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之时 2
“我当上村长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我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村长这个位子，其实是大家推选我，不得已之下我才当了村长。你的父母是从日本来的，所以才在家里用日语交流，对吧?而你们那边村子的公用语……又是另一门语言吧。”
“对。大家在社区里交谈的时候说的公用语是另一种语言。其实好几种语言大家都在同时用。只不过不管是哪种语言，‘是’和‘否’的表达似乎都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达树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把社区的详细情况告诉眼前这位村长。
村长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达树的担忧。
“你可以放心。我们并不会去袭击你们的社区。现在我们村子才勉勉强强达到了自给自足的阶段，没精力去管外面的事。我只是单纯想了解一下你们那边的情况而已，没有其他意思。”村长说。
进了这个房间之后，达树从村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人情味”。而这种“人情味”是刚才看村长在屋外接见守卫队伍时所没有感受到的。
“您似乎不是日本人，那为什么也会说这门语言呢?”
达树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面对初次见面的一位团体首领，竟然能问出如此失礼的问题，就连达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我想这就是我被选为村长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地球上的时候，我曾是个外交官，去了很多国家。幸运的是我的语言学习能力比较强，比一般人掌握了更多的语言。所以来到这里之后，很多信息自然而然就集中到了我这里。毕竟讨论一件事的时候，还是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比较好。”
说完，村长耸了耸肩。此时的他眯缝着眼睛，与其说是有“人情味”，倒不如说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所以，村长的工作就安排给了我。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领导人的能力，但是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也只好答应。所幸，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协力合作，拼命维持着村子的正常运转。正因如此，我这个村长才顺顺利利地当到了现在。”
达树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村长却对自己的所有事情直言不讳，让人感觉似乎可以问他任何问题。而达树还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村子没有生存危机。那些有危险的动物和植物，我们都已经清楚掌握了其特性。现在只剩下不定期来袭的夜行怪还算有些威胁，但我们也大致把握了它们的出没周期，可以采取措施防御，所以这也不能算是绝对的威胁。不过刚才听说，你们那边已经掌握了夜行怪的习性……”
“是的，刚才我们谈到了这个。”
村长点点头，“这样啊……有威胁的东西还是完全铲除为好。谢谢你提供的宝贵信息。我们会在几天之内派出搜查队去看看。其实我们把村子建在这种地方，也是为了防御夜行怪的袭击，如果威胁能彻底消除，这个村子就可以扩张到外面去。毕竟人口再增加下去，这个岩洞迟早会装不下。”
“是的。”
“托大家的福，村子已经变得越来越好了。”村长显得非常满足，“因为有他们，我这样的人才能继续当这个村长。”
也就是说，除开夜行怪不谈，这个村子整体上还算安宁平静，达树想道。
“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社区了吗?”达树问。
村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对你们的社区毫无了解，而且这边的人都是希望过平静日子的胆小鬼。我们这群人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星球，又在难以想象的恐惧之中生存了下来。正因为我们都很胆小，所以才活到了今天。至于把你放回去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完全无法判断。目前，我们没有一个人去过通路的另一边，因为那边只有恶鬼。就算他们本来是人类，如今在我们眼中也只是一群疯子。如果了解了我们这边的详细情况，那群人并不是没有可能对村子发动袭击。所以保险起见，我们不能放你回去。你还是想一想，今后怎么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下去吧。”
“您多虑了。我们的社区是绝对不可能袭击其他社区的。”
村长悲伤地摇了摇头，“达树，我比你活得更久，学到的东西也比你要多一些。这些东西并不是知识，应该说是经验教训。人类这种生物，有时候就是会做出一些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来。即使自己相信某个行为是做了正确的选择，结果也可能是南辕北辙。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如果放你回去，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臆测，又会招来怎样的悲剧。哪怕有一丝这种可能，我们都必须防患于未然。所以说，我们不能放你回去。”
村长一脸悲伤又满怀歉意地拒绝了达树的请求。
这时，阿正插嘴道：“但是我们一队的人都知道达树是个恶鬼，这样一来大家不是就会想知道通路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吗?村里的人也会对通路另一边感到好奇的。”
村长重重地点了点头。阿正说的的确有道理。执行守卫任务归来的那些人肯定会把达树的事传到村子里去。不，说不定现在村子里的人就已经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个重大新闻了。
“到那时，我会告诉大家，达树说自己是从恶鬼那边逃过来的。从地球‘跳跃’过来的人有少部分落在了通路的另一边，他们为了避开恶鬼，现在正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这番解释仔细琢磨或许有点儿古怪，但大家应该还是能接受。”
“我们的社区也是非常团结的。”达树终于忍不住插了嘴，“虽然不像这边的村子有米可以吃，但是我们会做糯薯泥，大家还会定期出去打猎。我们养茧猫当宠物。而且我们不是住在岩洞之中而是住在兹拉波巴布树搭建的屋子里。我们也有负责做出各种决定的领头人。我们所担心的，只有从门的另一边侵入进来的食人魔而已。”
达树也不太确定把这些东西和盘托出会不会给自己的社区带来什么不利。但是，他不愿意自己社区里的人们继续被当作恶鬼。
“嗯，我懂你的意思。”村长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社区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团结在一起，是因为有食人魔的存在?”
“——嗯?”达树一时没能明白村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是因为门外面有食人魔，社区里的人才能团结一致。而我们村子里的人也时刻防备着随时可能从通路另一边打过来的恶鬼。在这一点上我们双方是一样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真理。要使一个集体中的人团结起来，让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外敌是非常有效的。比如对于我们而言，这个假想敌就是通路另一边的恶鬼。而对于你们而言，假想敌就是我们——所谓的食人魔。
“我们不知道恶鬼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大的本事，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同伴。可是，我们的手上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这样一来，大家能做的就只有加强团结了。我们必须避免内讧，协力合作，互帮互助。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达树，你们的社区其实也对我们的村子有所贡献。”
村长脸上露出了微笑。那笑容中带有一丝自嘲。然而，这番话却让达树无法反驳。
如果……如果阿正来到了自己的社区，自己的同伴是不是也会基于同样的逻辑拒绝放他回家?头领们也会做出与这位村长相同的判断吗?
达树想不出答案，只好沉默。
要让社区里的众人团结起来，真的就只有强行设定一个假想敌吗?
“我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这个村长的位子估计也坐不了太久，下一任村长或许会做出与我不同的判断，到那时可以重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我在任期间，还希望你能配合。”
达树看了一眼阿正，阿正也正一脸抱歉地看着达树，他似乎觉得自己采取的行动在结果上限制了达树的自由，所以有一种罪恶感。
这时，从房间外传来了一个粗犷的男声：“我可以进来吗?”
这是达树能听懂的语言。而一旁的阿正抬起了头，眼中充满期待。
“是我父亲。”阿正说。既然是这样，那达树能听懂他说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噢，请进，阿正也在这里呢。”
村长站起身，朝着门口招了招手。阿正和达树也连忙站了起来。
一个中等身材的黑发男人走了进来。然后，他走到达树面前，把达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对他说道：“听说来了一只恶鬼，我儿子还牵涉其中，我只好过来看看。副村长将事情都大略告诉我了。听说你跟我儿子能够正常交谈的时候我就在猜测你的身份，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所以我现在也是用日语跟你说话。你能听懂我说的什么吧?”
“能听懂。”达树答道。
“说是恶鬼，这脸长得倒是挺清秀的。”
达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村长的挖苦。
“他不是恶鬼。”村长一直望着窗外，并没有把头转过来，“当时有少数地球人落到了通路的另一边，他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这次他在通路附近偶然遭到恶鬼袭击，阿正就把他救了回来——你们两个，我说得没错吧?”
达树和阿正呆呆地张着嘴，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阿正的父亲皱着眉点了点头，然后问村长，“这个村里会说日语的也就三十来号人，那这孩子是不是就交给我来照顾?”
“他是阿正带过来的，所以暂时就交给你吧。而且，阿智，最开始提出假想敌这个说法的本来就是你。我们不能放达树回家，你也有很大的责任。”
达树这才知道阿正的父亲名叫阿智。阿智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那达树是去我们家住吗?”阿正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激动。
“你们两个是不是还要在村务所接受问话?”
“暂时没有什么事了。有需要的话会再叫他们过来的。”
听了村长这句话，达树很是吃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一大群人审问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村长会这么宽宏大量。他隐约察觉到，这个村子的社会构造比想象的还要原始得多。当然，在这一点上其实达树自己的社区也差不多。或许可以把这看作是村子生活平静有序的一个证明。
在阿正父亲的催促下，两人站了起来。达树向着点头的村长深深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村务所。
到了外面。达树又感到了头上的岩石洞顶带来的压迫感。阿智和阿正走在达树的两侧，他们对此似乎毫不在意。达树想，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之后，这种景象大约都看惯了，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这时，阿正指着一个地方对达树说：“就是那里。”
在村务所旁边有一块突出的岩壁，有数根拼接在一起的圆木紧靠在上面，看起来像是什么建筑物的一部分。其中有一处敞开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阿正一家的住处了。既然阿正家离村务所这么近，村长所说的等有事再叫他们过去也就可以理解了。
“刚才我看你很郑重地行了礼，你们那边的人平时都是这样?”阿智问道。
“不是。只是我父亲教导我在长辈面前要低头鞠躬表现出敬意，平时倒不是一直这样。”
“果然是教出来的啊。你父母都是日本人?”
“对。”
听了达树的回答，阿智高兴地点了点头。
进了屋门之后达树发现，这里是岩壁的内部。村里人将天然的洞穴利用起来，并在室内铺上木板，以增加居住舒适度。洞穴一直往内部延伸，又分为了好几个房间，就像是蚂蚁的巢穴似的。看起来，这个空间应该是对洞穴进行长年改造之后的产物。为了采光，岩壁上还开凿了好几个与外部连通充当窗户的洞。
阿智把右手上拿的肉放到里屋，然后对阿正说：“我得出去一趟，他们好像要开个会讨论一下夜行怪的事。这两天你应该都没怎么睡过觉，傍晚之前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不介意的话就让达树在你房间睡吧，等到晚上再向大家介绍他。”说完，他就出了门。
阿智离开后，达树紧绷的神经似乎是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看来他的体力消耗也已经快到极限了。他先前之所以能站这么久，不过是一直在硬撑着而已。毕竟他现在是身处陌生的“异国”，又被一大群陌生人所包围。
“喂，想睡觉的话就到我房间睡。”
听阿正这么一说，达树终于站起了身。他跟在阿正后面顺着一个架在岩石上的梯子爬上去，进入了一个可供五六个人休息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角落有一个凹陷，凹陷里放着一大堆干草。看样子，这就是床了。阿正在这堆干草上面铺了一块很大的布。
“这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阿正看起来有些感动。
“这个是安全起见。”阿正用厚木板把窗口堵住，并告诉达树这是为了防范夜行怪，“毕竟我们可能睡到晚上都没有醒。”
然后，阿正在干草上躺了下来，招呼达树道：“你不用客气。”达树也在干草上躺下，并在心里默默感谢尚未谋面的阿正的母亲。
达树感觉自己似乎闻到了阳光的味道，但很快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到阿正答话的声音，达树醒了过来。
他完全没有做梦，看来的确睡得很熟。
清醒过来之后，达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村子里，正躺在阿正的房间里睡觉。
起身后，他看到房间门口的梯子旁边隐约有灯光。
“还没好吗?”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知道了啦。”阿正答道，然后朝着达树招了招手。
“吃饭了。大家一起吃，你也来。”
这时达树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听到下面传来的波浪声一样的声音，是人群发出来的。
达树跟着阿正下了梯子。
阿正朝着与玄关相反的方向走去，进入了一个大房间。
房间里有十多个人，分别围坐在两张桌子旁吃着饭。两人一进房间，所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了达树。
“哦，终于来了。各位，他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达树，跟我们一样，是个日本人。”坐在左边桌子中央的阿智站起身来，向众人介绍了达树。
达树站直身子，深深鞠了一躬，“请大家多多关照。”
众人纷纷起身，依次到达树面前来打招呼。有人笑着拍他的肩膀，有人则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每个人都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但要一次性全部记住实在不太可能。不过，达树从所有人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此时尚在社区的父母身上，也同样有这种气息。
这群人交流时既使用村子的公用语，同时也会使用达树能听懂的日语。
众人请达树坐下后，阿正也在达树旁边坐了下来。他们眼前放着一大堆食物，而达树发现，这些食物全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赤陶碗里装着一些白色的东西，阿正说，这就是用稻米做成的“米饭”。看到这个，达树又回想起自己进村前看到的田园风景。另外桌上还有某种树果的壳制成的碗，碗里盛着一些汤汁。
“这个叫味噌汤。”阿正说。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是炒肉和炒蔬菜，众人各自从中取食。
看到所有人都在用树枝削成的筷子，达树不禁想，自己和眼前这些人果然是同祖同宗的。对方看到达树熟练使用筷子的模样也很是惊讶，都高兴地用手肘去顶坐在旁边的家人。
这么多人都是一家人?应该是个大家族吧。达树想。
阿智干咳了两声，然后开口了：“达树今后就在这里生活了，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众人纷纷点头。
阿智又对达树说道：“那之后，有几个性子急的家伙立马按照你提供的信息去找夜行怪的老巢了，顺着地形找过去，一直摸到海岸那边。然后他们一脸兴奋地回来，说是真的找到了。你的信息是准确无误的。夜行怪的巢穴里还发现了大量人类的骨头。这一次他们就先撤回来了，不过托他们的福，下次派遣搜查队日期提前了——其实下次派出去的就不是搜查队了，应该说是讨伐队。现在村子的威胁又少了一个，这都得谢谢你啊，达树。”
达树很开心，但他又想，如果能把放自己回去作为褒奖那就更好了。
“这里是三家人一起吃饭。我父亲旁边是我母亲，再旁边是中田一家和吉崎一家。另外还有几个人是单身还没成家的。”阿正小声地这么对达树说道。
这时桌子另一边有人问道：“你见过恶鬼吗?”
达树定睛一看，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女孩，一头长发扎在背后，模样看起来挺机灵。她的眼睛正瞪着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