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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遥远彼方，一小团光晕晃动着徐徐靠近。看样子，生者终于踏进了不该侵入的场所。在生者看来，我与伊邪那美神的身影，似乎只是比流萤更微弱的光，其他的游魂，则融入黑暗中完全看不见。不过，对于有勇气走下地底坟场的凡人来说，或许能感受到挤满死者幽魂、浓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不过话说回来，地盘被人侵犯的伊邪那美神，面对厚颜冒犯的生者，会发多大的脾气呢?我感到很不安。说不定，她会令神殿的天顶塌下把人困在这里。这个有勇气的侵入者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远方，男人的声音响彻四周：
“伊邪那美，如果你在就请你回个话好吗?我是伊邪那岐。”
怎会这样?不是凡人，居然是应该已经死去的伊邪那岐神再次来访。伊邪那美神当下反射性地仰身，仓皇失措。
“伊邪那美，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伊邪那美神的声音细细颤抖。这也难怪。因为将近千年前，在黄泉比良坂被休离、互相用怨言攻击的对象，现在再次出现了。这两位天神，现在终于要面对面了。
神殿里，盈满微暖的光，是粗大的火把散发的火光。隐约照亮地下神殿的是人的磷火，所以是淡蓝色的。手持火把而立的，是个意外年轻的男子。他有着一具肌肉尚未纠结隆起、修长匀称的身材。没有梳角发，只把长发绑成一束用皮绳扎起。右臂套着贝环，身穿白色短衣，腰间插着长剑，但是也有我们岛上渔夫那种大海的气味。
“伊邪那美，我是伊邪那岐。”
“你的长相不一样。”伊邪那美神的声音依然带着颤抖，“我所知道的伊邪那岐神，是个更壮硕、更年长的人。不过，我还是得赞美一声‘呜呼噫唏，彼何好男’。”
自称伊邪那岐神的青年好像笑了一下。蓦地，我发觉他该有左手的地方少了一截。
“伊邪那美不肯现身跟我见面吗?”
年轻男人一脸落寞地说。
“你看不见我?”
伊邪那美神面露惊讶。
“看不见。”
“你真的是伊邪那岐?”
对于这种怀疑的态度，年轻男人是这么回答的：
“是的。我已转生为寿命有限的凡人。再过几十年就会死，到时说不定会来这黄泉国报到。我已主动舍弃天神之身了。”
“为什么?”
“我无法忍受再继续看着妻子死去。所以，我来道歉。”
伊邪那美神对伊邪那岐神这番意外之言长叹一口气。顶着青年外貌的伊邪那岐神，屈膝跪倒在地下神殿冰冷的石板上额头贴地。
“伊邪那美，是我错了。你为了生产送命，我却不懂得体贴，只凭自己一腔悲痛贸然行动，实在是肤浅愚蠢、自以为是的男人。所以，我不做神了。我已不再是神，所以请你别再扼杀我的妻子。不，不只是我的妻子。也请你别再夺走千条人命。”
“那么，我问你，你会放弃建造产房吗?”
“换言之，你是问我还会不会继续迎娶新妻?若是担心这个，我再也不会了。我已转生为十九岁的男子，得到年轻的妻子。为了和她长相厮守，我想向你道歉。”
“你在哪里娶到她的?”
伊邪那美神的话说得很平静。或许是伊邪那岐神转生为年轻男子，令她得以冷静。
“海蛇岛。我娶了岛上的幽冥巫女夜宵。”
怎么会这样。夜宵获救，居然成了伊邪那岐神的妻子。我心里涌起一阵狂喜，但立刻转而担心起伊邪那美神的心情，不由悄悄瞥向她的脸。我的心很乱，自从伊邪那美神说她的痛苦是来自“身为女神”那句话后，我对伊邪那美神比以前更尊敬，也更加同情她。
没想到伊邪那美神是这样说的：
“哦?那倒是奇遇。那个女孩的母亲就在黄泉国，现在负责伺候我。要夺走那孩子的性命，我恐怕也难以下手。”
我还来不及惊慌地替夜宵乞命，伊邪那岐神已开口说：
“伊邪那美，算我求你，请你饶夜宵一命好吗?我已不再是神，变成了肉身凡人，所以请你放过她吧。”
“那么，你能拿出什么，来交换夜宵的命?”
我提心吊胆地听着二人对话。
“我的有限生命不行吗?说到这里，伊邪那美，我很想看看你的模样，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那就请你再次成为男神。”
伊邪那美神用冰冷的声音说。
伊邪那岐神以年轻人特有的灵敏动作四下张望，最后如此高叫：
“火要熄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否则等到四下一片漆黑，现在的我恐怕无法离开这里。伊邪那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那应该就是我死的时候。我不知到时会是什么情况，所以趁现在先向你道别吧。”
就在这时，伊邪那美神走近伊邪那岐神身旁，呼地吐出一口气。女神的一口气，仿佛要吹熄微弱的烛焰，登时令粗大火把的火光熄灭了。温暖的强光骤然消失，感觉上黑暗似乎变得更浓密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伊邪那岐神慌张的声音传来。他自怀中取出打火石之类的东西摩擦，但是少了左掌，似乎很不方便。
过了一会儿，伊邪那岐神用苦恼无助的声音说：
“伊邪那美，我求求你，请你点燃火把好吗?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可以像很久以前看到我的腐尸时那样，折断角发上的梳子梳齿，拿来点火照明呀。”
伊邪那美神用不怀好意的语气调侃他。
“伊邪那美，那种事我已经做不到了。我现在没有角发，况且你也看到了我头上没有插梳子。最重要的是我没有火种。”
伊邪那岐神不悦地说。
“哟，连那点小事都办不到了吗?看样子，你真的变成凡人了。”
伊邪那美神带着叹息的冰冷声音响起。
“是的。求求你，伊邪那美。你如果不帮我点火，现在的我出不去。”
伊邪那岐神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虚弱。漆黑中暗影幢幢，散发出一种足以用刀刃切割的质感。在我们这边，可以看见伊邪那岐神撞上神殿巨柱，慌乱地在地上到处乱爬的模样，可是伊邪那岐神却完全看不见我们的身影。面对伊邪那岐神的惊慌失措，伊邪那美神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呢?我不禁忐忑不安。
“伊邪那美，这是你的报复吗?”
伊邪那岐神怒吼。
“不，这算不上什么报复。黄泉国是阳寿未尽的凡人绝对不可踏入的国度。你已成为凡人，却违背了这个禁令。跟以前一样，你还是这么任性妄为。总是只想到你自己，毫不客气地破坏其他世界的秩序。我身为天神，是在惩罚你这个凡人。”
伊邪那美神如此说道。
这不是报复而是惩罚。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斗胆向伊邪那美神进言：
“伊邪那美大人，伊邪那岐大人已成为凡人，选择了寿命有限的肉身，同时也成了我的女婿。还请您开恩原谅他。”
伊邪那美神低声笑了。
“寿命有限的肉身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男人还不明了。趁此机会，不妨让他好好领教一下。”
可是——我才开口，伊邪那美神就毫不留情地驳回：
“如果你真的这么坚持，那你自己去救他好了。你不是很想模仿女神的工作吗?去呀，你去帮他。”
“我做不到。”我摇头。
“为什么?”伊邪那美神全身染成青色，面目狰狞地逼近我，“你为什么做不到?”
我吓得浑身哆嗦，但还是勉强回答：
“因为我只是一缕幽魂。”
“不准你再模仿神的行为!”
凡人与神不同。神发怒时有多可怕，我这时是深刻体会到了，我只能伏身跪倒。
“伊邪那岐，你想救夜宵，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换吧。”
伊邪那美神用严厉的声音说。夜宵能够保命令我松了一口气，但我也很同情伊邪那岐神的悲惨命运，所以我只能不发一语地垂着头。伊邪那美神是多么残酷的女神啊。然而，伊邪那美神的怒火有多猛，悲愁有多深，或许我还不明白。至于伊邪那岐神，他被黑暗吓得又哭又叫，眼看着越走越往里深入。伊邪那美神也无意救他，只是从容尾随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许多游魂跟着伊邪那岐神，喧嚷着移动。过了一会儿，伊邪那岐神似乎绝望了，在黑暗中跌坐在地。
几天后，伊邪那岐神闯入形成死巷的墓室，终于倒地不起。他在黑暗中兀然瞪大双眼，试图抓住虚空，手却力气用尽垂落地上。几天来没吃没喝，他已快要死了。我想从背后抱紧伊邪那岐神的身体，至少可以让他在断气时不会太痛苦。没想到，令人惊讶的是，从背后支撑我身体的，竟是真人。虽然现在我们既感受不到肉体的重量，也无法互相碰触，只剩下魂魄，但我想起在那艘小舟上我们曾是幸福的。当时我抱着小小的夜宵，真人从后面抱着我们母女。现在，我与真人，不就把这个爱上夜宵的男人，当成亲生孩子悄悄抱在怀里吗?我的脸颊，再次滑过泪水般的冰凉液体。
“真人，你不记得在小舟上的事了?我是波间呀。”
我不假思索地转头说。
“波间。”真人咕哝一声。
“我们就是这样在小舟上度过无数个夜晚。我抱着刚出生的夜宵，而你从我身后抱着我。”
“啊，我想起一点了。你嚷着不安，就这么死去了。那是遥远往昔，甚至像是我出生前的前尘往事。有时我以为那是梦。”
“是你杀了我吧?为什么?”
“不是。”真人低声否认。
啊，真相无从查明。但是，只剩下魂魄的我，竟感到背上传来真人的体温。顿时，本来充斥在我体内犹如冰冷石块的疙瘩，似乎溶解释出了。和伊邪那美神比起来，我终究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试图支撑伊邪那岐神的，不只是我俩。伊邪那岐神置身的墓室，挤满了仍保有生前形貌的幽魂和没有形貌的魂魄，一同守望着伊邪那岐神。
伊邪那美神走出居室，来到濒死的伊邪那岐神面前。
“伊邪那岐，你好像快要断气了呢。我会在这个黄泉国等你。凡是死不瞑目、心有遗憾的人，全都会来到这位于地底的死者之国，到时我们就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伊邪那岐神在黑暗中微微一笑，然后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如此说道：
“亲爱的伊邪那美啊，我毫无遗憾。我接受一切，活得很充实，所以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也见过许多美好的女子，我爱那些女子，也被她们所爱。伊邪那美，我也喜欢过你。想到这下能够经历死亡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与你有相同的经验了。不过话说回来，伊邪那美啊，我爱过的女人有谁在这里吗?想必应该谁也不在吧。没有一个女子是心有不甘、抱憾而终的。”
“那么，我又该怎么说呢?说我是因为抗拒一切吗?我也接受一切却置身此地。难道我就得永远被视为邪秽吗?”
伊邪那美神似乎很愤怒。这时，伊邪那岐神把他那看不见的双眼，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是女神，怎么可能是邪秽。如果过去抗拒了一切，今后只要一一拯救死不瞑目的幽魂就好了。到时想必会从中产生什么吧。”
“伊邪那岐，你太天真了。”伊邪那美神高声大笑，“你用不着敷衍我了。就算我是邪秽之身也无所谓。反正我谁也不救。在这里大家都只能永远死不瞑目地仓皇徘徊。死者的怨言之中能产生什么?请你别说那种孩子气的话了。不过，想必还是必须有人接受邪秽，所以只要在邪秽之中勇往直前，或许可以发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不过，那已经与你无关了。”
“亲爱的伊邪那美，你很坚强。”
伊邪那岐神露出微笑，然后，在叹出一口长气后过世了。他的尸体在黑暗中保留了一会儿，最后如冰雪融化般渐渐消失了。大概是被移往心满意足的死者居住的场所了吧。我们这些幽魂，只能在心中流着流不出的泪水默默叹息。为了那终于消失的威武之神伊邪那岐，同时，也为了深爱伊邪那岐神、展现女神权威的伊邪那美神。他们，终于面临真正的诀别。
好一阵子，伊邪那美神就这么凝望伊邪那岐神消失的那块虚空，最后她低语：
“波间，做今天的工作吧。”
“伊邪那美大人，伊邪那岐大人都已经死了，还要选定千名死者吗?”
我以为已经没那个必要了，结果我这么一问，伊邪那美神竟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赢了伊邪那岐。伊邪那岐败在丧失亲人的痛苦之下。但是，我的规矩不变。我是赋予凡人死亡的女神，所以我要继续工作。”
说着，她像平日一样走向办公房。不知怎的，我却踟蹰不决。伊邪那美神转过身，看着我迟疑的脸。
“波间，你的怨恨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伊邪那美大人，您的怨恨呢?”
“怎么可能消失。讴歌生命美好的人，怎么可能理解被放逐到黄泉国的人作何感想?今后我仍要继续怨尤憎恨、杀尽一切。”
自伊邪那美神的全身，散发出青白色的怒焰。伊邪那美神是在气恼伊邪那岐神变成凡人。察觉到这点的我，当下万分恐惧。伊邪那美神在长年选定死者的过程中，大概已成为真正的女神了。换言之，也就是真正的破坏者。至于破坏之后会有什么再生，在伊邪那岐神已死的现在，或许将成为伊邪那美神的工作。神完全接纳我们的欲望与不洁，背负过去，是永远不变的存在。我打从心底畏惧伊邪那美神，我如此说道：
“伊邪那美大人，今后我仍会追随在您身边效命。”
这，就是伊邪那美神的故事。伊邪那美神至今仍是黄泉国的女神。在伊邪那美神的周遭，恐怕唯有死不瞑目的死者永无止境的呢喃絮语，会不断地累积再累积。但是，那种东西美丽澄澈，缥缈如尘。若问是否如伊邪那岐神临死前所言，从中产生了什么，并没有。同时，伊邪那美神依旧日日选定千名死者。
曾是幽冥巫女的我，有时会觉得，过去我在生者世界无法达成的，如今通过这样伺候伊邪那美神已经达成了。之前我曾说过，唯有伊邪那美神，才是女人中的女人。伊邪那美神遭受的考验，也正是世间女子的遭遇。
颂扬女神吧，我在黑暗的地下神殿中如此暗自呐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