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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池塘里的猪

  政府是帝国的脑子。

  科技人员是帝国的肌肉。

  放浪派是帝国的想象力。

  而我在上帝的帮助下,必将成为帝国的良心。

  ──艾伯特国王陛下

  星期三清晨,大雾仍未散去,依旧不见天日。直到接近傍晚,浓雾逐渐变薄,让一丝丝阳光能找到空隙钻进来。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花了一整晚仔细研读崔奥斯督察借给他的档案。他发现,他和督察都忘了讨论一个重点:所有目击者都说弹簧腿杰克约四十一、二岁,连那些将它视为鬼魅、吓得半死的证人也这么说。可是,距离它初次犯案已经过了二十年。如果弹簧腿杰克在侵犯玛莉.史蒂文森时是四十多岁,那么现在应该差不多有六十五岁了。然而,前天晚上波顿见到的那张脸(虽然表情既疯狂又痛苦),却绝对不是一张老人的脸。

  他忍不住越来越觉得崔奥斯督察的推论可能是对的。也许,弹簧腿杰克不只一人,说不定还跨越了世代。

  波顿一如往常睡得很浅,做了很多梦,很早就醒来,在吃早餐已先写作三小时。

  剩下的早晨时光,他将书房和四楼图书室的灯都点上,搬了好多书下楼,想找找看有没有记载跟攻击他的东西类似的神秘人物。

  他一边进行,一边同时留意着与狼人有关的资料。

  他发现在法语文献中有不少狼人(loup-garous)的故事。世界每个角落似乎都有这种半人半狼的怪物传说。

  但弹簧腿杰克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翻遍每本书籍,却只找到一处描述,提到踩高跷的鬼魂。波顿边吸水烟袋,边聚精会神地读着相关资料,连阿尔吉侬.史文朋走进书房他都浑然无觉。

  下午一点时,安奇尔太太通知波顿他的朋友来了,波顿以反射动作回答:「让他上来。」史文朋一眼就看出波顿进入了他戏称为「学者象牙塔」的世界,除了手上的书,对其余一切都视而不见。于是他踮起脚尖,趴在一大迭书上,瞇着眼睛看着波顿。

  「哈啰!」诗人出声喊。

  「魔克强比(Moko Jumbi)!」波顿大喊。

  「什么?」

  波顿抬起头。

  「喔,阿尔吉侬啊,没事。除了加勒比海地区在嘉年华时的高跷舞者『魔克强比』外,我找不到任何和弹簧腿杰克有关的资料。它一定是从非洲传过去的。『魔克』是刚果地区的一种神,字面意思是『预言者』;至于『强比』,我相信它和阿拉伯话里的『djinni』差不多,可能是从刚果语的『zumbi』演化来的。所以,『魔克强比』翻译成英文,就是『预言者之魂』。真有趣。」

  「很有趣吗?」史文朋说:「为什么你要找弹簧腿杰克的数据?你加入激进放浪派了吗?还有,为什么你有这么大一个黑眼圈?」

  「这就是它给我的。」

  「什么?你说什么?你刚刚是说弹簧腿杰克在你眼睛上架了一拐吗?」史文朋失声惊叫,搬开书本,在波顿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的手肘不小心撞上一大迭书,书本立刻像瀑布似地应声倒地。

  波顿叹了一口气。

  「一名前途看好的诗人怎么会想不出比『架了一拐』更文雅的说法呢?」

  「闭嘴!快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我乖乖闭嘴,要怎么回答──」

  「理查德!」史文朋发出尖叫,按捺不住地在沙发上蹦跳。

  波顿大笑。伊莎贝尔曾说,当史文朋做出这个动作,看起来不像兴奋,反而像是痛苦不堪。此时此刻,波顿望着史文朋,不得不承认她的描述很精确。他这位朋友噘起上唇,露出两侧过长的虎牙,眼睛一抽一抽,彷佛太少使用的肌肉被勉强拉动;他用吃奶的力气大吼三声,五官又回到原位,那双锐利的灰绿色眼睛终于又出现在史文朋苍白的脸上。

  「是真的,阿尔吉侬。我和你们道别、离开食人族俱乐部后,被弹簧腿杰克攻击了。」他边说边将手上的书放下,接着,详细叙述了整个过程。

  「我的老天爷!这实在是太棒了!」他说完后,史文朋兴奋地大叫。「你想想!被传说人物殴打是多么美妙的事!──不过我当然完全不相信你说的话。你吃过饭了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句句属实,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美妙!──没有,我还没吃。」

  「那就走吧!我们去『黑蟾蜍』吃午饭!」

  波顿放下水烟袋站了起来。「好吧!可是你要答应我,少喝点。上次我们去那儿吃午饭,离开时你醉到我不得不把你扛在肩上。」

  「真是有意思,」这名小个子诗人咯咯笑着。「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又将另一迭书本撞倒在地。

  几分钟后,两人穿着扣到颈部的大衣,随意地将帽子戴在头上,挥舞着手杖,走出蒙塔古广场十四号,往东边的贝克街前进。

  伦敦的雾已从令人毛骨悚然的深红转成了脓液一般的灰黄。动物、人群和交通工具皆谨慎无比地在其中穿梭。所有声音彷佛都被抽掉。附近的一辆大轮小轮车的燃烧器突然爆炸,骑士因小腿烫伤而发出惨叫,这一切听起来都像被什么遮住了似的。

  「阿尔吉侬,」波顿说:「你有一、两个浪子派的朋友对吧?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崇拜弹簧腿杰克?他们的主张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极端分子,」史文朋回答。「是激进派、是民粹主义者。他们非常不守规矩。他们宣称一切道德规范和社会惯例百分之百都是人造,人不应该遵守那些,否则就会压抑真正的自我。」

  他们越过格洛斯特广场,转进多塞特街。史文朋相当躁动地紧跟在波顿身旁,用他特有的跳跃步轻快地行走。他们转过街角,一阵烤栗子香立刻钻进鼻子里。这可是伦敦能提供的少数令人愉快的香气。波顿举手,碰碰帽沿,跟小贩打招呼。

  「葛兰伯先生,午安。生意好吗?」

  「烂透了!雾浓得跟豆子汤似的,根本没人看得到我站在这里。您要来一包吗?」

  「抱歉,老友,我正要去酒吧吃午饭呢!」

  「好吧!用餐愉快,上尉!」

  不管对方是什么社会阶层,波顿都能与他们交好、沟通,这也是他难得的天赋之一。虽然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和巿井小民对话有失身分,但波顿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初心放浪派』和『浪子派』的主要区别在于……」史文朋边走边解释:「前者在意个人应如何对社会做出贡献,后者却只在乎社会对于个人的限制。」

  「你的说法好像觉得放浪派非常善良。他们在外的名声可不是这样。」

  「不是!不是!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以英国的保守清教徒眼光来看,不管是温和的放浪派或激进的放浪派,都一样不合格、一样恶名昭彰。只要有一点点的丑闻,我们的礼仪之母就会震怒,放浪派对此相当反感,因为『性事』刚好是他们的重要主张之一。他们认为,英国人对『性』的态度是最虚伪的。所以他们便大张旗鼓表示自己支持色情、春宫图、男妓、萨德文学之类的事物。」

  一名男士刚好经过他们身边,他听到史文朋的话,便嘟囔着说:「说得好!」诗人咯咯笑,提高音量,让更多路人听见:

  「初心放浪派会指着伦敦街上数千名妓女说:『看啊!性可以买卖!这就是这些女人──以及男人──为了在所谓的文明社会存活下来的手段!你吹嘘的那些道德在哪里?社会呢?你的规范、清教徒的崇高又在哪里呢?然而这些妓女却有源源不绝的顾客。无法在所谓的『合乎礼仪』中满足性欲的男人啊!孕育出你们所看不起的黑暗面的,正是这个社会!」

  波顿环顾四周,有不少人转过头,以不赞成的眼光看着他的朋友。而史文朋才不管,改以贬低的语气说:「但浪子派却主张『性』是男人女人最自然的反应,大家应该彻底脱光,回归到最纯真的状态。我所说的『纯真』指的是尚未被教化之意。我们可以藉由『性』将社会的人工外皮脱下,找寻最基本的自我内在。」

  他们右转进入贝克街。

  「浪子派对『羞耻心』的态度是──那是什么东西啊?对『道德』的态度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对『罪恶』的态度是──此物可以拥抱。因此,在他们的世界里,罪恶不存在。」

  波顿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想了一会儿后他让步了。「我能看出这种论述背后的道理。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会明白,社会上那些表面的礼貌和刻意伪善,都在压抑着我们。它们的功用在于消除分歧、强化那些打击聪明才智、情绪及性爱自由的政权。对社会而言,所有人民都依照规定过活,比起众人皆有自由意志,当然更容易管理。毕竟只有顺民才会甘愿乖乖当国家的奴隶。」

  「说得太好了!」史文朋表示同意。「这群任由国家决定自己的样貌的傻子,不过是国家拿来烧的柴薪。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对放浪派人士──尤其是激进的浪子派──感到这么不愉快和困惑,甚至害怕。放浪派推动了大众原本没意识到的藩篱,而这些藩篱却是多数自认为对稳定社会有所贡献的人对自我价值的定义。人都想被需要,都想认为自己占有一席之地,即便只是充当国家的燃料也无妨──我的天啊!你看那东西!」

  史文朋指着从臭气中浮现的巨大影子。那是优生学家最近刚培育出的巨型货运马。牠们极为强壮,肩高约有十五英尺(拿一般量马的方式来测量牠似乎太可笑),根本是头野兽。牠们拉的货车通常和一栋小房子差不多大。

  波顿和史文朋背贴着墙,看着货运巨马缓步走过,想离牠越远越好。他们会有这种反应是有原因的。巨型货运马不但会制造出分量惊人的排泄物,肛门和膀胱也完全没有自制力。伦敦的街道已经很脏了,这样一来自然是雪上加霜。幸好,不久后科技研究院发明了被称为「清道蟹」的自动清扫机器,每天晚上都出来善后,才解决了这个大问题。

  无庸置疑,马儿拖着货车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大得像岩石的粪便就掉落在马路上,尿液飞溅过人行道,差点喷到他们身上。

  巨大的马慢慢消失在飘动的雾气中。

  波顿和史文朋继续往前走。

  「阿尔吉侬,为什么弹簧腿杰克会和他们扯上关系?」波顿问。

  「这是疯狂侯爵说的,」史文朋回答。「如果我们能超越定义我们自身的藩篱,就会获得他所谓的『超自然』力量。弹簧腿杰克能跳得比房子还高,因此成了这种说法的见证人。因为杰克是不受任何人之限制、不理会法律与道德最终极的表率。他完全是自己的主人。这种程度的自由显然就是我们进化的下一步。」

  波顿摇摇头。

  「拥有自由是一回事,性侵年轻女子是另一回事,」他反驳。「我的老天!可怜的达尔文,难怪他的理论会被所有人视为动乱之源。这理论几乎毁了教会,达尔文才会被逼得不得不躲起来。而今又有人拿它来当成性侵无辜女子的借口。阿尔吉侬,这种行为跟进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确实同意浪子派所说必须打破规则才能进化的看法,但在打破之后,是不是也该有些避免侵犯他人之事发生的自我约束力?进化应该要让我们远离动物的野蛮行为,而不是越来越接近!」

  史文朋耸耸肩说:「浪子派最出名的就是兽性。他们热中道德沦丧、黑魔法、毒品和犯罪;他们想要打破一切被认为是人为又压迫的禁忌、法律和教条。」

  「黑蟾蜍」终于映入眼帘。

  「赞美上帝!」史文朋兴奋大叫。「我得救了!」

  「你能再忍一下吗?」波顿问。「我在想──不如别去这里,改去牛津街的『池塘里的猪』,你说如何?」

  「哇!你想去放浪派的出生地朝圣是不是?好啊!我们就去那里。但理查德,你为什么会突然对这起事件这么感兴趣?」

  波顿将弹簧腿杰克和爱德华.奥斯福之间薄弱的关系解释给史文朋听。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池塘里的猪」门外。它是一栋阴暗、沉重的建筑,脏兮兮的木头弯弯斜斜,显露出岁月痕迹;一只清道蟹刚好在外头的马路上发生故障,好奇的民众纷纷聚集围观。那台机器的四只右脚缩在身下,肚子上抓拾垃圾的小爪有一半都被砸坏、扭曲,白烟缓缓从它抬起来的体侧裂缝喷出,它的一只左脚不住抽搐。

  史文朋咯咯笑着。

  「你看!」他扯开嗓门。「放浪派的鬼魂还在『池塘里的猪』游荡,经过这里的机器必死无疑。艺术和诗词万岁!科技快给我滚蛋吧!」

  他们进入酒吧,穿过灯光昏暗、天花板很低的大厅。里头挤了三十多名劳工、办事员、店员、小商人和一般百姓,人人都忙着举杯,拿啤酒冲去喉中的煤灰。他们往前走,进到人少一点、灯光也亮一点的雅座。在两人将大衣和帽子挂在门边的衣帽架后,他们走向一张桌子,坐下来伸伸腿。他们向女服务生点菜。波顿要了杯波特酒,史文朋则点了一品脱的苦啤酒;至于午餐,两个人都选择牛排啤酒派。

  「这里就是一切的源头了,」史文朋环顾弥漫烟味的木头嵌板大房间。「疯狂侯爵就是在此处对他的追随者发表演说的。」

  「他似乎真的是名蔑视法律又放纵的狂人。」

  「一开始,他其实只是个反对机器自动化的卢尔德分子[1]。机器有够丑,机器偷走我们的工作,机器让我们失去人性。诸如此类很常见的主张。我个人认为,侯爵是为了迎合群众才说那些话,我不相信他真心认为自己讲的是对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在一八三七年间,他和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的好交情可是广为人知的。时常有人看到他们在阿西纳姆俱乐部一起喝酒。如果贝雷斯福真的是个冥顽不灵的卢尔德分子,为什么会一天到晚被人看到他和带领科技革命的布鲁内尔大师热烈谈话?」

  「如果我没记错,他在一八四三年时就不再反对科技产品,转而将『超自然人』的概念介绍给他的追随者。其后,他就非常热中这个议题,而且也变得越来越极端──噢!酒来了!谢谢妳,亲爱的。干杯啊,理查德!」

  史文朋的小手捧着看来硕大无比的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啤酒。他擦掉上唇的泡沫,继续说:「真好喝!侯爵的问题在于,比起反对科技,他大多数的追随者更想要进化成超人。于是在一八四八年,部分比较优秀的追随者便脱离了他,另起炉灶。成员包括画家、诗人和评论家,带头的人有威廉.霍尔曼.亨特约翰.艾佛雷特.米莱,以及我的朋友但丁.加百利.罗塞蒂。」

  「也就是前拉斐尔兄弟会。」

  「没错,核心团体是如此自称的。不过他们和他们的追随者其实就是大家后来知道的『初心放浪派』。

  「过去二十年里,他们的『自由至上主义』已经转化成纯粹用来歌颂人性圣洁。他们看着众劳动者,说那就是至美的象征,这个人这么努力工作,但他的存在却不断受到取代人力的丑陋机器威胁。」

  他咧嘴一笑。

  「不过我必须承认,初心放浪派几乎都是无所事事的贵族、个性虚荣的画家、性情怠惰的作家、不事生产的哲学家,还有像我这种半疯癫诗人。他们……呃,也许我应该说『我们』──因为我认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我们只愿意歌诵劳动之美,要叫我们真的拿起铲子做事,绝对不可能。」

  「小不点,你可骗不了我,」波顿说:「你最多只算半个狗屁放浪派吧!」

  「我承认,我只算是敲边鼓、看热闹的,」诗人大笑。「回到刚才的话题。亨利.贝雷斯福和留下的党羽后来重新为自己取了『浪子派』的称号,接下来你都知道了。他们成了一群惹事生非的不法之徒。而且,在达尔文发表《演化论:物种源始》之后,他们就更是振振有词。毕竟上帝都死了,谁还需要道德?」

  「我在想,达尔文听到这种说法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波顿思考着。

  「也许他会同意你那个『大自然自有一套制裁的系统』的看法,相信我们都内建了道德感,善行会带给我们幸运,恶行会在未来受到处罚。我猜他会把这个当成帮助物种生存的某个机制吧!」

  「也许是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每个教派都对他发动圣战,他可能已经发现,科学真相无法阻止已死的上帝来找他复仇。」

  「你相信科技研究院将他藏起来的谣传吗?」

  「如果是真的我也不会太吃惊。毕竟优生局局长弗朗西斯.高尔顿就是他的表弟。不过,阿尔吉侬,我们再来谈谈浪子派吧,他们现在仍将弹簧腿杰克当成偶像吗?」

  「没错。事实上,程度甚至比之前更狂热。他们的新领袖──也就是贝雷斯福的继任者──比他还要极端。」

  「新领袖是谁?」

  「你认识他啊!他的名字是──啊!太好了!食物总算来了。」

  女服务生把还在冒烟的牛排啤酒派放在他们面前,摆好刀叉,然后问:「两位,要再来一杯吗?」

  「好的。」史文朋说:「嗯──等一下,不要啤酒,改拿一瓶红酒来好了。可以吗?理查德?」

  波顿点点头。女服务生露出一个长了暴牙的笑容,转身离开。

  「奥芬特。」史文朋突然说。

  「什么?」

  「过去两年来浪子派的新领袖就是罗伦斯.奥芬特。」

  到了下午,浓雾又转成铁锈般的棕,煤灰雪花又开始从天空缓缓飘落。

  史文朋喝醉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入黑暗之中,不知该去何处。毫无疑问,他今晚绝对会醉到不省人事,躺在某个俱乐部或妓院里。过去几星期来,他的情况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这小子得为自己的生活找到目标。波顿心想。

  波顿离开『池塘里的猪』之前,试图跟经理稍微聊一下。他得知酒吧原来的主人,也就是雇用爱德华.奥斯福、目睹初心放浪派和浪子派诞生的店主,名叫约瑟夫.罗宾森。

  「可是他已经很老了,」店经理对他说:「几年前──应该是一八五六年吧!他觉得每天来回贝塔西的家和这里实在太累,所以把这儿卖了,在他家附近买了另一个酒吧。那小酒吧很不错,名字叫做『颤』。」

  「好奇怪的店名啊!」波顿表示。

  「确实如此。如果你要去找他,记得问一下这件事,这可是个很好的故事。」

  波顿在六点回到家,不到十分钟就听到房子外头传来一阵很大的爆炸声。紧接着有人来按门铃。一分钟后,安奇尔太太敲开书房的门,告诉他蒙特奇.潘尼佛斯先生已经来了。「而且他在地毯上留下了一大条煤灰印。」

  因为这名巨人车夫穿过走廊、走进房间,安奇尔太太身后的地方稍微变暗了一会儿。巨人穿着长及小腿的红色大衣、白色马裤、长靴,戴着一顶三角帽。他的衣帽上全洒了一层黑灰。

  「好心的夫人,真对不起,」他说:「是我不好。我忘了先在门口垫子把靴子抹干净。是我太心不在焉了。您瞧,我的机轴刚刚坏了,在空中飞了四十英尺才断成三段、落到地面。」

  他对着坐在大书桌后的波顿耸肩。「老板,对不起了,我想在我修好那该死的零件之前,我都没办法载你到任何地方了──夫人,请原谅我说了粗话。」

  安奇尔太太吸了吸鼻子,喃喃地说:「如果只是正常尺寸的鞋印,我是不会这么生气的。」然后不太高兴地转身离开。

  波顿起身和客人握手。

  「把帽子和大衣挂起来吧!蒙特,要来点白兰地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先生。」

  波顿慷慨地在两个玻璃杯里倒了不少酒。等潘尼佛斯挂好大衣,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他,示意车夫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椅坐下。

  两个人对坐,车夫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哇……」他说:「竟能在高档的人家里喝白兰地,谁会想得到我也有这一天呢?」

  「高档?」

  「对不起,老板。」

  波顿微微一笑。「我想我还没自我介绍,是吧?」

  「先生,用不着,我懂得看报纸。您是非洲探险家理查德.波顿爵士──就跟李文斯顿一样伟大。」

  「噢!」波顿缩了一下。

  潘尼佛斯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大喜欢大家拿我们来比较。」波顿解释。

  「喔?是因为您跟他是竞争关系吗?」

  「观念不同罢了。我说,你喜欢这白兰地的味道吗?要再来一杯吗?」

  车夫讶异地看着手上的空杯。

  「如果不太麻烦,我是不会拒绝的,先生,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居然把它全喝光了。」

  波顿将酒瓶递给他。

  「来!你自己倒吧!告诉我,蒙特,你对伦敦东区熟不熟?」

  巨人惊讶地抬起头,忘了手上还在倒的白兰地,直到酒差点溢出杯缘才回过神。

  「哎!」他倒抽一口气。「您是在问『破锅』的事吗?我在那里是可以照料自己,但我不会鼓励任何人到那个地方去──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我住在离白教堂不远的齐普赛街,所以对东区很熟──事实上我对整个伦敦都很熟。毕竟那是我的工作。」

  「你有没有听过有狼在那个区域出没的传闻?」

  潘尼佛斯棕色鬈发底下那张满是风霜、刮得干干净净的正直、坚毅脸庞突然有些苍白。

  「欸,我是听过那一类的传闻。据说牠们的外型比起狼更像是人,过去几个星期来,这些怪物天一黑就会出来作乱──您不会是要我陪您一起去猎狼吧?」

  「一点也没错。」

  蒙特奇.潘尼佛斯将手上倒太满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我的老天!」他倒抽一口气。

  「你当然有拒绝的权利,」波顿说:「我很清楚『破锅』那地方即使没有怪物出没,也已经够危险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今晚要去那儿。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因为你对那里比我熟得多。我会付你一大笔钱。」

  潘尼佛斯伸手抓耙着浓密的鬈发。

  「先生,麻烦之处在于:大家一看到您就知道您是有钱人,只要您一走进去,『破锅』里每个流氓都会把您当成目标。事实上,只要进了东区,每个看到您的人都会变成流氓。」

  波顿站了起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还想喝,再多倒点白兰地。我大概十五分钟就会回来。」

  他穿过书房,消失在一扇门后。

  潘尼佛斯又帮自己倒了一杯,一边打量着四周。他从没见过这种房间。房中塞满了书、武器、图画、表格,以及许多他甚至不知道名称的东西。他站起来,四处观看,仔细观察古董燧发枪、新式手枪、弯刀和各式各样的剑。很显然,在波顿的收藏中,他对武器的兴趣最大。

  蒙特常对他的妻子夸耀:「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波顿似乎不能被归类到这个「其他人」里。他虽然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绅士,但那张脸一看就知道不好惹。他是「上流社会」的人,但却以平等的方式对待蒙特。他非常知名,可是一点都不骄傲。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通往楼梯的门打开了。一个留着白色长胡子、衣衫褴褛的老头走了进来。他走路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老水手。

  「老伯您好!」潘尼佛斯向他打招呼。「您是要找这家的主人吗?」

  「是啊,」老人声音嘶哑地回答,下垂的白色长眉毛底下的眼睛眨不停。「那个混账欠我三英镑六先令,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欠你钱吗?」

  「对啊。那家伙躲哪儿去了?真是个鼠辈!」

  潘尼佛斯放下手上的酒杯,挺起胸膛。

  「听着,先生,你讲话最好小心一点!」

  「讲话小心一点?」老头子喘着气说:「我偏不。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老家伙,你可别惹我!」潘尼佛斯咆哮着。「我会一手抓起你那件破烂大衣的领子,一手拉住你那件布袋似的裤子,从窗子把你丢出这栋屋子,你可是一点赢面都没有!」

  「喔,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我会,我只要眨一眨眼你就会飞出去了!」

  老头子发出嘶哑的大笑,一瞬间身形变高又变壮。

  「吾友,没有这个必要!」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的声音出现了。

  蒙特奇.潘尼佛斯吃惊地踉跄后退。

  「我的天啊!」他大喊。「您用了非洲魔法!」

  「不是的,蒙特。我用的是白色假发,在胡子上洒洒白粉,再用表演用的油彩遮住伤疤,穿上几件破衣服,还有一些表演技巧。」老头子说。但突然之间,潘尼佛斯一点都不觉得他上了年纪。

  「全能的上帝啊!您完全骗过我了!老板,您真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那么你认为我可以混进『破锅』吗?」

  「完全没有问题,真的。不会有人多看您一眼的。」

  「非常好。那么,现在我们只要挑好保护自己的武器就可以出发了。呃……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

  「我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波顿走向两扇大窗中间的柜子,拉开抽屉,拿出一排新式手枪。

  他将一把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递给巨人车夫。

  「子弹已经装好了,所以得小心一点。蒙特,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用枪,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板。」

  「好,那么我们就出发吧!我们恐怕得付钱给你的竞争对手了──我们得请别辆马车载我们去。」

  「用不着担心,」潘尼佛斯说:「我们车夫之间彼此都有共识。不管是谁载我们去,我都会请他安排一下,来您家前面拖走我的蒸气马。」

  他们将手枪插进皮带、扣上大衣,准备好,出门去。

  Luddite。十九世纪时,英国人反抗工业革命以机器取代人力,也可称呼抗拒新科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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