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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甲虫王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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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穿着无袖的宽松高领长袍,头上包着橙黄色的穆斯林头巾,并在已染黑的皮肤涂上胡桃油。他故意大步大步沿着莱姆豪斯的运河岸边往前走。莱姆豪斯是伦敦最大的贫民窟,里头住满恶名昭彰的匪徒,但乔装过后的波顿却能毫无阻碍地穿梭其中。这区的人向来自扫门前雪,除非能一起干下某些勾当、众人皆可分一杯羹时,才互相往来。

  即使没有乔装,波顿的外表也够吓人了。一般歹徒往往不敢来找他麻烦。但他仍认为小心为上,所以他决定打扮成外国人,以避免不必要的危险。假扮成锡克教徒显然是个极佳的选择,因为锡克教徒最出名的就是遇上麻烦时手段极为凶残。这身打扮,再加上他的大胡子和可怕、凶狠的目光,街上的人一看到他就立刻闪避,深怕自己一旦挡路就要遭殃。因此,他顺利来到运河边。行走途中根本没人敢靠近他。

  昨晚和史文朋从贝塔西回到家后,波顿睡得比以往都沉,一直睡到今天早上九点才醒。波顿狼吞虎咽地吃完煎鱼和一大块土司后,来到苏格兰场,将他查到那些跟贝塔西防卫队成员有关的事告诉崔奥斯督察。

  「我的天哪!」崔奥斯督察惊呼。「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没查到这件事。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查出来也是情有可原。苏格兰场一直到一八四○年代才成立侦察小组。我猜大概是因为艾尔索家的女孩被攻击的地点在艾平区附近,因此误导了他们,没想到要清查受害女孩的父亲之间是否有关系。波顿上尉,我会继续追查这件事──事实上,我今天就要自己去贝塔西跑一趟。」

  一小时后,波顿回到蒙塔古广场十四号。他发现奥斯卡.王尔德已经送信给他了。透过「孩子们的管道」,小调皮为他安排好和「甲虫王」见面的时间:今天下午三点。然而,会面的地点却选了个相当不寻常的地方。

  波顿快到那里了。

  莱姆豪斯运河是连接利河下游流域与泰晤士河之间的商用运河。运河两岸有伦敦市内数间最兴隆的工厂,它们将大量黑烟排入空气中,数千名工人在里头辛苦工作,却只能领到微薄工资。许多在这里工作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因长期接触工业染料,皮肤全变成黄红绿蓝等色,洗都洗不掉;还有一些人因为在熔炉或锅炉旁工作,身上满是烫伤的疤痕和水泡;每个工人手上全结满老茧,个个骨瘦如柴,总是露出彷佛永远填不饱肚子的眼神。

  波顿走过一栋又一栋的高大建筑,直到来到和周遭繁荣的气氛完全不同的一栋废弃建筑。这栋建筑物有七层楼高,每扇窗户要不是空空荡荡,就是破了或裂了。它静静伫立在繁忙的运河旁,只剩一个空壳,了无生气的烟囱仍旧高耸,入口早就被一层砖墙挡住。

  他绕着建筑物的外围,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来到布伦贝尔街。波顿越过荒凉的前庭、被封起来的卸货区、空荡荡的仓库,从上方有遮蔽的第二条巷子来到运河边狭窄的码头。

  人们虽然看到了他,却都装得像没看到一样。莱姆豪斯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码头旁的工厂墙面上有个大凹洞,里头有生锈的排水管。波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嵌入砖墙的铁梯。

  他移动肩上斜背的袋子,改成后背,接着便开始攀爬。波顿小心翼翼测试每一个梯级,确定牢固之后才将身体的重量放上去。

  从苏格兰场回家后,他收到当天早晨的第二封信。是伊莎贝尔送来的。上面写:你一定会改变心意。我们两个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十年前,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了。我会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他坐下来想了好一会儿,精神恍惚地用食指抚摸自己脸上的伤疤。然后,波顿坐了下来,写一封回信送出去:

  请勿等我。好好过妳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这么做非常残忍,可是快刀斩乱麻、断得干干净净往往是最快又最好的痊愈之道。

  波顿继续往上爬,直到抵达梯级顶端,然后用力把自己的身躯撑过女儿墙,坐在上头喘着气。他看着平平的屋顶上的两扇长形天窗,龟裂的窗框里的透明玻璃现在已经覆上厚厚一层煤灰,变得完全不透光。而在屋顶正中,两扇长形天窗之间,有八根高耸的烟囱直入云霄。而最让波顿感兴趣的,就是从东边数过来第三根。

  他小心翼翼地在残破的屋顶上移动,避开陷落的区块,直到抵达最靠近他的那扇天窗。波顿踩在天窗的边缘,慢慢移向第三根烟囱。

  烟囱壁上有一道铁梯,从地面一路通往烟囱顶端。波顿再次往上爬,边爬边赞叹脚下的伦敦风光。

  一阵冷风吹过,吹起他松垮的长袍。还好他身上穿的是保暖的背心,不至感到寒冷。

  波顿停下来用手臂勾住其中一个铁梯级,稍事休息。他已经爬到半路,能看见圣保罗大教堂壮观的圆顶,耸立在肮脏的云雾和丛林一般林立的烟囱之上。他和大教堂之间几乎没有阻隔,只有几辆机械转椅和巨型天鹅──两项全然不同的空中运输工具,分别由科技研究院里最强的两个部门(工程部和优生学部)制造出来。

  波顿叹了一口气。对他而言,这些新科技来得太迟。如果他能像约翰.史皮克那样,在第二次探险时利用巨型天鹅的优势,最近那些纷纷扰扰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他继续往上爬,感谢着上天,幸好自己没有惧高症。

  几分钟后,波顿到达烟囱顶端,双手一撑将身体撑过烟囱边缘,跨坐在烟囱的砖墙壁上。冷风灌进衣服,但他用一只脚紧紧勾住梯级,双膝用力夹紧砖墙,因此觉得自己还算安全。

  波顿发现烟囱内部有另一道梯级,通往黑漆漆的烟囱底。

  他将斜背包转到前方,打开来,拿出一本笔记本读了起来。

  他坐在那儿整整十分钟,在零落的云朵和蔚蓝天空的陪伴下,波顿在离地三百五十英尺的高空中专心地看着手上的本子。他紧皱着眉,抿着嘴唇,任凭衣服在强风中翻飞。

  终于,烟囱内部传来细碎微弱的声音。

  波顿听到了,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传来煤灰掉落的嘶嘶响。

  然后是靴子踩上梯级的声音。

  片段沉默。

  然后,一个小小的嘶嘶声说:「你在读什么?」

  波顿没将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他回答:「由波斯著名诗人模仿《古丽斯坦的玫瑰园》所写的《春园》。这本是我的译稿。它是散文和诗篇的合辑,谈到一些伦理学和教育学的理论,不过里头也有很多寓言、警句与有趣的故事。」

  「它的原作者是谁?」那个小小的声音问。

  「尼尔.伊德.但丁.阿卜杜勒.拉赫曼。宗教之光,仁心使者。一般认为他是一四一四年出生于大呼罗珊首都赫拉特附近的贾姆城,因而将笔名取为贾米。他是众人公认的波斯『末代诗圣』。」

  「我想要。」小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那就给你吧!」波顿回答。「我还带了几本其他的书。」他拍了拍斜背包。

  「里头有什么?」

  「我自己的作品。包括《果亚与蓝色山脉》、《辛地或不乐之谷》和《麦加、麦地那朝圣之旅个人录》。」

  「你是作家吗?」

  「算是我众多身分中的一个吧!」

  「你是印度人吗?」

  「不是,只是为了让我在来这里的途中不受阻挡做的乔装。」

  「莱姆豪斯确实是个危险的地方。」

  「没错。」

  沉默一会儿后,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开口说话。

  「你给了我书,想要什么回报?」

  「我想请你答应接受我的协助。」

  「协助?什么协助?」

  「几小时之前,我在沃平区看到几个长得像狼的怪物,牠们从街上抓走一个小男孩,我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被抓的孩子,我也知道所有失踪者都是扫烟囱的男孩。」

  好长一段沉默。

  波顿阖上笔记本,收回袋子里,然后从肩上拿下斜背包,抓住肩带,将它垂入黑暗中。

  一只灰白到几乎发蓝的小手从烟囱内伸出来,接过斜背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波顿说:「不管你愿不愿意给我消息,那些书都是你的。」

  「谢谢,」下方传来回答。「你没说错。扫烟囱联盟确实遭到严重的攻击,可是我们不知道原因。」

  「目前为止你们有几个孩子被抓走?」

  「二十八个。」

  波顿吹了声口哨。

  「居然这么多!」

  「除了九个人外其他的都回来了。但现在还是有九人失踪,如果连昨天的欧伯瑞.巴斯特也算进去,就有十人失踪了。」

  「所以这十人都是最近才被抓的吗?」

  「不是的。多数被抓的孩子都回来了,可是有些没有。」

  「这些回来的孩子状况如何?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吗?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们连看见了谁都不记得。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所有被抓去的男孩回来时前额都被做了一个记号,就在双眼之间,鼻梁山根上方一英寸处。」

  「是什么样的记号?」

  「是个小小的瘀青,中间有个针刺的孔。」

  「看起来像是注射器弄的吗?」

  「我从没看过注射器会弄出什么印子,不过我认为应该是那样没错。」

  「你能安排让我和被抓的男孩碰面吗?」

  「你是警察吗?」

  「不是。」

  「等等。」

  波顿耐心等着。他看着从很近的距离飞过去的巨型天鹅,天鹅下方挂着一个大篮子,有个男人正握着长长的缆绳,坐在篮子里。

  「我回来了。」那个小小的声音说。

  波顿低下头,看见一只同样肤色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来。细瘦的手指捏着一张小纸片。他弯下腰,伸长手取了过来。

  上面写了两个地址。

  「大部分的男孩都住在『破锅』,」黑暗中传出声音。「可是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这话千真万确。我再清楚不过。波顿在心里想。

  「我在比较安全的区域租了一些住处,包括这两个地方。如果你能等到明天,我会安排你想见的人到那儿去。你就说是『甲虫王』叫你去的就好。第一个地址,你会见到比利.塔伯尔,他就是其中一个被抓之后回来的孩子;第二个地址则是三名现在仍处于失踪状态的男孩住的地方。」

  「他们叫什么名字?」

  「雅各布.史帕特、雷吉斯.桑卡塔和班尼.惠恩波。他们都是去东区找跟他们一样在扫烟囱的孩子玩时被抓走的。」

  「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还有其他的事想告诉我吗?」

  「我在纸的背面列出所有被抓走的男孩的名字,以及他们被抓的日期。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么我就先告辞,谢谢你。如果我对这些绑架案有进一步发现,我会回来告诉你。」

  「只要朝烟囱里丢三颗石头,我就会回应。记得下次带更多的书来。」

  「有没有特别想要哪一类的书?」

  「哲学、旅游、艺术、诗集。什么都好。」

  「你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波顿说:「能出来和我见个面吗?」

  没回应。

  「你还在吗?」

  一点声音都没有。

  趁着两个案子暂时还无法有进一步行动时,波顿将这天剩下的时间用来阅读报章杂志上写他的报导,然后处理一下信件,并且写作。他很惊讶地发现亨利.莫顿.史丹利刊在《帝国》评论尼罗河源头辩论的文章,居然是不偏坦任何一方的平衡报导。他说,波顿认为尼罗河发源于还未被探勘的坦干伊喀湖北岸一说,需要经过更进一步的调查,才知道是否正确;而约翰.史皮克主张尼扬札湖就是河的源头,听起来似乎更为合理,但同样的,这需要再次进行探索才能证明。至于探险家本身的状况,史丹利表示波顿运气不佳,因高烧而无法完成绕行坦干伊喀湖的旅程;史皮克则缺乏地理探险所需的技巧和经验,因此犯下许多严重错误。史丹利同时对史皮克私自将尼扬札湖重新命名一事加以挞伐。他写道:难道下次探险队前进中非,还得另外找个湖,将之命名为「艾伯特湖」吗?

  波顿心想,这转变倒是令人意外。他一直认为史丹利就是当初搧动史皮克背叛他的始作俑者之一,波顿还以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与他做对一辈子。

  那个美国佬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

  没想到,几分钟后,波顿拆开一封来自罗德里克.麦奇生爵士的信,答案马上揭晓。那是一封长达数页的信,涵盖好几个不同的事项。不过,最主要是讲两年前波顿从桑吉贝回英国之前,拒绝支付陪他及史皮克走七百英里、进入蛮荒之地,再走七百英里回来的搬运工全额的工资,因此引起财务纠纷。波顿坚持说,那些搬运工并没有履行合约,途中不但时常吵闹打架,还不时有人脱队逃走,所以他们没有资格拿全额薪资。

  不幸的是,派驻桑吉贝的英国领事克里斯多弗.雷吉比刚好是波顿的仇人。他们在印度时就认识了。对于波顿屡次在语言考试上击败雷吉比,把他挤下第一名的宝座,雷吉比怀恨在心,所以故意公报私仇,将事情闹大,才会拖了这么久还没有解决。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真正吸引波顿注意的,是麦奇生爵士所写的一段话,他说亨利.莫顿.史丹利已得到报社赞助,即将亲自前往尼罗河源头探险,好查清楚这起争端中究竟谁对谁错。

  因此,麦奇生爵士如是写,我让他参考了你上次探险留下的所有纪录。我相信,对于还是探险新手的他,这将会是千金难买的一大帮助。但我向你保证,亲爱的波顿,你在历史上的地位不会被动摇。无论史丹利探险的结果是什么,大家都会记得,是你为他奠定了基础;没有你筚路蓝缕地去开创,后头的人就不可能跟随你的脚步前进。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再次意识到自己变了。如果是以前的他,这个消息可能会让他暴跳如雷。然而,现在的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发现,探险一事属于另一个自己的世界,是属于那个分身,不是坐在这里的他。

  接下来几个小时,波顿开始整理案件笔记,将崔奥斯督察借给他的弹簧腿杰克报告做出摘要,并为他将来的调查设计出一套完善的存盘系统。

  到了晚上十一点,崔奥斯督察来拜访他。

  「你这家伙!你找到破案关键了!」他一边大喊,一边躺进单人沙发,顺手接过波顿递给他的威士忌。「今天我在贝塔西区走了好久,虽然全身酸痛,却非常值得!你听我说说!」

  波顿坐下来,边听督察说明,边喝着手上的波特酒。

  「在你给我的贝塔西防卫队名单上,七个成员有女儿,剩下的我们可以暂时不去管。我决定一个一个找出这七人的下落。第一个是马丁.雪佛德,他还活着,现年六十一岁;他妻子叫路易莎.贝克尔,他们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在一八二二年出生的女儿,叫珍妮弗。珍妮弗十六岁那年──也就是一八三八年──在贝塔西广场被性骚扰,她称那人叫『跳跃的恶魔』。因为她没受伤,所以也没去报警。一八四二年,她嫁给一个叫托马斯.薛梅克的人,生了一个女儿叫莎拉。无巧不巧,莎拉今年刚好也十六岁。不过,他们全家在莎拉出生后,没多久便搬到南非去──你介意我抽个烟斗吗?」

  「当然不介意,请自便,」波顿回答。「你认为那个『跳跃的恶魔』就是弹簧腿杰克吗?」

  「听起来就像是他,不是吗?很可惜,我无法亲自和珍妮弗面谈。不过,我认为这样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你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来说说第二个防卫队员,巴托罗缪.史蒂文森。」

  「玛莉.史蒂文森的父亲。」

  「没错。」

  崔奥斯督察将烟草塞进一根很旧的海泡烟斗里。

  「巴托罗缪在一八二一年娶了伊莉萨白.普林果,来年玛丽就出生了。你已经得知她在一八三七年遭到杰克攻击,那年她十五岁。五年后,她嫁给艾伯特.费尔维勒,举家搬到艾塞克斯郡,时至今日,她仍住在那儿。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孩叫康妮,现在十七岁。

  「第三个防卫队成员是卡尔.古德凯。他在五年前过世,遗孀埃米莉仍然活着。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女儿德博拉。德博拉在一八三八年发疯,原因不明。她因此被送到精神病院──至少古德凯太太是这样告诉我的。十二年后,她病死在精神病院里。」

  「又是弹簧腿杰克害的吗?」波顿推测。

  「你读过我的档案了,上尉,你也知道他的受害者中的确有人发疯。所以没错,我认为德博拉也是受害者。而且,她虽遭到攻击,却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防卫队的人也不知道,我并不惊讶。你应该很清楚,很多受害者都会因为被性骚扰而感到羞耻、自责和尴尬。」

  波顿露出沉思的表情,点点头。

  「第四个是埃德温.弗瑞沙,出生于一七八○年,今年年初,以八十一高龄辞世。他娶了梅.韦尔斯,一八二三年生了女儿莉琪.佛瑞莎。她原本是个开朗又聪明的孩子,可是十四岁时突然精神崩溃,从此以后变得相当孤僻,不再和人来往。不过,她最后还是遇到一个叫戴斯蒙.史蒂费尔的人,跟他结婚,在一八四七年生了一个女儿,玛丽安──可惜,再过几个月玛丽安就能过她的十四岁生日了。」

  「可惜?」

  崔奥斯督察吸了一大口烟,朝空中吐出一柱蓝色烟雾。

  「上个月……」他轻声地说:「莉琪毒死了她自己,还有先生和女儿。」

  「天哪!」

  「根据法医报告,她女儿的双臂有瘀血,应该是先前曾被紧抓住留下的痕迹。还有,她胸部上也有抓痕。而且这些痕迹都是在下毒前就发生的。」

  崔奥斯督察透过蓝色的烟雾盯着波顿,蓝眼睛里似乎冒出了火焰。

  「我猜想……」他说:「莉琪应该就是弹簧腿杰克在一八三七年害马车撞毁前所问的『莉琪』。不只如此,我相信他不但找到了她,还攻击了她,造成她精神崩溃。我认为,由于杰克上个月又攻击了她的女儿玛丽安,莉琪感到自己逃不出他的魔掌,绝望不已,毒死了自己和所有的家人。」

  「我的天哪!」波顿惊呼。「你该不会认为这个魔鬼是锁定贝塔西防卫队成员的女性家人当目标吧?」

  「没错,上尉。等你听完我调查的全部详情后,再告诉我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错。」

  「七人中,第五人是五十九岁的弗雷克.亚当斯,他在一八二一年娶了弗吉尼亚.琼斯。你已经见过他们的女儿了。」

  「我见过吗?」

  「提莉.亚当斯在一八八二年出生,一八四五年嫁给爱德华.道伍,一八四六年生了女儿安杰拉。」

  「提莉.道伍。」

  「想不到吧!」

  「想都想不到!」

  「我到处打探道伍太太的过去,」崔奥斯督察说:「她曾在一八三九年因不明原因卧床数月。」

  「所以我才说我们离开她家时,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很奇怪。我果然是对的,」波顿回想。「那是一种神秘而充满怨恨的眼神。」

  「是的。如你所说,她隐藏了一些事。若说她认识攻击她女儿的人,我也不会怀疑,」崔奥斯督察说:「因为她自己在二十多年前也曾遭到同一人的攻击──可以麻烦你再帮我倒杯酒吗?」

  「当然没问题。」波顿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拿酒瓶。他帮崔奥斯的杯子加满威士忌。

  「第六个成员是谁?」

  「戴夫.艾尔索,他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叫珍玛.贝克史东,女儿则是珍.艾尔索。一八三八年,她十八岁时受到攻击,后来在一八四三年嫁给班顿.派奇斯,三年后生了女儿艾莉西亚.派奇斯。她和康妮.费尔维勒都在弹簧腿杰克会攻击的年龄范围里,但还没被攻击。」

  「只是还没被攻击。」波顿回答。

  「只是还没被攻击。」崔奥斯督察同意波顿。「她们两个很可能就是他下一个目标。第七名防卫队成员是阿尼.诺富特先生。他娶了珍.戴比,生了个女儿叫莎拉。莎拉向我承认,她曾在一八三九年被性骚扰,可是当时没报警,她详细地描述了攻击她的人,完全符合弹簧腿杰克的外表。几年后,她嫁给唐诺.哈肯尼斯,他们有三个孩子,包括一名叫露西的女孩。三个星期前,露西陷入昏迷,到现在都还没醒来。他们的家庭医师说那是一种『因严重心理创伤引发的歇斯底里』。我揣测,造成这个严重心理创伤的罪魁祸首,应该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混蛋。」

  波顿呻吟一声,说:「所以说,刚刚每一起案子都是防卫队成员生了女儿,她们都被弹簧腿杰克攻击。而最近被攻击的则变成他们的外孙女,只剩康妮.费尔维勒和艾莉西亚.派奇斯还没遭到毒手。」

  「是的。所以问题来了: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波顿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

  「你派了巡警在这两个女孩家站岗了吗?」

  「派了,我派警察二十四小时驻守在她们家附近,」崔奥斯督察说:「费尔维勒家不会在英国待太久,他们正计划移民澳洲。不过,也许这么做能让那个女孩幸免于难。」

  「所以,在这个谜团中似乎有两个主要元素,」波顿分析道:「暗杀维多利亚女王的那个凶手,以及时常在他工作的酒吧喝酒的组织的女性后代。也许我们也该将过世的疯狂侯爵算进去。」

  「你还漏了一个人。」崔奥斯督察说。

  「有吗?谁?」

  「你。」

  那晚他又梦到了伊莎贝尔。

  她正前方燃烧着一团熊熊大火,她弯着腰,橘色火光让她看起来彷佛恶魔。

  伊莎贝尔手上拿着一本笔记──那是波顿的日记本。是他那精采人生中某一章的细节。

  她的五官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她将笔记本扔进火中。波顿觉得自己有好大一部分也随着烧毁。

  她拾起另一本笔记,又将它丢进火中,对着他被烧成灰烬的那部分自己发出心满意足的可怕笑声。

  她一本接一本烧掉他的日记。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整个人被毁灭到剩下一个空壳,内在自我全被抹除。

  他绝望地喊着:「住手!」

  伊莎贝尔抬起头凝视着他,又举起一本厚重的日记。

  「不!」他大叫,「拜托!」他知道那本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巨著手稿。

  「关于你的一切……」她的语气像是事情已成定局。「都必须重新写过。」接着,她将那本日记也丢入大火之中。

  波顿惊醒,额头上全是汗水。

  「真是见鬼了!」他咒骂一声,拉开毯子,把自己裹在阿拉伯长袍里。他站起来,拉开窗帘,外头仍是一片黑暗。他走向洗脸台,弯下腰朝脸上泼水。

  波顿离开卧室,走向二楼书房,打开门走进去。

  壁炉里的煤炭微微发着光,壁炉架上有根点燃的蜡烛。

  现在是早上六点──还太早了,不可能是安奇尔太太。更何况,她不会做这种事。如果是安奇尔太太,她只会把壁炉的火戳旺,然后拉开窗帘,回到地下室,等波顿醒来,要求喝上一杯早餐的咖啡。

  他关上身后的门,站在原地仔细听,然后镇定地走到壁炉旁,从架上取下一把长剑。

  他脱下阿拉伯长袍随手丢在椅背上,然后穿着他的睡衣,长剑尖端指地,转身面对房里。

  「出来吧!」他轻声说。

  书房左侧,书柜和拉上窗帘的窗户之间有块阴影,有道人影从那里面走了出来。

  他是名白子。皮肤和及肩头发全是雪白,他有粉红色的眼睛,瞳孔和猫一样是垂直的;他的体型和普通男子差不多,从头到脚都穿黑色;他左手拿着圆顶礼帽,右手则拿了一根底部镶银的手杖,既长又尖的指甲也涂成了黑色。

  但是,最让人感到诡异的是他的脸。男子的下颚不自然地往前突,彷佛是某种肉食动物的口鼻。

  毫无疑问,他就是绑架约翰.史皮克、催眠了拉斐芬瓦护士的人。

  「我一直在等你,理查德爵士。」

  「等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别担心,我自己找了点事做。我一直在读你的笔记。」

  「你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人的隐私吗?」

  「尊重你的隐私对我有什么好处?」

  「也许可以维护你身为一名绅士的好名声?」波顿挖苦他。

  白子发出某种噪音,波顿猜那应该是笑声,但听起来却更像在嚎叫。

  波顿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指着白子。

  「史皮克还活着吗?」

  「还活着。」

  「你为什么要绑架他?」

  「如果你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事情可能会比较容易进行。这阵子你实在到处问太多问题了──虽然在我看来,你所谓的调查不过是从一家酒吧爬到另外一家酒吧。」

  「酒吧是人们聚集之处,也是最理所当然的消息来源。你一直在监视我吗?」

  「当然。你破解我施在那个护士身上的催眠术后,我就开始监视你了。」

  「我在她眼中看到你的眼睛。」

  「而我则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你。」

  「我听说过催眠术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但从未见过,连在印度时都没有。对了!你可以省省力气,不用那样瞪着我。我是个挺不错的催眠者,你的磁振对我起不了作用。」

  白子耸耸肩,移到房间正中央。在烛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有如燃烧的红色火焰。他把圆顶帽放在书桌上。

  「你不认得我了,是吧?」他说:「但我并不惊讶,毕竟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么,在你滚出我家之前,不如告诉我你是何方人士,又究竟想要什么。」波顿回答。

  白子的动作快如闪电,从手杖中抽出一把剑与波顿的长剑相交,他将剑鞘放在书桌上,说:「我是罗伦斯.奥芬特──而我当然不会对你说『很高兴认识你』。」

  波顿吃惊地退后一步,肩胛骨重重撞上壁炉架。

  「我的天哪!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失声惊叫。

  奥芬特往前站一步,剑尖抵住波顿的胸膛,稍微施了点压力。

  「也许初心放浪派反对科技,」他说:「但浪子派却将优生学家的成就当成机会。我们相信,超越人类极限最好的方法就是真的变成比人类更进步的物种。」

  「你结交太多坏朋友了。」波顿做出评论。

  奥芬特不理他的嘲讽,再次以长剑去碰波顿的剑,一回、两回,然后说:「我来回答你先前的问题。我希望你别再来管闲事,这些事情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我是说真的,理查德爵士。如果有必要,我会对你痛下杀手。你最好别再挑战我的耐性。」

  波顿握紧他的长剑,回答道:「奥芬特,你不知道我是全欧洲数一数二的击剑好手吗?」

  突然之间,人影晃动,在弹指的瞬间,一切动作已经结束,速度快到几乎让人以为事情从未发生。

  波顿只感到自己的脖子涌出一丝暖意,他伸手摸了摸,举手一看,手指已被鲜血染红。

  「而我则是全欧洲动作最快的人,」奥芬特的吐息粗重,他回答道:「别担心,为了不让你太沮丧,我只是划开了你的旧伤,没再给你增加新伤疤。」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波顿语气冰冷。他往前跨出一步,朝白子的肩膀刺去。但他的剑却轻而易举被挡开。他的敌人仅仅画了个圈,就让他的剑从手中弹开。波顿的剑掉到书桌上,先跳了两下,然后剑尖朝下,插入其中一个书柜。

  此时,奥芬特的剑尖来到波顿的左眼正下方,很快朝后瞥了一眼。

  「亲爱的朋友!」他讽刺道:「真是太不幸了。你似乎刺穿了詹姆斯.杜凯的《刚果河探险实录》。」

  他将手上的剑指向地面,后退两步。

  「再去取一把剑来。」

  波顿从未在对战中失去武器,他伸手朝上方摸索,直到摸到另一把剑。他取下长剑、抓紧握柄,将剑举高,直到它和奥芬特的长剑相碰,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白子。

  白子微笑,露出更多尖锐的犬齿。

  「你确定还要继续吗?其实没这个必要,只要你同意不再调查,我就不会再来烦你。」

  「我可不这么想。」波顿反驳。

  「那就来吧!把你的招式全使出来!理查德爵士!你为什么不安顿下来呢?娶那个女的,去什么鸟不生蛋的国家担任外交官,乖乖写完你的书。」

  真主阿拉啊!波顿心想。他说的话简直跟弹簧腿杰克一字不差!

  「那是其中一个选项,」波顿回答。「另一个选项是: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不如就从你为什么要绑架约翰.史皮克开始吧。还是说,我们从更先前的状况开始谈,先讨论一下为什么在尼罗河探险后,你要煽动他背叛我?或者,我们也可以来谈谈你带去医院的那些狼人?」

  接着,波顿攻其不备,「还是你想稍微聊聊弹簧腿杰克?」

  白子粉红眼睛的眼角肌肉抽了两下。波顿马上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手上调查的并不是两起独立的案件,而是一个关联密切的大案子。

  奥芬特的长剑刮过波顿的剑,缓缓往波顿的心脏刺去。波顿挡下他的攻势,往左跨出一步,剑尖指向奥芬特的喉咙,一个假动作后,波顿压下剑尖,刺进白子衣领的正下方;奥芬特举剑来挡,一甩一勾,波顿手里的剑又差点被弹开。但这次他动作敏捷地做出了有效的回击。奥芬特对碰到阻力的方向预测错误,立刻发现剑尖的去向比预期要高。波顿的长剑便从下方扫向奥芬特的剑,刺穿白子那件黑丝绒长大衣的袖子,刺中他的手腕。波顿在法国布洛涅时投身著名的康士坦丁大师门下,自己研发出这个动作。他称之为「击袖」。

  罗伦斯.奥芬特立刻抽身,握住自己的手腕,紧咬嘴唇。

  他的粉红眼睛盯着波顿的每个举动,看着波顿绕着他走,走过酒柜和窗户,绕过大书桌,经过书柜前,然后停下来挡住房门。

  他举起手背,擦去脸上的鲜血。

  「准备攻击!」他跳起来,摆好姿势。

  奥芬特邪恶地龇牙咧嘴,跟着他的动作。两人的武器相交。

  在快如闪电的动作中,对打开始了。在进攻与回敬时,两人的刀锋互撞、刮过、刺出、挡开、旋转。房里全是金属相碰的「叮!叮!」声。虽然白子的手腕受伤,但他的速度仍然比波顿先前遇过的对手都快。可是,奥芬特犯下一个大错:他的眼睛总会先望向下个动作的方向,因此波顿能挡下他每一次风驰电掣的突击。然而,想在他的动作中找出破绽十分困难,于是两个人这样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在烛光摇曳的书房中打斗。他们的对打很快成了一场持久战──至少对波顿来说是如此。

  「你放弃吧!」奥芬特喘着气说。

  「史皮克在哪里?」波顿渐渐迫近。「我要答案!」

  「你唯一能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他的敌人咆哮。「就是这个!」

  白子出剑的速度加快,几乎看不清楚。波顿只能靠直觉反击。多年来,他对剑术的研究与练习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的命。他绝望地挡住白子的攻击,闪开刺向他身体的剑尖。波顿一次又一次被逼得往后退,直到发现后背抵上书柜,才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动弹不得。更糟的是:他累了。而且他能从奥芬特的粉红眼睛中看出来,敌人也察觉到他的疲倦。

  他做了个假动作,避开反击,用力将剑尖往前一刺。

  奥芬特脸上出现一道红色血痕,鲜血沾上波顿仍在挥动的剑锋。

  「以眼还眼!」波顿怒吼着,见到他的敌人似乎因吓了一跳暂时忘了反应,他马上又施展出他发明的另一个动作──「双重转位」。一般而言,他使出这个绝招之后,总能弹飞敌人手上的武器,震得他们的手腕几乎骨折。

  然而罗伦斯.奥芬特并非一般敌人。

  随着一声怒吼,奥芬特用剑尖突破波顿的攻击,重新夺回攻击优势。

  奥芬特那致命的剑尖从四面八方攻向波顿,而背后顶着书柜、手臂肌肉酸得不得了的波顿发现,自己的防御开始出现破绽。他的前臂冒出伤痕,睡衣也被快到看不见的剑划出一道道割痕,脖子也出现一个被刺伤的小孔。

  波顿的呼吸变沉重,开始感到头重脚轻。他将左手向外伸出,以求维持平衡,却不断撞到东西。当他的防卫渐渐变弱、奥芬特的攻击一次次刺中目标,这些干扰越来越令他难以忍受。

  此时,波顿从敌人眼中看见杀意,他用左手握住某个东西,用力一扯,拔起另一把长剑,扯动长剑的巨大力道使得插在剑尖的《刚果河探险实录》直直地飞出去,猛打中奥芬特的鼻子。

  白子踉跄后退。

  波顿将刚抓住的剑放低,以另一把剑进攻。这回双重转位的攻击成功了。奥芬特的剑从手中弹开,落在窗前。波顿见状立刻丢下手中的两把剑,往前猛冲,朝敌人的耳朵挥出一记虎虎生风的右勾拳。

  白子的头猛转向一侧,旋即倒地,他推翻了桌子,撞向椅子,把椅子压成碎片。

  奥芬特翻身跪起,闪避波顿随后挥来的第二拳,他将手一张,长长的指甲戳进波顿的睡衣,用力往上一推。

  波顿抓住敌人的手臂,想以印度摔角的招式压制他,但他赤裸的脚却踩到一块尖尖的木头,波顿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失去平衡,踉跄后退。

  白子趁机跳起,脚跟用力踢向波顿的臀部;波顿撞向书柜,一阵巨响后,厚重的书籍瞬间落在他身旁。波顿滑向地板,抓起一只椅脚,跪坐着爬起,刚好看到敌人打算逃走。

  罗伦斯.奥芬特抓住手杖,长剑插入剑鞘,身体用力撞向窗户跳出去。一声轰隆巨响之后,碎玻璃如雨般落在底下的人行道,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当声。

  波顿赶忙跑向窗边,往外一看。没有常人能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还能存活。然而,没戴帽子又满身鲜血的奥芬特却以极快的速度跑向蒙塔古广场以西,迅速奔过铁定是昨晚才出现的道路施工障碍,消失在转角。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浑身浴血,穿着碎成片片的睡衣,拉开酒柜木门,帮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一口饮尽。

  他走向壁炉,躺进单人沙发,深叹一口气。然后,他突然想到──奥芬特是怎么进屋的?他立刻又跳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找到答案了。大门下方那扇小小的铁栏杆门打开,还穿着睡衣的艾蕾思.安奇尔太太呆立在走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茫然地望向墙壁。

  「安奇尔太太,来吧。」波顿很温柔地带她进客厅。他让老太太坐下,开始以古语吟诵那段他引导莎宾娜女爵回神的咒语。

  他知道,这次他必须特别小心、特别彻底。因为这次不只得唤醒遭到催眠的人,还得深入她的脑海,除去白子下的所有指令,以确定她不会成为奥芬特的间谍,或者做出更糟的事:在波顿的食物里下毒。

  天哪!波顿心想。我究竟让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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