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醒来时,心里很肯定我睡的这北厢的卧室有人和我相伴。我坐起来靠在枕头上面,揉一下眼睛,看见一个只有肩颈轮廓的黑影,站在我和窗户之间。
“谁啊?”我问的时候,心里还想它是不会出声回答我的。它只会敲墙壁,一下表示肯定,两下表示否定——你在想什么鬼?胡迪尼?但那黑影就定在窗边,没有一点回应。我伸出手乱摸,摸到了床头灯的开关拉绳,用力往下一拉。霎时,我只能撇嘴扮一下鬼脸,肚皮绷得紧紧的,子弹打过去可能都会被我顶回来。
“妈的!”我啐了一句,“还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那是我把我的旧麂皮外套用衣架挂在窗帘架上。先前我开行李箱时,随手把外套挂在那里,之后就忘了再收进衣橱里。我本来想笑,却笑不出来。凌晨三点出这种事,可没那么好笑。
我关上灯,再躺回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听本特的铃声或小孩子的呜咽再传过来,等到后来睡着了。
过了约莫七小时吧,我准备到乔的工作室,去看看那两只塑料猫头鹰是不是放在那边,前一天我没去那儿看过。就在这时,一辆新款的福特汽车开进了我的车道,停在雪佛兰前面,车头正对着车头。我本来已经走到木屋通往工作室的那截小路上了,赶忙折返回来。那天很热,很闷,我上身打赤膊,只穿了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和塑料夹脚拖鞋。
乔以前老是说“克里夫兰装”会再自动分成两支小派别:“克里夫兰全副武装”和“克里夫兰随便穿”[137]。我那礼拜二上午的访客穿的算是“克里夫兰随便穿”——夏威夷衫,有凤梨和猴子印花;“香蕉共和国”的褐色休闲长裤,加上一双白色懒人鞋。袜子可穿可不穿,但脚上一定要有白色的东西,这是克里夫兰休闲装的必要条件。身上也至少要挂一件惹眼的黄金饰品。这家伙在最后一项要求上完全合格:他一只手腕上戴的是劳力士金表,脖子上也挂了一条金链子。衬衫没塞进裤腰,背后鼓起可疑的一块。不是枪就是呼叫器,但若真是呼叫器,也未免太大了一点。我又瞄了一眼他开的车。“黑墙”轮胎。仪表板上——哦,你瞧,盖住的蓝色警灯!要抓你就要神不知、鬼不觉!
“迈克·努南吗?”他长得还不赖,有的女人会对这样的人特别专情——比如附近有人的声音大一点就变得畏缩的女人、家里出事绝不报警的女人,因为在某个隐秘的内心深处,她们就觉得自己家里活该出事。出了事,留下乌青的眼圈、脱臼的手肘,有时连胸口也会有香烟烫的焦疤。这样的女人,还喜欢称丈夫或情人爹地,娇声问道:“要我替你拿啤酒来吗?爹地?”“今天工作顺利吗?爹地。”
“我是迈克·努南。有何贵干?”
这位“爹地”转身,弯腰,伸手到摆在副驾驶座上的一堆文件里面拿东西。仪表板下面的双向无线电又嘎嘎响了一下,一下而已,马上就没有了。等他转过身来时,伸手递了一份浅黄色的长条形公文封给我。他把公文封推到我面前:“给你的。”
我没有马上接,他便往前跨一步,想把公文封塞进我的掌心。这时,一般人的条件反射应该是合起掌来接下。但我不是,我把两只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好像他刚才喝令我举起手来,混账小子!
他很有耐心地瞅着我看,那张脸有阿伦家兄弟的爱尔兰人味道,但没有他们的和善、开朗、好奇。他有的反而是要你好看的调调儿,教人看了就觉得讨厌,好像天底下的龌龊事儿他全都做尽了,大部分还不止一次。他有一边的眉毛被划成两半,看来是多年前的旧伤。脸颊红扑扑的,像长年风吹日晒的结果。这要么表示他这人十分勇健,要么表示他对酒精产品有很浓的兴趣。他看起来无赖得像是可以一拳把你打进阴沟,再骑在你身上压得你爬不起来。我很乖!爹地啊!下来,别打我!
“别找麻烦。你一定会收到的,你知、我知。别找麻烦。”
“我要看证件。”
他叹了口气,还朝我转了一下眼珠子,才伸手到他的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翻开。里面是警徽和相片。我这位新朋友叫乔治·富特曼,城堡郡的副警长。相片的色调很淡,没有阴影,像警局里拿给受害人辨认嫌犯用的大头照。
“可以了吧?”他问道。
他再次把那份公文封朝我伸过来。这一次,我接了下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快速浏览那份公文封,浑身都是给你好看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公文封里是一张传票,传我在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早上到城堡岩执业律师埃尔默·德金的办公室一趟——也就是礼拜五。这位埃尔默·德金奉命担任未成年子女凯拉·伊丽莎白·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要就凯拉·伊丽莎白·德沃尔的福祉,代城堡岩高等法院暨诺布尔·朗古法官,听取我的证词。届时,会有速记员在场。传票里面保证此番采证纯属法院采证,和原告、被告两方皆无关系。
富特曼说:“我有责任提醒你,若无故缺席,会被——”
“谢啦,就当你已经都说明过了,好吧?我会到的。”我朝他的车那边比了一下“请回”的手势,心里只觉得厌恶,也觉得被人横加指使。我以前从没收过传票,也不喜欢收到传票。
他走回他的车边,刚要进车里去,又伸出一只满是毛的手臂,搭在还没关的车门上面,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在白花花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劝你一句,”他开口跟我说。光从这几个字,我就摸得到这家伙是怎样的人了。“别跟德沃尔先生捣蛋。”
“要不然他准会像踩蟑螂一样一脚把我踩死。”我说。
“啊?”
“你要说的是:劝你一句,别跟德沃尔先生捣蛋,要不然他准会像踩蟑螂一样一脚把你踩死。”
从他脸上的表情——先是不解,马上转成愤怒——看得出来他要说的跟这一句差不了多少。看来,我们两个看的电影都差不多,罗伯特·德尼罗[138]演疯子的那几部全都在内。之后,他脸上的怒气褪去。
“当然了,你是作家。”他说。
“是啊,有这说法。”
“你是作家,那就随便你说啦。”
“我们毕竟是自由国家,对不对?”
“你这张嘴还真利!”
“你替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当差有多久了,副手?警长那边知道你打工的事吗?”
“大家都知道。这根本不是问题。有问题的人是你!净耍嘴皮的大作家!”
讲到这里,我想是该叫停的时候了。再讲下去,说不定就要你来我往地爆粗口了。
“请把我的车道还给我,副手。”
他又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想有什么句子打回来可以正中要害,却想不出来。他还真该找一个只会耍嘴皮的大作家来帮忙。“我礼拜五会去看你。”他说。
“你该不会是要请我吃午饭吧?别担心,我这人很好养。”
他发红的脸颊瞬时暗了几分,看得出来他活到六十岁时脸颊会变成什么样子——若他没戒掉穿肠毒药的话。他缩回他的福特里去,在我的车道上回转,开得很猛,磨得轮胎吱吱叫。我站在原来的地方没动,目送他开车离开。等他开到了42巷朝公路开去时,我才进屋。这时,我想到这位富特曼副警长的课外活动一定报酬优渥,不然买不起劳力士金表。不过话说回来,那表也可能是假货。
你要稳住,迈克,乔的声音在劝我,那个讨厌鬼已经走了,现在没人惹你,所以别——
我把她的声音关掉。我才不想稳住,我要发火!居然有人跑来管我的事!
我朝走廊放的那张书桌走去。乔和我习惯把有待处理的文件放在那里(现在回想一下,我们的日程表也是放在那里),把那张传票连同浅黄色的公文封用图钉钉住一角,钉在留言板上。等弄好了,我举手握拳,摆在眼前,盯着手指上的戒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力一拳打在书架旁的墙壁上。用力之猛,一整排平装本全都跟着往上跳。我想到玛蒂·德沃尔穿的宽松短裤和凯玛特的套衫;想到她的公公为了买下沃林顿,一出手就是四百五十万美元,签的还是该死的私人支票。最后,我想到比尔·迪安说不管怎么判,那小女孩准要在加州长大。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怒气未消,后来走到了冰箱前面。冰箱门上的那一圈小磁铁没有变化,但里面的字母不一样了。原本排的是:
hel1o
现在变成了:
help r
“帮忙?”我问了一声。刚说出口,我就懂了。冰箱门上的字母只有一组(不对,我看是连一组都不到;g和x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得去多弄一些磁铁回来。若我这台肯莫尔冰箱要当灵应牌用的话,字母就一定要够用,尤其是元音。我一边想,一边把h和e移到r前面。现在冰箱门上的留言变成了:
lp her[139]
我伸手把排成一圈的水果、蔬菜磁铁弄散,也把字母弄散,回去踱我的方步。我先前虽然已经决定不插手管德沃尔和他儿媳妇的事,到头来却还是搅和了进去。一个穿“克里夫兰装”的警察开车跑到我的车道上,把本来就不是平静无波的日子变得更麻烦……而且,也不是没吓着我呢。但至少,这件事的可怕我看得到,也能理解。忽然间,我决定这年夏天不要全耗在被鬼闹、听小孩哭、想我那亡妻四五年前到底在搞什么花样……若她真的在搞花样的话。我是没办法再写书了,但这不等于我就得去揭往日的旧疮疤。
帮她!
我决定至少一试。
“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文学经纪公司。”
“跟我去伯利兹吧,诺拉,”我说,“我需要你。我们可以在半夜好好缠绵,看天上的满月把沙滩染成一片银白。”
“你好,努南先生。”她说。诺拉没一点幽默感,还一点也不浪漫。但也就是因为这样,她跟奥布洛夫斯基文学经纪公司简直是天作之合。“你要找哈罗德是不是?”
“若他在的话。”
“他在,请稍待。”
身为畅销作家的一大好处——就算写的书一般只在列出前十五名的排行榜上才看得到——就是你的经纪人通常不会不在。另一大好处是,他若正好不在,比如跑到楠塔基特[140]度假,也一定会在那里“在”给你看。第三个好处就是你等的时间一般都很短。
“迈克,”他大声说道,“湖那边怎么样啊?我想你想了一个礼拜。”
是啊,我在心里想,那猪都会吹口哨了[141]。
“大致不错,但碰上一件鸟事,哈罗德,我得找律师谈一谈才行。我原本想找沃德·汉金斯,听听他有什么建议人选没有,但后来又觉得我找的人要比沃德认识的人更厉害才行。青面獠牙、吃肉不吐骨头的人最好。”
这下子,哈罗德可不想再跟我玩他爱玩的不吭声把戏了:“什么事,迈克?你有麻烦吗?”
敲一下表示肯定,敲两下表示否定,我心里回的是这一句,而且,有那么一下子我还真想敲给他听。我想起我读完克里斯蒂·布朗的回忆录《回想往日时光》[142]的时候,不禁纳闷,光靠左脚的两根脚趾头夹笔要怎样才能写出一整本书来?现在,我也在纳闷光靠在地下室敲墙壁而没别的办法和人沟通,要怎样才能熬过永生?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才听得到你敲的声音,听得懂你敲的声音……更有甚者,这些特定的人还不是随时随地都办得到。
乔,是你吗?若是你,你为什么给我肯定又否定的答案呢?
“迈克?你在听吗?”
“哦。事实上也不算是我的麻烦,哈罗德,你别急。不过,我确实有个问题要处理一下。你那边的律师是戈尔达克,对吗?”
“对,我马上打给他——”
“他擅长的是合同法规。”我把心里想的话直接说了出来,然后顿住,但哈罗德没有搭腔。有时,他这人还算过得去。真的,大部分时候都还过得去。“但还是帮我打一通电话好吗?跟他说我得找一个对儿童监护权案件很有经验的律师。麻烦他帮我找一个马上可以接案子的顶尖律师。可以的话,礼拜五就跟我一起出庭。”
“是亲子确认的官司吗?”他问道,口气既敬畏又担心。
“不是,监护权的官司。”我原想要让他从我未来的律师那里探听到详情,但又想到,不该这样对待哈罗德……反正,他迟早都会让我把事情跟他说一遍的,不管我那位准律师怎么说。于是,我把七月四日那天早上和后来出的事都跟他说了。只限德沃尔的事,其他什么怪声音、小孩儿哭或漆黑里传来的咚咚声,只字未提。我讲述的整个过程里,哈罗德只打断过我一次,就是在他发现这件事里面的坏人是谁的时候。
“你这是在自找麻烦,”他说,“你知道吧,啊?”
“反正麻烦都已经来了,”我说,“我已经决定要跟他打一打,就这样。”
“你会不得安宁的,作家要写出好作品需要安静的环境。”哈罗德说得一本正经,正经到有点好笑。我很好奇,我若回他说没关系,反正我在乔死后,除了购物清单以外什么也没写过,不知道他会怎样。说不定他的反应能刺激我一下呢。但我没说出来。千万别让外人看出你在流汗,这是努南家的家训。看来我们家的墓园大门上真该刻上这几个字:别担心,我很好。
接下来,我想到了help r。
“那年轻女子需要朋友帮助,”我说,“乔若还在世,也会希望我去帮她。乔看到有人欺负弱小,一定会拔刀相助。”
“你真这么想?”
“对。”
“那好,我看看找得到谁。还有,迈克……你礼拜五的采证会,要不要我过去陪你一趟?”
“不用了。”只是,我没必要地回得太绝,听得哈罗德一阵子沉默。这一次倒不像是在耍心机,而是真的伤心了。“是这样子的,哈罗德,帮我看房子的人说这桩监护权案没多久就要开庭了。等开庭时,你若还想过来,我就打电话给你。你的道义支持一直是我的依靠,你知道的。”
“这种情况应该叫做非道义支持,”他回答,但听起来精神又回来了。
我们道了再会。我又走回冰箱门前,看着磁铁发呆。那堆磁铁还是乱七八糟的,看了让人心头松了一口气。看来鬼也要休息。
我拿起无绳电话走到屋外的露台,一屁股坐进七月四号晚上德沃尔打电话来时我坐的那同一张椅子。即使“爹地”都已经来过了,我还是不太相信我真的接过德沃尔的电话。德沃尔骂我撒谎。我反唇相讥,要他操他奶奶的。我们这两个邻居还真是有个“好”开始。
我把椅子拉得离露台的边缘再近一点。露台下面是一片陡坡,夹在“莎拉笑”和旧怨湖之间,约有四十英尺高,看得人头昏。我朝远处看,想找到那天游泳时看到的绿色女妖,又在心里骂自己别笨了——那样的错觉只能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才看得到,朝一边再偏个十英尺就什么也不是了。但这棵树似乎是“例外反证规律”的例子,看得我既惊奇,又有一点不安。大街上那棵看起来像女妖的桦树,从陆地上的这一角度,跟从湖面的那一角度看,效果都一样。部分是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棵松树——它有一根光秃秃的树枝朝北边伸出去,像一只皮包骨的手在朝北方指——但也不全是因为如此。从陆地上的露台这边看过去,桦树的白色树枝和细长的叶片组合起来仍然像一个女人的身影,有风吹过,轻轻摇动桦树的下半截的时候,一片绿中带银轻摇慢舞,就很像长裙。
之前,我赶在哈罗德有机会把他的好意表达清楚之前,就断然回绝了他。现在,看着真的有一点鬼模鬼样的“树妖”,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急着回绝哈罗德:哈罗德是大嘴巴,哈罗德粗枝大叶,哈罗德会怕——不管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会吓着他。我不想吓着他。我自己也怕,没错——站在漆黑的地下室楼梯上面,听咚咚的声音从脚底下传过来,我自己也吓得要死——但这也是我这几年来,终于觉得自己像是又活过来了。我在“莎拉笑”碰到的事,完全超乎我以前的经验,这一点让我着迷。
无绳电话在我膝头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我抓起话筒,心想应该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打来的,也可能是富特曼,德沃尔养的那只穿金戴银的走狗。结果,居然是一个叫约翰·斯托罗的律师。听他讲话,感觉像是刚从法学院毕业的新人——大概就上个礼拜吧。不过,他是“埃弗里麦克莱恩伯恩斯坦事务所”的律师,事务所在公园大道,而公园大道在律师界可是很显赫的地址,就算他还有几颗乳牙没换也无妨。若亨利·戈尔达克说斯托罗行,那他可能真的就行。他的专长,正是监护权。
“跟我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吧,”他在开场的介绍说完,背景也勾勒出大概之后,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
我尽力而为,一路讲事情,一路觉得精神开始变好。在按时计价的钟开始滴答滴答响后,跟律师讲话反而有一种怪怪的安全感,因为这就意味着已经有一个律师变成你的律师了。你的律师让你觉得贴心,你的律师让你觉得他懂你的事,你的律师会在黄色的记事簿上做笔记,该点头的时候会点头。你的律师问的问题,大部分都是你答得出来的问题;就算你答不出来,你的律师也会想办法帮你找答案,这是他的天职。你的律师永远站在你这边,你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你绝对不会是他的浑蛋,你永远都是他的宝贝蛋[143]。
等我说完了,约翰·斯托罗说:“哇哦!真没想到报纸居然没逮到这一条新闻。”
“这点我倒没想到。”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德沃尔的家族传奇不会是《纽约时报》或《波士顿全球报》看得上眼的新闻,搞不好连《德里新闻》都看不上眼。但对于超市卖的周刊画报,如《国家询问报》或《内幕报道》,应该就像天作之合——只是,这一回大猩猩金刚要抢的不是大美女,而是大美女天真无邪的小女儿,它要抢了小女儿爬到帝国大厦的楼顶。喂,把小宝宝给我,畜生!不会上封面故事,没有血腥场面或名流的棺材照片,但放在名人轶事里抢风头倒很合适。我还在心里替报道拟了一则标题,就放在沃林顿的豪华度假别墅和玛蒂的生锈拖车并置的照片旁边:电脑大亨穷奢极侈之余,力图抢走美丽少妇唯一的孩子。可能太长了,我觉得。虽然已经不写书了,但还是需要编辑。真停下来好好想一想,还挺悲惨的。
“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看见他们真抓到了这条新闻。”斯托罗说,好像在想事情。我忽然发现这家伙是我可以亲近的人,至少依我目前愤怒的情绪可以。他的口气马上变得轻快起来:“那我要代表谁呢?努南先生?你,还是那位年轻太太?我投年轻太太一票。”
“那位年轻太太还根本不知道我跟你通电话。她说不定会觉得我太擅自作主了,搞不好还会骂我一顿。”
“为什么?”
“因为她是扬基佬——缅因州的扬基佬,最糟糕的那种。日子对了,连爱尔兰人跟他们一比都变得很讲逻辑。”
“也许吧,但她这扬基佬也是被人在衬衫上面画了靶心的人啊。我想你最好打电话跟她沟通一下。”
我说我一定会。做这承诺也不难,我一收到富特曼送来的传票,就知道我不跟她联络不行了。“那谁会跟迈克·努南在礼拜五早上一起去作证?”
斯托罗干笑了一声,说:“我帮你在那边找个律师,由他跟你一起到德金的办公室,带着他的公文包坐在一旁静静听你说。那时候,我说不定也已经到了那边——这要等到我和德沃尔太太谈过才知道——但我不会跟你进德金的办公室。不过,等监护权官司开庭后,你就会看到我上场了。”
“那好,就这样。找到律师就打电话给我;我那另一位新律师。”
“呵呵!你也要趁这时候打电话给那位年轻太太,帮我弄到差事啊。”
“全力以赴。”
“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尽量让人看到。”他说,“若给坏人出贱招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出贱招。不过,你们两个没什么吧,对不对?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不好意思直接问,但我非问不可。”
“什么都没有,”我说,“我已经很久没跟谁有不可告人之事了。”
“我是很想同情你一下啦,努南先生,但在目前的情况下——”
“迈克,请叫我迈克。”
“好,我也喜欢这样子叫。我叫约翰。总之,你插手管这件事,大家都会开始说闲话。这你心里也有数,对吧?”
“当然。他们知道我请得起你,他们会讲的是她怎么请得起我。漂亮的年轻寡妇,中年的鳏夫,天雷勾动地火是最可能的解释。”
“你很客观。”
“我自己倒不觉得,但我还分得清楚锤子和锯子[144]。”
“你最好分得清楚,因为你趟的这一趟浑水可很脏。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非常有钱的富豪!”但他的口气听不出来一丝畏惧,反而有一点……急切。那口气听起来很像我看到冰箱门上的磁铁又重新排成圆圈时的感觉。
“我知道。”
“这在法庭上不会有多大的作用,因为另一边也不是没有钱。还有,法官还会发现这老家伙是个火药桶,这一点很有用。”
“我们现有的最大优势是什么?”我问他时,心里浮现了小凯拉玫瑰红、粉嫩嫩的小脸蛋,看见她母亲时毫无惧色。我问时,以为约翰会说我们的优势在于对方的指控完全没有根据,但我想错了。
“最大的优势?德沃尔的年纪。他老得连老天爷都比不上。”
“依我周末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他起码有八十五岁。不管怎样,老天爷还是比他要老一点。”
“对,但凭他这年纪还要当孩子的爹,那托尼·兰德尔[145]都算是未成年了。”约翰说,现在他的口气真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你想想看,迈克——那孩子高中毕业时,她的祖父正好满一百岁!还有,那老头儿也可能自不量力。你知道诉讼监护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简单来说,就是法庭指派一个律师来保护孩子的利益,费用由法院支付,但那不过是杯水车薪。大部分愿意当诉讼监护人的律师,都是愿意无私奉献……当然,也不是人人如此。诉讼监护人对案子会有自己的看法。法官未必会采纳监护人的建议,但一般都还是会考虑。否决自己选派的人会让法官显得很蠢,而这是法官最讨厌的。”
“德沃尔会有自己的律师吗?”
约翰笑了起来:“官司真的开庭时,搞不好会一口气给你摆出来六个大律师,你看如何?”
“真的?”
“那家伙都八十五了,玩法拉利跑车太老,到西藏玩蹦极太老,连召妓都太老——除非他老当益壮。现在,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花钱好好玩一玩的?”
“律师。”我回了一句,开始泄气。
“对。”
“那玛蒂·德沃尔呢?她有什么优势?”
“拜你之赐,她有我,”约翰·斯托罗说,“跟约翰·格里沙姆的小说一样,对不对?百分百纯金。还有,我对德金这位诉讼监护人很感兴趣。若德沃尔认为这件事很麻烦,搞不好会笨到拿好处去诱惑德金,德金也可能会笨到乖乖听话。嗨,那你想会被我们挖出什么来?”
只是我这人有时不太灵光。“她有你,”我说,“拜我之赐。但若没我这个人跑出来多管闲事,她能有什么?”
“巴布克斯[146]。意第绪语,意思是——”
“我知道它的意思,”我说,“怎么会这样!”
“没错,美国法律就是这样!你知道那个手拿天平的女神吧?美国大多数城市的法院门口几乎都有的雕像?”
“嗯哼。”
“她可不止是被蒙着眼睛。她连手腕都上了手铐,嘴也贴了胶布,被人硬拖到野地好好强暴了一番!你喜欢那景象吗?我不喜欢,但一旦监护权官司的原告很有钱、被告很穷,我们的法律大概就会是这情况。而且,两性平等的主张还帮了大倒忙。因为,母亲这一方到现在还是比较穷,却因为男女平等,不会跟以前一样可以自动取得监护权。”
“所以,看来玛蒂·德沃尔没你真的不行,对吧?”
“对,”约翰答得很干脆,“明天打电话给我,给我好消息。”
“只希望我做得到。”
“我也是。哦,对,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电话上骗了德沃尔是吧?”
“瞎说!”
“不,不,我不喜欢反驳我姐姐最喜欢的作家,但你真的骗了他,你心里也清楚。你跟德沃尔说她们母女两个一起出门,孩子摘了一把野花,没什么事情不对劲的。你什么都说了,就差没把斑比和兔子[147]给加进去。”
我在露台的椅子上坐直身子,觉得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也觉得对方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商。“嗨,不对,你想,我从没斩钉截铁地说过我知道,我跟他说的是好像,这个词我用了不止一次。我记得很清楚。”
“嗯哼,若他把你们的对话录了下来,你倒真的可以数一下自己到底说了几次。”
我没马上搭腔,而是开始回想我和德沃尔的对话,回想电话线里的嗡嗡声。以前来“莎拉笑”避暑时,我们的电话线一直都有嗡嗡声。而那个礼拜六的晚上,电话线里低低的、规律的嗡嗡声,有没有偏大呢?
“我看可能真的有录音。”我终于不情愿地回答。
“嗯哼,若德沃尔的律师把录音带拿去给诉讼监护人听,你想他会觉得你的口气像什么?”
“很小心,”我说,“也许像在藏着什么。”
“或像在编故事。这件事你就很在行了,对不对?毕竟,你是靠这本领吃饭的。监护权官司开庭的时候,德沃尔的律师一定会把这点拿出来好好发挥。若他再找到玛蒂出现后开车经过你们身边的一个人……由那个人作证说那年轻太太看起来很慌乱,很狼狈……你想,你在电话里的口气就会像什么?”
“像撒谎,”我说,马上再接,“哦,该死!”
“别慌,迈克,别泄气。”
“这下子我该怎么办?”
“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开火前先堵住他们的枪口。你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德金,记在采证的记录里面,强调那小女孩以为她那样子走是安全的。一定要提她自己说的‘斑斑’那件事。我最爱这一段。”
“但若德沃尔他们放录音带,一比对,我不就成了乱编故事的大笨蛋?”
“我想不会。你跟德沃尔通电话时又不是宣誓作证的证人,对不对?你想,你那天是坐在自家的露台上面,做你自己的事,看烟火,忽然天外飞来一通电话,一个坏脾气的糟老头儿打电话找你,还骂你。你根本没给过他你的号码,对不对?”
“没给过。”
“那还是你根本就没登记的号码。”
“对,没登记。”
“而且,他说他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但他也可能是别人,对不对?”
“对。”
“搞不好他是伊朗国王。”
“伊朗国王已经死了。”
“那不要管伊朗国王。但他也可能是包打听的邻居……或来恶作剧的人。”
“对。”
“所以,你可以说你那时心里就是担心这些。而现在,既然开始正式开庭的程序,你说的就句句属实,没有其他。”
“你放心。”先前,我对这位大律师的信任感是跑掉过一下子,但现在又一股脑儿全回来了。
“说实话才是上上策,迈克。”他说得很严肃,“或许有些案子会例外,但你这件案子不算。你清楚了吗?”
“清楚。”
“那好,先到此为止。明天早上十一点左右希望可以接到你或玛蒂·德沃尔的电话。最好是她。”
“我会尽力而为。”
“她若犹豫不决,你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
“应该知道。谢谢你了,约翰。”
“不管怎样,我们很快会再联络。”他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原位好一阵子没动,其间一度按下无绳电话的通话钮,但又关掉。是必须跟玛蒂谈一下,但我还没完全准备好。所以,我决定先去散步。
她若犹豫不决,你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
当然知道。提醒她,她现在没本钱讲什么自尊,她现在没本钱摆扬基佬的身段去回绝迈克·努南的善意帮忙。人家可是大作家,《二就是双》《红衫男子》和即将出版的《海伦的承诺》的作者。提醒她,她是要维持自尊还是保住女儿?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嗨,玛蒂,你总得挑一样。
快走到小路底时,我在蒂德韦尔那帮人以前扎营的草地上停了一下。那片草地的风景很棒,往下看得到一整洼的旧怨湖,往远处看得到怀特山脉。湖水在朦胧的天光下悠然入梦,一下是灰的——看你的头朝哪边歪;一下又是蓝的——再往另一边歪的话。神秘离奇的感觉在我身边如影随形,像曼德雷。
约四十多名黑人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时候在这里待过——不管怎样,他们是在这里落脚过一阵子。这是听玛丽·欣格曼说的(《城堡郡暨城堡岩的历史》也是这么写的,这是一九七七年出版的一本砖头书,城堡郡二百年建城史的纪念册)。很特别的一群黑人:大部分都有亲戚关系,大部分都才华横溢,大部分都是一支乐队的成员,一开始叫做“红顶小子”[148],后来改成“莎拉·蒂德韦尔和红顶小子”。他们从一个叫道格拉斯·戴伊的人手里买下这片草地和湖边相当大的一块岸区。出面谈生意的桑尼·蒂德韦尔说,他们存了约十年的钱(桑尼·蒂德韦尔也是“红顶”的一员,弹的乐器那时叫做“鸡爪吉他”)。
这桩买卖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镇民甚至还为此开过会,抗议“这些黑仔到此游牧”。争议后来平息,结果也还不错。人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十之八九都成立。镇上居民原以为这块“戴伊丘”上会冒出一片铁皮屋贫民窟,结果并没有(一九〇〇年桑尼·蒂德韦尔出面替大伙儿买下“蒂德韦尔草地”时,这地方还叫戴伊丘)。他们盖起来的反而是几栋素雅的白色小屋,簇拥着中间的一栋大屋。这大屋可能是要拿来当大家的聚会场所或排练场地,说不定也有时候是当表演厅在用。
莎拉和红顶小子(他们叫“小子”的乐队里面,其实有时会有一个红顶女子。乐队的成员流动性很大,每场演出的人都不会一样)在缅因州西部巡回演出一年多,可能快要两年吧。“西线”一带的几座小镇——法明顿、斯考希根、布里奇顿、盖茨瀑布、城堡岩、莫顿、弗赖堡——到现在都还看得到他们在谷仓市集和杂货市场演出的旧海报。“莎拉和红顶小子”在当时是很热门的巡回演出乐队。而他们回TR的家住的时候,和大家也都混得不错——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罗伯特·弗罗斯特——这个往往不讨人喜欢的功利派诗人——终究没有说错,东北角三州的人都相信“修好篱笆得好邻居”[149]。有时,我们就算抗议,也还是勉强相安无事,只是眼睛会睁得斗大,嘴角也往下撇。“他们的账单从不拖欠。”有此一说。“他们的狗也不会来招惹我们。”再有一说。“他们自顾自过自个儿的日子。”又再一说,好像孤立在外是一种美德。而且,他们最大的美德,当然就是:“他们都懂得自食其力。”
这期间,莎拉·蒂德韦尔成了“莎拉笑”。
不过,看来TR-90到后来终究不是他们要的地方,因为他们在一九〇一年夏天快要过去时,在郡里演过一两场后,就整批人都不见了。留下来的素雅小屋,让戴伊家出租作避暑别墅,坐收租金,直到一九三三年的夏季毁于森林大火为止。那年的大火把旧怨湖的东边和北边都烧成了焦土,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止。
但她的歌除外。她的歌流传了下来。
我从我坐的大石头上站起来,伸一下懒腰,再朝小路走回来,一路轻唱莎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