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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他好像在房间角落昏过去了。宇为子醒来后,伸出右手确认四下无人。他发现自己好像还待在接受“款待”的房间,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总算试着站起来了,但头很晕。他是外人,所以酒中也许放了麻药吧。他曾听说过,有些岛上有剧毒植物,所以能醒来已值得庆幸。他靠手摸索着走出门外,找到水井漱口饮水。
月已西斜,黎明将至。宇为子脚步踉跄地勉强迈步向前,朝西方走去。明明赶时间,身体却不听使唤,真是急死人了。他想起以前还是八岐那彦时,在那个人人戴着贝环的村子,咒术师曾经说过:
“听说也有和大和不同的毒物。”
那显然指的就是夜宵的命运。
费了快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抵达网井户,隐约听见有人低声说话。原来是几名老人压低嗓门站着闲聊,一边凝视树洞入口。他们是在彻夜监视,以免夜宵逃出网井户。好可怕的岛,宇为子为之战栗。万一被发现,想必不是下个麻药就能了事吧。无奈之下,他只好先走下西海岸,再攀爬应是位于网井户下方的山崖。东方天空已渐呈鱼肚白,正好方便他攀崖,但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夜宵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好不容易爬到顶上,那里正是墓场所在的洞窟上方。底下的小屋还亮着灯。总算及时赶上,他欢欣地一跃而下,冲到屋外悄声喊道:
“夜宵,你还活着吗?”
小屋简陋的门迟疑地拉开一条缝,从中探出夜宵的脸。她的双眼哭得红肿。宇为子松了一口气,上前就想拉起夜宵的手。夜宵面色不安地问:
“你是谁?”
宇为子没回答这个问题,低声说:
“快逃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是,要怎么逃?”
夜宵犹如哀号般高喊。那声音尖锐得几乎劈开树木覆盖的网井户,所以听在守在外头的老人耳中,也许像是垂死前的呻吟。不过,宇为子感到,那是夜宵强大的怒火。想逃,想活下去,想奔赴另一个世界,想爱某人,可是却被逼迫断送性命的怒火。也许白天自己朝夜宵传递的心声她已感应到了。
夜宵用力拽住宇为子的右手。那只手正微微颤抖。
“已经没希望了。这里是个小岛,想离开都没办法。出口又有老人们监视,前方直到‘神圣标记’,是整片长满棘刺的路兜树林。‘神圣标记’的更前方谁也没去过。我曾听说会通往北方岬角,可是没有船也无法离开岛上。我已经逃不掉了。”她连珠炮似的说着。
“你说‘神圣标记’再过去有什么?”
夜宵眼神不安地瞥向东方天空,然后才指着北边说:
“听说有个将路兜树林一分为二的隧道。只有大巫女才能走进那里。其他人谁也没去过,更没见过。不过,大家私下偷偷传言,穿过路兜树林,就能通往北方岬角。”
“北方岬角吗?我知道了。那么,你在那边等。我从港口偷到独木舟,就去北方接你。”
“我一个人走得到吗?”
夜宵神色不安地说。
宇为子只好鼓励她:
“待在这里,只有服毒的死路一条。到时你年纪轻轻就得躺进加美空旁边的棺材里。还是跟我一起活下去吧。”
他把夜宵紧紧抱入怀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夜宵身体一僵。宇为子轻轻用右手托起夜宵的下巴亲吻她。我要吹进生命气息。不,曾是天神的自己,要从寿命有限的凡人那里得到宝贵的生命。他闭上眼,试图接纳夜宵的生命。这时夜宵注意到了他的左手,惊讶地问道:
“你这只手是怎么搞的?”
“中了蛇毒。”
夜宵目不转睛地凝视宇为子,一边拉起他的左手,温柔地把脸贴在他的断掌之处。
“今后就让我做你的左手吧。”
没错,自己是被引导来见这个女人的。宇为子当下安心,推着夜宵的背催促她:
“没时间了,你快走吧。如果可以,我想趁天色大亮前离开岛。岛上的人应该是天亮后才会开始活动吧。”
夜宵如箭矢般当下朝北方跑去。只要穿过网井户的密林,通过“神圣标记”,据说接下来就只有一条路通到底,就算路不通,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逃。夜宵不安地回头,于是宇为子挥挥手示意她快去。然后,他回头去取船了。
必须快点才行。宇为子再次攀下洞窟背后的山崖来到海岸,再从别处攀崖,这次是藏在树木之间朝东南方的港口前进。等到天一亮,妇女们大概就会出来捡贝类和小鱼了吧。他得赶在那之前偷走独木舟。运贝船也只会停在海上等他到早上。他必须赶往北方岬角,让夜宵上独木舟,再把小舟归还。
然而,海滩早已有岛民在。是昨天将加美空遗体放进棺木的那几个勤快的中年妇女。而且,昨天还漂浮在港口的独木舟已经被拖上海滩。现在女人们正围着小舟,不知在商量什么。
“等一下。”宇为子喊道。看到突然现身的宇为子,妇女们面露讶异。
“这艘小舟能否借给我?”
女人摇头。
“不行。岛长吩咐,要用这个做棺木,因此从昨夜起就拖上岸来晾干。”
“做谁的棺木?”
女人们低头不语。夜宵的殉死,想必是禁忌话题吧。众人期待夜宵静悄悄地独自死去。
“说到棺木,还是切木头做新的比较好。虽说这只是独木舟,但岛上连一艘船都没有也不方便吧。”
见宇为子不以为然,妇女们也困惑地面面相觑。
“我临时有事得回同伴的船上一趟,能否借我一用?我马上就归还。如果肯帮我这个忙,我可以带点东西回来。”
“如果,有谷物的话——”
一个女人畏畏缩缩地说,其他女人立刻跟着添话。
“如果有布能不能也给我们一点?什么布都行。因为这个岛越来越贫瘠。”
“那你呢?”
问到最后一个人时,女人迟疑了半晌才回答:
“我想要你们坐的那种小舟。”
“那么,就更加不能把独木舟做成棺木了。”
听到宇为子这么回答,女人的表情更迟疑了。
在女人们的协助下,独木舟下了海,终于成功出航。宇为子对停在外海的运贝船视若无睹,径自朝着北方岬角单手划桨。海流汹涌,船很难顺利前进。不过,几乎就在天亮的同时,他终于抵达北方岬角。没看到夜宵的人影。该不会是在半路被逮到了吧?宇为子想到这里不免忐忑不安。
北方岬角是岩岸,无法停靠小舟。如果莽撞停靠,恐怕会被浪涛击碎。正当他忙着四处寻找适当地点之际,朝阳已经升起。而夜宵,还没出现。到了早上,岛长他们八成会去网井户检查夜宵是否乖乖死掉了。如果她的脱逃东窗事发,恐怕小命不保。宇为子见夜宵迟迟未现身,直担心她是否被抓到了。如果再继续耗下去,运贝船就会派人到岛上接他,到时宇为子没回大船的事也会露馅。正当他提心吊胆之际,夜宵终于从路兜树丛中现身。夜宵看到宇为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抹去满头大汗。
“太好了。幸好还能再见到你。”
她赤裸的双脚伤痕累累,还流着血,不过成功逃脱的喜悦令她两眼发亮。宇为子伸出右手,但敏捷的夜宵不待回应就已跃入海中,自行游过来,抓住船边。宇为子把她拉上船,小舟登时剧烈摇晃。才刚平稳下来,浑身湿透的夜宵已迅速抓起另一根桨,开始划船。
“你这样穿着湿衣服会冷吧。”
“没关系,我只想尽快离岛。”
“你放心,岛上只有这艘小舟。”
听到宇为子这句话,夜宵总算安心地吐出一大口气,仰望北方岬角。从海上看来,岬角形成险峻峭壁,处处绽放着雪白的铁炮百合。
“真不可思议。我从来不曾从海上看过小岛。原来是这种形状啊,比我想象中还小。”
然后,夜宵直视着宇为子。
“说到这里,你究竟是谁?”
“我叫宇为子。”
“你是从哪儿来的?”
“大和。”
“那是什么地方?”
夜宵不停丢出问题。
“是个很美的地方,不过也有这里没有的毒物。”
听到宇为子的回答,夜宵把脸转向升起的朝阳。她那濡湿美丽的小脸染上橙红,令宇为子目眩神迷地看直了眼。
“有毒啊。没错,有白昼就有黑夜,有阳就有阴。表与里,白与黑。世界必须一分为二。因为,单凭一个生产不出任何东西。唯有二者合一互相衬托,才能产生意义。”
“了不起。这话是听谁说的?”
“加美空大人。虽然最近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不过她跟我说了很多事。她那样过世,实在令人很难过。”
大概是想起往事,泪水滑落夜宵的脸颊。
“加美空大人为何要跳海呢?”
“我想,大概是再也受不了可怕的谎言欺骗吧。”
夜宵说着,脸色一暗。
“这话怎么说?”
“加美空大人的丈夫,叫真人,以前一直告诉我他是我的大哥。可是,直到被黄蜂蜇死之前,据说他才向加美空吐露种种秘密。他说,我是加美空的妹妹与他生的女儿。所以,我是加美空的外甥女,其实应该是‘阳’。可是,真人却向岛长宣称我是他妹妹,也就是第二巫女家诞生的女孩,所以我变成了幽冥巫女。以前,我一直以为成为幽冥巫女是我的宿命,可是听到加美空告诉我这件事后,我忽然再也忍不下去了。你肯救我,我真的好高兴。”
夜宵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宇为子握住夜宵的手。那只手也被泪水沾湿。
“那你的亲生母亲到哪儿去了?”
“我的母亲,名叫波间。她是加美空的妹妹,所以属于阴,是幽冥巫女。可是,她怀了我,所以跟我父亲一起逃走了。听说他俩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划船逃离小岛。可是,我母亲在船上生下我后,就死了。”
“是因为难产?”
“不,好像不是。虽然我父亲没有交代得很清楚,但加美空怀疑,是我父亲杀死了我母亲。父亲为了跟加美空结婚,还有,为了拯救海龟一族,很想带着我回岛上。如果那是真的,冤死的母亲恐怕绝不会饶恕父亲吧。”
“又是一个不饶恕对方的故事。”
宇为子的自言自语,令夜宵不可思议地看着宇为子的脸。
“你也有不可饶恕的事?”
宇为子忙着寻找停在外海的运贝船,没有回答。因为他正在思考,如果娶了夜宵,伊邪那美会有何反应。当她发现宇为子就是伊邪那岐时,夜宵肯定会被杀死。难道就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阻止她吗?
能不能去黄泉比良坂,和伊邪那美当面谈谈呢?可是,变成凡人的自己或许已没有那种能力了。只有凡人才能爱凡人。只有神才能拥有超越的力量。他该如何保护夜宵呢?
宇为子望着夜宵拼命划桨的侧脸,久久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