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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小巷里的东西

  优生学家以『基因学』(Genetics)称呼他们可怕的实验。这个字是从古希腊文『Genesis』所衍生,代表了『起源』。这是和奥地利神父克雷格.门德尔的理论相呼应。神父!还有谁会比胆敢质疑『创世纪』的神父更加伪君子?

  ──理查德.孟克顿.迈尔尼斯

  前往伦敦的火车平稳且快速。

  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1]设计的大气铁路系统实在太棒了。它使用的是宽轨,轨道中央放置一根直径十五英寸的大铁管;铁管上方有道两英寸宽的缺口,以牛皮制的瓣阀盖住。火车第一节车厢底下吊着一个刚好可以紧紧卡住大铁管的哑铃状活塞,一根扁而薄的铁杆穿过大铁管上方的缺口,将铁杆和车厢连结起来。铁杆上有个小滚轮,可在压开前端的牛皮瓣阀时,同时关上后端、让油流入。火车行驶时,每隔三英里就会有一个中继站,将大铁管里的空气从前端抽掉,再从后方打入。藉由两端气压的不同,火车就能以极快的速度在轨道上奔驰。

  布鲁内尔在创造这套系统时,遇上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牛皮瓣阀全被老鼠吃光了!他去找遗传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帮忙,他为布鲁内尔找到一种特殊的牛。这种牛的皮肤是啮齿动物啃不动的──不但如此,吃了还会中毒暴毙。

  现在大气铁路遍及英国,甚至输出到英国的海外殖民地,尤其是在土地辽阔的印度和南非,效果更是了不得。

  布鲁内尔本来计划将这种方法应用在伦敦的地下铁系统,只可惜,他不幸在两年前过世,延误了整个进度。

  下午六点半,波顿在毛毛雨中回到蒙塔古广场十四号的家。当他拉开铸铁栏杆的小门,踏上前廊,就听到某个报童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史皮克开枪自杀!尼罗河辩论一片混乱!赶快买来读啊!」

  他叹了一口气,等着那名小顽童走近。报童的喊叫略有爱尔兰口音,他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奥斯卡。爱尔兰每隔几年就闹一次饥荒,奥斯卡就是因为粮食短缺才逃到伦敦来的。他听得出来奥斯卡叫得比平常更卖力。对于这点,波顿倒是挺感激的。

  小男孩走近,看到他时开心地露齿一笑。男孩约八岁,个子很矮,身材微胖,一双瞇瞇眼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可惜一口又歪又黄的牙齿破坏了那个笑容。他的头发过长,每天都戴着一顶破烂的帽子,还会细心地在大衣领子的钮扣孔插上一朵花。

  「嗨!上尉!我看您又上了报纸头条了!」

  「不要拿它开玩笑,小调皮,」波顿回答,用几个星期前为报童取的绰号称呼他。「进来我家一下好吗?我有事拜托你。我猜所有的记者都说是我的错吧?」

  奥斯卡站到波顿身边,等着他掏出钥匙开门。

  「我得告诉您,上尉,现在的新闻记者算不错的了。媒体提供我们未受教育者的意见,让我们能与社会无知的那一面保持联系。」

  「『无知』这词用得不错,」波顿表示同意。他打开门招呼男孩进去。「如果巴斯集会所观众的反应是一种指标,我猜稍微有点良心的记者应该会写史皮克举枪自杀,没良心的记者大概就直接写开枪的人是我吧。」

  奥斯卡把怀里的报纸放在门垫上。

  「先生,您又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现在除了当时在场的人之外,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我更努力弥补我们之间的歧见,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要是我早点察觉史皮克心中的邪恶,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呃,邪恶?」小男孩用又高又尖的声音惊呼一声。「那么,您心中又有些什么呢?它们没激励您别耽溺在自责之中吗?」

  「耽溺?」

  「是啊。在责怪自己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世上没有其他人有权力责怪我们。这还不算是耽溺吗?」

  波顿哼了两声,将手杖放进象脚伞筒,把大礼帽放在帽架上,脱下大衣。

  「你真是聪明得不得了啊,小调皮。」

  奥斯卡咯咯笑着。「没错,我实在太聪明了,有时候连我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波顿拿起玄关桌上的小摇铃,通知管家他回来了。

  「但那并非事实,波顿上尉。」小男孩继续说:「您只是要史皮克拿出科学证据证明他的说法,不是吗?」

  「没错。我从未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只是指出他的数据错误百出。但他对我可没那么仁慈。」

  波顿的房东兼管家艾蕾思.安奇尔太太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满头白发、容貌慈祥的安奇尔太太虽然长得胖嘟嘟,却有个坚毅的方正下巴,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希望你刚进门时有记得把鞋子在门垫上抹干净,奥斯卡先生。」

  「从鞋子干不干净就能看得出一个人是不是绅士,安奇尔太太。」小男孩回答。

  「一点也没错。厨房里有我刚烤好的培根鸡蛋派。想不想来一块?」

  「非常想。」

  老太太望着波顿。在波顿点头后,她就转身走回她位于地下室的小王国。

  「您想要我去帮忙打听什么消息?上尉?」奥斯卡问。

  「我想知道史皮克中尉被送到什么地方。我知道他从巴斯被送回伦敦,可是不晓得是在哪家医院。你能帮我打听到吗?」

  「当然!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报童。应该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回来向您报告了。」

  「非常好。阿伦德尔小姐也在打听,不过她恐怕不仅打听不到,还会惹出一堆麻烦。」

  「为什么?上尉?」

  「她直接去找史皮克的家人,要请他们节哀。」

  奥斯卡忍笑忍得脸都要抽筋了。「我的天啊!为了您好,我真心希望史丹利先生没听到这件事。」

  波顿叹了一口气。「哎!我都忘了他的存在了。」

  最近才从美国来到伦敦的亨利.莫顿.史丹利是一名记者。他的背景有些神秘,他微微的韦尔斯腔证明,此人并不如他所宣称,是个纯正的「美国佬」;还有谣传说他连名字都是假的。不管真相为何,他对皇家地理学会出资的几个探险队兴趣浓厚,已在报界掀起不小的波澜。史丹利和李文斯顿医师交上朋友,在尼罗河源头的议题上选择与波顿为敌。他在《帝国》上发表了不少不利波顿的文章,甚至指控波顿那场众所皆知、乔装成回教徒到麦加朝圣的冒险,曾被人撞见他用欧洲人的方式尿尿,因此不得不杀死一个小男孩。但波顿很快就指出,他的乔装、语言技巧和对当地风俗的仔细观察,出神入化到和他一起旅行的朝圣者都认为他是货真价实的阿拉伯人。所以再怎么想都不可能犯下站着尿尿这种基本错误。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杀了人,那他的身分一定会曝光,他早该被处决了。

  史丹利也曾在报纸上诽谤伊莎贝尔,攻击她粗心大意,指责她任性顽固。波顿忍不住想,如今他的事业危在旦夕,伊莎贝尔的个性其实是种阻力,而非助力。不幸的是,史丹利在很久以前就看出这一点,而且将它公诸于世。

  「看起来超好吃的!」奥斯卡大叫。

  安奇尔太太端来摆着一大块派的盘子,递给小男孩。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希望它多少可以填填你那个叫做『胃』的无底洞。」她说。

  「我的品味很单纯,安奇尔太太,」报僮大声回答。「只要是最好的,我都很满意。」

  波顿拍拍小男孩的头。

  「吃完就赶快走,小调皮。等你回来还可以再吃一块。」

  奥斯卡发出满足的叹息,拾起报纸。波顿为他拉开大门,挡住门板,奥斯卡一溜烟儿往外跑。

  他一边关上大门,一边看着房东太太。

  「妳听说了吧?」

  「是的,先生。愿上帝保佑他。您一定很震惊吧?」

  「他恨我入骨。」

  「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我倒是认为他被人利用了。」

  「妳这么说也没错。有记者来找过我吗?」

  「没有,先生。他们大概以为您还在巴斯吧?」

  「很好。如果他们敢来,妳就往他们头上倒脏水好了。安奇尔太太,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奥斯卡回来之前我谁也不想见。」

  「好。我拿点东西给您吃,好吗?」

  波顿爬上楼梯,开始往二楼走。

  「好,谢谢妳。顺便帮我煮壶咖啡可以吗?」

  「当然了,先生。」

  老太太看着他走到楼梯间,右转走进书房,一边紧抿嘴唇。她太清楚波顿的个性了。他的情绪全被她看在眼底。

  「咖啡吗?」她一边下楼走向厨房,一边嘟囔。「以为我猜不到吗?在午夜之前,他至少会喝光一整瓶白兰地。」

  事实上,波顿也真的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他正跷着脚,半躺在壁炉旁舒适柔软的旧单人皮沙发。波顿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拿着一封从唐宁街十号送来的信,上面写着:

  请在回伦敦后立即与首相办公室连络。

  他啜饮一口白兰地,仔细品味着那团火焰从口中滑下胃部的滋味。他很累了,却不想睡,挥之不去的沉重沮丧感压得他浑身无力。

  他把头往后靠,眼睛半闭,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这是他去麦加朝圣的路上向苏斐教派苦修者学来的。视力是主要的感官刺激,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把空间让给其他感官,这么一来,脑中原本看不见、无法释出的想法、意见和洞察力,才会一一浮现。

  他听到木头书架因傍晚气温下降、冷缩热胀发出咯吱声。整个书房里除了他的呼吸声、落地大钟的滴答声之外,那是唯一的声音。然而,虽然门窗紧闭,英国首都的繁华喧闹仍从窗框华丽的两扇大窗溜了进来:走过楼下马路的行人交谈声、二轮车的引擎咆哮声、小贩的叫卖声、机械转椅快速移动的咚咚声、狗儿狂吠、婴儿啼哭、蒸气机嘶嘶作响、马蹄达达达、应召女郎粗俗媚笑。

  他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他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问句:我现在该怎么办?

  有人轻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

  「请进。」

  安奇尔太太端着托盘,上面有个放满肉片、奶酪和一大块面包的盘子,以及茶杯、茶盘、糖罐和一壶咖啡。她穿过书房,将托盘放在波顿沙发旁的小桌上。

  「现在才秋天,居然就已经这么冷了。先生,要我点起壁炉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不过,能请妳帮我写封信吗?」

  「当然。」

  老太太时常为波顿打点一些秘书性质的工作。她绕到三张桌子其中一张坐下,拿出空白信纸放在真皮写字垫上,握住墨水笔。她将笔尖浸入墨水罐,听着波顿的口述,写下:我已回到伦敦家中。等待进一步指示。波顿。

  「找信差马上送到唐宁街十号,谢谢。」

  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来。

  「送到哪儿?」

  「唐宁街十号。马上送。麻烦妳了。」

  「好的,先生。」

  她拿着信离开书房。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在大门口吹了三声响亮的口哨。他知道,三十秒内,会有一只狗──通常是灰色猎犬──跑到他家门口,安奇尔太太会喂牠东西吃,把信放在牠的齿间,告诉牠信要送达的地址。猎犬会摇摇尾巴,表示牠知道了,然后奋力跑向唐宁街。

  这些了不起的狗儿是最近才发展出的通信系统,也是广为英国大众接受的第一样生物改造产品。每只狗在出生时就已熟知方圆五十英里所有地址,能帮助人们在特定区域送信,并懂得在到达收信人的家后大声吠叫、用力抓门,直到有人开门收信。在任务完成后,猎犬会在街上游荡,等待另一个三声口哨召唤。

  传讯鹦鹉则负责另一个通讯系统。牠们会模仿留言人的声音语调,来传达讯息。你只要先到邮局,对着某只鹦鹉说出你想传送的内容、收信人地址和姓名,鹦鹉就会直接飞到那人耳边,复诵一次你刚才说的话。

  但有个问题打从一开始就困扰着优生学家。那就是:不管他们改造出什么,成品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以传讯鹦鹉为例,不知为何,牠们很爱骂脏话,而且一视同仁,骂遍每个牠们遇上的人。于是,这项服务的收信者收到的全是被「加料」过的讯息,参杂许多送信人从没说出口的脏话。科学家想尽了办法,却无法改正这一点。原先的计划是让每户人家配养一只传讯鹦鹉,可是后来大家都受不了牠们不间断地在家里叫骂,所以才由邮局接手,在每个分局里摆个大笼子,饲养这些出口成脏的小鸟。

  而送信猎犬的缺点没那么可怕,但胃口其大无比。虽然牠们依旧保持流线型身材,但在送信之前却非得好好喂牠们吃一顿不可。因此,即使系统是免费的,但时常利用这服务的人却发现,他们花在买狗食上的费用实在是不少。

  波顿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知道他的信已经上路。

  他又啜了一口白兰地,伸手去拿方头雪茄。他对味道呛烈的便宜烟草情有独钟。

  「要去达荷美[2]探险吗?」他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办。现在尼罗河源头的问题已完全失控,虽然再去探测一次就能扫除一切疑惑,不过他很清楚,麦奇生爵士这次不会任命他为探险队的队长。皇家地理学会已经因他和史皮克之间的歧见分成两派,身为主席,麦奇生爵士一定会找一个中立的地理学家担任下次的探险队队长。

  那么,去达荷美如何?波顿一直渴望前往危险的西非黑暗大陆探险,不过,依目前的形势来看,要筹到足够的经费可能相当困难。

  或许他该找私人赞助?不晓得能不能叫出版社先付他一笔钱。

  喔,对,不然他也可以开始写书。他计划了好久,想把阿拉伯巨著《天方夜谭》翻译成英文,也许现在就是进行这充满野心的大作的好时机。至少他应该把讲述印度民间神话的《维克拉姆与吸血鬼》写完,他看著书桌上已完成一半的注释,在心里盘算着。

  写几本书,低调一阵子,等到他的敌人觉得无趣了,他再出来活动。

  也许可以办个婚礼,娶伊莎贝尔?

  波顿看着空玻璃杯,吸了一口雪茄,将烟吹进空杯里。他用牙齿咬住雪茄,伸手去拿水晶酒瓶,倒出更多白兰地。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深信伊莎贝尔.阿伦德尔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可是,在这瞬间,他不确定了。他很肯定自己还爱她,但同时也恨她。他爱她的坚强和踏实,但他恨她的莽撞,总是不先和他商量,就以他的代理人自居,决定许多事情。他爱她能容忍他对异国风情的高度兴趣,但恨她仍坚持信奉上帝。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早就推翻了上帝创造一切的神话,可是她和她的家人就和其他愚民一样,至今仍紧紧抓着《创世纪》不肯放手。

  为了压下越来越强的挫折感,他又倒了另一杯酒。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八点时,有人敲门。安奇尔太太走进来,一脸不赞同地望着已经喝醉的波顿。

  「你叫我煮咖啡,结果你到底喝了没有?」她问。

  「没有。而且我也不打算喝,」他回答。「妳有什么事?」

  「小男孩回来了。」

  「小调皮吗?带他上来。」

  「我认为不妥,先生,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和孩子相处。」

  「去你的,带他上来。」

  「不行。」

  波顿用手一撑,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视线迷蒙。

  「女人,我叫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行,先生。我才不会听一个口齿不清的醉鬼的命令。而且,容我提醒,虽然你是我的雇主,但我是你的房东,只要我觉得必要,随时可以中止我们的契约关系。但我倒可以下去问问那男孩打听到什么,然后将讯息带上来给你。」

  她退回楼梯间,随手关上房门。

  波顿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停下来想了一下,站在书房中央左摇右晃。他环顾墙面上装满地理学、宗教学、语言、异国风情、神秘学和民族学等各式各样书籍的书架;然后望着规规矩矩搁在壁炉上方托架上的剑、壁炉台角落残破的拳击手套,以及烟囱两侧展示柜里的手枪和军刀。他看着墙上的画像,凝视着弟弟爱德华的轮廓。他五年前在锡兰因猎杀大象和佛教村落发生冲突,结果被打个半死,导致脑部受伤。算一算,他待在萨里疗养院也超过三年了。波顿看着他那三张大书桌,桌面被数据、写了一半的书和地图、表格盖满。他看着散置在书房里的纪念品,雕塑和木刻、水烟袋和回教徒祈祷用的小地毯、各式小摆饰,又看着大窗户对面那个通往收藏易容装备小衣帽的房门,最后,他看着外头一片漆黑的玻璃窗,以及自己映在上面的倒影。

  同样的问题再度浮现,他大声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做?」

  门被推开,板着一张脸的安奇尔太太走了进来,冷冰冰地说:「奥斯卡先生要我告诉你,史皮克先生被送到潘佛德私立医院去了。」

  波顿恍惚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转身就要离开。

  「安奇尔太太。」他叫道。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我刚才不该那样说话,」他自责地喃喃说道:「也不该发脾气,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

  她凝视他好一会儿。

  「很好。但你要答应我,得把内心的恶魔赶出这栋房子,听懂没有?不然你就得搬出去,而且永远不能再回来。」

  「懂了。有记得多切一块派请小调皮吃吗?」

  老太太和蔼地笑开。

  「记得。我还给了他一个苹果和几颗奶油糖。」

  「谢谢妳。现在,如妳刚才所说,我要带着我的恶魔出去了。」

  「但可千万不要出去闯祸啊!理查德爵士。」

  「我会尽力自制的,安奇尔太太。」

  她简洁地点了点头,转身下楼。

  波顿思考了好一阵子。时间已经太晚,不适合去医院。明天早上再去吧!如果史皮克撑不过今晚就过世,那就算了。但现在去「食人族俱乐部」可不嫌晚。若能和他放荡不羁的朋友喝两杯,会让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如果他运气够好,也许阿尔吉侬.史文朋也会在。波顿和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相识不久,却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天南地北闲聊的感觉。

  决定之后,他换好衣服,拿起白兰地又喝了一大口。要离开书房时,他听到玻璃窗上传来微微的「叩!叩!叩!」声。他四肢有些迟顿地穿过书房,看到一只五彩缤纷的小鹦鹉停在窗框上。

  他用力将窗子抬起,一团雾顺势飘进房里。小鹦鹉盯着他看。

  「从猪头首相办公室传来的讯息。」牠高喊:「猪脑帕默斯顿子爵要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唐宁街十号开会。请确认是否可以参加,你这屎脸。讯息完毕。」

  波顿那双总紧贴双眼、好像无时无刻都皱着的眉毛突然因惊讶而上扬。首相想要见他?为什么?

  「回复。讯息开始。确认与会。我会准时到达。讯息完毕。去吧!」

  「去你妈!」鹦鹉大喊着,振翅飞向空中。

  波顿关上窗户。

  明早他要去见帕默斯顿子爵了。

  真是意外。

  食人族俱乐部座落在莱斯特广场那家巴多罗尼意大利餐厅的二楼。

  波顿走进俱乐部,发现神秘又忧郁的理查德.蒙克顿.迈尔尼斯、个子矮矮的阿尔吉侬.史文朋、亨利.墨瑞上尉、詹姆斯.杭特医师、爱德华.布拉布鲁克爵士、汤玛士.班狄萧和查尔斯.布莱德列夫都在。真是太好了!这群人肯定能让他精神一振。

  「波顿!」迈尔尼斯一看到他就挥手大喊。「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么?」

  「因为你射中了那个讨厌的史皮克啊!难道开枪的人不是你吗?拜托你不要否认。」

  波顿重重坐进单人沙发椅,点起一根雪茄。

  「开枪的人不是我。」

  「太可惜了!」迈尔尼斯惊呼一声。「我本来还希望你能告诉我们杀人是什么感觉──噢,我是说杀一个白人。」

  「是是,当然!」布莱德列夫插嘴。「你去麦加朝圣的路上杀过阿拉伯小男孩,不是吗?」

  波顿接过亨利.墨瑞递给他的酒。

  「你心里很清楚我没杀什么小男孩,」他咆哮。「那个混账史丹利只会写一堆乱七八糟、没有根据的垃圾!」

  「别这样嘛!理查德,」史文朋兴奋地用高亢的抖音说:「用不着这样排斥。你不觉得谋杀是为了证明自己真正活着所能跨越的最高藩篱之一吗?」

  这位名声响亮的探险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史文朋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四岁。他聪明灵敏、深受长辈喜爱,但毕竟少不经事,容易受骗。

  「胡说八道,阿尔吉侬!别被这些家伙那些似是而非的逻辑误导了。他们堕落到无可救药,尤其是这个迈尔尼斯。」

  「嘿!」班狄萧在房间另一端大声抗议。「史文朋天生就是堕落,不是我们教他的好不好?你不知道他就喜欢痛苦的感觉吗?就像是被鞭子亲吻──咻!」

  史文朋咯咯笑着扭动身体,用手指弹出「啪」一声。一如往常,他的动作迅速、诡异又突兀,简直像个患上亨丁顿舞蹈症的患者似的。

  「没错,我就是萨德侯爵[3]的超级崇拜者。」

  「这种毛病其实满常见的,」波顿评论道:「我去过一家在巴基斯坦卡拉奇的妓院,呃……不过事先声明,我是为了公事才去的──」

  房里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喝起倒采,表示不相信。

  「──我在那儿看到一个被鞭打到昏过去的男人。但结果却是他自己要求的,他爱得不得了。」

  「真是太棒了!」史文朋颤抖着说。

  「如果你热中此道,或许会觉得很棒,」波顿表示同意。「不过,鞭打是一回事,杀人则是另一回事。」

  迈尔尼斯在波顿身边坐下,倾身靠近他。

  「不过呢,我说理查德啊!」他喃喃地问,「你难道不曾想象谋杀一个人之后那种自由的感觉是什么滋味吗?毕竟这是世上最大的禁忌,不是吗?打破那个禁忌后,就再也不用接受文明的束缚了。」

  「我对非法的禁忌欢愉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反抗文明的强制与压抑,」波顿说:「话说回来,我确实同意太过拘谨的英国女人需要好好解放一下。然而,即便我对英国社会和文化限制有再多不满,谋杀却是比这些都严重的道德问题。」

  史文朋开心地尖叫。「好好解放一下!喔!说得真好,理查德。」

  迈尔尼斯点点头。「禁忌欢愉和强制压抑。的确,受到束缚的欢愉,众所认同的压抑。那我想问你,你认为的自由又如何?」

  「我不知道,」波顿回答:「人不能将『自由』这么无限上纲吧?」

  「为什么不能?看看大自然!看看动物的牙齿和爪子沾染的鲜血。当一只动物杀死另一只动物时,牠会有罪恶感吗?不会!只要下次有机会,牠肯定会照样去杀戮。就像萨德侯爵所说:『你们可知道?自然界没有二心,不会有一派成天谴责另一派所做的事。』」

  波顿举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达尔文确实向大家展示了自然界残酷且毫无同情心的进化过程,但你似乎忘了,迈尔尼斯,多数有能力猎杀的动物,往往也是其他动物的猎物,就像文明国家的谋杀犯,最后也会因自己犯下的罪行而被吊死。」

  「所以你是说,我们先天受制于无法挣脱的大自然法则吗?不管是在演化的哪一阶段,这个法则都比当代文化更强大──是这样吗?」

  詹姆斯.杭特医师走过来加入布莱德列夫和布拉布鲁克爵士的话题,停下来帮波顿又倒了一杯酒。

  「是,我真心相信有这种法则存在。我认为,对我来说印度教里的因果报应比天主教那荒谬的原罪理论更有吸引力。」

  「伊莎贝尔还好吗?」班狄萧走过来加入他们。

  波顿故意不去理会这个嘲讽的问题,继续说:「至少,针对我们做出的行为和内心真正的想法,因果论提供了一种平衡;又或者,你也可以说那是一种处罚与奖励;不只是一昧地拿出生就被加在身上的原罪,或是违反人所规定的道德规范,以此惩罚我们。因果报应是大自然的运行,原罪不过是尚未被证明存在的上帝给我们的欲加之罪。」

  「天啊!史丹利在报导中指控你是异教徒,原来是真的!」班狄萧嘲讽他。「波顿加入了达尔文的行列,说世上没有上帝!」

  「事实上达尔文从来没有这么说过。那是其他人读了《物种源始》后强加在他身上的。」

  「萨德侯爵也说过:『上帝并不存在。大自然只满足她自己,根本不需要创造者。』」史文朋表示。

  「虽然他大多数的作品我都觉得可笑,」波顿做出评论。「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对宗教学研究得越深入,就越相信人们崇拜的不是神,而是自己。」

  接着,他念出自己发表过的诗:

  人类崇拜自己:他的神其实是人;

  是建立理想偶像的挣扎人心,

  他想找的其实是完美的自己。

  迈尔尼斯吸了一大口雪茄,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缓缓飘向空中。烟圈慢慢消失后,他说:「可是理查德,你说的这个因果报应,指的是在自然过程中,谋杀犯到最后必定会遭受某种形式的惩罚。那么人类的审判呢?如果他被处以死刑,这样也算是自然过程之一吗?」

  「我们也算是自然物种,不是吗?」

  「嗯……」班狄萧插嘴。「不过,我有时会怀疑史文朋是不是。」

  波顿心想,他会这么说也不算不合理,史文朋看起来的确不大自然。他身高只有五英尺二英寸,袖珍到了极点;他的四肢细小,削肩,长长脖子上长了一颗非常大的头;一头乱发竖起,比红萝卜还红。史文朋的嘴唇很薄,相当女性化,灰绿色的眼睛又圆又大,时常露出一副睡眼惺忪的迷惘神情。

  没什么人能比阿尔吉侬.查尔斯.史文朋更像诗人。

  「暂且不谈这点,」班狄萧说:「要是谋杀犯逃过了法律制裁呢?」

  「那么他可能会受到罪恶感的折磨,」波顿说:「虽不明显,但无法避免的人性堕落。逐渐丧失心智,也许到最后就发疯了,或精神崩溃。」

  「也有可能……」史文朋补充:「谋杀者会跟其他罪犯混在一起,到最后无法避免地成为被谋杀的对象。」

  「说得好!」波顿表示同意。

  「很有趣的想法,」迈尔尼斯一边思索,一边做出评论,「但我认为,我们都知道会犯下谋杀案的,要嘛是一时被情绪冲昏头,要嘛是本来就有点……呃,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呢……精神状态已经有点问题。那么,如果犯下谋杀案的是个工于心计的聪明人,他杀人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出于对科学的好奇,这样又如何?如果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跨越社会设下的最高藩篱,所以才杀人呢?」

  「很无聊的动机。」波顿问。

  「你错了,小朋友,」迈尔尼斯大声反驳。「他这动机才伟大呢!你想想,这人居然肯冒着牺牲自己永恒灵魂的风险,只为实验科学理论而杀人。」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在最后关头醒悟,在真正动手前想通,」波顿口齿有些不清地说:「一旦你跨过那道栅栏,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话说回来,他是基于自己所定义的行为标准来做决定,和文明社会或永恒灵魂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是个聪明人的话。」

  「真奇怪,」一直静静旁听的亨利.墨瑞突然发言。「我还以为你会是我们之中最可能进行这实验的人呢!」

  「别把我在坊间的风评当真啊。」

  「是吗?我还满喜欢朋友之中有名恶棍的。」史文朋露齿微笑。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看着这个非常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年轻诗人,思考着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不闯祸。

  波顿本身并非放浪派,但他们视他为荣誉会员,喜欢他对异国文化丰富的知识。在听他的故事时,总感叹他们原先认为令人窒息的文明,在一个没有文明的地方竟如此重要。而他,则喜欢和他们一起喝酒,唇枪舌剑地辩论。尤其是今晚,他需要让自己的脑袋想点别的,才能在从巴斯返回伦敦后越来越消沉的意识中喘口气。

  然而,到了凌晨一点,他又开始觉得沮丧。酒精和体力不支让情况更为雪上加霜,因此他向朋友道别,离开俱乐部。

  这个夜晚真冷,不过才九月,实在冷到不合理。湿湿的地面微微反射水光。每盏街灯发出的金光各自形成光圈。波顿一手拉紧厚重的大衣,一手挥动手杖。他脚步蹒跚地穿过还未入睡的伦敦,徒步回家。

  一辆二轮车经过他身边。两年前,这些由蒸气机推动的单人用交通工具开始在街头出现。它的前轮几乎和成人一样高,但后轮直径却只有十八英寸。如此怪异的设计让它获得「大轮小轮车(velocipede)」的昵称。

  骑车的人高高坐在皮鞍上,握住前轮的把手,双脚垂下来搁在两侧脚蹬,小心地让大腿和下方由车轴左侧齿轮推动的活塞机械臂保持距离。引擎很小,像个小箱子似的挂在皮鞍后的车架下方,小小的煤炉在它下面,煤炉底下则是煤桶。它们在大轮子后侧上缘排列成拱形。除了提供动力,也充当车子的主要重心,再加上放置在引擎内部的陀螺仪,使得这辆外表很丑的车子几乎不可能翻倒。

  大轮小轮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超高的效率。它可以在一小时内跑二十一英里,却只需要拳头那么大的煤炭。煤炉可容纳四块煤炭,煤桶也可以放四块,所以它最远可跑一百六十英里,最长可撑二十个小时,才需要再加煤。除了骑在车上会剧烈震动之外,这辆车最大的缺点,便是皮鞍后那两根不断冒烟的细烟囱喷出的有害物质,这让本来已经很糟糕的伦敦空气更加恶化。然而,由于诺福克海岸的汉诸罗罕镇发生恐怖的洪水,死了好几个人,飞艇发展计划最后只能放弃,这广受欢迎的大轮小轮车至少让社会大众对被批评了好久的「科技研究院工程部」再度恢复信心。

  波顿目送着大轮小轮车,直到它被浓雾隐没、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在非洲的这几年,伦敦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如今,到处都是新型机械和被创造出来的新品种动物。科技研究院底下的两个主要分支──工程部和优生学部对放浪派的反对置若罔闻,不断创造、发展出各式各样新产品,认为放浪派坚持的「艺术、美感及高尚的心灵,远比物质进步更重要」之说法,根本是无稽之谈。

  问题在于,放浪派人士除了发表反对科技研究院的声明外,对于他们想传达的理念却说得不清不楚。因为此时的放浪派已经分裂,一派是强烈反对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初心放浪派」。如前拉斐尔兄弟会;另一派却热中黑魔法、反政府、沉溺性爱、嗑药胡闹、不守规矩等等,被称为「浪子派」。他们将胡作非为合理化,说成「超越人类现有的状态」,而且势力越来越大。不过,多数放浪派人士的态度其实都和理查德.蒙克顿.迈尔尼斯差不多,既不像前者那样不切实际,也不如后者过得那么放纵,处处引人非议。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无法决定自己算是哪个阵营。虽然他在英国出生,可是从来不觉得这里是他的家,他猜这种心情和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全欧洲搬来搬去的童年经验有关。因此,在他从尼罗河探险回来后,有些惊讶地发现,英国纷扰的社会现状反而让他觉得如鱼得水。在首都伦敦,各种事物快速改变的感觉比任何一处都深刻。多数人可能会因此产生无所适从的惶恐,但波顿本来就认为自己是个随时都能改变的过客,所以他反而和剧烈变动的文化产生了共鸣。

  他继续往前走,渐渐发现似乎有「哒哒哒」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然后意识到那个声音从他离开俱乐部后就一直存在。他抬头往上看,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边走边仔细聆听。没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有人在跟踪他吗?他回过头,却没看到有人跟在后面。他继续走,突然有个警察注意到这名显然喝得烂醉的独行男子,开始跟着他。他跟了五分钟左右,逐渐靠近,但在两人距离近到可以看到彼此时,他注意到波顿属于上流社会的穿著,犹豫了一会儿便停下脚步,放弃追踪。

  波顿穿过查令十字路,转进一条阴暗的街道。他踢到一个被丢在那里的玻璃瓶,它转了几圈后「锵」一声掉进水沟。他头顶传来很大的翅膀拍动声,波顿抬起头,正好看到优生学家创造出的巨大天鹅在浓雾中拖着一个箱篮从他头上飞过。牠越过屋顶之前,波顿看到一张模糊且苍白的男人脸庞从箱篮边缘往下看。波顿隐约听到他在大叫,但不管他在叫什么,声音全被充满水气的浓雾给吞没。

  史皮克和格兰特去年就曾利用这种交通方式沿旧路前往尼扬札湖。波顿的探险队花在路上的时间不知道比他们多了几百倍。他们选在大湖南边一百五十英里外的小镇卡里扎营。而约翰.史皮克的个性却让他在此地犯下致命错误。他没能好好保卫他的鸟,牠们全成了狮口里的大餐。失去鸟儿的史皮克因此无法绕湖一周,也无法确定它真的是尼罗河的源头,更无法证明他是对的,波顿是错的。

  有个男人拖着脚步从不远前方的大门阴影处走出来。他穿着帆布长裤、铁锈色的背心,戴着一顶布帽,衣饰看起来相当廉价。他脸上泛着长时间近距离被火光照耀的红色,手臂肌肉则因不断重复铲煤而异常发达。

  「嘿!让我帮你一点忙吧,朋友,」他咆哮着。「我可以替你分担口袋里那些零钱,免得铜板的重量拉掉了你的裤子。」

  波顿冷冷地看着他。

  男人被吓得直往后退,一不小心脚跟撞上台阶,不由自主重重坐下。

  「对不起,朋友,」他嘟囔着。「我认错人了,真的认错了!」

  波顿轻蔑地嗤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接下来是数条暗暗脏脏又危险的窄巷,是从伦敦东区一直延伸到巿中心的贫民区。肮脏的房屋紧挨着彼此,上头嵌了一扇扇模样悲惨的窗户。波顿可以听到模糊的声音从某些窗户传出,有时是怒吼、尖叫和啜泣声,但更多时候只是一片令人无助的寂静。

  他突然心生感慨。伦敦巿的最深处和非洲最人迹罕至的丛林是何等相似啊!

  他在十字路口左转,绊了一跤,差点跌倒,小腿骨撞到一个废弃的木箱。他的长裤被凸出的铁钉勾住,撕出一道长长的开口。他咒骂了两句,生气地将箱子踢到一旁。有只老鼠受到惊吓,沿着人行道旁吱吱窜逃。

  波顿靠在路灯杆子上揉揉眼睛。白兰地的辛辣在他的喉咙后方燃烧,害他觉得不大舒服。他发现杆子上贴了一张告示,便凑过去读。上面写着:

  工作能锻炼你的灵魂,

  工作能发展你的人格,

  工作能强健你的心灵,

  不要让机器替你工作!

  他用手一推,远离路灯,沿着小巷来到另一个街口。他不确定自己在哪里,但他知道回家的方向应该是这个没错。小巷尽头是一条又长又直的小路,磨得发亮的鹅卵石反射头顶上唯一一盏路灯的寒光;路旁全是又高又平的红砖墙,他一眼就认出这些是仓库的侧面。波顿望向小路的出口,那看起来应该是条主要干道吧?他隐约能看到马路那头有家商店,好像是家肉店,就在他试着想读招牌上的字时,一辆大轮小轮车呼啸而过,留下一团久久不散的黑烟,遮蔽整块招牌。

  波顿继续走,小心地避开地上气味刺鼻的尿液。他的鞋子踩在泥泞里,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叽啪叽」的噪音。

  一只清道蟹爬到商店前面,八只肥厚的机械脚贴着路面移动,腹部二十四只小脚则不停地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捡拾鹅卵石上的垃圾,丢进它胃部的火炉,烧成灰烬。

  螃蟹锵当锵当爬过小路尽头,边爬边发出警铃声。几分钟后,它从后方两根朝向地面的烟管喷射出热腾腾的干净蒸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声。

  当这只自动化清扫机离开他视线,一团大的惊人的白烟却突然涌进小路。波顿停下脚步,蹒跚后退,等着白烟散去。没想到它却像浪潮似地翻腾着向他涌来,细长的烟雾回旋盘绕,在冷却的过程中持续停留在空中,总不散去。

  他感到有人走进小路,白色的烟雾里映出一道角度诡异的影子,慢慢浮出一个细长如鬼魅、被白烟扭曲的可怕黑影;几道突然出现的闪光射穿翻腾滚动的白雾,犹如小型暴风雨。波顿等着那身影缩小,缩回主人的身上,等着那人从白烟中现身。

  但它没有缩小。

  它不是影子。

  很可能那根本不是人。

  烟雾从中间分开,一道奇怪的幽魂跳出来。它的腿就像嘉年华里踩高跷的人,非常非常长;一件漆黑长斗蓬在它曲起的肩膀上飘动,它的身体和头部不断闪烁亮光。

  波顿急忙向后退,直到背抵到墙壁才停住。他迅速眨着眼,舔着自己的嘴唇。

  这东西是人吗?它黑又亮的头非常大,顶部却环绕了一圈蓝色火焰;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白牙在没有嘴唇的口中闪着寒光。

  它往前跨了一大步,弯下腰,爪子似的双手弯曲。波顿对它的第一印象没错,它确实是踩在两英尺高的高跷上。

  满是白色鳞片的外衣紧紧覆盖住它瘦长的身驱,在仅有的一盏街灯下闪烁发光;它的胸部有个圆碟形的强光,不停爆出火花和闪电,缠绕它长长的四肢。

  「波顿!」幽魂以嘶哑的声音喊住他。「该死的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

  幽魂突然扑向他,扬起一只手,用力打了他右脸一耳光。波顿被打得倒退好几步,帽子掉进泥坑,连手杖都掉了。

  「我告诉过你别多管闲事!」它发出愤怒的控诉。「你却不听!」

  在这个瞬间,波顿的酒意全消。

  它的手指戳进他发中紧紧抓住,将他的头往上提。他感到一股极为强大的电力窜过全身,双手双脚立刻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

  那双红眼与他对视。

  「我不会再警告你第三次,别来烦我!」

  「什──什么?」波顿拚命想呼吸。

  「别再来插手!那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件事?」

  「别装蒜了!我不想杀你,但我发誓,如果你再来妨碍我,我一定会折断你的脖子。」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波顿抗议。

  他的脑袋晃得很厉害,牙齿也咯咯响不停。

  「我是要说,你居然联合别人对付我!你该做的不是这件事!你有别的使命,懂不懂?」

  它举起手臂,压向波顿的脸。

  「我问你懂不懂?」

  「不懂!」

  「那我就再说一遍。」那只踩在高跷上的怪物咆哮着,它拖着波顿的手臂将他甩向墙壁,然后一拳打向他的嘴。

  「去做──」

  又一拳。

  「──你该──」

  再一拳。

  「──做的事!」

  波顿背靠砖墙,无力地往下滑,即使嘴角裂开,他仍不认输地低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该做什么?」

  怪物用插在他发中的手指用力把他的身体往上提,直到两人四目相对。怪物的眼睛燃烧着红色光芒,波顿瞬间明白,这个攻击他的人显然已陷入疯狂。

  环绕在它头上的蓝色火焰跳跃,烧焦了波顿的眉毛,烫伤波顿的皮肤。

  「你应该娶伊莎贝尔,出任英国外交使节,他妈的在那些国家之间来去。你应该在和史皮克辩论尼罗河源头、然后他受不了压力、吞枪自杀死亡后三年达到事业顶峰。你应该要写几本书,然后过世。」

  波顿用力以脚跟紧抵住砖墙。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他努力振作,大声地质问。「辩论取消了,史皮克昨天射伤自己,但他还没死!」

  怪物吃惊地睁大眼睛。

  「不!」它不敢置信似的喃喃自语。「不!」

  它咬着牙,口齿不清地咆哮。「我是个历史学家!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是一八六四,不是一八六一。我很清楚──」

  它削瘦、可怕的面容闪过困惑的表情。

  「去他的!为什么非得弄得这么复杂?」它小声地自言自语。「不如干脆杀了你?但是,不过死了一个人就造成这么大的变动──」

  波顿感到它的手指松开,连忙抓紧这个机会。他猛地将头甩开,用肩膀撞向它的腹部,然后马上躲往一旁。

  怪物摇摇晃晃倒向对面的墙,伸出手撑墙保持平衡,它一稳住身体便恶狠狠地瞪向波顿。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瞪着对方。

  「听好了,你这个混蛋!」怪物发怒了。「为了你好,下次你看到我时最好不要靠近我。」

  「我根本不认识你!」波顿反驳。「而且──相信我,如果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我一点也不遗憾。」

  怪物的胸膛爆出几道闪电,落向地面。这名踩高跷的男人发出一声痛苦吼叫。

  它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波顿看到它流露出一瞬间的理性。它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波顿,低喃着说:「讽刺的是,我已经快没时间,你却偏偏一直来碍事,让情况变得更糟。」

  「什么情况?你说清楚!」波顿也生气了。

  那只瘦长的可怕怪物往前跨出一步,瞳孔缩成针一样小。

  「波顿,娶那个贱女人,快快安顿下来。去裴南多岛、去巴西、去大马士革或者随便什么他们派你去的鸟不生蛋的国家担任外交官。写完那些该死的书。然后──最重要的是──别来烦我!你听懂没有?他妈的,别来烦我!」

  它蹲低姿态,瞪着他,然后突然站直双腿,笔直弹向空中。

  波顿猛地抬头往上看。攻击他的怪物在飞过仓库屋顶后继续上升,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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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ambard Kingdom Brunel(1806-1859),英国工程师,推动许多革命性的运输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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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homey。西非贝宁(Benin)人民共和国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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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 Sade。十八世纪以描写色情、虐待闻名的法国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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