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踪迹
当我们去调整动物天生的内在组成,其他的组成也会自动跟着改变,好像冥冥中有一套用以检验、平衡的系统似的。而我们无法揣测,为何从实用观点来看,这些意料外的改变无用武之处。我不明白,高尔顿不明白,达尔文也不明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实验、实验、再实验!
──弗罗伦斯.南丁格尔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抵达松鼠丘坟场后,很快找到了狼人是在哪里大吃大嚼。坟墓被挖开、棺材被打破,腐烂的尸体遭到撕裂、啃噬,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满地残骸。
虽然波顿在非洲时曾觉得食人族的信念相当有趣,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对「食尸」行为异常恐惧。任何与坟墓、尸体扯上关系的事情,都让他焦虑不已。他在东区见到的尸体(甚至有时会意外碰触到)都让他非常不安。蒙特奇.潘尼佛斯被掏空内脏的遗骸更让他毛骨悚然──现在又看到这种画面!波顿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费吉在他的脚边低声咆哮,哀鸣着想要逃走。
波顿蹲下来,双手捧着小狗的头,凝视牠棕色的大眼睛。
「听着!费吉,」他轻声说:「我知道这场大雨很可能把现场所有味道都冲掉了,但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它,明白吗?因为那是我朋友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双史文朋的白手套,压在巴吉度小猎犬的鼻子上。
「去吧!费吉!去找它!」
小狗吠了两声,在波顿站起来时疯狂四处嗅,圈圈越绕越大。小狗越来越接近弃置在地的人骨和爬满虫的腐肉,然后突然昂起头来,发出咳嗽般的吠声,波顿猜想,这应该表示牠闻到了狼人的味道,而不是尸体的味道。这可能真的有用!对小狗来说,狼人身上的味道很强烈,比史文朋的气味更好追踪。
最后证明,事实的确如此。费吉领着他跑到坟场另一个区域,那里虽然被大雨冲刷过,但仍然可以看出挣扎打斗的痕迹。靴跟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刮痕,显然有人被拖行在泥地上;刮痕外围则是凌乱的狼人脚印,但很突然的,所有属于史文朋的痕迹全数消失,只剩逐渐朝着坟场墙壁坍塌处前进的脚掌印。
「牠们抬着他跑。」波顿喃喃自语。
费吉用失望的表情看着他。史文朋的痕迹消失了。
「小家伙,别担心,这游戏还没结束呢!」
波顿抱起费吉越过倒塌的墙,然后蹲下来,将小狗的鼻子按在其中一头狼人的脚印上。
巴吉度小猎犬从胸腔发出低鸣,狗鼻子厌恶地扭动。
「跟着这个味道!」波顿下令。
费吉呻吟两声,发出吠叫,拉着主人想回坟场。
「不对!错边了!那边才对!赶快走!」
小狗停下脚步,对他眨眨眼,转头回去看一眼刚才来的路,开始从围墙边往外走。
「真是个好孩子!」新主人鼓励着牠。
波顿被兴奋的小猎犬拖着一路跑下山丘,绕过长长的栅栏,经过一条满是垃圾、被夹在房屋后方的小巷,从多分普街跑出来。费吉右转,加速往前冲,走喀布尔大街的下坡路跑向泰晤士河。这只狗儿是如此笃定,波顿感到十分惊讶。大雨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但狼人身上的味道相当强烈,足以让小狗毫不犹豫往前狂奔。
街上有不少人,大家纷纷转过头来瞪着这头全力冲刺的巴吉度小猎犬和牠的主人。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喝着倒采,但波顿完全没有注意,只是一心一意想完成任务。
跑到河边后,这一人一狗再度右转,顺着瓦平墙路继续走。伦敦的主要水道惊人的臭气钻进波顿鼻孔,让他的胃一阵紧缩。但费吉没有慢下脚步。牠的鼻子能分辨不同的刺鼻臭味,将不相干的阻碍排除在外,只专注在主人要牠追踪的那股气味。
在「破锅」骇人的景象中,他们往西跑了将近两英里,直到看见远方的伦敦桥。过了马路后,波顿看到当初他和保罗.古斯塔夫.杜雷碰面的马厩街街角,以及那家当铺。
男人与狗儿越过码头区和伦敦塔,跑下石头阶梯,来到一条沿着污染严重的泰晤士河兴建的步道。石子路上满是烂泥,滑得不得了,虽然大雨已冲刷掉一些泥,但波顿在走的时候仍格外小心。毕竟,只要滑一跤就可能溺死在泰晤士河里。
他们走进伦敦桥底下的阴暗地道,费吉停下脚步,在一扇挂着「严禁入内」告示牌的窄小木门下闻来嗅去。波顿用肩膀抵住门板,用力一推,门发出一阵低低的摩擦音,缓缓打开,现出门后的正方形空间。
波顿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小提灯,上好发条后,提灯里的火焰燃起,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里头空荡荡,但地上有一道泥泞的狗脚印,从木门一直延伸到对墙的拱门通道后。狗儿催着他继续往前走。波顿关上门,走过房间。拱门后是一道往下的黑暗石阶。他们继续走。
他越往下,周围就越潮湿,最后,石阶上甚至出现了小溪流。走了好几分钟,他们总算来到石阶底部,并发现一条凿开坚硬岩石制造出的走廊,地面积着可怕的脏水,还有三根大管子固定在左侧墙上。波顿猜测,那应该是煤气管。
「你是无法在这里闻到牠们的味道的,」他喃喃地对费吉说:「但牠们一定走过这里,所以我们只要继续走就好了。来吧!我抱你。」
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小猎犬,走入冰冷的水中。下了两个台阶后,便见到平坦的地面。此处水深及膝,冷水灌入靴里,波顿的鼻孔里全是腐烂的臭鱼腥味。
水滴不停从天花板落下,滴进水中,发出回音,形成某种诡异的旋律。
他在狭窄的通道里涉水前进,手上的发条提灯发出哒哒哒声,断续将光线投射在墙面和反射寒光的金属管上。不要多久,他们就陷入前方一片黑、后方也一片黑的状态。波顿再次想起当时驾着机械转椅穿越浓雾的景况──虽然一直在移动,但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彷佛这趟旅程没有终点。
他继续往前走。
他显然是在泰晤士河正下方。只要一想到河水那巨大的重量,波顿不禁心里发毛。他向来对幽闭的空间很不擅长。阿拉真神啊!他宁可前往非洲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或去阿拉伯广大无垠的沙漠,也不想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我要答应这种事呢?」他在费吉的耳边小声碎念。「为什么我要在我无法视之为家乡的国度,为一个我不认同其作为的帝国效命?」
费吉轻轻呜咽了两声,下巴靠在主人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阶。
波顿松了一大口气。他离开积水、往上爬,来到一个跟刚才进来时一模一样的房间。他把费吉放下地,让小狗的鼻子压在狼人的脚掌印上。
「去找吧!乖孩子。」
小狗穿过房间,停在石阶对墙的门前看着波顿,彷佛在说:快开门!
波顿开了门,发现另一条满是烂泥的步道。波顿突然顿悟:自己走了这么久却还在伦敦桥下,只不过是由泰晤士河北岸来到南岸。
他把提灯关掉,放回大衣口袋。
费吉领着他走上度利街,周围的景色非常荒凉。伦敦的这个区域──海斯码头区在六月的一场大火中完全摧毁,仓库烧了两个星期火才熄灭。即便事发至今已过去三个月,现在也还下着大雨,残骸中仍不断冒出白烟。往东方望去全是烧焦的屋瓦,这一整片漆黑的荒地覆盖着连大雨都无法洗去的脏污。
波顿瑟缩了一下。这幅景象让他痛心不已。这些仓库中也包括存放他个人物品的可蓝德利银行。他在印度服役时将大部分的薪水用于购买异国手稿,还有他从亚洲和非洲带回来的衣物、纪念品,以及许多亲手写下的个人笔记,居然就这样付之一炬。波顿真是心如刀割。
一把大火就烧光了一切。
可蓝德利银行总部的柜台人员看到他一脸悲痛时,这么问他:「您损失了金币或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吗?」
「不是。不是那种东西。」波顿回答。
「喔!」柜台人员叹了口气,似乎放了心。「那就还好!」
费吉用力拉着他往前走。
他们转向西方,沿着河走,一直走到南华克桥才转向市内。费吉的鼻子贴在地面,拉着主人越过一条胡同,走进波洛区。
波顿知道,小猎犬带他走的路夜晚时分应该没什么人,可是现在是大白天,刚过中午,到处都是出来办事的人。这一人一狗在人群中穿梭,经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他们出了波洛区、进到兰伯斯;然后又穿过兰伯斯,走上沃克斯豪尔,最后接上九榆树路。狼人的气味到此处便离开了大路,钻过木篱笆上的大洞,走在和大马路平行的小巷里。此时,波顿其实已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他抬起头,看着前方高耸入云的四根黄色烟囱柱。
史文朋笑个不停。
他全身都痛,身上布满瘀青和伤口,每个伤处都透过他的神经,不断向大脑传送欢愉的快感。
罗伦斯.奥芬特气到快要发疯。他扔下内藏刀剑的手杖,脱下大衣,随手扔在地上,卷起衬衫的长袖,恶意满满,打算好好整一整这名诗人。
是,他会杀了这个侏儒,但绝不会轻易让这个红发的白痴痛快死去。奥芬特要让他以一种漫长、缓慢又可怕的方式慢慢死去,这就是史文朋最后的命运。
所以,他一次次让猎物穿过那诱人的出口,再一次次于最后一秒钟扑向他,拎着他的脖子拖回院子。
但现在史文朋却大笑个不停。
奥芬特恼怒地露出笑容,以诗人为中心慢慢绕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探身给他一拳。史文朋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地上,衣服顿时碎成烂布,下方一大片皮肤瞬间出现挫伤。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浑身是血,眼睛睁大。原先的咯咯笑从鼻子和裂开的嘴唇传出,成了血泡咕噜声。
奥芬特踏出四大步来到诗人身边。
「你究竟是什么怪物?」史文朋倒抽一口气。「是南丁格尔护士的失败实验吗?」
「闭上你的狗嘴!」
「她对你做了什么?奥芬特?」
「她救了我。」
「救了你?」
「她救了我的命,史文朋。我鸦片过量,上了瘾,在莱姆豪斯的鸦片铺陷入昏迷。南丁格尔小姐救了我大脑仍能运作的部分,把它植入和人混种过的动物。」
「是什么动物?」
「我的白豹。」
「欸──哈!果然!」
「果然什么?」
「每次你靠近我,我都闻到一股猫尿骚味。」
奥芬特发出一声吓人的怒吼,只手抓住诗人的脖子后方,另一手抓住他的右大腿,把他整个人举起来旋转,高高抛入空中。史文朋撞向高墙的底部,掉下来滚了好几圈,动也不动,侧躺在地。他的绿眼睛仍是张开的,他看见白子的脚步逐渐接近。
他一面吐出血泡,一面嘶哑地说:
喔!苍白的伽利略,因被征服,
每一口呼吸都使世界更为灰暗;
我们喝下了冥河之水,
饱食熟透的死亡果实。
奥芬特弯腰俯视他。
「起来再跑啊!小个子!」他轻声说道:「出口就在那里。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活命。」
史文朋翻身仰躺,看着上方那双发狂的粉红眼睛。
「谢谢你,」他喃喃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比较想静静地躺在这里,好好写个一、两首诗。」
「我介意。」奥芬特回答。他一把抓住诗人的颈子,直接把他举起来。奥芬特将他抓离地面,脚完全离地,手指也紧紧握着他细细的脖子。他似乎认为看着手中的猎物脸色慢慢转黑是非常有趣的事。
史文朋边踢边挣扎,双手紧捏住攻击者的手腕,但怎么也无法重获自由。
他的视线落向奥芬特后方,突然放松身体,再也不挣扎。
──而且,他居然在笑。
奥芬特怀疑地望着他。
有个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放开他!」
白子转身。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站在门内,捡起了奥芬特内藏长剑的手杖,握住刀柄,抽出刀来。有只小狗正往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外,藏在门坎后方,露出一双眼睛偷看奥芬特。
「波顿。」白子用气音说。
他放开史文朋。诗人重重摔落地面,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咯咯笑。
「你这个混蛋,放马过来。」波顿生气地说。
「我没有武器。」奥芬特往前走,张开两只手臂。
「我不在乎。」
「这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你没听到外头的风声吗?早就有人说我并非绅士,」波顿说:「他们叫我『小恶棍』。现在就是我印证这个外号的好时机。」
他瞬间冲向奥芬特,举刀刺向他的心脏。这名与豹合而为一的男子转身跳开,但剑尖已刺穿了他的衬衫袖子。
「我速度太快,你追不上我的,波顿!」他喘着气,如同闪电一般蹲下又跳起,以锋利的爪子扑向波顿的右大腿。
但波顿早就预测到他的行动,伸手抓住白子的手。
「而我的动作也不慢。」他说。
他加强手上的力道,骨头发出碎裂声。
奥芬特发出尖叫。
波顿丢开长剑,一拳打中白子的下巴。
「而且,我想你应该会发现,我比你更强壮。」
波顿无情地以左手捏碎奥芬特的右手骨头,他的拳头打烂了敌人的脸,豹人的鼻子被打扁,喷出大量鲜血;他的犬齿断裂,皮肤也被划破。
波顿完全是以科学的手法攻击敌人。他应用少年时期学过的拳击技巧,冷静地选择拳头落下的位置,以达到最大伤害效果。他仔细测量出拳的时间,确定白子在他的每一拳之间都受到最大的折磨,又不至于痛到昏过去。
这不是处罚,而是折磨。而且波顿完全不会良心不安。
波顿持续将白子当成沙包痛揍,与此同时,费吉小心翼翼跨进木门,沿着围墙跑向史文朋。牠不断望向主人,花费许久才绕完这巨大方院的外围,悄悄来到史文朋脚边。牠嗅了嗅他沾满血的靴子,鼻子伸进过短的长裤管,张口朝他细瘦的脚踝咬下去。
「噢!」诗人大叫。
波顿转过头。罗伦斯.奥芬特趁着他毫无防备的瞬间,从波顿手中抽回自己碎裂的手,瞬间一弹,跳离波顿身边。他在地上滚了两圈,一跃起身,冲向发电厂的巨型双开门。他一碰门就自动打开,当他冲进去后立刻紧紧关上。
波顿下意识追了上去,却撞上刚关起来的门。他使劲又推又拉,但双开门仍不动如山。此时他才领悟,敌人已经成功地逃走了。
他赶紧回到史文朋身边,推开费吉。
「你还好吧?阿尔吉侬?」
「理查德,真是太棒了。」
「你能走吗?」
「我本来觉得可以,但那只该死的小狗却咬了我。」
「你这傻子,那只是轻轻咬一下。快点,快站起来。」
他一手伸到诗人的肩膀下方,撑着他挺起身。他的朋友几乎全身上下都沾满血迹。
「我得尽快送你就医,」他说:「我们得阻止你继续失血。」
「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史文朋喘着气。「我承受了他施加在我身上所有的凌虐。我很勇敢对吧?理查德?」
「对,阿尔吉侬。你非常勇敢。」
「太棒啦!喔对,约翰.史皮克在里头。」
波顿还来不及回答,院子另一端又传来嚎叫。
「狼人!」波顿用唇型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拖着友人往出口去,路上顺便捞起奥芬特的长剑和手杖。但他还没走到门口,六只穿着红色斗篷的狼人已从一道拱门冲了进来,速度飞快在院子里奔跑。
带头的那只从帽兜的阴影中伸头张望,龇牙咧嘴,露出可怕的犬齿,朝着正急忙撤退的两人伸出一只狼爪,但下一刻却瞬间化成一团火球。
剩下的几只怪物纷纷走避,闪躲突然烧来的地狱之火。在一片混乱中,史文朋猛推开波顿,扑向地面上某个东西,迅速捡起后冲向大门,差点把波顿撞倒。他们倒在发电厂外的一块空地,费吉则跟在脚边。
波顿双手撑地,连忙爬起身。他抓住木门,用力一拉关上。然而,他无法从外面把门锁上。此举虽然一时间让狼人分心,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跑。波顿一把抓起史文朋,将他扛在肩上,开始狂奔。
小猎犬跟在他脚边一起跑。他们朝西去,奋力冲过一片通往铁道的荒地。波顿知道,只要他们能穿越铁道,下面便是繁忙热闹的金斯敦路和雀尔喜桥。
「快点!牠们追上来了!」史文朋大喊。
波顿向后看。诗人说得没错,狼人正争先恐后地穿过出口。
虽然费吉的脚很短,可是奔跑的速度却非常快。牠跑在他们前头,已经越过了铁道。波顿努力想跟上小狗的速度,但史文朋的体重却成了一大负担。更糟的是,他看到右方有辆火车正快速地朝他们驶来。他似乎无法在火车到达前穿越铁道。波顿的逃脱路径就要被挡住,而后头的狼人眼看就要追来。
波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做到。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集中在自己的双腿。跑啊!快跑啊!
接下来的几秒,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意识根本无法跟上。然而,他在事件后却有好几个月不断重复梦到这个场景。
火车就要撞上他。
波顿用尽全力,奋勇一跳,越过铁道。他的双脚离开地面,尖锐的狼爪刺穿他的大衣后背,划破皮肤。
火车鸣笛,震耳欲聋。
一面铁壁出现在右手边。
蒸气滚烫。
石子飞溅,喷到身上。
他们在地面滚。
雷声般的巨响。
轮子经过身旁,糊成一团;轮子下方跳出火花。
隆隆声渐行渐远。
蒸气慢慢消散。
灰色天空。
雨滴打在他脸上。
身边传来呻吟声。
一阵短暂沉默。
然后──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那只该死的小狗又咬了我的脚。」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忍不住开始大笑。笑声从胃部往上爬经胸膛,让他整个身体都晃个不停。然而他完全不想停下。他为了印度放声大笑,为阿拉伯放声大笑,为非洲大笑;为尼罗河、皇家地理学会以及他妈的约翰.汉宁.史皮克大笑。他为了弹簧腿杰克、狼人、白子和那只老爱咬史文朋脚踝的小笨狗大笑。在笑声中,波顿放下怒火、怨恨、疑惑与不甘。等他终于停下笑声,波顿再次回到国王探员的身分──也就是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他为了他的母国效命。虽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外交立场依旧与帝国的主张不同,但那都无所谓了。他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笑声停止后,波顿静静躺着,望着灰色的天空。
伦敦那喧闹繁华的声音从未停止。
他起身检查史文朋的伤势。诗人已陷入昏迷,费吉坐在他脚边,快乐地嚼着他的裤管。
铁道上空无一物,虽然铁轨仍在震动,刚才的火车头却已消失在一排仓库后方。
所有的狼人都被火车扫开,再也不见踪影。
波顿站起来,把朋友背在肩上,用奥芬特的手杖帮助自己站好,走下碎石陡坡,朝金斯敦路的木头围墙走去。
他走到一半,天空突然轰隆作响。
波顿转身望向发电厂。一辆超级大的机器正要起飞,装在下方的大圆锥冒出蒸气,将它往上推。那是一艘由灰色的金属打造的椭圆形巨大飞船,船体周围还开了好几个舷窗。船的前端是尖的,弧线往上延伸,彷佛某种大型帆船的船首;船侧则有许多平桨似的桥塔伸往外;桥塔末端装了垂直的杆子,巨大翅膀以快到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旋转着。
不知道史皮克是不是也在那艘船上?不知道那艘船上还有谁?
他得先找医生来治疗史文朋,再问问诗人究竟发现了什么。
飞船继续往上升,朝北方飞去。而波顿则继续朝着大马路的方向走。他总算来到了雀尔喜桥,发现自己又回到人声鼎沸的伦敦市区。当人们看到他肩上的矮小男人时,不少人失声尖叫。没过多久就有个警察跑了过来。
「先生,出了什么事吗?他出了什么意外吗?」
「没错,巡警,」波顿回答。「麻烦帮我找一辆出租马车,我得赶快送他就医。」
「那么,我得陪你们一起去,我必须把这件事写成报告。」
「没有问题。不过请赶快!」
警察跑到马路上张开双臂,拦下一辆四轮马车,把原本坐在里头的愤怒乘客撵下来。「干什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那个肥胖的老头突然发现自己没了交通工具,大声抗议。「我妻子都六十二岁了,你不能这么做!」
「哈洛,」那名跟他一样胖的老太太出声制止先生。「噢!呃,不好意思啊亲爱的,」老先生结结巴巴,但他一看到被波顿抬上马车的史文朋,马上大惊失色,「我的老天!可怜的孩子!这辆马车给你们用,当然没问题。」
「谢谢。」波顿边说边抱起费吉,爬进马车车厢。
巡警也跟着爬进去。
「去哪儿?」他问。
「贝汉街和墨宁顿街路口──赶快!越快越好!」
警察对车夫复述一次地址,关上马车门,在车子开动时坐回位置。
「我是亚特斯巡警,」他自我介绍。「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看起来实在有够惨。」
「我们在执行国王指派的任务,亚特斯,这给你看看!」
波顿从皮夹里拿出委任信交给巡警。
「上帝保佑!这是国王的亲笔签名啊!那么一切就都听你的了,先生。我能帮上什么忙?」
波顿从口袋掏出笔记本,开始在上面写字。「待会儿我们先放你在苏格兰场下车,」他说:「请你把这封信送给崔奥斯督察,告诉他,我要他立刻派警察去搜查贝塔西发电厂。」
「科技研究院总部?如果您不介意──我得说,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啊!」
波顿没回答,只是继续在纸上写下又小又挤的字。
马车转向东方,驶上葛雷斯芬拿路,沿河往上,经过米尔班克,车子跑过国会大厦,驶向苏格兰场。马车还没停稳,亚特斯巡警已急忙跳下,车子立刻又沿河岸疾驶,在车流中左闪右躲。两匹马挥汗飞奔,转进国王道,继续在南安普顿街和艾佛施尔特街上奔驰。它跑过墨宁顿街后,转进贝汉街。
「到了!」当车抵达贝汉街三号,波顿大叫一声。马车一停,他立刻跟着跳下去。
「在这儿等。」
他大步走向前门,用力扯扯门铃,急躁地等待回应。他又要伸手拉铃时,门开了。
「喔!波顿上尉!」寡妇威尔塔帕太太发出惊呼。「真是贵客光临啊!」
「对不起,夫人,目前出了点意外。我需要拉斐芬瓦护士的帮忙。她在家吗?」
「老天!我立刻派波莉去叫她。」
波顿进屋,直接冲上楼梯,同时回头大喊,「亲爱的夫人,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上去叫她吧!」
「可是这样不合礼节──上尉!这不合礼节啊!」老太太大喊着,但她的访客已经爬到楼梯的一半,拉斐芬瓦护士正好走出来查看底下的一团混乱。
「莎蒂斐!」波顿对着她大叫。「我需要妳的帮忙!我的朋友受伤了,妳能下来吗?」
「当然了,上尉!」她果断地回答。「马上来!」
她跑回自己房间,一分钟后,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手拿医药袋出现。他们一起跑下楼梯、出了大门,留下深感挫折的老寡妇在背后喊叫,「需要女性监护人啊!我的老天!年轻的小姐!妳没有女性监护人陪在身边啊!」
「蒙塔古广场──快点!」他们上了马车,波顿在钻进车厢之前急忙命令车夫。
车夫挥动马鞭,马儿开始快跑。在颠簸的车厢中,拉斐芬尔护士开始检查史文朋的伤势。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妳的白子朋友出现了。」波顿说。
她的脸瞬间刷白,手指滑过诗人的皮肤,检查着伤口,评估它们的严重性。
「白子?」她倒抽了一口气。「可是这些伤口看起来像是野生动物造成的。」
「他还好吗?护士?他已经失去意识好一阵子了。」
「他没有失去意识,波顿上尉,他只是睡着了。他一定是精疲力竭,再也撑不住了。」
马车从汉普斯特路转进尤斯顿路,由于速度飞快,吓跑了不少路过的大轮小轮车和蒸气马,马车在货车和二轮马车间争道,就连行人也纷纷走避。但是,当他们来到马里波恩路,却开始塞车,马车只能龟速前进。
波顿从车窗伸出头对车夫大吼。「老兄!走小巷!」
车夫听从他的指令。一如波顿预期,离开大马路后交通就没有那么繁忙了。
几分钟后,马车在他家前面停了下来。
「可以请妳抱着小狗吗?」他抱史文朋下车,一边问护士。她点点头,抱起费吉。
波顿拿了一大把铜板给车夫,抱着朋友走向大门。门一打开就直接往二楼走,将史文朋放进客房。这时他才注意到,诗人的手里紧抓着一件外套。波顿把衣服从他手里拿走,随手扔进衣橱。
拉斐芬瓦护士跟着他走进房间,放下费吉,打开医药袋。她拿出许多小瓶、好几卷纱布,以及其他需要的工具。
「我需要一盆热水,上尉,」她嘱咐道。「这需要一点时间。我从来没看过人身上出现这么多伤口和瘀血,这可怜的男孩一定受到极为可怕的折磨。」
阿尔吉侬.史文朋闻言睁开双眼。
「没有错,」他喃喃说着。「而那真是太棒了!」
晚上九点,史文朋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碗牛肉汤,他觉得重获新生。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搬了好几把椅子进房间。现在,波顿正与刚刚抵达的崔奥斯督察、拉斐芬瓦护士一同围坐在他身边。安奇尔太太网开一面,让年轻女子在没有女伴的情况下待在这儿。不只是因为她是一名专业的护士,还是贵族慈善姐妹会的一员。
「我恐怕得告诉你们,案情毫无进展,」崔奥斯督察边在椅子上移动身体边向大家报告。「我们根本无法进入那地方。它像个要塞似的,完全封锁起来。里头灯火通明,我们可以看到各式机器的电流还在冒火花,却看不见任何人影──天知道他们这地方的玻璃是什么鬼东西做的。我们拿铁撬去撞,居然连一点裂痕都没有。至于大门──我怀疑连炸药都不会有用。当然了,我派人驻守在那里,但除了这个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波顿上尉,我相信你要我这么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关于这点,督察,我想应该听听这位躺在我床上的朋友怎么说。容我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阿尔吉侬.史文朋。」波顿一派优雅地说。
「而且还是萨德侯爵的崇拜者。」崔奥斯脱口而出。
在房间后头为大家倒茶的安奇尔太太清了清喉咙。
「噢,啊,我是说──呃──」督察突然词穷。
史文朋咯咯笑开,说:「很高兴认识你,督察,虽然我的确有你刚才所提到的高雅嗜好──我不太确定用『高雅』二字对不对,这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适切。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身上的这些伤口绝对不是我自己造成,也不是我要求别人施加于我的。」
「老天!我还真是松了一口气。」崔奥斯有些迟疑地回答。
「我想──」安奇尔太太看了护士一眼,波顿举手阻止她开口,自己却插话,「这儿有女士在场,各位先生,说话时收敛一点。现在,阿尔吉侬,可以请你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我们吗?」
矮小的诗人往后靠回枕头,一头红发在白色被单的衬托下简直像是熊熊火焰。他闭上双眼,从他跟着文森.斯尼德当学徒开始说起,接着讲到在坟场发生的事,再讲到他和查尔斯.达尔文的见面经过。
史文朋叙述事情经过时的用字遣词、语气、声调都让众人不禁听得入迷。波顿此时此刻明白,他这位朋友确实拥有过人的天分,只要脑袋清醒的时间够久,的确有变成文坛巨人的潜力。
史文朋说完后,众人全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崔奥斯才开口说话。
「老天!」他倒抽一口气,「这些人一定是疯了!」
「百分之三百发疯了,」波顿表示同意。「首先,他们居然出手干预自然界规律。第二,他们的实验结果绝对会严重地相互影响,反而会让他们无法成功。第三,就算他们有办法厘清各部分实验成果,也要等好几个世代才有办法得到可评估的纪录。到时所有主控实验的人早就死光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也这样告诉达尔文,」史文朋对大家说:「但他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他还说,『时间』确实是重点。不过,他才要告诉我细节,奥芬特就冒出来阻止了他。」
「时间……」波顿思考着。「有意思。这让我想到,在弹簧腿杰克的案子里,『时间』同样也是重点──甚至可说是最关键的重点。」
「而你告诉过我,奥芬特曾对你说出杰克早先对你说过的话。」崔奥斯督察说。
「是的。这太诡异了,真的非常诡异。」
「我可以用绑架、非法进行医学实验、涉嫌谋杀的罪名对查尔斯.达尔文发出通缉,」崔奥斯说:「毫无疑问,教堂那边一定会很乐意。另外,我们得要逮捕并侦讯南丁格尔护士,她显然在此犯罪集团担任要角。我们可以用谋杀比利.塔伯尔的罪名起诉罗伦斯.奥芬特,我相信他一定会被判绞刑。可是,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就比较难了。我无法拿发明机器当罪名,或因为众人都认为他死了、他却还活着就逮捕他!更何况,他现在这样还算是人吗?」
「对了!」史文朋突然说:「我捡回来的那件大衣呢?我把奥芬特的大衣捡回来了。衣服在哪里?」
「这里。」波顿站起来走向衣柜,拿出因为雨势而湿淋淋的大衣。
「我想他可能会在里头放些小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真是聪明!」崔奥斯惊叫。
「我可是读过奥古斯特.杜邦的人啊。」史文朋微笑,虽然督察很明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波顿开始翻那件大衣。他找到一只银怀表、丝质手帕、一盒散发淡淡鸦片味的纸烟、一套经崔奥斯督察鉴定为开锁工具的器械、串着四把钥匙的钥匙圈、一支铅笔,还有──这个最让史文朋兴奋──一本小笔记本。
他们在小笔记本里发现二十八个被绑架的扫烟囟男孩的姓名和年纪。但这些数据「甲虫王」早就提供过了,所以他们不免有些失望。
上面还写着一些已经过去的日期──但只有日期,没有地点和与会者姓名。另外还写了一些无法辨认的记号。然而,密码专家波顿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根本不可能破解。
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纪录。
他叹了一口气。
「想法很不错,阿尔吉侬,只可惜运气不好。」
「真是烂透了!」诗人喃喃地说。
「不好意思,先生,」安奇尔太太插嘴。「我们还有帽子。」
「帽子?什么帽子?」
「就是那个恐怖的白子怪物跳出你窗外后留下来的帽子。我把它放在楼下的架子上,要我下去拿吗?」
「干得好啊!安奇尔太太!妳在这里等,我下去拿就好。」
他离开房间,不久后便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安奇尔太太把热腾腾的茶分给众人。
拉斐芬瓦护士帮史文朋拍松枕头。
崔奥斯督察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但在看了看诸位女士后,又把它放了回去。
波顿回来了。
「妳实在是太厉害了!安奇尔太太,我在帽子内衬找到这个。」
他把一张正方形小纸片拿给大家看,上面有用铅笔写的字。他念了出来:
紧急!O.请确认:DT 2909 2300。D──y?B──y?N──y?B.
「又是密码!」崔奥斯督察咕哝着。
「不对,这不是密码,吾友。这不过是简单的缩写。」波顿说。
「是什么东西的缩写?」
「你看看这些后头有问号的『Y』。在发问时,最简洁的回答就是『是(YES)』或『不是(NO)』。所以说,如果这些『Y』代表『是』,那么,我会认为这些问句是在请求某些确认。」
「喔!这很有道理。」崔奥斯大叫。
「我们刚刚听过阿尔吉侬的叙述,应可合理怀疑『D』代表达尔文(Darwin),『B』代表的是布鲁内尔(Brunel),而『N』代表的应该就是南丁格尔(Nightingale)。」
「噢!天哪!被你这么一说,一切似乎变得好明显。那么『O』代表的应该就是回答这问题的奥芬特(Oliphant)。但这第二个『B』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们待会儿再回来讨论这个。但不管这个神秘的『B』想确认什么,这两组数字已经写出他的秘密:这个时间和日期使用二十四小时时制[1]──九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换句话说,就是这个礼拜天晚上。我敢打赌,那一定是他们要开会的时间。」
「太棒了!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果没有你,我看上好几个小时也解不出来。那『DT』又是什么意思?」
「酒精戒断症候群(Delirium Tremens)吗?」史文朋兴奋地说。
「不是啊!」波顿微笑。「如果问我,我会说那代表地点。」
「如果弹簧腿杰克和奥芬特真如你猜测有所关联,」崔奥斯督察轻声说:「那么『DT』会不会就是暗黑塔(Darkening Towers)呢?毕竟那里是贝雷斯福的家。此人不但被怀疑是弹簧腿杰克的真身,他在世时甚至是浪子派的领袖。」
「奥芬特就是他的继任者。」史文朋惊叫道。
波顿以赞赏的眼光看着督察。
「我敢打赌,你猜到的就是正确位置。」
「我自己倒是没那么确定,」督察咕哝着说:「说不定只是巧合。」
「当然也可能是巧合,不过,我认为你猜对的机率非常高。所以,现在还没解开的只剩第二个『B』。贝雷斯福爵位的继承者是谁?他有儿子吗?」
「没有。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无人继承他的爵位。暗黑塔由他的堂弟雷文伦.约翰.迪.拉.波尔.贝雷斯福继承。但他在爱尔兰忙着经营济贫的慈善机构,从来没到过英国。他透过中间人弗瑞格把暗黑塔租给一个叫亨利.贝尔贾的隐士。但我们查不到这个人的任何纪录,彷佛他先前从未存在。弗瑞格也没见过贝尔贾,他们之间的生意来往全靠书信。波顿上尉,我猜他应该就是那位神秘『B』先生!」
「似乎是如此,」波顿边思考边回应。「我很想见见这位亨利.贝尔贾──事实上,如果这礼拜天晚上『O』、『D』、『B』、『N』诸位要到暗黑塔找他聊聊,那么,我认为第三个『B』也应该要去──就是我,『波顿(Burton)』。」
「如果你要去监视他们,那一定要带我一起去。」崔奥斯大叫。
「还有我!」史文朋也说。
「不行,」波顿断然拒绝。「督察,我恐怕不能带你去;至于你,阿尔吉侬,你的身体根本还无法出门。一个人比三个人快很多。从前我在印度当过查尔斯.纳皮尔爵士的间谍,不只出过一次的秘密任务。这是经验之谈。」
「那至少要让我待在那附近吧?」崔奥斯不高兴地说:「这样一来,要是你需要援手,我才能帮忙。不过当然了,我们也可以放弃监视,直接派一队巡警把那个地方包围起来?」
「如果那样做,我们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波顿回答:「而且也不可能逮到弹簧腿杰克。」
「我坚持一定要跟去,」史文朋大喊大叫,双手捶打床垫。「你不能丢下我。」
「史文朋先生!」拉斐芬瓦护士说:「你一定要卧床休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危险的任务了。」
「我有两天时间可以好好养伤,这样很够了,小姐。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完全康复。理查德,你一定要带我去!」
波顿摇头。「你已经为这个案件贡献很多了,亲爱的朋友。你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史文朋倒回床上,又挣扎着站起来,穿着尺寸过大的睡衣站在床垫上激动得又跳又扭。
「没错!」他大叫。「没错!我差点就被那个魔鬼杀了。你知道我从这件事上学到了什么吗?我学到──」
他张开双臂,差点因失去平衡而摔倒。大家都吓得站起来想扶他,可是他很快又站稳脚步,大声地吟诵:
太热爱生命之人将会死去,
一如狗那样彻底死去。
不热爱生命、痛恨生命之人,
干尽一切恶与错,
行过阳光之下的每一处,
却能坚强地活着,活得长过时间、长过命运。
他双腿一软,往墙上一靠,慢慢地滑回床垫。
「哎……」他虚弱地表示。「我好像不该这么急着站起来。」
拉斐芬瓦护士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原来的位置,为他盖好棉被。
「傻子!」她生气地说:「你太累了,连在床上跳来跳去都没办法,是要怎么去追神秘的贝尔贾先生?你就乖乖待在这里,每天喝三次牛肉汤吧。妳说是不是?安奇尔太太?」
「如果他不喝,我就压在他身上,把牛肉汤灌进他的喉咙里。」老太太回答。
「理查德,我要变成囚犯了吗?」年轻诗人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哀求着。
「至少两天吧!」波顿说:「等到星期天,我们再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护士小姐,妳会偶尔来看看他吧?」
「当然了,波顿上尉,史文朋先生是我的病人,我每天都会来看他,直到他痊愈。」
「我的天!」史文朋喃喃自语。
「还有,波顿上尉,」年轻的护士又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千万不要客气。」
崔奥斯督察拿起他的圆礼帽,拍拍帽沿。细小的煤灰飘向地面。安奇尔太太看着他,一脸不赞同地抿着嘴唇。
「我明天再来拜访,上尉,」督察站起来走向房门。「到时我们再来讨论星期天晚上的计划。不过,我想问你:你认为这个贝尔贾是我们要找的弹簧腿杰克吗?」
「我不知道,探长,」波顿低声说:「不过我会查出来的。」
将时间用数字0至23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