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在沿着小路走回木屋的途中,尽力让脑子放空。第一个跟我合作的编辑跟我说过,小说家的脑子里在转的事情,有百分之八十五都不关他的事。这说法我从来就不觉得只能用在小说家身上。所谓的“高级思维”大体都被高估过甚。遇上麻烦,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我倒觉得让自己退到一旁,让地下室的小子们去处理就好。地下室的小子们是蓝领苦工,没工会保护,浑身横肉和刺青。直觉反应是它们的特长,只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时,才会把麻烦往楼上送,交给大脑里的思维去处理。
就在我正要打电话给玛蒂·德沃尔的时候,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和妖魔鬼怪没一点关系,至少我感觉如此。就在我按下无绳电话的通话钮时,我听到的不是等待拨号的嗡嗡声,而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才在想是不是北厢卧室里的那支话筒没放好,就发现电话线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好像有无线电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兴高采烈的歌声,是动画片里呱呱叫的鸭子配音,男声,有很重的布鲁克林口音,正在唱:“有一天他跟着她一起去上学,一起去上学,一起去上学。跟着她一起去上学,这是不行的……”[150]
我刚要开口问是谁,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喂?”口气听起来困惑、不解。
“玛蒂吗?”我也正诧异,居然没想到该用更正式的称呼叫她,像德沃尔女士或德沃尔太太之类的。至于我居然单凭一个字就听出来对方是谁,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们先前只讲过一次话,时间还不长。说不定还真是地下室的小子们听出了远处的背景音乐,就联想到了小凯拉。
“努南先生吗?”她听起来更加困惑,“电话铃一声也没响啊!”
“可能是我刚拿起电话,你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说,“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有多少次你一拿起电话要打,就正好碰到你打电话要找的那个人也打电话进来让你接个正着?说不定不少。心灵感应?纯属巧合?实况转播还是“美瑞思”[151]?不管怎样,感觉真的很神奇!我的视线穿过长长的、低矮的起居室,落在大角鹿本特的玻璃珠眼睛上面,心里想:是啊,这里说不定真是神奇的处所!
“大概吧,”她的口气不太肯定,“不好意思,我要先跟你道歉,打电话给你——这样子很冒昧,我知道你的号码没有登记。”
哦,这你别放在心上,我压在心里没说出来,现在谁没有我这个用了很久的电话号码呢!其实,我已经在想是不是干脆放进电话黄页里去算了。
“我是从你在图书馆留的资料弄到号码的,”她听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就在图书馆工作。”背景里的《玛丽有一只小绵羊》已经换成了《戴尔的农夫》。
“没关系,”我说,“而且我拿起电话正是要打给你。”
“打给我?有事吗?”
“女士优先。”
她轻轻笑了一声,有一点紧张:“我想哪天请你过来吃一顿便饭。嗯,凯和我要请你吃一顿便饭。早该请的,你那天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可以吗?”
“可以,”我马上接口,“谢谢你,反正我们也有事情要谈一下。”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背景里有老鼠正在偷吃乳酪。我小时候一度以为这些事情都是在一栋很大的灰色工厂里面发生的事,而那工厂就叫做“嗨——喔——牛奶厂喔”[152]。
“玛蒂,你在听吗?”
“他要把你拖下水,对不对?那个可怕的老头!”现在她的口气不再紧张,而是死气沉沉。
“嗯,是,也不是。你可以说是命运把我拖下水的,或是巧合,要么是上帝。我那天早上会在那时候经过,不是因为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我是在追那个油滑的乡村汉堡。”
她没笑,但声音开心了一点,我很高兴。讲话的声音死气沉沉、没有情绪的人,一般都是害怕的人,有时甚至是备受惊恐折磨的人。“我还是很抱歉,拖累了你。”我想,等她听到我说要把约翰·斯托罗这个律师硬塞给她用的时候,不知她会觉得到底是谁在拖谁下水。一时间,我只庆幸我不必在电话里跟她谈这件事。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要请我吃饭。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今天晚上会不会太赶?”
“一点也不会。”
“那太好了。不过,我们得早一点开饭,免得我的小姑娘吃到甜点就睡着了。六点可以吗?”
“可以。”
“凯会很高兴,我们一直没什么客人来。”
“她没再自己跑出去了吧?”
我原以为她听了会不高兴,但她反而笑了:“哦,没有。礼拜六那次吓坏她了。现在啊,她连要从侧边院子里的秋千换到后院的沙坑去玩,都要跑来跟我报告一下。她还一直讲你,说你是‘那个抱抱的人’。我想她有一点担心你会生她的气。”
“跟她说我没生气。”我说,“不,你不要讲,我自己跟她说。我带一点小东西过去好吗?”
“一瓶酒可以吗?”她问得有一点迟疑,“啊,这样太夸张了——我只是要用烧烤架弄汉堡,再做一点马铃薯沙拉而已。”
“那我就带一瓶不夸张的酒。”
“谢谢你,”她说,“真兴奋。我们从没请过客。”
事实上我也很兴奋,因为这是我四年来第一次跟人约会。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自己都吓了一跳。“谢谢你想到要请我吃饭。”
我挂上电话时,想起约翰·斯托罗叮嘱过我,要想办法让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别再给镇上的八卦阵里加料。她若要用烧烤架,那就一定在户外,这样别人就看得到我和她在一起,衣衫整齐……至少一个晚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不过,到后来她很可能会请我进屋里去,免得失礼。而我到时候也就会进去,同样是为了不失礼。可以称赞一下她挂在墙上的猫王天鹅绒画像[153],或是她那批富兰克林牌的纪念盘,管她在活动拖车屋里会摆什么摆设,先统统夸赞一番就对了。我会跟着小凯拉去参观她的卧房,赞叹她的填充玩偶和娃娃有多漂亮——只要有需要,当然要来一下。人生的事,轻重缓急的次序有很多种组合。有些你的律师会懂,但我觉得也有不少是你的律师不会懂的。
“我这样子对吧?本特?”我问墙上的大角鹿头标本,“肯定就叫一声,否定就叫两声。”
我那时正沿着走廊往北厢房走去,想要冲个冷水澡。就在走到走廊过半的地方,身后果真传来一声很轻、很短的铃声,挂在本特脖子上的铃铛的铃声。我站住脚,回头朝后望,一只手上拎着刚脱下来的衬衫,等着第二声铃声响起。但没有。过了一分钟,我继续往前走,回到北厢的卧室,扭开水龙头冲澡。
湖景杂货店卖的酒都很不错,全堆在一角——但是当地人买的可能不多,主要的主顾应该是来度假的观光客——我挑了一瓶“蒙岱维”红酒。可能比玛蒂心里想的要贵一点,但我可以把价格标签撕掉,也祈祷她喝不出来。结账柜台前面排了一排人,大部分都随便套了件T恤在泳装外面,弄得T恤都湿了,腿上还沾着沙子。他们准是从公共沙滩来的。我站在人龙里面等着结账时,眼光随意落在一堆即兴商品上面,这类商品向来都堆在柜台附近。其中有几个塑料袋,上面标示的品牌叫“磁铁王”。每个袋子上面都印着一台冰箱,冰箱的门上有“速回”的字样。依商品说明,每袋“磁铁王”里面有两组辅音字母,附赠额外的元音字母。我抓了两袋……马上又加一袋,心想玛蒂的那位小姑娘可能正是玩这类玩具的年龄。
凯拉一看到我把车开进她们野草丛生的前院,马上就从拖车屋旁的破旧秋千上跳下来,朝她母亲跑过去,躲在她身后。玛蒂把日式木炭火盆放在空心砖铺的前门台阶旁边。我朝火盆走过去时,那个礼拜六跟我讲话一点也不怕生的小女孩儿,却只肯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偷偷瞄我,一截胖胖的小手紧抓着她母亲背心裙屁股下面的地方。
不过,两小时之后,一切改观。暮色深垂之后,我和小凯拉坐在拖车屋的起居室里,凯拉坐在我腿上,专心听我念魅力万古不灭的《仙履奇缘》——可能也愈听愈想睡吧。我们坐的沙发差不多是黑褐色的,而且还高低不平,依法应该只限折扣商店才可以卖。只是,我对自己先前对这里会有怎样的摆设随便就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觉得很是惭愧。我们两个背后的墙上挂的是爱德华·霍普画作的海报——深夜寂寥的餐台即景[154]。我们对面角落里的厨房,就在小小的富美家贴面的桌子上方,挂的是梵高的名作《向日葵》的复制画。而且,梵高的这一幅向日葵比霍普的餐台即景还更适合玛蒂·德沃尔住的拖车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的确如此。
“玻璃鞋会割破脚。”凯迷迷糊糊地说。
“不会的,”我说,“那玻璃鞋是在魔法王国特别订做的,很光滑,不会破,只要你穿着它时别唱高音C就不会破。”
“我可不可以要一双?”
“不行,凯,”我说,“现在已经没人会做玻璃鞋了。这是失传的手艺,跟托莱多宝剑[155]一样。”拖车屋里很热,她偎在我的胸口也很热,她的上半身就靠在我身上,但我不想动。有一个孩子坐在我腿上,那感觉真好。她母亲在外面一边哼歌一边从扑克牌桌收拾盘子。我们是在牌桌上露天用餐的。听她轻声哼歌,感觉也真好。
“接下来呢,接下来呢?”凯拉指着灰姑娘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插图催我快讲。那个紧张得躲在妈妈屁股后面偷偷看人的小女孩儿不见了。那个礼拜六早上气嘟嘟地说气死了我要去海边的小女孩儿不见了。偎在我怀里的是一个瞌睡兮兮的小家伙,漂亮,聪明,不怕生。“不讲会不行了。”
“你要去嘘嘘啊?”
“不是,”她瞅着我看的眼神有一点不屑,“那个叫上——厕所。须须是男人脸上长的毛[156],玛蒂说的。我已经上过厕所了。快点讲,我要睡觉了。”
“故事里面有魔法,不能赶着讲,凯。”
“你快讲嘛。”
“好吧,好吧。”我再翻一页。灰姑娘强打起精神,朝她那两个浑蛋姐姐挥手道别,送她们去参加舞会,而这两个穿得还真像迪斯科舞厅里混不出名堂的小明星。“灰姑娘才刚跟塔米菲和凡娜——”
“这是她两个姐姐的名字吗?”
“我自己替她们取的。可以吗?”
“好。”她在我怀里略动一下,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一点,头又靠上了我的胸口。“灰姑娘刚跟塔米菲和凡娜道别,就有一道很亮的白光出现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从白光里面出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士,身上穿的是金色的长袍,头发上的珠宝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那是仙女教母。”凯拉笃定地说。
“对。”
这时玛蒂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剩下半瓶的蒙岱维红酒和烧黑的烧烤架。她身上的背心裙是鲜红色的,脚上穿的是低帮运动鞋,颜色白得在暮色里像会发亮;头发全扎在脑后。尽管还没有变成我先前为她勾勒过的乡村俱乐部美女造型,但依然美丽非凡。她进来后看了看小凯拉,又看看我,双眉一扬,朝我摆出抱走凯拉的姿势。我摇摇头,用眼神告诉她,我们两个都还没尽兴。
我再回头讲故事,玛蒂改去洗她仅有的几个炊具,嘴里哼哼唱唱始终没停。等她洗完了铲子,凯的小身子也已经瘫在我怀里,一看就知道她已经睡着,睡得很沉。我合起这本《童话故事金典》,放回茶几,和另外两本叠放的书摆在一起——我想应该都是玛蒂正在读的书。我抬起眼来,就看到她在厨房里也朝我看来。我向她比了个V的胜利手势,跟她说:“努南,第八回合击倒获胜。”
玛蒂拿起一条抹布擦干手,走了过来:“我抱吧。”
我没有照做,而是自己抱着凯拉站起来:“我来抱,卧室在哪里?”
她指了一下:“左边。”
我抱着小女孩儿沿着过道走过去,过道很窄,我必须很小心,免得凯拉的脚或头撞到墙面。过道底是浴室,干净得一塌糊涂。右边有一扇门,关着,我想应该是玛蒂的卧室,一度有兰斯相伴的小窝,现在一人孤枕而眠。若她有男友偶尔来过夜的话,那玛蒂还真厉害,整辆拖车屋里丝毫不见男人留下的形迹。
我小心挤过左边的那道门,看见一张小床,床上铺着有蕾丝花边的蔷薇花被单,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个娃娃屋,一面墙上挂着“翡翠城”[157]的图片,另一面墙上(用亮亮的贴纸)贴了一排字:“凯拉的家”。那个德沃尔居然要把她从这里抢走!这里有什么不好的——恰恰相反,这里找不到一丝缺点。拿这“凯拉的家”当小女孩的闺房,长大的过程一定顺遂。
“你把她放在床上,再去倒一杯红酒吧。”玛蒂跟我说,“我帮她换好睡衣,就回前面去。我知道我们有事情要好好谈一下。”
“好。”我把凯拉放到床上,接着又再弯下去一点,想吻吻她的小鼻子。虽然我一时有点想打退堂鼓,但后来还是亲了。我从房间走出去时,看见玛蒂脸上带着笑,所以,我想,这样应该不算造次。
我替自己斟了一点红酒,端着酒杯回到小小的起居室,看一下摆在凯童话书旁边的那两本书。我一直很好奇别人在读什么。摸清别人底细还有唯一一条更好的门路,就是去看他们的药罐子。然而,翻主人家的药罐子看,教养好一点的人是会皱眉头的。
那两本书南辕北辙,摆在一起看很像精神分裂。一本书里放了一张扑克牌当书签,夹在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是理查德·诺斯·帕特森的小说平装本,《沉默的证人》[158]。这就要为她的鉴赏力鼓一下掌了。帕特森和德米尔可能是当代畅销小说作家里的翘楚。另一本就是分量很重的砖头书了,《梅尔维尔短篇作品集》。梅尔维尔的路线和帕特森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从盖在书侧页缘的褪色紫色印章来看,这本砖头书是“四湖社区图书馆”的馆藏。那座图书馆是一栋小巧的石砌建筑,在旧怨湖往南约五英里的地方,68号公路穿过TR要进入莫顿的交界处。看来就是玛蒂工作的那家图书馆。我翻到她夹书签的地方,用的还是扑克牌,看到她在读《巴特比》那一章。
“我看不懂那一章。”她就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手上的书差点掉下去。“我挺喜欢那一章的——很棒的故事——但就是搞不清楚它在讲什么。另一本,我现在已经猜到是谁干的了。”
“这两本书放在一起看有点怪。”我把书放回去时说。
“帕特森是读来消遣的。”玛蒂说完,走进厨房,看一眼那瓶红酒(我想她应该是有一点想喝吧),然后打开冰箱的门,拿出一壶“果乐”。冰箱的门上面已经有她女儿用“磁铁王”拼出来的几个字:凯,玛蒂,呵呵呵(我想是指圣诞老公公吧)。“嗯,我想两本都应该算是读来消遣的吧。我参加了一个小团体,正要讨论《巴特比》。我们每个礼拜四晚上在图书馆聚会一次。我还有十页要读。”
“读书会。”
“嗯哼。布里格斯太太牵头,我还没出生就有了,她发起的。她是四湖图书馆的馆长,你知道吧。”
“我知道。林迪·布里格斯是帮我看房子的那个人的亲戚。”
玛蒂笑了一下:“这世界真小,对不对?”
“不对,这世界很大,是这个镇很小。”
她往后靠在料理台上,手上还端着她那杯果乐。她想了想,说:“我们到外面坐一坐,好不好?这样那些经过的人就看得到我们两个都还穿着衣服,也没有哪一件穿反了。”
我看着她,相当惊讶。她也回望我,眼神带着一抹讥诮的幽默。只是,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她脸上不怎么协调。
“我只有二十一岁,但我不笨。”她说,“他在监视我,这我知道,你可能也知道。换作别的时候,我可能会骂一句管那么多!管他开不开得起玩笑!但外面真的更凉快;木炭火盆的烟,再凶的蚊子也赶得走。我没吓着你吧?若有,我先道歉。”
“没有。”其实,有一点点。“不用道歉。”
我们就各自端着手上的杯子,沿着不太稳的空心砖台阶走出去,在两张凉椅上并肩坐下。我们左边火盆里的木炭,在愈来愈深的夜色里闪着玫瑰红的柔光。玛蒂往后靠,先拿玻璃杯冰凉的弧形杯身贴在额头上面,再一口喝掉杯子里大半的果乐,冰块打在她的牙齿上面,发出铿锵的声音。蟋蟀在拖车屋后面和公路对面的树林子里叫。顺着68号公路再往上,看得到湖景杂货店加油区上方的白色荧光灯。我坐的椅垫有一点垮,杂色的系带磨得有一点破,而且这老家伙还朝左歪得很厉害,但我还是觉得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跟这把椅子交换。那一晚对我来说,像是有小小的奇迹降临……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吧。我们还有约翰·斯托罗要谈。
“我很高兴你在礼拜二来,”她说,“礼拜二晚上对我来说比较难熬。我一直会想起沃林顿那边的球赛。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收起球具——球棒、垒包、捕手面罩什么的——放回本垒板后面的贮藏柜。喝最后一杯啤酒,抽最后一根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我丈夫的,你也知道。我相信你一定已经听说了。”
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听得出来她讲话的口气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酸楚,我猜她脸上应该也带着一抹幽怨。这种表情对她来说太老了,但我觉得她足够坦白。只是,她若不注意,这表情很可能会就此生根,常驻不去。
“对,我是从比尔——就是林迪的妹婿那里听到过一些。”
“是啊——我们的事到处都在卖呢。杂货店里听得到,村里小店里听得到,大嘴巴的修车厂……那是我公公从西方储蓄银行手里救下来的,顺便跟你说一下。他赶在银行取消赎回权前插手管了一下。现在迪基·布鲁克斯和他那一帮死党都把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当耶稣再世。只希望你从迪安先生那里听到的会比杂货店里说的好听一点。应该是吧,否则你不会冒险来跟荡妇吃汉堡。”
可以的话,我想离这种情绪远点儿。她的怨气可以理解,但没有用处。当然,我比她要容易看清楚这一点,毕竟被人拿来玩拔河的不是我自己的孩子。“现在沃林顿还有球赛吗?德沃尔买下那地方后还有吗?”
“还有。他每个礼拜二晚上都坐电动轮椅到球场去看球。他回来后做了不少事,但我觉得似乎都是为了收买镇上的民心。不过,我想他对垒球倒是真心热爱。那个叫惠特莫尔的女人也会去,还会多带一个氧气筒,放在红色的小手推车上,前面有一个白圈的轮胎。她的手推车上还会放一个手套,万一有界外球飞到他坐的挡球网后时可以用。听说避暑季刚开始的时候她接到过一个,看得球员和观众都站起来哇了一声。”
“我想,他去看球可能是觉得可以因此让他和儿子有一点联系,你认为呢?”
玛蒂冷冷一笑:“我不觉得他有多想兰斯,至少在球场上不会想。沃林顿那边的球可是拼得很凶的呢——他们会整个人扑在地上朝本垒滑,撞进刺人的矮树丛去接高飞球,有失误一定破口大骂,等等等等——这才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喜欢的;就是因为这样,每个礼拜二晚上的球赛他从不缺席。他喜欢看他们拼滑垒弄得都是血啊什么的。”
“兰斯也是这样子打球的吗?”
她专心想了一下:“他打球是很卖力,但不会发神经。他打球纯粹是为了好玩,我们都是。我是说我们几个女人——唉呀,其实只是些女孩儿。巴尼·塞里奥特他老婆,辛迪,才十六岁——我们都站在一垒那边的挡球网后面,抽抽烟啊,挥挥东西赶蚊子啊,打得好就替他们大声加油,打不好就笑他们。几个女孩儿汽水换来换去地喝,或一起分一罐啤酒。我爱逗海伦·吉尔里的双胞胎玩,她爱亲凯的下巴,逗凯笑。有时球赛过后,我们全都挤到村里小店去,让巴迪帮我们做比萨,输的一方付钱。比赛之后还是朋友,你知道。大伙儿坐在店里又笑又叫,乱吹吸管包装纸;有的男孩会喝得半醉,但没有人胡搞乱来。那时候大家就算要乱来,也都是发泄在球场上的。你知道吗?后来他们没一个来看过我。连海伦·吉尔里也没有,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里奇·拉特摩尔也是,他是兰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聊起石头、小鸟、湖对面的树林什么的,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他们来参加过丧礼,之后,有一阵子还会来,但再后来就……你知道那像什么吗?小时候,我们家的井干掉了,一开始,你打开水龙头还有一点点水流出来,但到后来就只剩空气。只剩空气。”先前她口气里的怨气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伤心,“我在圣诞节的时候碰见过海伦,说好要一起替双胞胎过生日,但后来没有。我想她是不敢靠近我了吧。”
“因为那个老头子的关系?”
“还会有谁?但我不在乎,日子照样要过。”她坐起来,喝掉杯子里剩下的果乐,把杯子摆到一边去。“你呢,迈克?你回来是要写书吗?还是要帮TR取名字?”这是这里最流行的俏皮话,我记得。忽然间好怀念从前,心头刺痛了一下。当地人若看起来像有什么大事要做,其他人就会说他是要帮TR取名字。
“不是,”接着我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已经不写书了。”
我想那时我原以为她会吓得一骨碌弹起来,弄翻屁股下面的椅子,发出一声尖叫,不敢相信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她的叫声里会充满了对我的评价,而且不怎么好听。
“你退休了?”她问我,口气很平静,居然没一点惊呀,“还是有写作障碍?”
“嗯,我想不管怎样都不算是自愿退休吧。”我知道,我们的对话居然一个拐弯,转到有趣的方向去了。我原本是要跟她推销约翰·斯托罗这个人的——若有必要,我会强逼着她把斯托罗给吞下去肚里——现在却第一次开始跟人谈我没办法写作的事。不管对方是谁,都是破天荒第一次。
“那么说是写作障碍了。”
“我原先以为是,但现在没那么确定了。我想小说家肚子里的故事都是有定数的——像是内建在他的软体里面,讲完了就没了。”
“我不信,”她说,“说不定你到了这里后就又能写了。说不定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也许你说得对。”
“你怕吗?”
“有时候怕。主要还是怕我后半辈子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这人手不巧,玩不好手工艺,而我家里的绿拇指又是我太太。”
“我也怕,”她说,“很怕。现在好像是任何时候都在怕。”
“怕他会打赢监护权的官司?玛蒂,我就是——”
“官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说,“我光是待在这里就觉得怕,我是说待在TR。这感觉是今年刚到夏天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已经知道德沃尔在动脑筋要把凯从我这里弄走很久了。之后,愈来愈糟。很像眼睁睁地看着乌云从新罕布什尔州那边愈积愈多,愈积愈多,然后,就一大片从湖对岸整个移过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清楚,只是……”她动了一下身体,把腿交叠起来,又朝前探身,把裙子往下拉平,盖住小腿,好像觉得很冷,“只是,我最近有好几次会夜里忽然醒过来,觉得卧室里不止我一个人。有一次,我还真的很确定床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就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头疼,神经里的疼。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或是在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蛋糕——大约两个礼拜前吧——忘了把面粉收好。第二天早上,罐子打翻了,面粉都撒在料理台上。有人在面粉堆里写了hello。一开始我以为是凯,但她说她没有,而且那字也不像是她写的。她现在写字的笔画还零零落落地兜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她真能写出来hello吗?唉!可能吧,但是……迈克,你想会不会是他找人跑来这里吓我,你说?这想法很蠢,对吧?”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那天我站在地下室的楼梯顶时,有东西敲绝缘面板。我也想起冰箱门上用小磁铁排出来的hello,还有黑夜里的小孩哭声。我只觉得全身不仅发凉,还僵住了。像神经里的头疼。这说法很妙;有东西从真实世界的墙后面伸出手来摸你的后颈背时,就是这种感觉。
“说不定是鬼。”她说时笑了一下,脸上表情忐忑,害怕要大于玩笑。
我刚想张嘴跟她讲“莎拉笑”的事,马上就又闭上。现在要做的选择很明显:要么,两个人岔出去讲那些有的没的鬼话;要么,回到可见的世界,言归正传。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想偷一个孩子回家。
“是啊,”我说,“那些鬼有话要说。”
“可惜看不清楚你的脸。刚才你脸上有一种表情,是什么啊?”
“不知道,”我说,“但现在还是谈一下凯拉的事比较好。可以吗?”
“可以。”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我看到她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准备接招。
“我收到传票,要我礼拜五到城堡岩接受采证。去埃尔默·德金那里,他是凯拉的诉讼监护——”
“那个装模作样的癞蛤蟆当凯拉的什么监护人!”她开口就骂,“他根本就是我公公屁股口袋的囊中物,跟迪克·奥斯古德[159]一样,那个麦克斯韦尔老头儿的房地产跟屁虫!迪克和埃尔默·德金常在柔虎酒吧一起喝酒,至少在把事情敲定前常在一起喝酒。可能是有人跟他们说这样怕不好看,所以后来就不这么干了。”
“传票是一个副警长送来的,叫乔治·富特曼。”
“又一个心里有鬼的老面孔,”玛蒂的声音变得尖细,“那个迪克·奥斯古德心如蛇蝎,这个乔治·富特曼就是垃圾堆里的流浪狗,被停职过两次。再来一次,他就可以全天候伺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去啦。”
“嗯,他倒是弄得我有一点怕。我没表现出来,但确实有点怕。而不管是谁吓唬我,我心里都有气,所以我马上打电话到纽约的经纪人那里请了位律师,精通儿童监护权案件的律师。”
我想看她有何反应,却看不出,虽然我们坐得相当近。她脸上还是那副固定表情:挺起胸膛准备接下重击的小妇人。也许对玛蒂来说,先前就已经接过招了。
我便放慢速度,尽量慢慢讲,把我和约翰·斯托罗谈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强调斯托罗说的两性平等——在她的案子里反而会扯她的后腿,让朗古法官更容易把凯拉判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我也特别强调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不论哪一个律师都请得起——站在他那边的证人就更别提了,他可是有理查德·奥斯古德在TR替他四处奔走,扮演散财童子。而且,法院也没有责任请她吃甜筒。最后,我跟她说,约翰希望在明天早上十一点的时候,我跟她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可以回他电话,而那个人最好是她。说完后,我静待她回应。沉默的时间拉得很长,其间只有蟋蟀的叫声,和远处不知哪个小鬼没装消音器的卡车。68号公路的日光灯关了,湖景杂货店夏季又一天的营业日已告结束。我不喜欢玛蒂一声不吭,感觉像大爆发前的序曲。扬基佬的大爆发。我力持镇静,等她开口问我凭什么自以为有权插手管她的事。
她终于开口讲话,声音很低,很沮丧。看她这样,我心里有些难过,但跟先前看到她脸上的冷笑一样,我倒不惊讶,也只有硬着头皮努力撑下去。嘿,玛蒂,世道艰辛,一如往常,你就挑一条路走吧。
“你这是干吗呢?”她问我,“你干吗要替我请一个纽约的高档律师?你说的就是这意思,对不对?不这样还能是怎样?我自己是绝对请不起的。兰斯死的时候,我拿到了三万块的保险理赔,还是走运才拿到的。那是兰斯向他沃林顿的一个朋友买的保险,有一点像是闹着玩。若没那笔钱,我这拖车屋去年冬天就保不住了。西方储蓄银行的人会喜欢迪基·布鲁克斯,但绝不会理会玛蒂·斯坦切菲尔德·德沃尔。我在图书馆的工作,扣税后每个礼拜拿一百块钱。所以,这律师还得靠你来付钱,对不对?”
“对。”
“但为什么呢?你甚至都不认识我们。”
“因为……”我一时语塞。我大致记得那时我很希望乔可以在场帮忙,靠我的大脑把声音借给她,这样我就可以开口把话说给玛蒂听。但乔没来。这下子我只能单打独斗。
“因为,我在这时候找不到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发挥一点用处。”我终于挤出这一句,同样吓了我自己一跳,“而且,我是认识你们的啊。我吃过你为我做的晚餐,我念故事书给凯听,她躺在我腿上睡着了……那天我把她从马路中间抱走的时候,也许还救了她一命。谁知道呢?说不定还真是救了她一命。你知道中国人管这叫什么?”
我其实没要她回答的意思,这问题只是应修辞需要而来,不是真要问她,但她又吓了我一跳,还不是最后一次:“救人一命,就要负责。”
“对。这问题也关乎什么是好的、对的事情,但我想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想做一点有用的事。回想我太太死后这四年我过的日子,什么也没有,连一本害羞的打字员玛乔丽邂逅陌生帅哥的小说也没有。”
她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呆呆看着一辆满载的大卡车从公路上呼啸而过,头灯亮得刺眼,车斗上的原木在车头后面左右摇摆,像大胖子妇人的臀部。“你少当我们的拉拉队,”她终于开口说了,声音很低,没想到口气还很凶,“你少跟他一样,像帮垒球场上每周都变的自己的球队加油那样,也当我们母女的拉拉队。我知道我是很需要帮忙,但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不能接受。这不是球赛,凯和我不是在比赛。你懂吗?”
“懂。”
“你该知道镇上的人会怎么说,对不对?”
“知道。”
“我还挺幸运的,你不觉得吗?先是嫁了一个有钱得要命的人的儿子,等他死后,又由另一个很有钱的人出面保护。搞不好接下来我要搬去跟唐纳德·特朗普[160]住。”
“别这样。”
“话说回来,搞不好连我自己都会相信有这种美事。可惜,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幸运儿玛蒂,到现在还住在活动拖车屋里,连健康保险也付不起,孩子的预防针多半要靠低收入户的补助到卫生局去打。我父母在我十五岁时就死了。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但都比我大很多,也都搬到别的州去住了。我父母两人都是酒鬼——虽说不会打人,但虐待还有很多种别的方法。我就好像住在……住在蟑螂宾馆[161]里面长大一样。我爸是伐木工人,我妈是个老派美容师,最大的志向就是拥有一辆玫琳凯的粉红凯迪拉克[162]。我爸淹死在凯瓦汀潭。我妈六个月后也因为酒醉呕吐,把自己给噎死了。听到这里,觉得还精彩吧?”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
“我妈下葬后,我哥休伊说他可以带我回罗德岛去跟他住,但我看得出来他太太还没发疯,不会甘心乐意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带回家养;我也不会怪她。何况,我才刚加入拉拉队校队第二队。现在看起来挺无聊的,但那时对我可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尤其是对一个父母都是酒鬼的孩子更是如此。家里仅剩的一个孩子,还要眼睁睁看着恶习一点一滴侵蚀自己的家,那绝对是全天下最孤单的感觉。酒店关门之后[163],最后一个走的人请关灯。
“最后,我搬去和姑妈弗洛伦斯一起住。沿着公路往下再走两英里就是她家。我们花了三个礼拜,终于搞清楚我们两个人谁也不喜欢谁,但还是硬撑了两年。后来,就在我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我在沃林顿打工,遇见了兰斯。他跟我求婚的时候,弗洛伦斯姑妈不肯答应。等我跟她说我怀孕了,她就把我赶了出来,这也就免了要她答应。”
“你接着就休学了?”
她咧嘴笑了笑,点一下头:“我不想让人连着六个月看我像吹气球一样一直膨胀。兰斯也支持我,他说我可以考同等学力测验。我去年就考过了,不难考。现在凯和我两人自力更生。就算我那姑妈愿意帮忙,她又帮得上什么忙呢?她在城堡岩的戈尔特斯工厂里工作,一年才赚一万六。”
我再点一下头,想起我上次收到的法国那边的版税,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目。我上一季度的版税。接着,我又想起我遇见凯那天,凯跟我说的话。
“我那天把凯从马路上抱走的时候,她说过要是你生气,她就到白奶奶那里去。你父母都死了,这白奶奶——”其实,我根本就不必问,只需做一下简单的联想,不就知道了么。“罗杰特·惠特莫尔就是白奶奶吧?德沃尔的那个助理?但那不就是表示——”
“凯跟他们住过。对,没错。我先前让她去看爷爷,直到上个月下旬才停,那个罗杰特当然就跟着一起。已经相当多次了,一个礼拜总有个一两次吧,有时还在那边过夜。她很喜欢‘白爷爷’——至少刚开始时很喜欢——而对那个鬼见愁的老女人更是绝对喜欢。”我觉得玛蒂在夜色里好像打了一个寒战,虽然当时并不怎么冷。
“那时德沃尔打电话说他要到东部来一趟,参加兰斯的葬礼,也问他到时候可不可以看看孙女。客气得跟加了一大堆糖精似的,他那时啊,好像一开始兰斯跟他说要娶我时,他想拿钱把我打发掉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他做过那种事?”
“嗯哼。一开始提的金额是十万。那是一九九四年八月的事,在兰斯打电话跟他说我们要在九月中旬结婚之后。我没告诉兰斯。一个礼拜后,价钱就往上拉到二十万了。”
“他到底要怎么样?”
“要我松开我狐狸精的爪子,消失得不见人影,不留地址。但那一次我就把事情跟兰斯说了,他气炸了,打电话给他老子说不管他的意思怎样,我们就是要结婚,还跟他说若他要想见孙子的话,就别再耍花样,安分一点。”
若换作另一位父亲,我想,这可能是兰斯·德沃尔最合理的反应。对这,我倒要表示一下敬佩。但唯一的问题是,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会跟人讲理的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小时候偷过斯库特·拉里布新雪橇的人。
“这些都是德沃尔亲自提出来的,在电话上提的。那两次兰斯都不在。后来,在婚礼前十天左右吧,一个叫迪克·奥斯古德的人来找我,要我打个电话,特拉华州的电话。等我打过去时……”玛蒂摇摇头,“说了你也不会信。跟你写的小说一样。”
“我可以猜吗?”
“你要猜就猜。”
“他要出钱换孩子,他要用钱把凯拉买走。”
她的眼睛睁得斗大。天边细细一弯月牙已经升了上来,她脸上的表情看得相当清楚。
“他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我问道,“我只是好奇。他要出多少让你生下孩子,留下德沃尔家的孙子给兰斯然后闪人?”
“两百万,”她声音很低,“会存进我指定的银行账户,只要银行在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地方就没问题。只要我签下契约,离凯——当然还有兰斯——远远的,直到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日,就可以了。”
“就是凯满二十一岁那年。”
“对。”
“奥斯古德不知道这件事的细节,这样,德沃尔的声誉在镇上就还算清白。”
“嗯哼。两百万还只是个开始呢。凯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生日时,都会再追加一百万给我。”她再一摇头,不敢相信居然有这样的事,“你看看,我厨房里的油毡东一个泡、西一个泡,浴室里的莲蓬头老是会掉下来,整辆车这几天还朝东边歪,但我原本可是有六百万的身价呢!”
这样的提议你难道就没心动过吗,玛蒂?我在心里问她……但绝不能说出口,这是很不妥当的问题,不该有答案。
“你都跟兰斯说了?”
“尽量压着不讲。他已经够气了,我不想火上浇油。我不想让我们的婚姻带着恨开始,不管恨得多么有道理……我也不想要兰斯……后来再把恨转到我头上……你也知道……”她抬起两只手来,又放回大腿上面,看起来很颓丧,但又惹人怜爱。
“你不想要兰斯十年后怪到你头上,说‘都是你这个贱人挡在我们父子中间搞鬼。’”
“差不多吧,但后来,我想藏也藏不住了。我到底是个乡下孩子,十一岁才有第一双连裤袜,十三岁前头发只会编辫子或是扎马尾,以为纽约州就是纽约市……而这个人……这个幽灵一样的老爸……说要给我六百万!吓死我了。我梦见过他,梦见他在夜里像鬼怪一样,跑来把我的宝宝从摇篮里偷走。他像蛇一样扭动着从窗口钻进来……”
“屁股后面一定还拖着他的氧气筒。”
她笑了一下:“我那时还不知道氧气筒的事,也不知道罗杰特·惠特莫尔的存在。我只是想说,那时我才十七岁,不太懂得怎么保守秘密。”这下子轮到我要憋着不敢笑了,因为她讲这句话的样子就好像当年那个天真、害怕的少女和眼前拿邮递文凭的成熟少妇之间,隔了好几十年的时间。
“兰斯很生气。”
“气得写电子邮件给他父亲,而不是打电话。他口吃,你知道。他愈气,口吃就愈严重,根本没办法讲电话。”
讲到现在,我想我终于抓到了大概。兰斯·德沃尔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他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封信——他会想不到,正是因为他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信里说兰斯不想再和他父亲联络,玛蒂也不想。他最好别到他们住的拖车屋来,他们不欢迎他(他们的拖车屋虽然不像格林童话里伐木工人住的小木屋,但也相去不远)。就连小宝宝出生后也最好别来探望。就算他要送孩子礼物,不管是那时还是以后,一定一并退回。你就离我远一点吧,老爸。这一次你真的太过分了。
孩子跟你赌气,一定有委婉的、聪明的或灵活的方法可以处理……但你不妨问一下:若这个当老子的当真知道要用外交手腕来处理事情,他又怎么会把事情弄到这地步?任谁只要对人性有一点了解,又怎么会想得出来用钱来向儿子的未婚妻买她生的第一个孩子(金额还那么大,搞不好人家根本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多少钱)?而他这笔交易交涉的对象,居然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妇人,这年纪对生活的浪漫憧憬正处于高峰。别的不讲,德沃尔应该再等一等,才提出最后的条件。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能让他再等一等,但说服力并不大。我想玛蒂说得没错——在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皱巴巴如李子干的心里面,他准是觉得自己长生不老。
后来,他按捺不住了。他要的那副雪橇,他一定要弄到的雪橇不就在窗户里吗?只要打破玻璃就拿得到了。他这辈子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所以,他接到儿子的电邮后反应就不太灵活了,依他年岁和能力本不应该这样。他的反应是气疯了,当年那孩子硬是打不破放雪橇的仓库窗玻璃时,一定也是这副德性。兰斯要他闪远一点?那好!那兰斯就带着他的乡下小姑娘去住帐篷、拖车屋或什么狗屁牛棚好了。那一桩轻松的测量差事,他也就别做了,自己去找活儿干吧。看看另一个世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也好!
换言之,没有你不要我的道理,小鬼。该滚的是你!
“我们两个在葬礼上并没有拥抱或什么的,”玛蒂说,“你别想歪了。他对我还算客气——这我倒没想到——我也尽量对他客气。他提议要给我一份生活津贴,但我没接受。我怕会有法律问题。”
“我倒不觉得,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他看到凯拉的时候反应怎样?玛蒂,你记得吗?”
“我哪忘得了。”她伸手到连身裙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皱皱的烟,摇出一根后就盯着烟看,眼神中渴望夹着厌恶。“我戒烟是因为兰斯说我们抽不起烟了。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但积习难改。我一个礼拜只抽一包,我也知道就连一包也嫌多,但有的时候,我需要烟来安慰自己。你要一根吗?”
我摇摇头。她点起烟,火柴的火光一闪,照出她的脸庞美得要命。那老头子把她当成什么了啊?
“他在儿子的棺木旁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孙女。”玛蒂说,“我们是在莫顿的戴金葬仪社办的葬礼。在‘瞻仰’的时候,你知道这意思吗?”
“知道。”我想起了乔。
“棺木是盖起来的,但他们还是说瞻仰,真怪。我出去抽一根烟。我要凯坐在葬仪社会客室的台阶上,免得吸到烟。我自己沿着走廊往外走得远一点。这时,一辆很大的灰色轿车开了过来。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车,除了在电视上。但我马上知道是谁的车了。我把烟放回包里,要凯到我身边来。她摇摇晃晃地从走廊走到我身边,牵住我的手。大轿车的门开了,罗杰特·惠特莫尔从里面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氧气罩,但他没戴上。至少他那时还用不着。他跟在她后面从车里面出来。他长得很高——没有你高,迈克,但还是很高——穿的是灰色西装,黑色的鞋子亮得跟镜子一样。”
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手上的烟放在嘴边停了一下,马上就又拿下来,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在淡淡的月光里像红色的萤火虫。
“一开始他什么话也没说。开始爬走廊前的那三四级台阶时,那女的想搀他,但他甩开她的手,自己走到我们站的地方。听得到他胸口传来很重、很浊的呼吸,像机器需要上油。我不知道他现在能走多远,但应该不远。光是那几级台阶他就走得很吃力了,而且还是一年前的事。他盯着我看了一两秒,然后弯下身子,把两只都是骨头的大手搭在膝盖上面,盯着凯拉看,凯拉也盯着他看。”
嗯,仿佛历历在目……只是没有颜色,也不像照片;像木刻版画,像格林童话里的一张刺眼插图。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富豪老头儿——这老头儿小时候有一次偷了别人的雪橇从山坡上面滑下来,如同大胜凯旋。如今,他也走到了人生的另一头,一样不过是一袋白骨。我想象小凯穿着一身连着兜帽的红外套,而戴着德沃尔爷爷面具的大灰狼面具戴得还有一点歪,露出里面的一撮狼毛。你的眼睛好大啊,爷爷;你的鼻子好大啊,爷爷;你的牙齿好大啊,爷爷。
“他把凯抱起来。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反正他就是抱起来了。凯从没见过他,而且小娃娃看见老人家通常会怕,但她居然随便让他抱。‘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凯。凯摇头,但她看他的那眼神……好像,好像她有一点猜到的样子。你想这可能吗?”
“可能。”
“然后他说:‘我是你爷爷。’我差一点就要伸手把孩子抢回来,迈克,因为我脑子里忽然出现很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
“好像他会把她给吃下肚去?”
她手上的烟在唇边顿了一下,双眼圆睁:“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童话故事。小红帽和大灰狼。他后来怎样了?”
“他用眼睛把凯给吞下肚去。后来,他教她下跳棋,玩糖果乐园[164]、点点连线。她才三岁,但他已经在教她加减法。她在沃林顿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小电脑。唉,天知道他用电脑教她什么……但那天他第一次见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渴望,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强烈的。
“凯也盯着他看。时间应该没有超过十或二十秒吧,但感觉好像一辈子。接着,他想把凯递给我,但那时他已经没力气了,若不是我正好在旁边接个正着,我看他很可能会把凯直接摔在水泥地上。
“他晃了几下,罗杰特·惠特莫尔赶忙伸手扶住他的腰。他这时候才从她手里接下氧气罩。氧气罩上有一条塑料管子,连到氧气筒去。他把氧气罩罩在嘴巴和鼻子上面,吸几口气后,看起来就好多了。他把氧气罩还给罗杰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我。他说:‘我先前太笨了,对不对?’我说:‘对,先生,我看是这样。’我说这句话时,他直盯着我看,眼神很阴沉。我想他若再年轻个五岁,听到我说这句话准会出手打我。”
“但他没年轻五岁,没办法打你。”
“是啊。他说:‘我要进去,你扶我一下好吗?’我说好。我们就一起进了葬仪社,罗杰特在他的一边,我在他另一边,凯拉跟在我们后面。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后宫的嫔妃,总之是种不太好的感觉。等走到了前厅,他坐下来喘一口气,再吸几口氧气。罗杰特转向凯拉。我觉得那女人的脸长得很吓人,像一幅画还是什么——”
“《呐喊》?蒙克画的那张?”
“应该是吧。”她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她一直抽到只剩滤嘴才停——踩一踩,把烟屁股踩进光秃秃、满是石子的地上。“但凯一点也不怕她。那时候不怕,后来也不怕。她弯腰对凯说:‘什么字和女士押韵啊?’凯拉马上接口:‘故事!’虽然才两岁,但她已经很喜欢念儿歌了。罗杰特伸手到她的皮包里拿出一颗好时巧克力。凯朝我看过来,看我准不准。我说:‘没关系,但只能吃一颗。还有,不可以吃到衣服上面。’凯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冲着罗杰特笑,好像两人是几辈子的好朋友。
“那时德沃尔已经调整好呼吸,只是看起来很累——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累成那样子的。看他那样子,我想起了《圣经》里说过的事,说我们老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无趣。那时我有一点为他难过,他很可能看出来了,因为他伸出一只手来握我的手。他说:‘别把我挡在外面。’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兰斯的脸,忍不住就哭了,我说:‘我不会,除非你逼我。’”
我好像看到他们几个人在葬仪社的前厅里,老德沃尔坐在椅子上,她站在他旁边,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嘴里还含着巧克力糖。背景里是管风琴奏出的哀乐。可怜这老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在儿子的葬礼上终于知道不灵活变通不行了,我心里想。别把我挡在外面,的确如此!
我先前想用钱来收买你,行不通,就加码跟你买孩子。还是行不通,我就跟亲生儿子讲,让他带着孩子去自讨苦吃吧。说起来,儿子会躺在地上摔断脖子,我也难辞其咎,但别因为这样就把我挡在外面,玛蒂,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糟老头儿,别把我挡在外面啊。
“我很笨,对不对?”
“你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坏罢了。若这样就算笨,玛蒂,那这世界还真需要多一点你这种笨蛋。”
“我也不是真的放心,”她说,“所以我才会坚决不拿他一毛钱。到了去年十月,他就不再提钱的事了。我还是让他见凯。我是想,是的,我是想过,这样说不定以后可以为凯争取到一点什么吧。但说真的,主要还是因为他是凯和她父亲唯一的血缘联系。我希望凯跟别的孩子一样,也享有祖父的关爱。我不要凯被兰斯死前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污染。
“一开始看起来都还顺利,慢慢地,情况就有变化了。别的不说,我渐渐发觉凯未必真的那么喜欢她的‘白爷爷’。她对罗杰特的感觉没有变化,但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却开始让她紧张。为什么紧张我不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次我问过她,爷爷有没有摸到她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怪怪的。我还指那些地方给她看,但她说没有。我相信她,但……他一定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我敢打赌一定有。”
“会不会是他呼吸的声音愈来愈可怕?”我说,“光听那声音就可能吓着孩子。或者是她在那边时他有过什么状况。你怎么想,玛蒂?”
“嗯……二月的时候有一天,林迪·布里格斯跟我说乔治·富特曼去图书馆检查灭火器和烟雾探测器。他问过林迪,那一阵有没有在垃圾桶里面发现过啤酒罐或酒瓶之类的东西;或者烟蒂,自己手卷的。”
“那个鼠辈。”
“嗯哼。我听说迪克·奥斯古德也去找过我的老朋友。聊一聊,挖点有用的东西。”
“有可以挖的吗?”
“没多少,谢天谢地。”
但愿她说的是真的,也但愿她若真有事情瞒着我不讲,约翰·斯托罗也可以事先挖出来。
“但这一路过来,你还是让凯去看他?”
“不让她去看又有什么好处?不管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让他们两个见面,至少可以绊住他不要太早动手。”
关于这一点,我想她可能就找不到知音了。
“后来,春天时,我心里开始有一种很毛、很恐怖的感觉,不时会跑出来。”
“怎么个发毛、恐怖法?”
“我不知道。”她又拿出那包烟,看了看,再塞回口袋里,“我怕的不只是我公公在挑我毛病,也因为凯。凯去看他时,我的一颗心就一直悬在那里放不下来……应该说是去看他们吧。罗杰特会坐宝马车来,他们买的或租的吧。凯会坐在前门的台阶上面等她。若当天晚上就回来,她就只带一包玩具;若要过夜,就加带她的一个粉红色米妮小手提箱。而她每一次回来,一定比去的时候再多出一件行李来;我公公那人是送礼的信徒。每一次罗杰特带她进车里去前,都会冲着我冷冷地笑,说:‘那就七点,吃过晚饭才回来。’或者是:‘那就八点,吃过热腾腾的早餐就送她回来。’我会说好,然后,罗杰特一定伸手到她的手提袋里去拿好时巧克力,跟一般人拿饼干去逗小狗要它握手一样。她会随口念一个字,凯跟着押韵,罗杰特就把她的糖递给凯——每一次我都会想到她那样子好像在说‘汪!汪!狗狗乖!’——然后把凯带走。晚上七点或早上八点,那辆宝马就会开到你的车停的地方。你可以拿那女人来的时间和你家的钟对时间。反正,我就是愈来愈担心。”
“他们会不会根本不理会法律程序,直接就把凯抢走?”我觉得这是很合理的担忧——太合理了,搞得我不太懂玛蒂当初怎么会答应让凯去看那老头子。在监护权的官司里——生命里其他的事也差不多——法律判决有百分之九十都由“拥有权”决定。若玛蒂说的有关她过去和目前的事都是真的,那么这场官司就会打得连德沃尔这样的大富翁也精疲力竭。届时,抢了就走倒可能更有效率。
“未必,”她说,“我想这是合理的考虑没错,但我怕的真的不是这一点。反正我就是怕,也说不清到底怕的是什么。到了六点四十五分,我心里就开始担心,会想:‘这一次白发老魔女不会把她送回来了。这一次她准会……’”
我等她再讲下去,但她没有,我便再问:“准会怎样?”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打从春天起就一直在担心凯。等到了六月,我受不了了,就不再让凯去他们那边玩。之后,凯不时会跟我闹一下脾气。我敢说,七月四日那天她会自己跑出门,主要也应该是这缘故。她不太讲她爷爷的事,但动不动就会冒出来一句:‘白奶奶现在在干什么啊,玛蒂?’或者‘白奶奶会喜欢我这件新衣服吗?’有时候还会忽然跑到我跟前,大声说:‘唱,响,王,想[165]。’然后跟我要奖品。”
“德沃尔那边的反应呢?”
“气疯啦!一直打电话来,一开始是问出了什么事吗?后来就开始威胁我。”
“人身威胁?”
“监护权威胁。他说要把凯带走,等他收拾完了我,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所以,我唯一的指望就是让步。让我看我孙女,该死的!”
我点点头:“‘别把我挡在外面’那一句,听起来真的不像那天我看烟火时打电话找我的那个人。但这一句就像。”
“我也接过迪克·奥斯古德打来的电话,镇上还有几个人也打过,”她说,“连兰斯的老朋友里奇·拉特摩尔也打过。里奇说我这样子对不起兰斯。”
“乔治·富特曼呢?”
“他有时会巡逻路过这里,让我知道他在盯着我。他没打过电话也没停下。说起人身威胁——光是看到富特曼的巡逻车开过我家,对我来说就等于是人身威胁了。他那样子我好怕。但话说回来,这一阵子什么事都会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就算凯拉已经不去看他们了?”
“对。那感觉像是……山雨欲来,好像有事情快要爆发,而且这感觉每天都在增强。”
“约翰·斯托罗的电话号码,”我说,“你要吗?”
她坐着没讲话,看着自己的膝头,然后抬起头来,点了一下头:“给我吧。谢谢你,衷心感谢。”
我先前已经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的便签纸上,塞在上衣的口袋里面。她抓住那张纸条,但没马上收下。我们的手指头碰了一下。她看着我,定定的眼神看得我有一点不自在,好像被她看穿了埋在我心底深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动机。
“我要怎么报答你?”她问我这一句;终于来了。
“把刚才你跟我说的全都跟斯托罗说清楚,”我放开手里的粉红色纸条,站起来,“这样就够了。现在,我该走了。你会打电话来跟我说你和他谈得怎样吗?”
“会。”
我们一起朝我的车子走过去。走到时,我转身看她。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她会张开双臂搂住我,这种道谢的动作,依我们两个当时的情愫会再引发怎样的后续反应,谁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心里都波涛汹涌,简直有点像滥俗剧里面的情节了。话说回来,本来就是很煽情的滥俗剧情节啊,像童话故事,有好人,有坏人,还有汹涌的性压抑深藏在底层。
这时,一辆车的车头灯从杂货店的山头上面冒出来,紧接着扫过修车厂。那头灯直冲着我们两个而来,照得我们四周一片明亮。玛蒂朝后退了一步,把双手背在身后,像是等着挨骂的小孩。那辆车开过去后,又把我们两个留在漆黑里面……而那波涛汹涌的一刻也跟着过去了——若真有那么一刻的话。
“谢谢你的晚餐,”我说,“很棒。”
“谢谢你帮我请律师,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棒。”她一说完,我们两个便都笑了。空中像是爆出火花。“他提起过你一次,你知道吧,我是说德沃尔。”
我看她一眼,很惊讶:“我没想到他居然还知道有我这号人物,我是说在出这些事之前。”
“他知道的。他讲起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他对你好像不是没一点感情的呢。”
“开玩笑,你准是在取笑我。”
“我没有。他说你的曾祖父和他的曾祖父以前在同一处林场里面做事,没在森林里伐木的时候,还是同一处街坊的邻居——我想他说的地方,应该就离现在的波伊德码头不远。‘是在同一个茅坑里面拉屎的哥儿们啊’,这是他的说法。很逗吧?他说他觉得TR的伐木工人里面有两个人居然生得出来百万富翁,那这里的风水应该算是不错。但他也说:‘只是花了三代的时间才做到。’那时,我把他这些话当作是在指桑骂槐,骂兰斯。”
“真可笑,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家在海边,布劳茨内克,这一州的另一头。我爸是打鱼的,我爷爷也是打鱼的。我曾祖父一样是打鱼的。他们做的都是撒网、捕龙虾,从来不懂得砍树。”我说的都是真话,但就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脑子却钉在另一件事上。有些以前的事,好像跟她说的连得起来。说不定我再多想一想,就会想起来。
“他说的会不会是你太太那边的人?”
“不会的。缅因州的确是有姓阿伦的人家——他们是很大的家族,但大部分还都在麻省。现在是各行各业都有,但回到一八八〇那年头,他们大部分应该都是住在莫尔登林恩那边的采石场工人或石匠。德沃尔在逗你玩呢,玛蒂。”但那时我想,我在心底应该隐隐觉得他不是在逗着她玩。他说的事可能有地方不对——再聪明的人活到八十五岁,记忆力也没有以前灵光——但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不太像是会逗着人玩的。我心里出现了一条条看不见的缆线,在TR的地底下朝四面八方伸出去,看不见,却很牢固。
那时我的一只手正搭在车门上面,她伸出手来轻轻碰了它一下:“你走以前,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很笨的问题,我先警告你。”
“问吧。回答笨问题是我的专长。”
“你知不知道《巴特比》这个故事到底在讲什么?”
我差一点笑了出来,但月光让我把她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看得很清楚,我若真笑出来,一定让她脸上挂不住。她是林迪·布里格斯读书会的一员(八十年代晚期我还到他们那里演讲过一次),可能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小了大家起码二十岁。看来她很怕自己让人觉得笨。
“下一次要由我先讲,”她说,“但我不想只讲一讲故事的大概,我想多讲一点,让她们知道我是真的读进去了。我想得头痛,可就是搞不懂。我在猜这故事是不是要读到最后几页才豁然开朗,但我就是觉得似乎什么都摆在我面前,我应该能看得懂才对。”
听她这话,我又想起了那些缆线。它们朝四面八方伸出去,像地底的网络,连接起人和地方。你看不见这些缆线,但感觉得到它们,尤其是你想要逃的时候。但玛蒂还在等我回答,看着我的眼神既期待又紧张。
“没问题,听好了,开讲喽。”我说。
“我在听,真的。”
“大部分批评家都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美国第一本现代小说,这说得没错,但若《巴特比》再多写个一百页,那我想押宝该押在哪里就很清楚了。你知道代笔人是做什么的吗?”
“像秘书那样?”
“那还太伟大了。他们是抄书的。有一点像《圣诞欢歌》里的鲍勃·克拉奇,只是狄更斯给鲍勃安上了过往的人生和家庭,梅尔维尔什么也没给巴特比。他是美国小说里面最早的一个存在主义的角色,一个没有关联……和,你知道……”
有两个生得出来百万富翁;是在同一个茅坑里拉屎的哥儿们。
“迈克?”
“啊?”
“你还好吧?”
“没事,”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巴特比和生活的唯一联系,就是他的工作。在这上面,他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人,和斯隆·威尔逊的《一袭灰衣万缕情》[166]的男主角没什么差别;或——用黑暗一点的角色来作比喻的话——跟《教父》里的迈克·柯里昂没什么差别。但后来巴特比对他的工作都开始有了质疑,而工作是美国中产阶级男性敬奉的神。”
她现在有一点兴奋了。我觉得她没念完高中最后一年真可惜,对她的老师也是损失。“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开始说‘我才不要’?”
“对。你可以把巴特比想作是……是热气球,只靠一根绳子把他拴在地球上面,而那根绳子就是他代笔的工作。我们可以从巴特比说他‘才不要’做的事情愈来愈多,来量他这最后一根绳子烂到哪里了。到最后,绳子终于断了,巴特比也飘走了。这故事读起来真的让人很难过,对不对?”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过他,”她说,“我打开拖车屋的门就看到了他,坐在台阶上面,穿着他那身旧旧的黑西装,很瘦,没多少头发。我说:‘麻烦您让一让好吗?我要出去晾衣服。’他说:‘我才不要。’对,我想你说得对,那感觉是很难过。”
“看来这故事时至今日还能打动人,”我说完就坐进车里,“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你跟约翰·斯托罗谈得怎样。”
“一定。若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你尽管开口。”
尽管开口。这是要多年轻的人,多稚嫩得可爱的人,才会开这样的空白支票?
我车子的窗户正开着。我把手伸出去,捏一下她的手。她也回捏一下我的手,很用力。
“你很想你太太,对吧?”她说。
“看得出来?”
“有的时候。”她已经没再捏着我的手,但手也还没放开,“你念故事书给凯听的时候,让人觉得又快乐又哀伤。我只见过她一次,我是说你太太,但我觉得她好美。”
我原本还在想着我们两个正两手交握,这下子全都忘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在哪里见的?你还记得吗?”
她笑了起来,好像这些问题很蠢:“我当然记得啊。在球场的时候,就是认识我丈夫那一天的事。”
我慢慢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回来。在我的记忆里面,乔和我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从没来过TR-90这一带……但我记得显然有误。乔在那年七月初的一个礼拜二来过这里,还去看垒球比赛!
“你确定那人真的是乔?”我再问她。
玛蒂的眼神改朝公路飘了过去。她在想的不是我太太,我敢拿我的房子和地来跟你赌——好吧,房子或地。她想的是兰斯。或许这样更好。她想的若真是兰斯,可能就不会来注意我了。我可不觉得那时我控制得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她很可能会从我脸上看出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确定,”她说,“我和珍娜·麦考伊、海伦·吉尔里站在一起——那是在兰斯已经帮我把卡在烂泥巴里的啤酒桶弄出来,还问我要不要跟大伙儿在比赛过后一起去吃比萨之后的事——珍娜说:‘嗨,看那边,努南太太。’海伦说:‘她就是那位作家的太太,玛蒂,她那件上衣酷吧,你说?’那件上衣印的是蓝色的玫瑰花。”
这我就记得很清楚了。乔很喜欢那件上衣,因为很好笑——世上哪有蓝色的玫瑰?自然生成或人工培育出来的都没有。有一次,她穿着那件上衣,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摆出风情万种的表情,臀部朝我压过来,大声说她就是我的蓝玫瑰,我一定要揉得她变成粉红色的玫瑰才可以。一想起这件事我还会心痛,很痛。
“她站在三垒那边,铁丝网的后面,”她说,“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穿着一件很旧的褐色外套,手肘有补丁装饰。两个人都在笑,不知什么事,然后她的头稍微转了过来,看向我这边。”她顿了一下子没声音了,站在我车子的旁边,身穿那条红色连身裙。她伸手捞起垂在颈背上的头发,握一下,再放开。“她看的人就是我。真的,她看的是我。她脸上有一种表情……她先前还在笑,但她看我的表情却很哀伤。不知是为了什么,好像她认得我似的。接着,那男人伸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便一起走开了。”
一阵静默,只有蟋蟀的叫声和远处传来的卡车引擎声。玛蒂站在那里没动,好像睁着眼睛在做梦。之后,她仿佛忽然心有所感,转头看我。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你说的这个揽着我太太腰的男人是谁?”
她没把握地轻笑了一下:“嗯,我是不太相信那个男人会是她的男朋友。那个男人比她要老很多呢,五十有了吧,至少。”那又怎样?我在心里想。我自己就有四十岁啊,这可不等于我对玛蒂的身躯在她那条连身裙里面轻摇慢摆的姿态,或伸手捞起颈背上头发的动作,没有一点心动。“我是说……你是闹着玩儿的,是吧?”
“我也不知道。这一阵子好像忽然出现好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但不管怎样,这位女士已经死了,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玛蒂那样子有一点苦恼了:“我若不小心误触地雷,迈克,我道歉。”
“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她摇一摇头:“我以为他是来避暑的人——他那感觉很像,可能是因为他在夏天的傍晚居然还穿着外套吧。但他若真是来避暑的,那他也没住在沃林顿。住在那里的人大部分我都知道。”
“他们是一起走的?”
“对。”口气有一点犹豫了。
“朝停车场走过去的?”
“对。”这时更犹豫了。这一次她没说实话。说也奇怪,我心里就是知道,而且还不是凭直觉。很像读心术。
我把手伸出车窗外面,再握住她的手:“你刚才说,若有什么可以帮我做的,要我尽管开口,对吧?那就跟我讲实话,玛蒂。”
她咬一下嘴唇,低头看着我搭在她手上的手,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我:“他长得很魁梧。他穿的那件旧休闲外套,让他看起来有一点像大学教授,但依我看,他也很可能是伐木工人。黑头发,晒得很黑。他们一起大笑,笑得很凶,然后她转头看我,脸上的笑就没有了。之后,那男人伸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便一起走开。”她顿了一下,“但不是朝停车场,而是朝大街走过去的。”
大街。他们从大街可以一路沿着湖边往北走到“莎拉笑”。然后呢?谁知道!
“她从没跟我说过那年夏天她来过这里的事。”我说。
玛蒂好像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答我,只是想了几个说法都不中意。我放掉她的手。现在,我是真的该走了。其实,我已经开始觉得五分钟前走了更好。
“迈克,我相信——”
“没关系,”我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但我很爱她,所以,我决定努力放这件事过去。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事,而且——我又能怎样呢?谢谢你请我吃晚餐。”
“不客气。”玛蒂那表情几乎像要哭出来了。我再握住她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吻在她的手背上面。“我真是笨蛋。”
“你不是笨蛋。”我说。
我再吻她的手一次,就开车离开。这便是我那一次约会的始末,我四年来第一次约会的始末。
我在开车回家的时候,想起以前听过一句老话,说这世上没有谁有办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这句话说起来不痛不痒,但真要发现它说中了你人生的真实状况时,还是深受震撼——震撼之强烈、意外,像搭飞机一路都很顺畅却突然遇到猛烈的气流。我不住地回想我们去看过一次妇产科医生,那是在我们想要孩子却连试了两年都没结果之后的事。那位医生跟我们说我的精子数太少了,虽然还不算少到无可救药,却是乔一直无法受孕的原因。
“你们若要生小孩,还是有机会可以自然受孕的,不必用特殊方法来帮忙。”那医生说,“几率和时间都还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说不定你们明天就中奖了,但也可能要四年以后。你们会生一屋子小孩吗?不太可能,但生两个的机会还是很大,而且只要你们一直不放弃,一个绝对跑不掉。”她咧嘴笑了一下,“请记住,过程才是乐趣所在。”
是有很多乐趣没错,本特的铃铛响了不知多少次,但就是没娃娃来报到。后来,约翰娜在大热天跑过停车场时倒地不起,她手提袋里有诺可居家验孕剂,却从没跟我讲过她要买这样的东西。她也没跟我讲过她买过两只塑料猫头鹰,要用来吓阻乌鸦在我们湖边的露台拉屎。
她还有什么事没跟我说呢?
“够了,”我咕哝一声,“拜托你别再想这些事了。”
但就是没办法。
等我回到“莎拉笑”的时候,冰箱门上的蔬果小磁铁又排成了一个圆圈。三个字母围在中间:
d o
g
我把o拉到我觉得该放的地方,组成了god(上帝),或者是比较短的good(好)。到底是哪一个呢?“可以猜,但我不想猜。”我在没别人的屋子里说,再看一眼大角鹿本特,希望挂在它有虫咬的脖子上的铃铛这时会响。铃铛没响。我打开新买的两袋“磁铁王”,把字母小磁铁吸在冰箱门上,故意乱放一气。之后,我回北厢,脱衣,刷牙。
我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满嘴泡泡的时候,想到第二天早上应该再给沃德·汉金斯打一通电话。我要跟他报告一下,我要找的那两只神出鬼没的塑料猫头鹰,时间要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推进到一九九四年七月。乔那个月的日程表是怎么写的?她离开德里的理由是什么?等沃德那边处理好后,就轮到乔的朋友邦妮·艾蒙森了。我要问她乔在世的最后那年夏天有过什么事。
你就让她安息吧,你干吗呢?那天外飞声又来了,你搞这些有什么好处吗?说不定她那次开完理事会后跑到TR来,只是一时突发奇想,来看一个老朋友,再带他回别墅吃一顿晚饭。晚饭而已。
却从没跟我提过?我反问那天外飞声一句,吐出一口牙膏泡泡,然后漱一漱口。一个字也没提?
你怎么知道她没提?那声音顶我一句,听得我一愣,要把牙刷放回漱洗架上的手倏地停在半空。它不是乱说的。一九九四年七月正是我写《从巅峰直坠而下》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搞不好乔还真跑过来跟我说过她看到朗·钱尼在拍《伦敦狼人》的时候和女王一起跳舞[167],我也居然一边校对一边回她:“嗯哼,甜心,真好。”
“鬼扯,”我对心里的声音说,“根本就是鬼扯。”
但这不是鬼扯。我这人一旦全神贯注在书上面,多少就有一点脱离现实,每天除了快速浏览体育版,准会连看报也省了。所以,对,乔是有可能跟我讲过她在刘易斯顿或自由港开完理事会后来过TR一趟;乔是有可能跟我提过她遇见了一个老朋友——说不定是她一九九一年在贝茨学院参加摄影研讨会的同学;乔是有可能跟我说过他们两个一起在我们别墅的露台上吃过晚餐,主菜里有她亲手在夕阳里摘的黑色喇叭菇。这些事乔是有可能都跟我说过,只是,她说的话我全部没有听到。
而我就算去问了邦妮·艾蒙森,真的打听得出实情吗?她是乔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邦妮可能会觉得我妻子跟她说的一切秘密,都还没过追诉时效。
所以,说来说去,事情就这么简单,也这么残酷:乔已经死了四年,我还是好好爱她就好,其他磨人的问题就放手吧。我又就着水龙头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吐掉。
等我回到厨房要把咖啡机设定在早上七点的时候,看到小磁铁排出了一圈新的字:
blue rose liar ha ha(蓝玫瑰骗子哈哈)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圈字有一两秒钟,想不通是谁排的,又为什么要排这样的字。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伸手一把将小磁铁弄乱,让磁铁在冰箱的门上散得开开的,就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