宵相遇，才化身为十九岁的宇为子，得到平凡肉身，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下来到海蛇岛的。宇为子心中充满确凿不移的念头，几乎喘不过气。虽在丧礼中，他却涌起莫大欢喜，恨不能到处奔跑大叫。原来这就是活着的美好，宇为子望着自己切断的左手想。
岛长下令安置棺木，宇为子和老人们一起抬棺入洞。洞内放满了旧棺。越靠近入口的棺木越新，靠里面的棺木已有白骨零乱掉出。比较新的棺木，大概是加美空那个被黄蜂蜇死的丈夫所有吧。放好棺木离开洞窟，他正好与迎面走来的夜宵四目相接。
“呜呼噫唏，彼何好女”，这句古老的话差点冲口而出。那是他曾对伊邪那美说过的话。“啊，多么美好的女子啊。”
夜宵面对陌生的宇为子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宇为子并未错过她眼中的惊讶。那是发现对方来自不同世界的惊讶。同时，肯定也是意外发现白马王子的惊讶。让我俩携手共赴另一个世界吧，宇为子在心中对夜宵呐喊。让我们一起离开这座岛吧。这时，夜宵满脸讶异地转身回顾。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他在心中再次呐喊。而夜宵也再次转身看着宇为子。自己仿佛隐约看见一道灼人的强光。有时才初次相遇，却在一瞬间明了彼此都是为了对方才活到现在的。当下，这一刻正是如此。
“夜宵大人，这边请。”
可是，夜宵被岛长一喊，又继续往前走了。
“事出突然，真可怜。来不及制作你的棺木。接下来应该会赶工做出来，所以在明天早上之前请你喝下这个。”
夜宵从岛长手上接过装在陶器里的液体。她察觉到莫大的悲叹，四下一看，参加送葬队伍的村民都低着头在暗自饮泣。宇为子觉得好像听到棺木这个字眼，不安地问次子：
“怎么回事?”
次子不发一语地啜泣。长女也流着泪，连脸都抬不起来。骤然增强的悲伤与凝重气氛，令他预感即将发生更糟糕的事。但是，这场丧礼在岛长递陶壶给夜宵后，似乎就此结束了。众人留下夜宵一个人，就这么默默离开广场。宇为子也被催着起身，离开了网井户。但是想到夜宵一个人待在阴森的网井户，他便对她万分怜悯。他决定算准时间，趁着黑夜再潜回网井户看看。
“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宇为子追上精疲力竭、慢吞吞拖着脚步的次子问。其他人好像都已回家了，路上人影稀少。
“岛民会来我家，所以大家说要一起烹煮食物。”
“那夜宵小姐怎么办?”
次子驻足抬起头。
“如果按照往例，幽冥巫女在丧期结束前不能见任何人。幽冥巫女必须和死人一同生活。”
“可是，你是说这次不同?”
次子含糊其词。
“我也不清楚。”
宇为子很想回网井户与夜宵说说话，但是气氛毕竟不容他这么做，只好就这么伴随加美空的家人一起横越小岛，来到加美空位于东端的祈祷所和住处所在的岬角。他从断崖俯瞰海面，认清自己的船就停在外海上。没错，加美空的确是从这里跳海的。
夕阳西下，简朴的“宴会”开始。菜色是贝类与海藻。晒干的鱼鳍被烤过后和酒一起端上桌。酒是用米酿造的。宇为子喝了酒。由于口很渴，酒意外美味。
“这次很感谢您。多亏您帮忙，加美空大人才能回到岛上，顺利移交给下一代。”
岛长在几名老人和妇女的搀扶下，过来道谢。
“这是什么意思?”
宇为子问。
岛长浑浊的眼睛朝着空中说：
“加美空大人一旦死了，幽冥巫女也得死。加美空大人想必不愿如此，才会自行跳海吧。因为她的尸体如果没有浮起来，就无法确定是否已死。可是，多亏你们把遗体送回来，本岛得以传承到下一代。在那边那对双胞胎年满十六岁之前，得由备位巫女代替她俩履行职责，不过应该还能凑合过去吧。加美空大人那一代有点太抢眼了，所以换个气氛也不坏。”
“夜宵小姐为何要死?”
宇为子动着忽然笨拙起来的舌头问。
“在这岛上，昼与夜是成对的。因为阳与阴相对。”
宇为子赫然醒悟，原来根本不是为了丧礼，加美空是为了不让夜宵跟着殉死，才会在自己脚上绑石头。宇为子他们送还遗体之举，并非加美空的本意。察觉夜宵或许在这当下已步向死亡，宇为子慌忙想起身，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