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时代 1
迈克尔将培养液注入塑胶水田之中。田里的绿色植物已经长得很高，顶端几乎触到了约五米高的天花板。它们的枝丫上垂挂着数不清的青番茄。看样子，还得等上个两百小时这个区域才能够开始收获作业。
邻区的番茄在下次当班的时候应该就能收获了。迈克尔负责的区域能够生产供两千人食用的番茄。
自打记事起，迈克尔每一天都在这宇宙农场的舱室里培育番茄。
田里的培养液灌满后，迈克尔把软管收回墙壁之中，然后走到已进入阶段三的番茄田，开始进行番茄花的授粉作业。
舱室并不太大，只有一百平方米左右。平日，迈克尔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
飞船“诺亚方舟号”内部没有季节变化，在这里经过的时间长度是按地球标准计算，年、月、日、小时这些单位都沿用了下来。
按这个计算方法，迈克尔·沃克的年龄是二十九岁零三个月。
他在这艘飞船上出生，在这艘飞船上长大，也在这艘飞船上工作。
对迈克尔而言，飞船“诺亚方舟号”就是整个世界。他听说，自己的父母和祖先曾在一颗名为“地球”的星球上生活。他在照片或影像中看到过这颗星球，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戴在手上的N-phone的待机画面中设置有地球上的风景。他听说，地球已经毁灭，而现在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正在飞往一颗名为“应许之地”的行星。
同时迈克尔也知道，飞船抵达目的地之时，他早已不在人世。
人的一生毕竟过于短暂。能够活着到达应许之地的是下一代人?又或者是再下一代人?
生于“诺亚方舟号”，死于“诺亚方舟号”，自己的整个世界只有“诺亚方舟号”——这就是迈克尔的一生。在这样的一生中，他将日复一日地在这个舱室里培育那些番茄。
他既不知道这艘飞船是凭借什么原理在宇宙中航行，也不知道船内的各种规则是怎么制订的。目前的制度是以亚当斯总统为核心的政府发布决议，区划长和各厅负责人把决议传达下来，下面的人只要服从就行。
要说迈克尔知道的事情，也只有“怎样高效率地在舱室中生产出更多的番茄”。
这时，迈克尔左腕上的N-phone响了起来。他停下手中的活，开始操作N-phone。
“在忙?”
正如迈克尔所料，对方是在旁边区域培育番茄的斯科特·贝尔。他的脸占满了N-phone的整个屏幕。
“在授粉呢。”
飞船内部没有昆虫。因此，授粉作业需要全人工进行。
“啊，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斯科特和迈克尔同龄，他们又是同时接手了培育番茄的工作，所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没什么。有事找我?”
“亚当斯总统的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想不想去大屏幕那边看?大家都去了。”
迈克尔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也的确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
“我在N-phone上看就行。再说了，演讲的内容大致都能猜到，肯定是公布‘诺亚方舟号’人口超过四万人的消息。”
“应该是吧。”
“然后，就是催我们这些未婚的人赶快结婚，早点生出下一代。演讲还不就是这些东西。”
“没错。”
“我也不是不想生，但是也没人和我生啊。就算有，我积分也不够。”
“嗯……”
将番茄上交之后，会有积分作为报酬充值到N-phone里，用积分可以交换食物或者其他想要的东西。
“说到底都没什么意义。”迈克尔说。
“你那边预计几点结束?”斯科特问。
“十九点。”
“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可以啊，等我把分配的食物取消掉。”
“我会带个有意思的家伙过来。不过也是个男的。”斯科特又补了一句。
十九点二十分的时候迈克尔就到了飞船中央附近的第一饮食广场门口，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左右。这里是所有区域的交叉地带，所以便于等人，坐环线也不需要换乘。从迈克尔的农场过来，十分钟就够了。
而这时一脸贱笑的斯科特已经在饮食广场入口处等着了。他穿着短裤和夏威夷衬衫，显得非常随意。不过迈克尔也差不多——他只是把农场的工作服换成了居家服，所以现在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
这个时间段，饮食广场里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整个广场完全成了一个聊天的场所。其他年龄段的人此时通常都在各自的居住区内和家人在一起。只不过在这宽敞的广场里，长久以来也形成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多人聚会的团体都集中在饮食广场中央;左手边的深处是年轻女性的聚集地;右手边深处灯光频繁闪烁变化的地方看起来没什么人;而类似于迈克尔和斯科特这种男人找男人聊天的群体则扎堆在大门附近的角落。
到二十一点为止，广场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和缓的古典乐。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人要来吗?”
“嗯，看来是迟到了。我们先吃吧。”
斯科特说完，两人就排到了厨房前的队列中。广场中央，一堆像是刚开完工作会议过来的人正聚在一块儿有说有笑。这种场合跟迈克尔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工作地点就只有他一个人。
两人用托盘端着酒和轻食，找了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别看那帮人现在活跃得很，工作的时候多半都是气氛冰冷，屁都不放一个。”斯科特朝那边瞟了一眼，酸溜溜地说，“这副样子就是因为平时压力太大。你可以过去听听，他们聊的话题要多低端有多低端。”
“但是那边年轻女孩挺多的。”
听迈克尔这么说，斯科特又酸溜溜地反驳道：“只可惜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女人，反正我没兴趣。”说着，斯科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最近这儿的人又多了不少啊。”
“嗯，我也有一阵子没来了。”迈克尔说。
大约二十天前，这里发生了一起事件。就在那天的这个时间点，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饮食广场的大门口引爆炸弹自杀了。事件发生后第一饮食广场关闭了三天。除了自杀者以外，还有三个人因爆炸身亡，另有七人重伤。据说自杀的人是Ⅳ区一个负责管理空气调节的年轻人，他利用自己的知识和手上碰巧有的药剂，自制了一个炸弹，引发了此次事件。自杀者这么做的动机始终不明，和他住在一起的父母虽然发现了一封遗书，但上面也只是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这个世界太荒唐了，我要多拉几个人跟我一起死。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那人“估计是疯了”，还有人认为是那人“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不管怎么说，当事人已经死了，真相到底如何也就永远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如果不到饮食广场来，其实也不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实际上迈克尔在今天到这里来之前也把那起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广场的修复已经彻底完成，来来去去的人们看起来也一如往常，仿佛那场惨剧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感觉，我稍微能够理解那个用炸弹自杀的人的心情了。”斯科特嘴里一下子冒出一句让人吃惊的话来。
“啊?”
“他这是得了名叫‘绝望’的不治之症。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这跟他干什么工作毫无关系。我们所有人都一样，都不过是这艘飞船上的一个零件，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艘飞船上，直到死也看不到目的地。我们唯一像是人类的地方，只在于我们必须繁衍子孙，这也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能够踏上‘诺亚方舟号’驶向的那颗星球。换句话说，如果找不到人和你繁衍后代，你就连作为人的价值都没有。我们连人都算不上——不管是你、我，还是那个自杀的，都一样。”斯科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迈克尔表示否认：“倒也不是。只是我比较挑剔，选择的范围比较窄。”
“那你到底喜欢哪种?”
“这个……”
迈克尔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只是曾和她擦肩而过了两次。迈克尔是在乘坐环线时遇到她的，当时她正和朋友们开心地说笑。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那白金色瞳仁的大眼睛让迈克尔印象深刻。之前每次在环线上碰到女孩，她都是在迈克尔面前一闪而过。当然，迈克尔并不知道女孩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出身何处。
“……现在这个生活状态，实在是没有闲心去考虑那些。”迈克尔决定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这件事他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斯科特点点头，似乎终于打算说正题了，“没办法，现在我们忙着伺候番茄，确实没时间考虑那些东西。工作结束之后再回房间打打游戏然后睡觉，这样就已经把每天的时间占满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呢，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我们的工作再优化一下，想办法挤出更多的空闲时间。”
实际上，如今番茄长到天花板那么高，已经是在狭窄空间内对栽培作业进行最大优化的结果了。
“你想，撒激素很花时间的吧?”
斯科特试图求得迈克尔的赞同。他所说的“撒激素”指的就是授粉作业的工序，也就是将激素撒到花上。如果误撒到了番茄的茎上，会导致茎的枯萎。
“是没错。但是在‘诺亚方舟号’上也没办法吧?资料上说地球上是靠熊蜂授粉，但是这艘飞船当初可是禁止携带昆虫进入的。”
“是啊，什么虫都不行。”
“那些培育玉米的人肯定轻松不少，毕竟玉米的花是风媒花。”
“如果不用去撒激素，你想想是不是会省很多事?”
这一点迈克尔也只有点头同意。现在的授粉作业实在是太费事了。
“诺亚方舟号”从地球起航之时，虽然允许乘客携带小动物，但除此以外的一切生物全部被禁止。按理说，本来自然循环就可以产出食物，但人类急着逃离地球，为了将航行中的风险降到最低，才不得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正因如此，那些在地球上不需要人工授粉的虫媒花植物，拿到飞船上培育之后也不得不多上一道工序。
“那是当然。难不成可以代替虫子的纳米机器人问世了?这种东西之前听说开发过几个型号，但用起来不太方便，后来就被淘汰了，现在应该没人用。”
“不，不是纳米机器人。”
据说上一代人曾经在某一时期大力提倡使用虫型纳米机器人授粉，但后来发现这种东西续航时间短，需要经常充电而且故障频发，根本不实用。总之一句话，纳米机器人授粉的效率还不如人工授粉。
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人使用纳米机器人了。
“那你又想到了什么法子——”
反问的话刚说到一半，迈克尔就呆呆地张开嘴僵在那里，连表情都仿佛凝固了。
他不敢相信。
那个女孩竟然出现了。
那个只见过两回面却让迈克尔久久难以忘怀的女孩，现在正从他们餐桌旁边走过。一边走，还一边在和身旁的两个女性朋友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她的身材偏瘦，但举止优雅，看起来就像是漫步于云间的仙女。时不时，她还用手拨动自己那一头长长的白金头发。
“怎么了?”斯科特问了一遍之后发现迈克尔没有反应，于是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迈克尔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一副什么表情，他只感觉自己整张脸的肌肉都舒缓了下来。
斯科特回过头一看，“哦，原来如此——”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来你已经有意中人了啊。”
那个女孩缓缓走向右手边深处的一张桌子。那一片的桌子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坐。
“就是那个身材苗条的长发女孩吧?倒确实挺引人注目的。”
“啊……对……”迈克尔并没有否认。
斯科特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不住地点头，“怪不得不见你去找女朋友，原来你眼光这么高啊。只可惜，人家是坐在那种地方的人……你是没戏喽。”
“嗯?”迈克尔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我没戏了?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也看到了那边的座位平时都没人坐吧?知道为什么吗?那边是兰伯特家族的专用席，能够优哉游哉地坐在那儿，就说明她也是兰伯特家的人。他们家族可是这艘飞船上的大功臣，托了他们的福，我们现在才能坐在这里。”
兰伯特家族。
关于这个家族的事，迈克尔之前也听说过。首任总统弗雷德里克·艾迪森逃离地球的时候，为他提供全面资金援助的就是兰伯特家族之长——格雷厄姆·兰伯特。从“诺亚方舟号”的建造到成员筛选、搭载货物的提供和搬运，都是由兰伯特家族秘密实行的。而作为回报，兰伯特家族的三十五名成员都被安排上了“诺亚方舟号”。
虽然一族之长格雷厄姆·兰伯特已经在这艘世代飞船中寿终正寝，但直至今日，兰伯特家族在船内的势力仍然如日中天。这一家族的后代如今已经开始分散，但无一例外都拥有着区划长以上的地位。
而那个女孩正坐在兰伯特家族专用的席位上有说有笑，看起来非常自在。
“那个地方又没有写‘此处是兰伯特家族专用席’。”
“是没写，但这早都是惯例了。”斯科特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常识。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喂，你别一直盯着她看，小心被当成变态。”
“啊——”
迈克尔急忙低下头。那个女孩刚好是面朝这一边坐着，迈克尔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过去。
要怎样才能认识那个女孩呢?明明对方已经出现在了眼前，迈克尔却没有胆量上前搭讪。哪怕只是搞清楚对方姓甚名谁也好啊。那个女孩好不容易才出现。
迈克尔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女孩，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有任何行动。
“等了很久了?”
听到旁边有人说话，迈克尔终于回过神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亚洲男性站在了他和斯科特中间。
斯科特连忙站了起来。迈克尔也立刻跟着站起了身。
男人三十五岁左右，眼睛小，脸很长。
“这是我朋友迈克尔·沃克，也在培育番茄。”斯科特介绍道，“这位是蓬田先生，在船长室工作。”
一听到对方是在船长室工作，迈克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好。”蓬田伸出手来。迈克尔急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然后和蓬田握了手。
据说斯科特和蓬田两人是在网络游戏中组队时偶然认识的。可是迈克尔很疑惑，他想不出来这两人除了游戏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共通点。
“您在船长室工作……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迈克尔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聊天话题，只好扔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出来。
蓬田挺直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嗯，其实就是帮船长处理一些杂务。比如帮船长安排日程表，或者对各个区划送过来的数据进行分析。船长和副船长不当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可能得干几个人的活。总之并不算轻松。迈克尔……你跟斯科特一样，负责番茄栽培?挺好的，整天都跟绿色植物在一块儿，应该很舒服吧。”
听到对方这么说，迈克尔觉得心情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