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暗黑塔
我反对在建造机器一事上订定规则与条件。只因为那群感情用事的家伙带着偏见和错误,认为我们的科学成就有伦理道德的问题,我们就得按照他们订出的法律,束缚、限制将来的科技进步吗?
──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
暗黑塔真是名副其实。
它座落于沃特福村后,靠近赫特佛德,面积约四、五十公顷,完全被包围在斑驳的灰色石墙里。在那摇摇欲坠的石墙内,地形极为崎岖,大片区域陷落,变成沼泽,形成某种能致人于死的大洞,彷佛地面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将所有掉进去的东西都吞掉。这景象原本就让人觉得不舒服,现在还加上散发绿光的滚滚雾气,腐朽歪扭的高大树木在月光中现出黑色轮廓,更显鬼影幢幢;在这有毒的土地上,到处都是一丛丛的野草、荆棘和藤蔓,它们的存在彷佛是这块地的最后挣扎。
半毁的大宅静静伫立在这景色之中。
这栋建筑物的本体是诺曼底庄园式大宅,严重荒废、诡异阴森。整个西厢被大火吞噬,只剩破烂的空壳;大宅唯一能居住的部分也凹陷坍塌,龟裂的墙面爬满藤蔓。
窗户是带尖顶的拱形,主要入口处的巨大对开门也做成哥德式拱门,大门石阶下放了两座希腊神话的狮鹫兽石像。它们曾一度骄傲的面容现在覆满泥巴与苔藓。诗人阿尔吉侬.史文朋正躲在其中一座石像的阴影底下。
两天休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虽然身上的伤疤还没有全好,瘀青仍黑黑黄黄蓝蓝,但由于史文朋那充沛的精力,加快了复原的速度。再加上他叨絮不停、坚持要参与,终于让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举手投降。
「你可以帮我把风,」波顿说:「就这样,不能做别的事,明白吗?」
因此,史文朋正监视着大宅,而波顿则在大宅周围寻找有无活动进行的迹象。与此同时,崔奥斯督察藏身于树丛,一边守着三辆大轮小轮车,一边怀疑着为何自己被指派到这种任务,而那名小个子诗人却能陪伴国王的探员,进行危险任务。
崔奥斯不明白波顿在想什么,因为他不像波顿那样了解史文朋。他不明白,那个小个子一定要持续地面临死亡挑战,否则就会开始怀疑自我的价值,并借着酗酒慢性自杀。
史文朋听到波顿回来的声音。
「有看到什么吗?」他压低声音问。
「房子另一头停了两艘飞船,」波顿告诉他。「比较大的那艘一定就是两天前飞离发电厂的那艘,船上有不少人在走动,许多缆线从主船经露台拉进大宅。我们没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状况下从那边进去。大宅这边所有的门窗都被紧紧锁上。这地方虽然像是半毁,但门窗好像全都换新过。我真想揍自己一顿。我应该事先拜托崔奥斯教我使用奥芬特的开锁工具啊!」
史文朋从口袋里拿出怀表,调整角度,在月光下看着时间。
「快十一点了,」他轻声说:「我们一定得想办法进去!」
「是『我』,不是『我们』,」波顿咕哝着。「我已经说过你只能在外面帮我把风。除此之外,不准做任何冒险的事。」
「理查德,如果你找不到办法进去,那么我就非去冒这个险不可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烟囱。」
「什么?」
「我可以利用藤蔓爬上屋顶,再从烟囱爬下去,然后从里头打开一扇窗户。我可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你记得吧?」
「不行,我会再另外想办法。」
但在波顿又绕行大宅一圈后,还是找不到任何进入的方法,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史文朋的提议。
「你待在这里,等我进去之后再来叫你。」史文朋轻声说。
波顿感性地抓住诗人的手,紧紧握着。
「祝好运。」他说。
史文朋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开。
几秒后,波顿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大宅的侧墙迅速往上爬。那是月光照映在史文朋的头发上。
虽然诗人很矮,看似弱不禁风,但却自信满满地往上爬,抓住每株藤蔓,先测试一下,再把重心移上去,快速将自己拉上屋檐,高举手臂、越过排水管,翻上屋顶。他逐渐移到屋顶边缘的烟囱开口,最后消失在波顿的视线之中。
波顿深吸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忘了呼吸。
「又要重操旧业了。」史文朋站在屋檐卫墙内的平台,准备要爬上倾斜的屋瓦,他这样对自己说。
──但至少这次如果失去平衡,他只会滑到平台上,不至于从屋顶摔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他在满是苔藓的屋顶往上爬。屋瓦都已经松掉了,不断被他的体重压得发出嘎吱响。碎片在脚下沿着倾斜的屋顶滚落。夜晚的宁静似乎放大了碎片滚落发出的声响。史文朋认为大宅一楼的人不会听到这些声音,但要是二楼有人就有点麻烦了。
他抬头注视挂着满天星斗和一轮明月、清澈又寒冷的天空。
然后,史文朋低头望着黑暗肮脏、深不见底、直通敌人巢穴的烟囱。
史文朋把身体撑上烟囱边缘,双腿移进去,两膝抵住破旧的砖块,鼓起勇气,开始往下爬。他利用脚侧、双手、两边手肘和肩膀控制下降的速度,慢慢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煤灰在史文朋身边扬起,他选的烟囱距离波顿在大宅中见到灯光的地方最远,但要是有人经过,一定会注意到不断落下的煤灰,进而跑去调查。
但史文朋仍继续往下,一面回想几天前文森.斯尼德给他的那顿愉悦的鞭刑,提振自己的精神。对于疼痛,史文朋可称得上是专家。不幸的是,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却开始令他困扰。那种感觉和皮带、棍子打在屁股上完全不一样,没有那么舒服。
他停下来休息,却出乎意料地感到一阵昏眩。
还要爬多久才会到?除去上头那个方型开口洒下的月光,到处一片漆黑,但是他很确定壁炉应该不会太远。
「快啊!」他无声地对自己说:「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了。」
继续往下、继续往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继续往下。
史文朋的双脚踩到坚硬的木头,结果滑了一跤,靴子踢中金属格栅栏,发出「铿锵」一声。
「妈的!」他暗自咒骂。
史文朋伸手到处摸索,找到一个开口,从那儿钻了出去。他的脚踝撞上壁炉旁边的拨火工具,它们全倒在地上。他听着那个比大笨钟还响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里回响,胃紧张地缩了起来。
他小碎步向前走,手举在前方,以防撞到东西。所幸,在他摸到墙壁前,中间并没有任何障碍物。他继续用这种方式前进,来到一扇门前。史文朋握住门把、拉开。门轴呻吟一声。他看到门板后有更多黑暗的空间。
他知道,波顿看到的那个有灯光的房间应该在右侧远处,所以他决定避开危险,左手摸着墙壁往左转,蹑手蹑脚地在他认为是走廊的路上前进。
几分钟后,他的手指摸到另一扇门。他打开来,但里面还是一片漆黑。
我要继续往前走。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穿过房间,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到下一扇门去。这扇门锁住了,不过下一扇没有。当史文朋推开门,便看到对面墙上出现一个模糊的长方形。他穿越房间,什么都没有的地板因他的体重发出嘎吱声,然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被窗帘遮蔽的窗户前方。他用力扯开窗帘,没想到它居然整个掉下来,变成躺在他脚边的一大团脏布,还扬起不少灰尘。因为月光突如其来洒下,剎时史文朋被照得什么都看不见。他眨眨眼,低头看着一身黑衣的自己。
一如波顿所说,虽然窗框上积了不少灰尘,但窗户看起来非常牢固,似乎是最近才换过;上面的硬木完全没有虫蛀的痕迹,精巧而复杂的锁看起来绝对是现代的发明。史文朋试了好几分钟都打不开,但接着他听到「咔啦」一声,终于得以把窗户往上推,从那里爬出去。落地后,他贴着大宅快步跑向前门。有个影子蹲在一座狮鹫兽雕像下方。
「阿尔吉侬吗?」
「理查德,这边!」
他领着波顿回到那扇窗前,两人一同爬进暗黑塔。
波顿从口袋拿出提灯、转了转把手,它立刻发出光线,照在肮脏的墙面上,照出了剥落的壁纸、龟裂的灰泥墙,以及一幅挂在后方的古老肖像画。许多家具都盖在防尘布下,静静靠墙而立。
波顿将提灯放在外套里,遮住它的光线。他们穿过打开的门走进走廊,史文朋片刻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波顿看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只有一列脚印,消失在第三扇门后。于是他们穿过第三扇门,走入大宅里迂回穿梭的复杂走道。
两个人不时得拂开蜘蛛网、小心绕过坍塌的墙、掉落的天花板灰泥以及毁损的家具碎片。他们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前进。
「等等!」波顿以气音说。
他转动提灯把手,将灯光熄掉。
前方出现朦胧的光线。
「待在这里,阿尔吉侬,我马上回来。」
「理查德,小心点。」
波顿蹑手蹑脚继续往下走,直到抵达下一个岔路。他看到前方走廊突然变得非常宽阔、干净,既没有灰尘,也没有碎片残骸。他左手边有条短短的通道,连接嵌了玻璃的巨大双开门。明亮的光线从门上的玻璃透出来。波顿看到里头有间宽广的宴会厅,壮观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上方环绕走廊;有台笨重的机器人站在波顿视线范围内。根据史文朋的描述,他知道那是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他隐约能听到铃声──布鲁内尔正在对某个人说话。
波顿回到史文朋身边。
「阿尔吉侬,他们在这里,就在宴会厅里。上方刚好有一条走廊可以俯视下方,我要找个办法爬上去。你所提供的帮助千金难买,但是你已经完成任务。我要你拿着我的提灯,沿刚才的路回去,从窗户爬出去,去找崔奥斯督察,跟他一起在那里等我。」
「不行,理查德,我要跟你一起去。」史文朋固执地说。
「不可以,阿尔吉侬,如果你想要当我的助手,就要学会听命行事!」
「助手?理查德,你真的要聘请我吗?」
「如果你能表现出拥有这份工作所需的自制力,那么──是的,没错,我认为你的特质能提供我极大的帮助。而且,我认为你也能从这些经验里获得不少利益。但是,如我所说,听命行事无疑是扮演这个角色的必备条件。」
「那我一定听你的命令,」说完后,史文朋没有第二句话,立刻接下波顿的提灯,循原路回去。
波顿一直等到朋友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低着头跑过岔路,在走廊另一侧停下。他往前走到有光线笼罩的地方。假使这里一如他去过的诸多宴会厅,这附近一定有楼梯通往上方走廊。波顿从口袋拿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将它举在前方,直到那摇晃的微光照到了一扇门。他拉开门,发现那是一间很大的衣帽间。而左手边有道往上的楼梯,楼梯口有灯光透进房间。他吹熄火柴。
波顿非常小心,一步步慢慢爬上阶梯,悄然无声。他快要走到顶端时,蹲下来四肢伏地。他清楚地听到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说话的铃声。由于波顿拥有过人的语言天分,很快就听懂了布鲁内尔说的话。其实这位举世闻名的工程师仍是以英语交谈,只不过机器产生的声音听起来太像铃响,所以大多数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他目前谈话的对象显然很清楚他在说什么──而且在上方走廊扭动着身体爬行、从栏杆支柱往下偷窥的波顿也一清二楚。
「模仿鸟类拍翅的『扑翼机』经过实验证明不够稳定,没办法飞,」布鲁内尔说:「人类的反应无法跟鸟一样快,能随时调整上升下降,让它能飞在空中、不至坠落。我们正在想办法以机械原理解决这个问题。若能使用『巴贝奇』,事情就能解决,但查尔斯爵士只想自己研究,不愿跟其他人分享他的知识。」
「那就逼他。」从波顿的正下方处传出一个粗哑的声音。他看不到说话的人是谁,但那声音是如此刺耳,在他这名窃听者的耳中听来十分不自然。
「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布鲁内尔说:「而且他受到非常严密的保护。」
「那就给我想出办法!南丁格尔护士,换妳报告。妳的问题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下方共有六人坐在一张宴会长桌旁,桌子尽头在波顿的正下方。罗伦斯.奥芬特坐在布鲁内尔旁边,惨白的脸肿胀不已、伤痕累累,其中一只眼睛完全睁不开;他的右手被包在石膏里,他对面则放着一个圆柱形的金属基座,上面是一张犹如领主宝座的大椅子;一根支架支撑着达尔文巨大的脑袋,他戴着一个圈状物,好将长针固定在他的头盖骨上;长针上的缆线弯弯曲曲经过地板,通过露台的门伸到外头;基座伸出另一条缆线,通向眼神茫然、面无表情、静静站在那边的高尔顿机器脑袋。
弗罗伦斯.南丁格尔护士也坐在长桌旁。她很瘦,一脸严肃,身穿黑色收腰长裙,头发挽成一个髻,戴着白色软帽。
「还没有,先生,」她的声线轻柔异常。「只有一个例外。所有由我们提升等级,超越人类进化水平的动物,迟早都会自燃──奥芬特先生是个例外。只有他是我们采用人类的脑袋──也就是罗伦斯.奥芬特的脑袋──转接到动物身上的。目前我们正在培育第二只白豹,这次的白豹没有使用人脑。如果成功,我们就会知道自燃的问题来自我们选择的物种;如果失败,那么我们就该针对将人脑转到动物身上做更进一步的实验。而且,我必须指出,自从奥芬特先生被波顿上尉狠狠揍了一顿,情绪就变得极不稳定。我们正在密切观察他的情况。」
「我很好,」奥芬特喃喃地说。由于他嘴唇裂开,又掉了牙齿,所以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谢谢妳,护士,」波顿脚下那个可怕的声音说:「达尔文,你的进度如何?」
「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治疗了十九个扫烟囱的小男孩,另外九个因为身高而决定将之排除并摧毁。其他的则放回去了。」
「他们会记得吗?」下面那个声音插嘴。
「不会。奥芬特先生对他们施展了催眠术,控制他们的脑袋,将他们在我们基地遭遇的一切记忆抹去。我们的计划会持续进行,直到凑足一百个接受过治疗的男孩。如你所知,我们修正了『泛生论』,将它和德国僧侣格雷戈尔.门德尔的理论进行整合。我们应该能在扫烟囱小孩的实验中,看到他们的子孙出现被我们命名为『基因遗传』的迹象。男性后代的个子将会越来越小,直到平均身高降低到三英尺,而且代代长出越来越硬的体毛,直到变得有如钢刷。如此一来,他们的体型就会完全与职业需求相合,能钻进任何烟囱,并利用自己的体毛清除煤灰,变成活生生的钢刷。
「当初我们会选择这个职业,是因为相对而言,他们在社会阶层中比较不重要。不过,如果我们针对这个职业的实验成功,就可以为社会上每个职业创造出特别的体型。」
「当然,我们监控他们子孙的能力全要靠你了。」
「你用不着担心,」那个声音听来有些不高兴。「我会遵守诺言──而且现在时间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就告诉我们吧!」达尔文要求。「该让我们知道跟弹簧腿杰克有关的真相了。」
有个影子走进波顿的视线中,他差点叫出声音。那是一头猩猩──身形庞大的红毛猩猩。牠和高尔顿一样,头壳的上半部消失,但牠并没有装上像高尔顿那样的机器脑,放的反而是一个注满黄色液体的钟状玻璃罐,里头泡着那头怪物的大脑。
看来这就是神秘的贝尔贾[1]先生了。波顿想。
猩猩的双手垂地,指关节压在地面,绕着长桌缓步行走。
「我今天召集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牠用粗嘎的声音说:「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们,这整个故事非常离奇、非常难以置信,还包含许多你们不会懂的东西──甚至连我都还不懂。我告诉你们的故事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另一部分则是由一名口音怪异的男人所告诉我的。他说的是英语,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英语,而且他吐出的诸多信息都让人难以理解。」
波顿顿时感到紧张。他的两个案子合成一案,带着他走入这一群疯狂科学家的会议。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得知弹簧腿杰克这号人物──或东西──的真面目,还有这个踩高跷的男人在整起事件扮演什么角色。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的故事始于一八三七年,也就是我在梅尔顿莫布雷进行了一次幼稚的恶作剧并恶名远播后不久,同时也是我买下这栋大宅、搬进来的一个月之后。」
我的老天!波顿想。亨利.贝雷斯福没在两年前死掉。这头红毛猩猩就是疯狂的沃特福侯爵。
「但故事真正开始的时间却是在离现在很久、很久、很久的以后。亲爱的朋友,一切始于遥远的未来!」
贝尔贾的英文为「Belljar」,即为钟状「Bell」和玻璃罐「jar」合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