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玛维尔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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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崔奥斯督察请您尽快赶到现场，」卡布尔巡警说：「我在您家门前准备了一辆机械转椅。」
「案子发生在哪儿?」波顿问。
「奇斯尔赫斯特附近。我在这儿等您，先生。」
波顿没有回话，只是飞快跑进卧室，将水从罐子倒进洗脸槽，往自己脸上泼，洗去脸上最后的一点煤渣痕，再迅速换上外出服。因为他整晚都得装出老人弯腰驼背的模样，所以身体十分酸痛，而且脑袋也因缺乏睡眠而一团混乱。不过，依照过往经验，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恢复思考能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推迟自己的睡眠，支撑几天不睡，最后才像失去意识一样躺在床上大睡一场。
波顿在二楼楼梯口和卡布尔巡警会合，一同奔向玄关。他穿上大衣，戴上圆顶帽，拿起手杖，听从警员的建议在脖子上加了一条围巾，然后两人便离开了房子。
太阳已经出来，模糊的光线透过灰黄色的雾懒洋洋地洒向地面;黑色雪花悬浮在空中，既没落下，也没四处乱飘。
两辆机械转椅停在马路旁边等。对于自己居然没听到它们来时发出的噪音，波顿相当惊讶，随后他才想起梦里那阵爬上山丘的马蹄声。
「一辆是我开来的，开另一辆来的巡警已经先返回苏格兰场，」卡布尔巡警解释道：「您以前驾驶过吗?」
「没有。」
「其实很容易操作，上尉。」巡警回答。他们走到最近的那辆机械转椅前，他迅速向波顿解释所有的控制装置。
波顿仔细检视转椅精巧的设计。那看起来像张装饰了铆钉的单人皮沙发，就跟任一家俱乐部或私人图书馆里摆的座椅没有两样。只不过，椅子是被固定在类似雪橇的框架上，架子由打过蜡的木头及闪闪发亮的黄铜组成;雪橇末端更是卷成优雅的螺旋状。在框架前端，有三支操纵杆从踏足板前的控制箱朝驾驶座延伸，跟铁路信号控制亭的杆子很像，只不过是弯曲的;中央那支操纵杆负责控制高度，其余两支则控制往左或往右。当你用脚尖将踏足板往前踩，机械转椅的速度就会加快;当你用脚跟将踏足板往后压，机械转椅的速度就会减慢;当你将踏足板往后踩到底，机械转椅就会完全停止。
一根铁杆从座椅后方的引擎伸向空中，尾端有四片又短、又平、又宽的翅膀不停转动，有个伞状帐篷罩在座椅上方，避免翅膀制造出的强风直接吹到驾驶人身上。它的引擎像是大轮小轮车引擎的放大版，而且能源的使用效率同样高到令人啧啧称奇。
卡布尔递给波顿一副真皮缝边的圆形护目镜。
「你得戴上这个，上尉，而且你也得把帽子拿下来──除非你不想要那顶帽子了。座位下方有个储物箱.可以把帽子和手杖一起放在里面。接下来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波顿按照他说的做。他爬上椅子坐好，用固定在椅垫上的安全带绑牢自己。
「我先飞，然后在浓雾上方等你。」巡警说。他往波顿的椅子后头走去，波顿听到他发动身后的引擎，咳了两声之后，引擎就开始发出闷闷的嘎嘎转动声，连带让波顿的椅子也跟着颤动。
几秒钟后，第二辆转椅的引擎也开始怒吼着发出咆哮。它嘶喊出尖锐的声音，音量急速增加。没过多久，一阵像是小鼓般的哒哒声随之响起。
雾气很快就被吹散，宽广的蒙塔古广场露出原来的样貌。原本站在对街被雾气阻隔的一名男子突然出现在视线之中，紧紧抓住自己的圆顶帽帽沿。
螺旋桨的翅膀带着转椅往上飞，排出的废气像条蛇那样扑向波顿。
他等了一会儿才伸手握住中央操纵杆，轻轻往上拉，同时用脚尖慢慢地在踏足板上往下踩。
他头上的翅膀猛地转动，螺旋桨开始加速，然后在瞬间变成一个模糊的圆形。
雾气再次散开。
有一小段路，机械转椅磨擦着圆石，然后飞上空中。波顿离地面越来越远，椅子下方的雾气再度慢慢合上时，他再也看不见地面了。
很奇怪，他几乎感觉不到椅子的移动。
被云雾环绕的波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世，现正朝着地狱的大门前进，直到他的机械转椅突然冲出云雾，眼睛被早晨的阳光照得睁不开，才不再有这种感觉。波顿抓住左边的操纵杆用力一拉，想将转椅转成背对太阳，没想到机械转椅却像发疯似地旋转了起来。他抓住右边的操纵杆，试图平衡转椅。经过一番苦战，波顿终于让转椅稳下来。
雾气从地平线的这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虽然很脏，但在明亮的阳光下却耀眼到令人流泪。
波顿练习了各种操控技巧，直到觉得能随心所欲操纵转椅，才缓缓转过去面对巡警。一条长长的蒸气柱犹如脐带，连接着巡警的机械转椅和下方的云朵。
他们两人维持面对面的状态一阵子，然后巡警让自己的机械转椅倾斜，往东南方飞去。波顿跟在前方转椅排出的烟云后面。他深深呼吸，让肺部装满甜美的新鲜空气，觉得自己昨晚遭遇挫折所带来的疲劳正逐渐被干净的氧气洗净。
机械转椅加速飞过整个伦敦巿。越过苏活区、泰晤士河和滑铁卢桥、象堡、佩克汉姆，然后来到路厄斯罕，此处的雾气已散，房舍、街道和花园隐约可见。
波顿从来没在空中飞过，他彻底迷上了这种感觉。一想到约翰.史皮克坐在大篮子里让巨型天鹅拎着横越东非，波顿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忌妒，但他又立刻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真主阿拉!约翰射伤自己居然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很快的，树林和耕地间开始出现一栋又一栋的房子。浓雾变淡，只剩薄薄的白色蒸气，只有在溪流、运河和水道上方雾气才稍微变浓。
波顿前方的机械转椅开始下降，他旋即将中央操纵杆轻轻往前推，感觉自己的机器也缓缓下降。
他们继续飞了一英里，经过奇斯尔赫斯特郊区，卡布尔将他的转椅稍微偏向东方，减慢速度。波顿也照做。他们降落在某个村子边缘小木屋旁的空地(后来波顿得知，这里叫「麦克林汉」)。草地上已经停了六辆机械转椅，以及一部满是泥泞、前方还挂着犁的巨大耕耘机。
卡布尔没等螺旋桨停止就跳下机械转椅，在草地上跑了起来。他拚命跑向站在摇摇欲坠的老屋花架下的两名警官。他简短与两人交谈几句，又转身往回跑，在波顿走下他的机械转椅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他身边。
「不用下来了!」他放声大喊，想压过嘈杂的引擎声。「我们得再飞上去!」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弹簧腿杰克还在附近!他们追着他朝北去了，我们得在空中盘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待会儿我们分头低飞，上尉，搜索的范围越大越好。也许可以找到那群去追赶他的村民和警察。不过，请你和我保持在能够看见彼此的距离，如果你看到我降落，就赶快飞过来会合。」
波顿跳回他的机械转椅上，绑上安全带，加快螺旋桨的转速。
他往上升，跟着卡布尔。刚才降落在草地之前排出的气仍飘在空中，尚未散去。
波顿往西方飞去，直到另一辆机械转椅成了右方空中不断喷出烟来的小黑点。他们飞过奇斯尔赫斯特，波顿不断忙着扫视右方、左方和前方。
五分钟后，他看到一群人聚集在高尔夫球场上。波顿操纵着自己的机械转椅朝他们飞去。他不断靠近，在要降落时，波顿看到那些人了：他们是一群警察和村民。村民手拿铁铲和扫把，全像无头苍蝇似地绕来绕去，乱挥着手上临时的武器。
波顿降落时，大家纷纷走避。他的机器在草地上着陆，声音比预期地还要大很多。
有个魁梧的男人朝他跑来。是崔奥斯督察。
「波顿上尉!」他大喊。「它跑进玛维尔森林了!在那边!」他挥舞着手杖，指向高尔夫球场东缘的广阔森林。「飞过去看看!看能不能把它赶出来!」
波顿点点头，再度将机械转椅驶回空中。
他驾着转椅飞过树梢，尽可能低飞。树枝在机械转椅的下沉气流中猛摇，弄得落叶满天、四处乱飞。
波顿侧倾身体，扫视底下的树林，从枝叶缝中隐约能看到林中地面。他先驾着转椅以低速慢慢扫过森林边缘，然后往里头盘旋而去。
虽然穿着厚大衣，波顿还是觉得冷。过去几天来，他透支了体力，不但在喝个烂醉时遭到狠狠殴打，而且还在东区有毒的空气中度过漫长的一夜，更别提他出发前只睡了两个小时。他昨晚吃下的奎宁或许推迟了疟疾发作，但他还是很担心。他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下面有东西在动，可是在他能看清楚是什么之前，已经飞过头了。他用脚跟踩住踏足板停下转椅，然后回转一百八十度，面朝刚才来的方向。为了不要飞回自己刚制造出来的废气里，波顿降低高度，直到机体框架碰到树梢。他一面扫视着颤动树枝底下的地面，一面将机械转椅一点一点地往前移。
波顿半个身子都探向右方，但机械转椅却突然严重左倾，螺旋桨扫到树的枝叶，导致整个机体疯狂抖动。他下意识以脚尖重踩踏足板，双手用力压下中央操纵杆，机械转椅便倏地拔高，失控地自转不停。他手忙脚乱地和操纵杆搏斗，却突然意识到──波顿从护目镜边缘的余光看到一个很大的物体正紧抓住他椅子的一侧──这才是造成他失去平衡的主因。
他转过头，与弹簧腿杰克四目相望。
怪物的嘴不停蠕动，彷佛在大喊着什么。虽然它的脸跟波顿离得很近，但引擎的怒吼声和螺旋桨的哒哒声完全掩盖了它的声音。怪物伸出手，抓住波顿的手腕。
机械转椅旋转着往下坠。
波顿拚命想甩开手，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还没从弹簧腿杰克突然现身这件事中反应过来，机械转椅已经撞进森林，往侧边翻倒，翅膀折断四散，其中一片还高高地划出一个弧，射向空中，另外三片则在树枝之中喀啦喀啦响不停。
机械转椅扭动翻转，将它的驾驶重重往左右摔，一面在树林里往下坠。椅子后方的引擎先着地，然后侧翻过去──总算停住了。
热气从锅炉裂缝里不停窜出，波顿虽然全身颤抖，但至少神智清楚，还知道要担心可能会发生的爆炸。他慌慌张张地摸索安全带，好不容易解开之后，便从转椅爬出，尽可能爬得越远越好。
波顿脸朝下趴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接着他便听到踩过落叶的脚步声。波顿翻身仰躺，看到身体左右各有一只脚──呃，或者该说左右各有一支高跷。
弹簧腿杰克脸上的小灯泡闪着光，跨站在波顿上方，低头凝视他，然后蹲伏下来。
「你是谁?」那怪物问。
蓝色火焰环绕在杰克头上，不住跳跃，火花在它的胸膛闪烁。它的眼神疯狂。
「你他妈的明明知道我是谁。」波顿说。
「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不过我得说，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从未见过我?我脸上的黑眼圈就是你的杰作。还说从未见过我?哼!」
波顿边说边想起崔奥斯督察那个「弹簧腿杰克不只一人」的理论。「还是说，揍我的是你兄弟?」他加了一句。
怪物露齿微笑。
「我没有兄弟。我甚至连父母都没有。」
它仰头大笑，然后又低头打量波顿的脸。
「我是在哪儿见过你呢?」怪物自言自语。「你很出名对吧?」
「算是吧。」波顿回答。他开始移动双脚和手肘，想脱离弹簧腿杰克的高跷夹击，可是怪物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大衣前襟。
「别动，」它命令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维多利亚时代最有成就的人之一!」
「他妈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什么?」
警察和村民逐渐接近的喧闹声从远方传来。卡布尔那台机械转椅的哒哒声也越来越清晰。
「听着!波顿，」杰克龇牙咧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你最好别来干扰我，让我赶快去做完我该做的事。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我实在没有伤害那些女孩的意思。如果你或其他人阻止了我，我就回不去了，我就无法修补一切。这样一来，事情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但这是不对的!这是大错特错!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你懂吗?」
波顿摇头。
「我一点都不懂──该死的!让我起来!」
杰克犹豫了一下，放开双手。
波顿从高跷之间溜出来，翻过身用膝盖爬行，抬头看着这只奇怪的鬼魅。
弹簧腿杰克是人类──波顿可以确定这件事。但他的服装实在太怪了，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正常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事?」波顿问这个踩着高跷的人。
「修补一切啊，波顿!我得修补一切!」
「修补什么?」
「我自己、你、一切的一切!你真的觉得世上应该有会讲话的猩猩吗?你难道不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错吗?」
「会讲话的黑猩──」波顿说。
「波顿上尉!」崔奥斯督察的吼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卡布尔的机械转椅发出的噪音显然就在附近。
弹簧腿杰克抬头，透过茂密的树叶望向天空。
「雾已经散了，现在的太阳够大，我应该可以充电了。」
「充什么?老兄!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波顿大喊。
「该走了，」杰克嘟囔着，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我该走了!」
波顿跳起来扑向他，可是杰克却往旁边一闪，波顿失去重心，倒向盘根错结的地面。他翻了个身站起来，刚好看到杰克从他身边闪过，跳进树林。
「去你妈的!」波顿咒骂着追了上去。
虽然他们都得闪避低矮的树枝，但他的目标却移动得非常迅速。杰克跨着大步，每一步都既长又远;反观波顿，他受限于突起的树根、纠缠的藤蔓和早已耗尽的体力，追得力不从心。但他还是相当努力地追赶，直到杰克出了森林，进入距离警察和村民所在处更往北的高尔夫球场，施展他出神入化的弹簧腿技巧。
一声尖锐的警哨响起，群众爆出怒吼。大家一面挥舞临时武器，一面追赶那名奇装异服的怪人。
波顿停下脚步，满头问号地望着他。
弹簧腿杰克不但没有直接逃走，反而绕着高尔夫球场外围跳来跳去，彷佛是故意在戏弄追捕他的人。只有驾着机械转椅的卡布尔巡警能跟上他的速度，可是除了跟在他后面，他们似乎也没办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你到底在做什么?」波顿低喃，看着杰克离他越来越远，转向南方，沿着球场边缘跳跃，然后又转向东北方，往站在森林边缘的波顿跳过来。
波顿跑出去拦截他，可是只看到杰克高高跳过他头上十五英尺处。
「别插手，波顿!」踩高跷的男人大叫。
他先跳了六次，然后突然往上跳得超高，当杰克离地二十英尺、位于卡布尔巡警的机械转椅正前方时，他消失了。
波顿隐约看到某种犹如泡沫的东西迅速包住杰克，它的边缘碰到机械转椅的前端，那个踩高跷的男人旋即消失，一部分的转椅也跟着不见。
机器转椅在剎那间散开，只留下后方螺旋状的白烟，重重摔到地面。锅炉炸开，金属破裂，四散飞到空中。
波顿、崔奥斯督察以及几名警察从四面八方跑向转椅残骸。
卡布尔巡警残破的身体被安全带绑在上下颠倒的座椅上，不住晃动;他表情惊恐，鲜血从身体流到颈子，流过脸庞，流淌过毫无生气的双眼，流进发中，滴向被刮坏的草皮。
「他妈的，」崔奥斯督察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抓住手杖。「他下个星期就要升职了。」
督察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振作，对着旁边一名警员说：「班尼特，去帮我把派普警官找来好吗?」
警员点点头，走开了。
「波顿上尉，那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崔奥斯督察问。
「我确定他也是人类，」波顿回答。「但是个疯子。」
「和我在女王遭到刺杀时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他的年纪看起来没那么老。」
「我的天啊!这实在太诡异了。你们在树林里时发生了什么事?」
「他胡言乱语，说什么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那是什么?」
「我也不晓得他说什么，不过维多利亚指的应该是已故的女王──这样假设似乎很合理。他还说，如果我们阻止他，不让他做他该做的事，事情就会一直这样下去。而他所要做的事，就是『修补』。」
「修补什么?」
「『我、你、一切的一切』──不要问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又提到会说话的猩猩，又说他得去充电什么的。」
崔奥斯督察耸耸肩。
「没有一句话我能听懂。看来就是一堆胡言乱语。」
「我深感同意。」波顿说。
崔奥斯转过身，面对那名边向他走来边利落地行举手礼的警官。
「派普，其他警员似乎控制住群众了。」
「是的，长官。我认为，既然那个跳来跳去的家伙已经离开，村民也很快会解散回家。」
「好、好。我要你调派几个人，安排一下，将可怜的卡布尔的遗体运回停尸间。」
「是，长官。他是个好人，我会亲自监督，确定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
「那就拜托你了。波顿上尉，请跟我来好吗?高尔夫球场俱乐部那儿停了两辆警方的大轮小轮车，我们可以骑回麦克林汉。我想让你见见被攻击的女孩──喔，还有，理查德.曼尼署长正式指派我调查弹簧腿杰克的案子。我猜幕后的推手应该是你吧?真是谢谢了。」
「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波顿简要地回答。「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手杖和帽子。」
他走回坠落的机械转椅，从置物箱里取回手杖和帽子，然后回到正在指挥四名巡警去森林中把转椅拖出来的崔奥斯督察身边。
两人开始朝俱乐部前进。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波顿问。
「安杰拉.道伍，十五岁。目前我只知道这么多。今晨天还没亮，就有只传讯鹦鹉来到苏格兰场，是麦克林汉的警察派来的。牠说那女孩被传说中的弹簧腿杰克攻击。我在六点十五分被叫醒，和几名警员驾驶机械转椅到这儿，旋即命令卡布尔去接你。我们到达时村民正在暴动。他们看到杰克在空地附近闲晃，追他追到奇斯尔赫斯特外缘，就在靠近玛维尔森林的地方。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追──我真是个呆子!竟然就这样把机械转椅停在麦克林汉，等到我想到可以利用它们时，已经远到没办法回去了。我得承认，我还是不习惯这些新玩意儿，上尉，如果我骑来的是马，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骑上马进行追捕。但老实说，像我这种老头，要我马上想到这些新科技还是太困难了。无论如何，你在我们到达高尔夫球场时已经赶到了。我们一起去探望那女孩吧，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件事满怪的，」他们走向有警员留守的警用大轮小轮车，波顿提出疑惑。「他拥有消失在半空中的超能力，我亲眼目睹过两次。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立刻消失就好，还要在这儿停留这么久?」
「我不知道，」崔奥斯督察回答，转头看着警员。「我要借用两辆大轮小轮车。」
「好的，长官，当然没问题。」他的下属回答。
波顿走近其中一辆，取下煤炉旁的小风箱，将管口插入阀门，开始用力压着风箱，直到蒸气从另一个固定在引擎下的小锅炉阀门冒出来。接着，他将手上的风箱扣回原处，扭动引擎上的拴扣，转动它旁边的小轮子。活塞猛抖了两下，黑烟立刻从皮鞍后的两根细烟囱喷了出来。
他听到引擎内部的陀螺仪[1]运转发出嗡鸣声，便将停车支架踢开。大轮小轮车已不再需要它了。
波顿抓住龙头，左脚先踩着较低的铁杆将自己的身体撑上去，右脚再高高横过大轮与细烟囱之间，踩上右踏板，屁股坐上皮鞍，再移动左脚，踩上左踏板。他利落地完成了上车的动作。大轮小轮车虽然抖得很厉害，但陀螺仪却让它保持平衡，不至翻覆。
他转头看到右侧的崔奥斯督察也骑上了车，正忙着将手杖插进车体上的手杖固定处。
他们一同放开煞车，活塞机械臂先是缓慢移动，接着迅速加快速度，转动了起来，蒸气嘶嘶冒出，两人打着档，骑着大轮小轮车上了路。
「弹簧腿杰克提到现在雾气已散，太阳够大，」他们一边朝麦克林汉前进，波顿一边喊。「这件事对他好像很重要。」
「你是说他无法在晚上消失吗?」崔奥斯督察问。
「不是。还记得吗?我上次可是在晚上遇到他的，他当时也一样消失了啊!」
「那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案子真是充满一个又一个难解的谜团。」崔奥斯大喊。
他们来到奇斯尔赫斯特外缘，穿过小镇上的忙碌早巿，从另一头穿出来，骑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朝麦克林汉前进。
雾已经全散开了。现在天上全是大朵大朵的云，云朵缝隙偶尔会露出蔚蓝的天空。
透过低矮的山丘，波顿认出了麦克林汉。几分钟后，他和崔奥斯督察便将大轮小轮车停在稍早曾让机械转椅降落的同一片草地。
同样两名警员还站在破旧小木屋的花架下执勤。这里就是崔奥斯要带波顿来的地方。
警察在门上敲了两下.一个满头乱发、脸上长了胡子的男人来应门。他穿着灯芯绒长裤、衬衫、吊带，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
「警官，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相当低沉。
「是的，先生。我是苏格兰场的崔奥斯督察，这是我的同事波顿。请问您是道伍先生吗?」
「是的，我叫爱德华。请进。」
他们走进屋内，一进大门就发现里头是个空间狭小、屋顶低矮的客厅。有个漂亮的年轻女孩躺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缩在母亲的怀中。道伍太太体型庞大，无法控制地流着泪、发着抖。少女睁大眼睛望着他们。波顿心想：她也未免太瘦了。
「安杰拉，他们是从伦敦来的警官。」爱德华.道伍语气温柔。
「她现在讲不出话。她太悲伤了，」她的母亲抢着打断他。「我懂她的感受!我懂!」
「提莉，安静点，」道伍先生说：「我们的女儿已经镇定下来了。妳去厨房泡壶茶来，让位子给警官坐。」
「不行!别打扰她。我──她──她现在不能讲话!」
「母亲，我可以的。」少女轻声地说。
那女人转过头，亲了亲女儿的脸颊，紧握她的双手。
「妳确定吗?妳不必勉强自己回答。反正他们只会抛来一个又一个问不完的问题!」
「提莉，够了!」爱德华.道伍不悦地责骂妻子。
「没关系的，母亲。」女孩小声地说。
妇人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点点头，站起身离开客厅。
「请坐在你女儿身旁，道伍先生。」崔奥斯督察边说边指着沙发，自己也坐在一张木头椅上，椅子在摆了个插好花的花瓶的桌子旁。
道伍先生依照吩咐坐上沙发，波顿也跟着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好了，我们开始吧!妳叫安杰拉对不对?」督察用和蔼的语气问。
「是的，警官。」女孩小声地回答。
「能不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尽量别漏掉任何细节，任何一件小事说不定都非常重要。」
安杰拉.道伍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陈述。
「长官，我在长脚村圣保罗林丘的一栋大宅当女佣。今天早上，我正要去上工，时间差不多是──」
「──四点五十分。」她的父亲接着说：「她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五点到下午两点──继续说吧!安杰拉。」
「我从霍柏林威尔森林抄近路。」
「时间太早，森林里不会很暗吗?」崔奥斯督察问。「穿过森林妳不会害怕吗?」
「长官，是很暗没错，不过那是直直一条路，而且我还带了油灯照亮四周。更何况，我一天到晚都走那条路──真的!」
「接着出了什么事?」
「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好一阵子，突然从树林里冒出一个男人。我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所以就举起油灯，然后说：『是谁?』我看到他身高非常高，而且腿就像马戏团里绑长棍子走路的小丑一样。我得说，长官，我们这一带的人全听过那个叫弹簧腿杰克的怪物的故事。而且我也不是笨蛋，我一看到他那个模样，马上认出他就是故事里的怪物。所以我转身想逃，可是我只来得及跑两步，他已经从背后抓住我，然后摀住我的嘴巴，然后他──他──」
她抬手摀住自己的脸，以手肘遮住眼睛。「我说不出口……父亲……」
爱德华.道伍拍拍女儿背后，像是恳求似地望着崔奥斯督察。崔奥斯点点头，道伍先生接着说：「弹簧腿杰克将她的衣服从脖子一路撕到腰部，扯下她的内衣。他把她转过来，身体往后压，把自己的脸──」女孩啜泣出声，道伍先生迅速眨了几次眼，嘴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看着两名访客，将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压在这里。」他轻声说。
波顿气得咬牙切齿。这女孩才十五岁呀!
突然之间，少女抬起头，愤怒地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
「他把我的身子往后压，我还以为自己会断成两截，接着他把我稍微往前拉，用那双可怕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脸，然后说：『不是妳。』」
波顿全神贯注，倾身向前望着少女。
「道伍小姐，这件事非常重要──妳百分之百确定他是那样说的吗?」
她点点头。
「非常清楚，百分之百确定。『不是妳!』他这样说。然后他放开我，像只可怕的蟋蟀一样跳走了。」
「在妳还来不及尖叫求救之前?」
「是的。我一直跑到花架底下才放声尖叫。我实在太害怕了，只顾着跑，发不出声音。」
波顿和崔奥斯对看一眼。
「他还有说什么别的吗?」波顿边问边转头看着少女。
「没有了，警官。」
「妳能描述他的模样吗?」
少女的描述跟波顿今天早上在玛威尔森林遇见的人一模一样。
几分钟后，两人离开小木屋。在波顿走出屋子前，他回头看，刚好看见提莉.道伍太太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用一种诡异又鬼祟的表情望着波顿。
他们推开大门，走回空地。
「情况有点奇怪，」崔奥斯督察说：「在过去的几次攻击案件里，他总是在有外力介入之前就做了不少事。你记得玛莉.史蒂文森的案子吧?在那个案子里，她不断尖叫求救，杰克一直等到人们跑来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时才慌忙逃走。」
「督察，也许不是同一个杰克。」
「嗯，也许是吧!而这回他用手摀住她的嘴，所以她受到攻击时没发出声音，所以就没有人来打扰。可是他并没有──嗯──把事情做完;相反的，他只是扯开她的衣服，欣赏一番，然后就放她走。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不是妳!』──那就表示他找的是特定某个女孩，但却弄错人了──现在我得先赶回伦敦。能借一辆机械转椅吗?」
「当然没问题。你把它停在你家前面就好，晚一点我再派个警员去把它开回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想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我累垮了，而且疟疾好像又要发作。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回去再跟道伍一家好好谈谈。我想寻找弹簧腿杰克的受害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特殊关系。」
「很好。那么我们晚点再谈，崔奥斯督察。」
「好的，我相信我们这位有着弹簧腿的朋友一定还会再回来，我可以向你保证。问题在于：他会出现在哪里?会在哪里犯案?这才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督察，」波顿说：「你要特别注意道伍太太。我们刚才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怀疑：她知道的可能远比愿意说出来的更多!」
Gyroscope。可感测、维持方向的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