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噫唏,彼何好男 How Comely Now The Man
我在地下神殿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祈求能够除去夜宵的恐惧与她背负的邪秽。可是,我是死人。无能为力的焦急与烦忧,令周遭的黑暗显得更浓。伊邪那美神是对的。要是当初知道会得知夜宵悲惨的命运,我根本不该变成什么黄蜂。
柱子后面,可以看到真人的魂魄伫立。徒具真人外形的虚无魂魄令我悲伤。与其说是悲伤真人不记得自己杀害过我,或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谎言,更让我悲伤的,其实是他让我明白死者的空虚。并且,令我想起难以承受的痛楚。我们的女儿,身为幽冥巫女,还在那座岛上。得知我所诅咒的命运竟由自己的女儿代为承受,叫我如何保持平静。况且,我又听说,那竟是真人为了拯救他的家族,为了与从小两心相许的加美空结婚所造成的。就这样,我的思绪不停打转,最后化为一股怨念。
我的怨恨是死后才产生的,但我压根没想到,死者居然也有负面能力。我就是无法死心。我恨不能叱责真人,为何会变成这种局面。我本以为我很理解伊邪那美神的心情,但真正的怨恨,根本不是这种半吊子的情绪。当我得知真人的背叛后,我才打从心底理解伊邪那美神的心境,也理解了自己何以会身在黄泉国。
今天真人还是一样表情灰败,茫然凝视着黑暗。为何会来到黄泉国,自己是什么人,他大概还不明白吧。徘徊无助的可悲灵魂。未来永世,都只能死不瞑目、含悲莫名的真人。我多少觉得那样的他跟我自己有点像。在我与真人离开海蛇岛时,做梦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命运在等着我们。
“真人,你好。”
我一打招呼,真人瞧也不瞧我便客气回礼。在夜的黑暗中,他正拼命搜寻自己认识的面孔,宛如瑟缩孩童的寂寞眼神游移不定。如果近看,会发现他的眉心有个小伤口。好像是我变成黄蜂蜇出的伤口。我指着他的眉心问:
“你这里是怎么搞的?”
真人赫然一惊,伸指轻触伤痕,满脸困惑地回答: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好像有点肿。应该很痛吧。”
真人用手捂住伤痕试图隐藏。
“我不记得了。”
“不是被黄蜂蜇的吗?”
我犹不死心地追问。真人如果完全想不起现世的事也就算了,但他记得的偏偏是错误记忆,令我很气愤。看来自从我化身黄蜂去了一趟海蛇岛后,好像变成邪恶的灵魂了。
“我不记得了,对不起。”
真人痛苦地撇开脸。真人连自己已成为死人都没发现,也失去了记忆,变成一个软弱的男人。
我独自先死的痛苦;担心你们父女俩,为了离开你们而伤痛的悲哀;独自在无垠黑暗中哭泣,觉得索性毫无感情还好些的绝望。这一切你也该感受看看——我恨不得将所有的怨恨,狠狠砸向真人。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嫌我碍事亲手掐死了我吗?而且,你还将我们的女儿谎称为妹妹,害她变成幽冥巫女。”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拜托你别故作无辜问我是否真的好吗?你喜欢加美空,其实根本就没喜欢过我吧?”
“加美空的确是我的妻子。对不起,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加美空的妹妹呀。我叫作波间。”
“印象中好像是有人叫这个名字,但我记不得了。”
“你和本为幽冥巫女的波间一起逃离小岛,然后你杀了波间,带着你与波间生的夜宵折返岛上,宣称那是你的‘妹妹’。你是个杀人凶手。”
真人双唇颤抖,看着我的双眼。我的眼睛一定也和伊邪那美神一样无神失焦吧。真人仿佛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慌忙垂下眼帘。
“我谁也没杀。我的确带着婴儿一起坐船回到岛上,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说谎。夜宵这个名字就是我俩一起取的。”
只记得对自己有利回忆的真人,仿佛失去自信,用双手蒙住脸庞。这时,地下神殿的柱后,每个阴暗角落都变得更暗,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所有的幽魂,大概都很同情迷失自我的真人,对于我徒有人形的邪恶感到愤怒吧。那种无人能够理解的寂寥,令我深深感到孤独。
“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又问。
“很痛苦。”真人似乎想起死亡的痛苦浑身哆嗦,“脸孔突然肿胀,眼睛也看不见,渐渐无法呼吸。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都很痛苦。”
“活该。”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说着,真人颓然垂落肩膀。
“你还有什么遗憾才会来到这里?”
“我不放心家人。为了在贫瘠的岛上设法活下去,我必须抓很多鱼以便交换白米才行。”
我对自己行为的空虚、丑陋深深叹出一口气。就算要责怪真人,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怪他也没用。那么,我的怨恨又该如何发泄?我只想忘却一切做个游魂。
“波间,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个周身镶着淡蓝光芒的人影靠近。是伊邪那美神出来了。
“是,我在这里。”
真人畏怯地仰望伊邪那美神,试图躲到柱后。他没有肉体,所以无法强硬阻止他。我不再与真人交谈,转而静候伊邪那美神吩咐。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责备真人。”
伊邪那美神平时总是不悦地蹙眉,这时表情更不愉快了。
“波间,最近你有点反常。那个男人根本不记得你了。”
“伊邪那美大人,只要能让真人痛苦就好。谁叫他自己想不起来。”
我流下了眼泪。我觉得透明的脸颊似乎罕有地发烫。我讨厌待在这种犹如地狱的场所。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待在这种鬼地方,我已经受够了。”
说完我才赫然一惊,掌管“这种鬼地方”的女神,正是伊邪那美神。
“对不起。”
我趴伏在地惶恐道歉,但伊邪那美神只是沉着脸,既没有让我起来也没有说话。
“撇开那个不谈,我倒是有事找你商量。”
伊邪那美神起身步向的,是她平时选定死者的办公房。她在御影石做的椅子上落座。
“伊邪那岐好像在不久之前死了。”
我当场哑然。这时我才发觉,笼罩伊邪那美神全身的怒焰,今天看起来好像比较稀薄。不过,伊邪那岐是天神。天神也会完全死亡吗?比方说伊邪那美神,在死去后,现在不就这样掌管着黄泉国,难道伊邪那岐神也来到黄泉国了吗?不对,我曾听说天神死了会去高天原。就这个角度而言,伊邪那美神是个孤独的女神。
“伊邪那岐神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知道。伊邪那岐长年化身为八岐那彦这个凡人的模样。但是听说他被年轻的侍从割喉而死,直到最后都没有复活。苍鹰看到那一幕,据说对杀死他的男人展开报复,之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伊邪那美大人,伊邪那岐大人怎么会死呢?他那个侍从想必特别有法力吧?”
“详情我也不知道。”伊邪那美神支肘托腮倚着椅子扶手,“伊邪那岐或许已经活腻了。因为这些年来,他永无止境地从一个女人换到另一个女人身边,不断生孩子。”
伊邪那美神的表情空虚。换作平时,现在应该开始处理选定死者的工作了,但她今天好像还提不起那个劲,从水井汲取的黑水也依旧装在盘中,放在石头地板上。
不经意间,我察觉一桩可怕的事。我把自己困在对真人的怨恨中,竟然渴望某人死掉。这样岂不是跟伊邪那美神被囚禁在黄泉国时的心情一样吗?怨念真可怕。谁能替我抚平它?我用双臂紧抱自己的身体,为之战栗。
“我想请求您,伊邪那美大人。我虽然死不瞑目,但是请让我变回普通游魂好吗?我想消失在那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度日。我连真人都不想看到。请让我忘记一切,平稳地做个安静的游魂吧。我已受尽痛苦折磨了。”
见我趴伏在她脚边请求,伊邪那美神抬起忧郁的脸。
“波间,你所谓的痛苦是什么?”
“跟伊邪那美大人一样,是怨恨与忧愁。对真人的怨,对女儿命运的忧。我不知道该如何抚平这两种情绪。想必伊邪那美大人也不知道,所以请您把我变回普通的死人吧。我想做个黑暗中的游魂。”
“我还以为波间你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您太高估我了。我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善妒的平庸女子。”
我与伊邪那美神之间陷入一种冰冻的沉默。既然有胆说出这种话,就得有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我趴伏在地,心里暗忖,那个惩罚若是真正的死亡该有多好啊。
“有个加美空,是你那个岛上的白昼巫女的名字吧?”
伊邪那美神说出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名字,我不由得抬头。
“对,加美空是大我一岁的姐姐。加美空怎么了?”
“加美空好像也死了。”
我有点难以置信。我那美丽的姐姐,总是气宇轩昂、威严十足,不论叫她做什么都能表现得出类拔萃的大巫女加美空。也难怪真人会喜欢她,她是岛上最出色的女人。
“她怎么会死?”
“听说是从崖上跳海了。”
我吐出一大口气。
“是我害的。一定是因为我杀了真人,所以她才会不想活了吧。”
“是谁害她变成怎样,这种事多想也没用。”
伊邪那美神一脸厌烦地说。
可是,我很担心。加美空死了,这表示夜宵应该也得死。夜宵会抱着什么想法迎接命运呢?我鼓起勇气,向伊邪那美神问道:
“那么夜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的魂魄好像还没来报到,所以也许她死得心满意足,总之我不清楚。”
我听了总算略感安心。不过,我化身成黄蜂引发的小事,居然酿成轩然大波,改变了全岛居民的命运。因为加美空之所以自杀,八成是真人的猝死令她感到世事无常吧。
“伊邪那美大人,我有事想求您。”
我的请求,令伊邪那美神转过头来。我感到伊邪那美神也流露出失去目的的空虚表情。她断然表明:
“波间,要让你变回普通游魂,绝对办不到。”
“我不是求那个。”
“不然是什么?”
伊邪那美神转身面对我,于是我清清楚楚地说:
“选定千名死者的工作,请交给我负责。”
伊邪那美神的单边脸颊似乎浮起嘲弄的笑。她大概很想说:你只不过是个凡人。
而我又再次请求:
“伊邪那美大人的工作请交给我这个巫女代劳。您放心,做法很简单对吧。只需从地下神殿的水井汲取黑水,洒在地图上。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便可在每日赐死千人。”
区区一个伊邪那美神,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在这神殿,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惩罚足以匹敌看到真人的痛苦。
“你想当神吗,波间?做我的工作,也就等于当神。”
伊邪那美神用冻结如冰的声音说。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我拼命摇头。
“不,我只要当巫女就好。伊邪那美大人,请对波间下达命令吧。伊邪那美大人想必也累了,所以就让波间来决定千名死者吧。最理解伊邪那美大人的就是我,所以这点小小的心愿您应该不会吝于成全吧。”
这是何等不逊的说话态度啊。这是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造反,话刚说完,我的心就吓得缩成一团,但伊邪那美神只是默默倾听。
加美空的死,或许会令夜宵也很快来到这个国度。可是,夜宵也跟真人一样,对我毫无所悉,她将会变成虚无的游魂四处飘荡,令我痛苦。我这一生全都是徒劳。感受到这点,我痛苦难当。
“拜托,我求您。伊邪那美大人,请成全我。”
我在伊邪那美神面前再次伏身行礼。
“好吧,你过来。”
伊邪那美神率先起身,走到地图前面。仆人准备好的黑水碟子,兀然放在地板上。
“来吧,波间。洒下黑水,扼杀一千个凡人吧。”
伊邪那美神说着,把装有黑水的碟子交给我。伊邪那美神与伊邪那岐神之间的战争,衍生出千名凡人的死亡。那纯粹是男人想逃离死之邪秽而结的怨。我想洒水,却怎么都办不到。一想到只要随手一挥就是千人性命,我实在做不到。我的心是多么怯懦啊。
我心一横,索性喝下黑水。但是,只有魂魄的我无法喝水,水滴滴答答地自嘴角滴落,渐渐染黑我的身体。我想起美空罗大人说“因为你是不洁的”的声音,以及被自己的泪水弄脏的裸足。我压根没想过会死。因为我已死过一次。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种痛苦。
“波间,你做不到吧?”
伊邪那美神的声音传来。颓然倒在石头地板上的我,赫然一惊地起身。伊邪那美神就站在我的身边。
“对不起。”
“神才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你是凡人,所以还是会胆怯吧。神与凡人不同。我的痛苦和你的痛苦终究是不同的。”
“那么,伊邪那美大人的痛苦是什么?”
我不逊地问。
“是身为女神。”
伊邪那美神说得明白,然后便命仆人重新去汲取井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把水洒遍各处。虽然伊邪那岐神早已不在人世。
我俯视自己被黑水弄脏的身体。身为女性天神,到底必须背负什么痛苦呢?是因为还留着女人心,却得扮演夺走人命的神吗?抑或,是因为身为夺走人命的神,同时却得以女人的身份产子?我这个凡人的痛苦,和伊邪那美神的痛苦比起来,果然还是有天壤之别,我深深反省自己的混乱心绪,为之沮丧。
我已完全意志消沉。魂魄不会生病,但我开始渴望像真人一样,忘记痛苦,做个游魂。我既没去服侍伊邪那美神,也不再去见真人,只是独自在黑暗的黄泉国四处徘徊。我一心只想融入黑暗之中。
某日,我像往常一样走在黑暗的甬道,忽觉一阵冷风掠过脸颊,我不禁转头。在黄泉国,绝对不会有风。没有什么空气气流,只有污浊的空气在四处沉淀、淤积、凝滞地款款摇曳。可是,我现在却感受到风,觉得极不可思议。
“波间。”
稗田阿礼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礼,你几时回来的?”
稗田阿礼气喘吁吁地匆匆走来。
“波间,你好。我刚刚回来。我在旅行大和国的途中,被人一脚踩死了。蚂蚁的性命,真的很渺小。而且我死了以后,还被人当成男人呢。”
稗田阿礼就算死了还能说话,一定很幸福吧。她看起来气色很好。
“波间,地下神殿有个陌生男人,他该不会就是你丈夫吧?那个人就像海幸彦、山幸彦[日本神话中,山幸彦(火远理命)用猎具与兄长海幸彦(火照命)交换钓具去钓鱼,不慎遗失钓针,在盐椎神的指点下,前往龙宫,与海神之女丰玉姬成婚,得到钓针与潮盈珠、潮干珠,得以制服兄长。——译者注] 一样啊。你还记得吗?火远理命的那首歌。”
稗田阿礼当下就想引吭高歌,但我垂落视线。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一扯到真人,我就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这时稗田阿礼忽然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不得了,这可是大事。我得赶紧报告伊邪那美大人。”
“出了什么事?”我问。
稗田阿礼语出惊人:
“黄泉比良坂的巨岩,正被大批水手搬动。可能很快就会挪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间,所以或许会有人闯进来。”
当初伊邪那岐神分隔这个世界和人世的巨岩,现在居然正被凡人搬动。号称集千人之力也搬不动的巨岩,要怎么移动?我惊愕地说:
“我曾听说,在凡人看来,地下神殿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进来。因为凡人充满好奇心。你猜,那人会是谁?”
阿礼兴高采烈地说。过去来过黄泉国的,据说只有伊邪那岐神一个。可是,伊邪那岐神是男神。凡人无论是谁,都畏惧地下的巨大坟场,只会庆幸已被巨岩堵塞,绝不可能主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