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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非洲的后续

  命运在你人生旅途上放置的一切都是机会。

  不管多么困难。

  不管多么讨厌。

  不管多么令人费解。

  不管你对它有何看法。

  全部都是你的机会。

  ──放浪派人士说法

  「我的天啊!他自杀了!」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踉跄着往后退,重重跌进椅子里。阿瑟.芬德利递给他的纸条缓缓飘落地面,其他几人纷纷转过头、坐上自己的位子,有的检视着指甲、扯扯衬衫领口,避免望着他们深受打击的同事。每个人都假装自己有事要忙。

  伊莎贝尔.阿伦德尔躲在会议室半掩的门后,看着自己的爱人平常黑亮的双眼因太过惊愕,无神地瞪着前方,突然之间,他显得好脆弱。他的嘴像是痉挛似的抽动,彷佛正努力要将某个无法消化的东西咀嚼、吞下。她很想立刻冲出去安慰他,问他到底是什么消息让他惊讶成这样。她很想捡起地上的纸条,看看那个自杀的人是谁。但现在理查德的同事都在,她不能这么做,不然他一定会尴尬得不得了。他是个大男人,不管状况多危险,他都不会退缩。只有伊莎贝尔知道他也是有感性的一面,所以她更不能让别人看破这一点。

  波顿有个绰号叫「小恶棍」。许多人认为他粗犷、帅气的外表显示其无畏、不羁的个性,即使现在他明显处于震惊状态,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对自己产生质疑。也许他看起来不如往常那样霸气十足,但茂密的胡髭和叉状的胡子仍令人望之生畏。

  毕竟,要能看穿如此高明的伪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皇家地理学会委员会才刚到齐,主席罗德里克.麦奇生爵士朝一脸痛苦的波顿瞄了一眼,随即做出决定。

  「我们先休息一下。」他喃喃低语。

  波顿站起来,举手表示反对。

  「不用了,先生们。」他声音嘶哑地响应,「你们继续开会吧!当然,原先预定的辩论事到如今非取消不可了。但你们若能给我半小时,也许我可以整理一下笔记,以印度河流域为题,发表一段简短的演讲,以免群众太失望。」

  「你真是敬业,理查德爵士,」委员会之一的詹姆斯.亚力山大爵士说:「但说真的,这消息一定令你大感意外吧?如果你无法──」

  「只要给我三十分钟准备一下就好,毕竟观众是付钱买票才能进来的。」

  「太好了,谢谢你。」

  波顿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他走过门口,反手关上房门,站在伊莎贝尔的面前,身体微微倾斜。

  他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虽然会暗暗惋惜少那么一英寸就能有六英尺高,但看在外人眼里,他开阔的肩膀、宽厚的胸膛、精瘦健壮的身材,以及过人的领袖气质,让波顿看起来宛若巨人,存在感远胜过许多比他高的人。

  他将一头黑色短发往后梳,黝黑的皮肤历尽风霜,因此让他端正的五官反而有些阿拉伯人的味道;他高耸的颧骨两边都有伤疤,右脸上的比较短,左脸上的却又深又长,从左眼皮一路往下延伸。那是他在非洲之角──东非的柏培拉(Berbera)探险时,不幸被锐利的索马里长矛刺伤留下的疤痕。

  但看在伊莎贝尔的眼里,她只觉得那象征着无惧的冒险精神,一点也不可怕。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波顿都符合她对「白马王子」的要求。他非常勇敢、热情又浪漫,和伦敦社交圈里那些保守、冷酷的男士们大不相同。虽然她的父母不认为他是个合适的对象,但伊莎贝尔知道,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他步伐不稳地投入她的怀抱。

  「出了什么事?」她倒抽一口气,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约翰拿枪射杀了自己!」

  「不!」她惊叫。「他死了吗?」

  波顿后退一步,用衣袖擦拭着双眼。「还没。但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伊莎贝尔,我得为演讲做好准备,可以麻烦妳去查查他现在在哪里吗?我一定得去见他。我要和他重修旧好,在还来得及的时──」

  「当然、当然,亲爱的,我马上去打听。不过,你非演讲不可吗?如果宣布取消也不会有人怪你的。」

  「我要演讲。我们待会儿在旅馆碰面吧!」

  「好。」

  她在他的脸颊印上一吻,转身离开,顺着风格高雅的大理石走廊跑了一小段路,又回头望他一眼,然后消失在通往演讲厅的门后。在门被推开又弹回的瞬间,波顿听见演讲厅里群众不耐烦的低语,甚至有人发出抗议的嘘声。他们已经等够久了,他们想要洒狗血的八卦,他们想亲眼看着波顿羞辱曾和他亲如兄弟的约翰.汉宁.史皮克。

  「我去宣布一下。」麦奇生爵士微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转头发现麦奇生已离开委员会,走到他身边。汗珠一颗颗从主席光秃的前额滑下,他细窄的脸既憔悴又苍白。

  「是我错了吗?罗德里克先生?」波顿失魂落魄地问。

  麦奇生爵士皱起眉头。

  「你指得是当约翰.汉宁.史皮克将他的数据呈交皇家地理学会后,你却举证表示尼罗河源头应该是在其上方九十英里处吗?还是说,你指得是你是一名风度翩翩、博学多闻的辩士,而史皮克这人却连话都说不清楚?又或者,你指得是他突然改变心意,决定要抛下你、自己出尽锋头?不,理查德,这不是你的错。」

  波顿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现在是这么说,但先前你却选择支持他。你资助了他第二次的探险,却否决了我的申请案。」

  「因为之前他是对的。虽然他的测量不够精准,甚至做了不少错误的假设以及荒谬的猜想,可是委员会认为他发现的湖的确有可能是尼罗河的源头。很遗憾,但我简单告诉你:理查德,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湖,而你没有。我一直都不喜欢他,总希望上帝赦免他的灵魂,然而,那时幸运之神确实站在他那一方,而不是你。」

  委员会其他的人鱼贯走出会议室,麦奇生爵士站到一旁,看着他们走向演讲厅。

  「对不起,理查德,我得走了。」

  麦奇生爵士跟上同事的队伍。

  「等一下!」波顿边喊边追上他。「我应该一起列席。」

  「不用了。」

  「一定要。」

  「随你,那就跟上来吧!」

  他们走进人山人海的演讲厅,在喝倒采的喧闹中登上舞台。辩论的主持人威廉.赛克斯上校站在主讲台上,一脸不高兴地试图安抚越来越吵、越来越坐立不安的观众。现场来了不少记者,包括似乎想将这条新闻做得越大越好的神秘美国年轻人,亨利.莫顿.史丹利;戴维.李文斯顿医师坐在赛克斯后头,看来十分愤怒。克莱门.马克汉也坐在台上,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波顿在他身后的椅子坐下,从口袋拿出小笔记本和铅笔,开始振笔疾书。

  詹姆斯.亚力山大爵士、阿瑟.芬德利和其他地理学家纷纷在舞台上就座。

  观众大声叫嚣、揶揄他们。

  「总算来了!你们是迷路了吗?」有人喊着讽刺的话语。群众此起彼落出声表示赞同。

  麦奇生爵士在上校耳朵旁嘀咕了两句。赛克斯点点头,走下主讲台,在舞台上找了个位子坐下。

  主席往前站,双手的指关节轻敲主讲台,面无表情地环顾一张张仰望的脸。观众渐渐安静下来,几声零星的咳嗽声后,终于鸦雀无声。

  罗德里克.麦奇生爵士开口:

  「对于延迟了开场,我感到很抱歉。但如果我告诉你们原因,你们一定会原谅我。我们委员会刚才接到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说。

  「──是关于史皮克中尉的不幸消息。我很遗憾,必须向大家宣布,他在濒死边缘。」

  群众爆出讶异又不敢置信的惊呼。

  麦奇生爵士高举双手,大喊着:「请安静!请安静!」

  吵闹逐渐平息。

  「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也很有限,」他继续说:「不久前,史皮克中尉的弟弟请人送了封信给我们。信上说,昨天下午,中尉参加了在尼斯顿公园附近的富乐庄园举行的狩猎聚会,四点左右,当他们正在围捕猎物时,枪支却走火,造成他的头颅严重受伤。」

  「是他自己开枪的吗?」一个声音从演讲厅后方传来。

  「你是想问他是否蓄意对自己开枪吗?我们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证据。」

  「波顿上尉!」另一个声音大喊,「那是你开的枪吗?」

  「胡说八道!」麦奇生爵士震怒地说:「你完全是含血喷人!我不容许别人这样侮辱我的同事!」

  突然之间,观众纷纷提出问题,有许多人毫不留情地指责波顿。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知名的探险家从小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克莱门.马克汉,然后倾身在他耳边讲了两句话。马克汉看了看手上的纸条,便站起来走到麦奇生爵士身边,低声耳语。

  麦奇生爵士点点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他宣布。「你们到巴斯集会所来听理查德.波顿上尉和约翰.史皮克中尉辩论尼罗河的源头。我当然明白,你们都想知道理查德爵士对他战友身上所发生的不幸有何想法。可是大家应该也能理解,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因此,现在他还无法公开发言。但他写了一份简短的声明。我们请克莱门.马克汉先生来为大家朗读。」

  麦奇生爵士离开主讲台,把位置让给马克汉。

  他以平稳又镇定的语气念出波顿的声明:

  「曾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伤重命危。自他从非洲回来,众所皆知,我们之间产生了歧见,但此时此刻,我必须公开表示我对他的人格及冒险精神的推崇,还有我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是多么惋惜和震惊。不管你们信仰的是什么,我都乞求你们为他祈祷。」

  马克汉走回他的位子。

  演讲厅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接下来我们休息三十分钟,」麦奇生爵士宣布。「然后理查德爵士会就印度河流域发表一场演说。同时,我请求你们耐心等待,让我们重新安排今天下午的流程。谢谢大家。」

  他领着台上的探险家和地理学家走出演讲厅,轻声对波顿讲了几句话,众人一同回到会议室。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的脑子失去思考能力,心脏狂跳不已,朝着反方向走。他独自推开一间阅读室的门。还好里头没人。波顿走进去、关上门,背抵住门板。

  他开始啜泣。

  「对不起,我没办法再继续讲下去了……」

  他的音量小得像在耳语。

  他已经讲了二十分钟,但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式地念着笔记。音量不但很小,还不住颤抖。终于,他越念越慢,最后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眼中满是同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提高音量。「今天的辩论取消了。」

  波顿将视线移开,对群众高声的提问和礼貌性的鼓掌充耳不闻,径自离开舞台。他越过芬德利和李文斯顿,快步跑向入口。他跟衣帽室的侍者领回自己的大衣、帽子和手杖,一拿到手就从大门跑出去,从台阶飞奔而下,来到了马路上。

  时间刚过中午,天空中飘着朵朵乌云,天气显然正在变坏,气温也下降了好几度。

  他挥手招来一辆出租马车。

  「上哪儿去?先生?」马夫问。

  「皇家大饭店。」

  「没问题。上来吧!」

  波顿爬进车厢,在木椅上坐下。车厢里的地板上都是雪茄屁股。马车开始在石子路上摇晃着前进。他的感觉已然麻木,他对周遭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试着回想史皮克的模样──那个与他并肩探险、是亲密的同伴而非敌人的年轻中尉。但他的回忆不愿妥协,反而将他带回六年前发生在柏培拉、导致他们决裂的一场袭击。

  柏培拉位于非洲最东岸。一八五五年四月十九日,暴风雨的雷电已在地平线闪了好几天,因为空气中充满水气,有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

  波顿上尉的小队在靠近沙滩、离小镇四分之三英里的山脊岩地上扎营。波顿和赫尔内中尉共享的大帐篷位于中央,索罗杨中尉和史皮克中尉的小帐篷则分别位于左右方,约十二码处。探险队的仪器和补给品堆放在史皮克和其他人之间的空地,紧紧绑上防水油布。

  五十六只骆驼、五匹马和两头骡子全栓在不远处。除了四名英国人外,还有三十八个分别担任向导、保镳、仆人、骆驼夫的当地土著。每个人都佩了枪,全副武装。

  雨季就快来了,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柏培拉成了一座空城。这几天来,他们只遇过一辆阿拉伯式篷车,但当波顿拒绝陪同它一起出城后,篷车也就离开了。从亚丁港出发的补给船随时会到,波顿宁愿继续留在这儿等待。

  眼前的柏培拉一片寂静。

  探险队结束一天活动,已经在休息了。沿岸的索马里土著不相信波顿真是来探险,认为他要不是来阻挠他们获利丰厚的奴隶交易,就是想插手进出口生意。所以几天来不断威胁要攻击他们。因此,除了正常的轮值之外,波顿还加派了三个保镳守夜。

  凌晨两点半,波顿被尖叫和枪声惊醒。

  他睁开眼睛,瞪着帐篷顶。油灯发出的橘光在帐篷油布上微微颤动。

  他坐了起来。

  向导领队艾尔.巴力亚兹冲进帐篷。

  「我们遭到攻击!」他大喊着,黑黑的脸庞上充满疑惑,彷佛连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话。「你的枪!快防守!」他将一把左轮递给波顿。

  波顿掀开棉被站起来,将手枪放在小桌子上,穿好长裤,扣上吊裤带,然后握住那把左轮。

  「又在虚张声势!」他对着已经匆忙起床穿衣、抓起自动手枪的赫尔内说:「他们根本不是真的想打,但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瞧扁了。我们绕到帐篷后面,远离营火,先数一下他们有多少人。有必要的话,对着他们头上方开几枪。他们很快就会撤退。」

  「你说的对。」赫尔内边说边推开大帐篷后方的油布,钻了出去。

  波顿检查着手上的左轮。

  「看在老天的分上!巴力亚兹,你拿一把没子弹的枪给我做什么?去拿我的军刀来!」

  他把手枪插进裤腰,从阿拉伯人的手上抓起他的刀。

  「史皮克!」他大喊:「索罗杨!」

  下一秒钟,帐篷入口的油布被拉开,史皮克踉踉跄跄半闯进来。他个子高瘦,皮肤苍白,有着淡棕色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脸上还有一把蓬松的长胡子。他平常那温和自持的姿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惶恐。

  「他们直接推倒了我的帐篷,我差点就被压死了。要对他们开枪吗?」

  「我想应该要,」波顿终于明白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瞄准一点,大家保护好营地!」

  他们等了一会儿,检查各自的装备,聆听外头的动静。

  有个声音从他们后头传来。「来了很多土著。我们的保镳已经全部逃之夭夭,」刚刚出去探查的赫尔内回报。「我对那群土匪开了两枪,然后就被帐篷绳子绊住。有个体型庞大的索马里人拿着一根好大的棒子挥向我,我对他开了一枪。索罗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受伤,我没办法接近他。」

  突然间,帐篷侧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又传来一声。帐蓬油布受到密集攻击,四面八方不断传来作战的吶喊声。土著犹如黄蜂出巢那样涌向他们。长矛从开口处射进来,锋利的刀刃割穿油布。

  「天啊!」波顿大叫。「我们得杀出一条路到补给品那里,才能拿到更多枪枝。赫尔内,帐篷后头的长钉上有几支备用枪,赶快去拿!」

  「是,长官!」赫尔内朝大帐篷后方跑,但不到两秒他就跑回来大喊,「他们正在攻击帐篷后方。」

  波顿骂了句脏话。

  「如果帐篷倒下,我们就会变成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了。赶快出去!马上出去!」

  他从帐篷前端的油布冲出去。在夜色之中,波顿发现自己已被二十多个索马里土著包围。其他的土著则在营地跑来跑去,忙着牵走骆驼、搬补给品。他大吼一声,往前一跃,开始用手中的军刀刺向那群土匪。

  躺在阴影处的是索罗杨吗?他瞇起眼睛,但还是看不清楚。波顿朝那个倒在地上的躯体前进,杀出一条血路。棍棒重击在他身上,长矛割出一条条血痕,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找到空档,回头看一眼两个同伴的处境,却发现史皮克在帐篷入口处节节败退。他的嘴巴大张,一脸恐惧。

  「不要后退!」波顿大喊:「这样他们会以为我们害怕了!」

  史皮克露出怕得不得了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就在这一刻,在这个战场上,他们的友情画下了句点。约翰.汉宁.史皮克知道,波顿已看穿了自己的胆小和怯懦。

  一根棍棒打中波顿的肩膀,他只能将视线从史皮克身上移开,对着攻击他的土著挥动军刀。他像个木偶一般被推过来推过去。他身后有双手不停在推他的背,他被推得不耐烦,便举起军刀,回头要砍,还好在最后一刻发现那个推他的人是艾尔.巴力亚兹。

  他的军刀停在半空。

  一阵剧痛穿透他的头部。

  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向右侧,瘫倒在岩地上。

  波顿头昏眼花,伸手去摸,有根带刺的长矛穿入他左边脸颊,从右边脸颊穿出,整个刺穿他的脸。好几颗臼齿掉了,他的舌头被割伤,颧骨似乎也骨折了。

  他努力要保持清醒。

  不知是谁正将他拖离战场。

  很快的,他陷入昏迷。

  背对大帐篷入口的史皮克因为被人看穿怯懦,恼羞成怒,大步走进一团混乱之中,举起左轮手枪,抵住那根射伤波顿的长矛主人的胸膛,扣下扳机。

  没想到子弹却卡膛了。

  「混账!」史皮克大骂。

  高大的土著低头望着他,露出微笑,一拳打在史皮克的胸口。

  史皮克双膝跪地,奋力挣扎,却吸不到空气。

  索马里土著弯下腰拉住他的头发,将他往后扯,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直接攻击史皮克两腿间的重要部位。剎那间,他恐惧地想着自己从此将不能人道。还好那名土著只是在检查他是否学阿拉伯人将短刀藏在那儿,并没有真的攻击他。

  史皮克被推成仰躺状,双手很快被绑起,绳索毫不留情地嵌入他的皮肉。接着,土著用力地把他拉起来,强迫他离开已被掠夺一空的营地。

  波顿恢复了知觉,发现艾尔.巴力亚兹正拖着他逃向沙滩。他示意艾尔停下,用肢体语言加上在沙地写字,告诉他去找探险队停在港口的小船,把它驶到附近悬崖底下的缺口。

  艾尔.巴力亚兹点点头,飞快跑走。

  波顿仰躺在沙滩上,望着天空中的银河。

  我要活下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过了一分钟后,他举起手碰碰从右脸颊穿出的长矛尖端。移开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将整根矛顺原路从嘴巴和脸颊退出去。他用力握住木杆,吸一口气,往外一扯──然后又昏了过去。

  那晚被抓之后,约翰.史皮克受尽敌人的奚落与戏弄。他们会故意拿刀在他鼻尖前一、两英寸的地方挥来挥去。他闭眼忍耐、咬紧牙关,随时准备受死。他也不禁在心里想着:不知道理查德.波顿在向皇家地理学会报告这起事件时,会怎样描述他。

  不要后退!这样他们会以为我们害怕了!

  他想起波顿的话,内心彷佛又被刺了一下。如果波顿在正式报告上写下他想逃走,史皮克一辈子就再也不用抬头挺胸地做人了。那个该死的自大狂!

  其中一个土著漫不经心地将手上的长予刺进史皮克的侧身,中尉痛苦地大吼,在长矛再度刺向他肩膀时,他跌落地面。

  「我死定了。」他对自己说。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在长矛刺向他心脏时,他用被绑住的双手去挡。矛尖刺穿他的关节,戳进骨头之中。

  那个索马里土著往后退一步。

  史皮克站直身体,恶狠狠地瞪着他。

  「下地狱吧!」史皮克说:「我才不要死在你这黑鬼手里。」

  土著一跃而上,长矛刺进史皮克的左大腿,他立刻感觉到锋利的刀刃触到他的大腿骨。

  「混蛋!」因为极度震惊,他下意识抓住长矛的木杆,和黑人打成一团。两人都抓紧长矛,互不相让。他想把矛抢过来,但对方却拚命挣扎,死不放手。索马里土著松开左手,从腰带抽出一根棍棒,重击史皮克的右臂。棍棒打在人体上,传出可怕的爆裂声。史皮克放开长矛木杆,双膝跪地,痛苦地大口喘气。

  攻击他的土著丢下他,走开一段距离后又转身朝他跑来,将长矛整个刺入他的右大腿。矛头贯穿肌肉,将他钉在地面。

  史皮克放声尖叫。

  他痛得无法思考,只能靠直觉行动。

  他的意识似乎突然脱离了身体,他看见自己的双手握住长矛木杆,用力将它拉出地面,从他的大腿抽出,然后丢到一旁。接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攻击他的土著,将被绑住的拳头往上一挥,痛击黑人的脸。

  土著被打得往后倒,鲜血从他的鼻子喷出来。他举手摸向自己的脸。

  史皮克半走半跳地远离他,他出窍的灵魂不禁质疑,在伤得这么严重的情况下,自己怎么还有办法站立呢?

  「怎么会不觉得痛?」他沉思着,完全不晓得自己是痛到灵肉分离。

  他赤着脚,一跛一跛走过高低不平的岩地,往下坡去,朝通往沙滩的小径前进。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开始快步跑了起来。身上破烂的衣服在风中飘扬着。

  攻击他的土著一把抓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长矛,站起来追他。土著停下来瞄准,用力掷出长矛,却连碰都没碰到史皮克。他站在原地,没再追来。

  其他的土著纷纷扑向史皮克,但他成功地闪过每个人,拉长了和追兵的距离,在确定他们终于放弃之后,才倒在一块大石头上,用牙齿咬断绑住手腕的绳子。

  因为受到惊吓、失血过多,他已几近昏厥,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赶快找到队友。于是,在太阳露面时,他强迫自己爬起来,一路走到柏培拉。由赫尔内领军的搜救队在那儿发现了他,将他抬到悬崖口的小船上。史皮克身上共有十一个伤口,整整逃了三英里,其中两个伤口更穿透了左右大腿的大肌肉。

  他们将他放在座位上,他抬起头,看到位子对面坐了个人。虽然那人脸上包着血迹斑斑的亚麻绷带,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波顿。

  两人四目相交。

  「我才不是胆小鬼。」史皮克有气无力地说。

  经过那场攻击,他们理当亲如兄弟。两人对外也确实也表现出和乐融融的模样。不到两年,波顿和史皮克又一起出发,前往中非,进行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探险之一:寻找尼罗河的源头。

  他们遇上超乎想象的危险,深入白人从未踏足的土地,数次从死神手上逃脱。波顿甚至发炎感染,一度失明瘫痪;史皮克则因尝试以笔刀夹出飞进耳中的小虫,永远失去一耳的听力。两个人都患过疟疾、痢疾和严重溃疡。

  但他们仍继续坚持着。

  然而,史皮克心中对波顿的不满却日渐高涨。

  他在脑中重新创造只属于自己的柏培拉回忆,在里头植入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当时有颗石头打中了他的膝盖骨,所以他才会退到大帐篷的入口。波顿就刚好在那一刻回过头,清清楚楚看到那颗石头从史皮克的膝盖上弹开,完全明白他的倒退不过是反射动作。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同伴的勇气。

  史皮克知道波顿看见了石头,但他决定忘掉这件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发现,所谓的历史,其实可以任意解读。

  他们来到中部大湖区。

  波顿探索了位于月亮山脉南方、被当地人称为「坦干伊喀湖」的大湖。他在地理书上读过,这个湖可能就是尼罗河的源头,但他病得太重,没有体力前往最北岸,那里是尼罗河源头的可能性最高。

  史皮克丢下陷入高烧、呓语不断的「兄弟」,独自往东北走。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见不到边际的大湖湖岸,也不管当地土著已经为它命名「尼扬札湖」,狂妄地拿英国女王的闺名为它取名「维多利亚湖」。

  他试着环湖一周,却迷了路,继续往北走,却又遇上了湖。但这时他已经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原来的湖,还是另外又冒出一个湖?他草率地随便做了些测量,然后回头找探险队的领袖波顿,自信满满地宣称他靠一己之力找到尼罗河源头。

  他们休养了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一点后,便长途跋涉回到桑给巴尔。波顿心情相当沮丧,责怪着自己为什么要生病,所以只能得到那些不符合他严苛标准的不确定证据。

  较没有科学头脑、个性不谨慎、自我要求也没那么高的约翰.史皮克,抢在波顿之前回到英国,结识了好事之徒罗伦斯.奥芬特。那家伙不但好管闲事,还喜欢装模作样。他居然养了头白豹当宠物!因此应该不难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草包。奥芬特对史皮克的不满火上加油,将之转化成熊熊怒火,煽动他对外宣称他的成功。而对于探险队其实是由波顿领军,他只字不提,只宣称自己解开了百年来地理学上最大的谜团,凭一己之力成功找到尼罗河源头!

  而且,约翰.史皮克对波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会,老友。我会等到你回来,再跟你一起去皇家地理学会。我向你保证,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史皮克才一上岸就驱车前往皇家地理学会,告诉罗德里克.麦奇生爵士,说自己解决了尼罗河源头之谜。

  地理学会起了内哄。部分会员支持波顿,部分支持史皮克。不少挑拨离间的人也来参一脚,于是,本该严肃正经的科学辩论很快就成了以个人恩怨为主的相互攻击──虽说此时人在亚丁港养病的波顿根本不晓得家乡出了大事。

  软弱的史皮克听多了那些奉承话,变得过度自信。他开始批评波顿的为人。就一个认为敌手目睹了自己的怯懦行为的人而言,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波顿收到消息,说他将被封爵,要他立刻动身返回英国,于是他便回去了。但才一上岸就发现自己成了暴风的中心。

  即使在王室的剑刃轻触他左右肩头、授予他「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称号的那一刻,这位举世闻名的探险家脑中想的还是约翰.史皮克。他不禁反复思考着史皮克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接下来几个星期,波顿不停为自己辩护,但不打算对史皮克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然而,人生无常,认真磊落的人不见得永远是赢家。

  事态越来越明显,好狗运的史皮克中尉居然蒙对。尼扬札湖确实可能是尼罗河的源头。

  麦奇生爵士知道史皮克的数据和测量就跟波顿说的一样,是不合格的。事实上,他拿出的数据只是更证明了他的外行,根本不够资格被视为科学证据。但是,不可否认的,在那错误百出的数字和地图里,还是看得出他有可能是对的。这样就够了。于是,皇家地理学会决定拨款让他领队进行第二次的探险。

  约翰.史皮克回到非洲。这一次,他带着一名年轻、忠诚、不带偏见的士兵詹姆斯.格兰特。他们抵达尼扬札湖,却未完成绕湖环行,也没找到尼罗河的流出处,甚至没有做什么正确的测量,反而在回英国后提出另一套新理论。波顿毫不留情地在短时间里指出新理论的破绽,将之攻击得片甲不留。

  此时此刻,两人的当面决斗似乎再也避不掉了。

  爱管闲事的奥芬特兴高采烈地安排好一切。此人突然从大众眼前消失了好一阵子。有谣传说他跑到一家鸦片馆,像个看不见的傀儡师父,躲在后台操控所有人。

  他选了巴斯集会所当决斗场地,将决斗日定为一八六一年九月十六日。为了让波顿点头答应,他到处放话,宣称史皮克表示:「如果波顿敢出现在巴斯的站台上,我就会朝他屁股狠狠踢上一脚!」

  波顿听了十分生气。「好吧!辩就辩!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就来看看最后是谁踢谁的屁股!」

  出租马车在皇家大饭店前停下,波顿将思绪拉回现在。他钻出车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总有一天,他会让罗伦斯.奥芬特付出代价。

  他走进大厅,柜台人员对他挥挥手。伊莎贝尔留了纸条给他。

  他接过纸条,开始读:

  约翰被送往伦敦。我正赶去富乐庄园,我会找出他到底被送到哪儿。

  波顿不悦地抿紧嘴巴。真是个傻女孩!她难道以为史皮克的家人会欢迎她吗?她真的认为他们会告诉她史皮克的状况,或说出他被送到哪儿了吗?虽然他很爱她,但伊莎贝尔的莽撞和粗心往往让他气到跳脚。她笨拙迟钝,动辄闯祸;只懂得朝着目标往前冲,从来不先想想路上会遇到什么麻烦。她总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一点都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

  他简单地写了回条:

  我先回伦敦。妳回来后先付房钱、收拾一下、然后赶上来。

  他抬头看着旅馆的柜台人员。

  「等阿伦德尔小姐回来,请将这个交给她。你有火车时刻表吗?」

  「先生,您要传统铁路或大气铁路?」

  「我要快车。」

  「有的,先生。」

  他接过火车时刻表。离下一班快车的出发时间还有五十分钟,足够他收拾一些随身物品,再赶去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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