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没绕到前门去,而是沿着梯子爬上水边的露台。我的动作还是很慢,也惊叹自己的两条腿居然有平常的两倍重。我踏进起居室,睁大眼睛四下看了看,像久别十年的人重回故居。墙上有大角鹿本特,长沙发上有《波士顿地球报》,茶几上有一本字谜书《头痛时间》,连我那盘吃剩的炒青菜也还放在餐台上面。看着这些东西,我才真的像从梦游里完全醒了过来——我刚才是出门散步了,搁着这些平常的杂事不管,却差一点命丧黄泉。我差一点被人害死。
我开始发抖。我走进北厢的浴室,脱下湿透的衣服丢进浴缸——啪!才转身呆呆看着洗脸台镜子里的自己,浑身还是不住发抖。我那样子像是刚从酒吧里的混战惨败而归。一边的二头肌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水已经结痂。左边的锁骨上有一块紫黑色的淤伤,怵目惊心,好像是一对黑影般的翅膀印子。脖子到耳后也有一道结了血块的大伤口,那是“美人儿”罗杰特手上戒指的宝石留下的杰作。
我拿刮胡镜检查后脑的伤势。“这些话就是塞不进你的硬脑袋瓜里去,是不是?”小的时候我妈常这样骂我和哥哥锡德。如今,我却要感谢老天爷,我的脑袋瓜儿的硬度系数还真被我妈说对了。被德沃尔用拐杖打中的地方肿得像刚爆发过的火山口,被惠特莫尔丢个正着的靶心留下了鲜红的伤口,若不想留疤还真需要缝上几针才行。伤口还在渗血,铁锈色稀稀的一层,染红了发线周围的颈背。天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一点恶心的红色伤口,先前流出了多少血被湖水冲走了。
我圈起掌心,倒了一些双氧水,硬起头皮,猛地一把盖住颈背的伤口,就当作在搽须后水。真是痛彻心?!我咬紧牙关,免得痛叫出声。等锥心的刺痛消退一点之后,我又拿起棉花球蘸双氧水,清洗身上的其他伤口。
伤口清洗完毕后,我冲了澡,套上一件T恤和牛仔裤,到长廊去打电话找警长。这倒不需要翻电话簿。城堡郡的警察局和警长的电话,都写在一张“紧急联络电话”的字条上面,用大头钉钉在我的告示板上。字条上还有消防队和救护单位的电话号码,外加一支900开头的电话,花一块五就可以从电话里问出当天《纽约时报》字谜的三题解答。
前三个数字我拨得很快,之后愈拨愈慢,等到拨完955-960就整个停了下来。我站在长廊里,话筒搭在耳边,心里浮现出一则斗大的新闻标题,这次不是登在斯斯文文的《纽约时报》上面,而是粗鲁的《纽约邮报》。小说家控诉耄耋电脑大亨:超级大恶霸!还附上我们俩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我的,看起来就是我这年纪;德沃尔的,看起来肯定有一百零六岁。《邮报》也一定会得意洋洋地跟读者报告,说这德沃尔(伙同身边的女随扈,一个老太太,就算全身泡得湿透也没有九十磅重)把岁数小他一半的作家海扁了一顿——而这个倒霉鬼,依照片来看,起码还算是健壮的啊。
电话里的那一具原始大脑终于受不了七个数字的号码只拨了六个,喀嗒两声,就断了我的线。我把话筒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再轻轻放回话机上面。
倒不是我胆子小,怕自己经不起媒体时而刁钻、时而可恨的关爱眼神。我是真的不想身陷坏脾气的哺乳类毛皮动物的重围里面。美国这国家把奉承媒体的人都变成了畸形的高级妓女。有“名人”胆敢抱怨媒体,准遭媒体一阵冷嘲热讽。“闭嘴,你这贱人!”报纸和电视八卦节目十之八九回呛你这一句(得意里还夹着愤慨)。“你以为老子在你身上花大把钱,只是要你唱唱歌或是挥一下路易斯维尔球棒[214]就好?你错啦,他妈的!老子花钱就是要看你好看——管你那‘好看’是啥——或看别人给你好看。老实告诉你吧,你只是我们的‘货’罢了。你这‘货’一旦没看头了,就只有送你上西天或生吞活剥下肚!”
他们当然不能真的把你生吞活剥,但他们能弄一张你打赤膊的照片上报,说你这家伙的鲔鱼肚也未免太大了吧;写你酒喝得有多凶,药嗑得有多猛,或说你哪天晚上在膳朵[215]拖了一个混不出头的小明星坐在腿上,硬要演一出舔耳记。不管怎样,他们就是没办法真吃了你,所以我放下话筒,倒不是因为怕《邮报》封我为爱哭鬼,或怕我上了杰·李诺[216]的开场变成笑柄。我放下话筒,是因为想到了我其实没任何证据在手上。谁也没看见我们有过这一段。而且,我也想到了,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要替他自己还有他那位私人助理弄到不在场证明,绝对易如反掌。
不止,还有最关键的一桩——你想想看,万一警长派乔治·富特曼,也就是那位“爹地”,来听我哭诉天杀的老贼是怎么把我这个小可怜打进湖里去,那可怎么办?事后准笑掉他们三个的满嘴大牙。
所以,我改打给约翰·斯托罗,想听他说一句:这才是正确的决定,依目前的状况,这才是唯一合理的做法。我想听他跟我说,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用这种狗急跳墙的招数(我是不会去想德沃尔那二老乐不可支的样子啦,搞不好他们生平从没这么痛快过;至少目前不会去想)。我希望他告诉我,凯·德沃尔绝对不会有麻烦的——她爷爷的监护权争夺战目前还趴在泥塘里不见天日呢。
接我电话的是约翰家里的答录机,我留下话,只说请他回电给迈克·努南,不急,时间晚了也无妨。接着,我再打去他的办公室。我没忘记约翰·格里沙姆说过的金句:年轻律师不拼到倒下不轻易言退。我依他们事务所的总机指示,按下斯托罗的代码:STO,即约翰的姓“斯托罗”的前三个字母。
我先是听到“喀”一声,就传来了他的声音——还是语音答录机,真不凑巧。“嗨,我是约翰·斯托罗,这个周末我要到费城看我爸妈,下礼拜一会进办公室,但下礼拜其他时间都要出差。礼拜二到礼拜五要找我,最好是打……”
他给的号码以207-955作开头,这是城堡岩的区域号码。我猜应该是他先前住过的同一家旅馆,城堡景观丘上很不错的那一家。“嗨,我是迈克·努南,”我说,“你若有空请回电给我,我在你公寓的答录机上也留了言。”
我走进厨房想拿一罐啤酒,却失神般站在冰箱门前玩起小磁铁来。嫖客!他叫我嫖客,喂,大嫖客,你的婊子哪儿去啦?但一分钟过后,他又说要给我机会拯救我的灵魂。很好笑,真的,就像酒鬼居然说要帮你看着酒柜防小偷。他讲起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他对你好像不是没一点感情的呢。玛蒂先前说过,你的曾祖父和他的曾祖父是在同一个茅坑里面拉屎的哥儿们。
我从冰箱门前走开,留着里面的啤酒一罐都没碰,回到电话旁边,打电话给玛蒂。
“嗨,”又是一听就知道是答录机的回话,我还真是一路顺风!“是我。我不是出门了,就是一时没办法过来接电话。请留言,好吗?”顿一下,有麦克风的窸窣声,然后是远远的低语,接着是凯拉,声音大得要震破我的耳膜:“请留下开心的留言!”再来是一阵笑声,母女两人的笑声,随后切换成哔哔声。
“嗨,玛蒂,是我迈克·努南,”我说,“我只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句子讲完。但不需要我伤脑筋,一声“喀嗒”,玛蒂自己接了电话:“喂,迈克。”好颓丧、好灰心的声音,和先前录音带上的欢乐简直是天壤之别,听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
“没事儿。”她说完就哭了出来,“什么都不对了。我失业了,林迪炒了我鱿鱼。”
林迪当然不会直接说是炒鱿鱼。她说这是“组织瘦身”,但这就是炒鱿鱼,好吧。我心里也清楚,若真去查四湖图书馆的财源,绝对查得出来这些年来四湖图书馆最慷慨的赞助人中,有一个就叫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而且,他到现在都还是图书馆最大的金主之一……只要林迪·布里格斯乖乖听他的话。
“我们那天不该讲话让她看到的。”我说,但心里知道就算我离图书馆十万八千里远,玛蒂的工作还是保不住,“我们先前就应该想到会出这种事。”
“约翰·斯托罗想到了。”她还在哭,但正尽力克制,“他说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可能会来阴的,在监护权官司开庭前把我逼到墙角困住。他说德沃尔应该会想办法让法官问我在哪里工作时,我只能回答:‘我现在失业,法官大人。’我还跟约翰说布里格斯太太绝不会做这么下流的事,尤其是我刚在她的读书会上讲梅尔维尔的《巴特比》讲得那么精彩!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
“不知道。”
“他说:‘你年纪还轻。’那时,我还以为他在装老成,但你看他说对了,是不是?”
“玛蒂——”
“我现在该怎么办,迈克?我现在该怎么办?”看来那只惊惧的老鼠已经从我这里跑到黄蜂路去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冷冷地说道:你当我的情妇不就成了?用“研究助理”的名义如何?这样的职称国税局那边绝对过得去。我会给你漂亮衣服,给你信用卡,给你房子——你就可以跟黄蜂路的那辆破老爷拖车说拜拜了——再去逍遥两个礼拜怎样?二月,去毛里好吗?至于凯的教育,那还用说,你也根本不用发愁。每逢年底还会有一大笔现金津贴。我一定会很体贴的。很体贴,很小心。每个礼拜一或两次就好,而且一定会等你的小宝宝睡沉后才到。你只需要说一声好,再给我一把钥匙就可以了。你只需要在我上床时往旁边靠,让出一块地方给我就好。你只需要随便我怎样就好——在漆黑里,在夜色里,整晚随我的手要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要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说不,绝不喊停。
我闭上眼睛。
“迈克,你在吗?”
“在。”我应了一声,伸手去摸后脑勺上那一块还在抽痛的伤口,缩了一下,“你不会有事的,玛蒂。你——”
“我拖车的贷款还没付清啊!”她快要号啕大哭了,“还有两张电话费的账单已经过期,他们说要断我的线!吉普车的变速器有问题,后轴也是!凯上个礼拜的假圣班我还付得出来,我想是吧——布里格斯太太给了我三个礼拜的遣散费。但她的鞋子呢?她长得好快,不管什么,很快就穿不下了……她的短裤有洞,她的内……内……衣也都……”
她又开始泣不成声。
“我会照顾你们直到你自己撑得起来为止。”我说。
“不行,我不能——”
“你行。为了凯拉,你不行也要行。以后,你若想还,再还我就好。你若需要,我们也可以把每一毛钱都写清楚,但我一定要照顾你们。”你也绝对不必为我宽衣解带,我跟你保证;我也一定会奉行我的保证。
“迈克,你不必这样做。”
“是,但也不是。反正我就是要这样就对了。你要挡,那就试试看。”我打电话找她原本是要跟她说我这边出了什么事——当然是幽默版——但现在看来反而是不说更好,“你这桩监护权官司一眨眼就会过去,你在这里若真找不到人有胆子给你工作的话,那我就到德里去帮你找。此外,你说说看嘛,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正是你该换一下环境的时候吗?”
她勉强挤出一声干笑给我:“我想应该是吧。”
“今天接到过约翰的电话吗?”
“嗯。他到费城去看他父母,但给了我他费城那边的电话号码。我打过电话给他。”
他说过他爱上她了。说不定她也爱上他了。一时,我觉得心头像是扎了一根小小的刺,但我还是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全是我想出来的。反正,想办法这样劝自己吧。“你丢了工作的事,他怎么说呢?”
“跟你一样。但听他说话,我不觉得安心;听你说话,我觉得安心,也不知为什么。”我知道。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年纪比较大的人对年轻女子的吸引力就在这里:可以让人觉得安心。“他礼拜二早上会再过来一趟。我说要和他一起吃午餐。”
我接口说:“那我说不定可以过去凑一脚。”我说的口气很平稳,没一丝颤抖或是迟疑。
玛蒂听我说出这一句,精神马上就来了。她忙不迭一口答应,反而害得我有罪恶感。“那好!我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你们两个一起来我这里,好吗?我可以再办一次户外烤肉。说不定那天凯就不要去上假圣班了,留下来我们四个一起吧。她一直要你再讲故事给她听。她很喜欢听你讲故事。”
“这样很好啊!”我回答一句,心里真的觉得很好。让凯拉也加入进来,会更自然一点,我就不那么像不速之客了,他们两个也不那么像情人幽会。这样也不会有人指责约翰对他的客户存有非分之想。到头来,他可能还要谢谢我呢。“我想凯应该可以听《韩赛尔和葛蕾特》[217]了。你还好吧,玛蒂?没事吧?”
“比你打电话来之前要好很多了。”
“那就好。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
“你保证。”
“我刚才应该已经保证过了。”
略顿一下没声音,然后她开口问:“那你好吗?迈克?你听起来有一点……我不知道……有一点怪。”
“我没事。”我回答她。我真的没事,一个小时前差点以为自己死期到了,现在倒真的没事了:“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因为这问题逼得我快疯了。”
“当然可以。”
“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餐时,你说德沃尔跟你说过他的曾祖父认识我曾祖父。还是深交,依他的说法。”
“他说是在同一个茅坑里拉屎的哥儿们。说得还真文雅。”
“他还说过别的吗?你想一想。”
她想了一想,但没想出来。我跟她说她若再想起他们那一次还说了什么,一定要打电话给我;若她觉得孤单、害怕或担心什么的,也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是下定决心刚才那一幕历险记,一定要跟约翰一五一十地说。说不定还要刘易斯顿的那个私家侦探——叫乔治·肯尼迪的,跟那个演员同名同姓[218]——找一两个人到TR来看着玛蒂和凯拉,才更加稳当。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真的是疯了,跟帮我看房子的管理人说的一样。我那时没听懂,现在懂了。我若再有一丝怀疑,摸一摸后脑勺就行了。
我回到冰箱门前,但还是忘了去开冰箱的门,反而伸手玩起冰箱门上的小磁铁。我把小磁铁摆来摆去,呆呆看着排出来的字,看着它们打碎、散开、重排。算是某种奇异的写作吧……但确实就是写作。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我开始神游了。
这种半催眠状态可以练到随心所欲,要开就开,要关就关……至少顺利的话是如此。开始写作的时候,你脑子里管直觉的那一部分就会开始脱钩,往上飘升到约六英尺的高空(日子好的话可以飘到十英尺)。飘上去之后,它就会盘旋在那里不下来,兀自对你发送黑魔法的信息和明亮的光影。其他时间,为了平衡的缘故,这一部分就锁死在大脑机器里面,你不太会去注意……除非它偶尔自己挣脱开来,这时,你就会莫名其妙神游,大脑自动飘到理性思考之外,浮想联翩,不时闪现一幕幕不请自来的影像。这可以说是创作过程里最怪异的一部分吧。缪思一如幽灵,常是不速之客。
我那屋子闹鬼。
“莎拉笑”一直有鬼……是你在惹它们。
stirred(惹)。我在冰箱门上拼出这一个字,但看起来不太对。于是,我又用蔬果小磁铁在这个字的周围围出一个圆圈,这样就更像了,像很多。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环抱住胸,跟我坐在书桌前面因为用词卡住而搜索枯肠一样。接着,我把“惹”这个字,改成haunted (闹鬼)。
“圆圈里闹鬼。”我说了一声,似乎听到本特的铃铛轻轻叮当了一下,像是在附和。
我再把字母打散,心里忽然觉得我居然请了一个叫罗密欧的律师真的很怪——
(罗密欧就在圆圈里面排了出来)
——外加一个叫乔治·肯尼迪的私家侦探。
(乔治就出现在冰箱的门上)
我还想这一位乔治·肯尼迪不知对我写安迪·德雷克这角色帮得上忙吗——
(德雷克这个字就出现在冰箱门上)
——说不定能给我一点灵感呢。我以前从没写过私家侦探。细节是——
(德雷克不见了,换成了细节)
——写得是好还是坏的关键就在这里。我拿一个3,让它躺平,下面加上一个I,摆出一个像干草叉的图案。
细节处见精神。
我的思绪就从这里飘走了。飘到哪里?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神游物外去了就是。我大脑里管直觉的那部分,已经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发动海陆空大搜索应该也找不到。我就站在我的冰箱前面,恍恍惚惚地玩着冰箱门上的小磁铁,随意排出脑子里浮现的思绪,想都没想。各位或许不信有这样的事,但每个作家都知道,就是这样。
而把我从失神状态拉回来的,是玄关窗外闪过的一道光。我抬起眼,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我那辆雪佛兰后面。霎时,我觉得肚子像是绞成一团。有那么一时片刻,我真的很想拿我现有的一切来换一把上了膛的枪。因为,来人准是富特曼那家伙。要不然会是谁?德沃尔和惠特莫尔两人回沃林顿后一定打电话给他,跟他说那个努南不肯乖乖当规矩的火星人,所以,他最好过去一趟,好好教训他一下。
等驾驶座的门打开,乘客座那边的车顶灯也亮了后,我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是有限度地松口气。我不知道来者何人,但好歹不是那个“爹地”。而且,来人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连卷起报纸打蚊子也不太灵光……只不过,我想有许多人看到杰弗瑞·达默[219],应该也有这样的误会。
冰箱顶上堆了几个喷雾罐,都很旧,可能也都有害臭氧层。我不懂梅泽夫太太怎么会漏掉它们,但很高兴她漏掉了。我随手抓了一罐——“黑旗”[220],还真会挑——用大拇指翻掉盖子,把罐子塞进牛仔裤左边的前口袋。接着,我转向水槽右边的抽屉。最上面那一格装的是银餐具,第二格装的是乔说的“下厨杂碎”——什么都有,管它是烹饪温度计,还是塞在玉米芯里面免得你连手指头一并下锅去煮的小玩意,都找得到。第三格塞的都是配不成套的牛排刀。我抓了一把出来,塞进牛仔裤右边的前口袋,才朝门口走去。
我打开门廊的灯,站在门阶上的男人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从门外向我张望,像只眼睛高度近视的兔子。他约五英尺四英寸高,瘦巴巴的,很苍白,头上的头发剪得像我小时候说的“空空头”。棕色的眼珠子,一副牛角框眼镜围在四周当防护,镜片油腻腻的。小小的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一只手里抓着一个扁扁的皮质手提公事包,另一只手里抓的是白白的长方形东西。我想我应该没那个命会死在一个拿着名片的人手里吧,便开了门。
男人冲着我摆出笑脸,是伍迪·艾伦电影里都看得到的那种紧张兮兮的笑。我还发现他连身上的衣服也是伍迪·艾伦式——褪色的格子呢衬衫,袖口短了一点,棉质长裤在胯下的部分却宽了点。一定有人跟他说过这种相像,那时我心里咕哝,要不然哪会像到这地步。
“努南先生?”
“我是。”
他把名片朝我递来。名片上的凸体金字印的是“未来世纪房地产”。下面一行字就比较含蓄了,用黑色的字体印着来人的名衔。
“我叫理查德·奥斯古德。”他报上名来,当我不认得字似的,再朝我伸出一只手。美国男人一见有人伸手,准会赶忙伸手相迎,这是长在骨髓里面的。但那一晚,我硬就是不理。他伸出来的那只小小的粉红色爪子僵在空中一会儿,悻悻地放下来,紧张得在长裤上抹一抹:“我是替你带信来的。德沃尔先生的信。”
我静观其变。
“可以进屋里谈么?”
“不行。”我说。
他朝后退一步,又把手往长裤上抹,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我想没必要这么没礼貌吧,努南先生。”
哪能呢。我若真要没礼貌,准会喷他一脸除蟑剂!“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和他身边的那个看护今天傍晚害我差一点淹死在湖里。你若觉得我失礼,可能就是这缘故吧。”
我觉得奥斯古德的惊讶表情不像装出来的。“可能是你写作太辛苦了吧,努南先生。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就要满八十六了——那还要看他活不活得到那时候。照目前这情况,看来未必。可怜的老人家连自己从轮椅上下来爬上床都没办法。至于罗杰特嘛——”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但我二十分钟前才见过他们,不劳你操心。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可我就在现场。你就直说你要带的口信吧。”
“好,”他说得像小媳妇般委屈,“好,你要这样就这样吧。”他拉开公事包前面大口袋的拉链,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标准的公事信封,密封的。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担心奥斯古德发现我心跳得有多快。德沃尔虽然戴着氧气筒,手脚却还真快。现在的问题是,他这一次动的是什么手脚?
“谢谢。”我说完就想关门,“我是该打赏你,请你去喝一杯的,但我把钱包放在了梳妆台上。”
“等一下!你要看完后马上给我答复。”
我眉毛一扬:“我不知道德沃尔是哪根筋不对,以为他可以随便指挥我,但我可没意愿随便听他指挥,你滚吧。”
他嘴角往下一撇,两颊各挤出了一个深深的涡。忽然间,他那样子就一点也不像伍迪·艾伦了,反倒真像五十岁的房地产中介把灵魂卖给了魔鬼,见不得有人扯他老板的扫把星狐狸尾巴。“忠言逆耳啊,努南先生,你真该放在心里的。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不是你惹得起的。”
“那我还算走运!我哪里敢惹他啊。”
我关上门,但在玄关多站了一会儿,手上拿着信封,眼睛一直盯着门外那个“未来世纪”的房地产中介。对方看起来很生气,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他最近从没吃过旁人的闭门羹吧。我这样一来,说不定还帮了他一点忙。帮他看清楚生命的真相,提醒他不管有没有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帮他撑腰,他啊,理查德·奥斯古德,站直了也没五英尺七英寸高!这还是没把牛仔靴拿掉的高度呢。
“德沃尔先生要求立刻答复!”他隔着紧闭的门朝我喊。
“我会打电话给他!”我喊回去,然后慢慢朝他伸出中指,先前我要秀给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和罗杰特看,但没秀成的双鹰里的中指。“还有,你倒是可以先传这一句回去。”
我还想他很可能会拿下眼镜揉一揉眼睛,但他没有。他走向他的车,把公事包扔进去,自己跟着钻了进去。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倒车回到小路。确定他走了以后,我才转身回起居室,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微微飘香,是小时候我妈身上常有的那种香味。这牌子应该是叫“香肩”,我想。信纸最上面一排印了一行字——雅致、温婉,略有浮雕效果的字体:
罗杰特·惠特莫尔
再下面几行字是女性的手写笔迹,微微发颤:
晚上8:30
努南先生你好:
麦克斯要我代他转达今日有幸和你见面很是高兴!我个人也深有同感。你这人真是逗趣,好笑得紧哪!你耍的那些宝看得我们大乐。言归正传。麦克斯准备跟你做一笔很简单的交易:你若答应不再拿法律耍花招,也就是说,你若答应让他安静休息——德沃尔先生就答应不再争取孙女的监护权。你若答应,直接跟奥斯古德先生说一声“我同意”即可。他会把口信带到。麦克斯想尽快搭乘他的飞机回加州去,尽管他待在这里很愉快,尤其是你,更让他觉得有趣,但他另有要事,无法拖延。他要我提醒你,监护权等于责任,希望你千万不要忘了他说过的这些话。
罗杰特
附记:他还要我跟你说你一直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的滋味怎样啊?麦克斯很想知道。
R.
我再读一遍,然后再读一遍。刚想往桌上放,又拿起来再读,好像看不懂似的,同时还要克制自己不要一头冲到电话旁去跟玛蒂说。结束了,玛蒂,我好想跟她说。抢走你的饭碗,把我扔进湖里,不过是他这场大战的最后两枪。他投降了。
不行,没等到我百分之百确定,不可以躁进。
所以,我改打电话到沃林顿,但又是语音答录机,是我那一晚的第四次。德沃尔和惠特莫尔才懒得跟你来温言软语那一套,我只听见冷冰冰的声音,汽车旅馆制冰机那一种,要我在哔声后留言。
“我是努南,”我刚报上名字,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听到一声喀嗒,有人拿起了电话。
“你游泳游得痛快吧?”罗杰特·惠特莫尔问我,声音沙哑,带着揶揄。若不是见过她本人,听这声音还真会让人觉得有一个芭芭拉·斯坦威克[221]在电话的另一头,以极其冷艳的丰姿,蜷缩在红丝绒的长沙发上,身上是桃红色的锦缎晚宴服,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拿着象牙白的长烟嘴。
“只要你落在我手上,惠特莫尔女士,我一定以牙还牙。”
“哦,”她说,“我的大腿开始发抖了。”
“拜托别跟我提你的大腿。”
“狠话哪伤得了人,努南先生,”她说,“我们有何荣幸让您亲自打电话过来?”
“我没给回复就要奥斯古德先生走人了。”
“麦克斯也觉得你会这样。他说:‘我们那个年轻嫖客啊,绝不会让人带口信的。你光看他那副长相就知道了。’”
“他那个人真是输不起,一输就出贱招,是不是?”
“德沃尔先生才没有输!”她的声音陡然降了至少五个八度,口气里的揶揄、轻松跟着不见,“他会换目标,但绝不会输。你才是今天晚上那个输的人,努南先生,在水里噼里啪啦打水、大呼小叫的。你真吓死了,对吧?”
“对,吓得很惨。”
“不怕才怪。只是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
“可以跟你讲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迈克——我可以叫你迈克吗?”
“你还是叫我努南先生比较好。呃——你在听吗?”
“屏气凝神哪!”
“你那老板很老了,心理又不正常,依我看,他连骰子的点数都记不住,打监护权官司就更别提了。他一个礼拜前就已经被修理得很惨了。”
“你有重点吗?”
“说真格的,我还真有。所以,你给我听好:你们两个再敢做一丁点那样的事,我一定找老疯子算账,把他戴的那个满是鼻涕的氧气罩塞进他的屁眼,以后他就用屁股呼吸好了。还有,我若看你到大街上去,惠特莫尔女士,准拿你当铅球扔!你听懂了吗?”
说到这里我暂时住口,呼吸的鼻息很沉重,对自己既惊讶又有一点厌恶。若先前有人跟我说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绝对嗤之以鼻。
好一阵子没声音后,我再开口:“惠特莫尔女士,你还在吗?”
“在啊。”她说。我来这么一招是要气她,但她的口气居然还有一点开心,“现在到底是谁在出贱招啊,努南先生?”
“我,”我说,“所以你别忘啦,只会扔石头的母夜叉!”
“你要给德沃尔先生的答复是什么?”
“我们是可以谈交换条件。我闭嘴,律师闭嘴,但他必须就此离玛蒂和凯拉远远的。若他还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要他万箭穿心。真不知道这个礼拜过后你会怎么想。你也不过是个傲慢又愚蠢的货色!”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刚要回嘴,骂她再怎样丢石头也还是像个小姑娘——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话筒,几秒后才跟着挂上电话。这有鬼吗?感觉像有鬼,但又不像。得让约翰知道一下才行。他没在答录机里留下他父母家的电话,但玛蒂有。但若打电话跟玛蒂要,就必须跟她说出了什么事。看来等到明天再打电话比较好,睡一晚再说。
我把手插进口袋,可恶,差一点就被我自己藏在口袋里的牛排刀刺中。牛排刀的事我忘得一干二净。我把牛排刀拿出来,带进厨房,放回原来的抽屉。接着我再把喷雾罐从口袋里拿出来,准备放回冰箱顶上,让它和那堆难兄难弟作伴,但马上停住了手。冰箱门上那堆蔬果小磁铁排出来的圆圈里面,出现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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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排的吗?我真的神游到外层空间,那么恍惚,自己在冰箱门上排出这样的小字谜,却一点也不记得?若真是这样,那这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别人排的,我心里想,我那几个看不见的室友里的一个排的。
“往下19。”我嘴里念了一句,伸手去摸冰箱门上的字。指南针的方位?还是往下走19?那就又是字谜了。有时,你玩字谜的时候会得出“去找对面19”或是“去看下面19”之类的提示。若真是这样,那我要看的字谜在哪里?
“帮一帮忙吧。”我说,但没有回应——空气没给我回应,我自己的大脑也没有。最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先前一直想拿的啤酒,回沙发坐下。我拿起我那本字谜书《头痛时间》,看看正在解的字谜。这一题叫做:“更容易醉酒的”,里面都是很笨的双关语,只有字谜狂才看得出来其中的趣味。醉醺醺的演员?马龙·白兰地。醉醺醺的南方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开车载检察官去喝酒?举证责任[222]。纵19往下的解释是东方人保姆,这个全天下的十字谜玩家都知道就是阿嬷。“更容易醉酒的”里面找不到和我目前的状况连得起来的东西,至少我想不出来。
我再翻一下书里其他的字谜,专门找纵19。大理石工人的工具(凿子)。大家最喜欢的CNN大嗓门?两个词(沃尔夫·布里泽)。乙醇和二甲醚,举例(异构体)。我把书往旁边一扔,很烦。谁说一定是在这本字谜书里?对不对?我这屋里说不定还翻得出来五十本,光是我那罐啤酒站的那个茶几的抽屉里应该就有四五本。我坐在沙发上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我向来喜欢婊子……有时候啊,她们那地方还骑在我脸上哪!
这里是乖的狗跟疯的狗都可以来的地方。
这里没有谁是酒鬼——大家轮流当。
就是在这里,对啊。
后来我就睡着了,三个小时后醒来,睡得脖子僵硬,后脑勺那个肿块痛得不行。雷声隆隆,连番从远处的怀特山脉传来;屋里感觉好热。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时,大腿后面的皮像是从沙发的布面上撕下来一般。我拖着脚走到北厢房,像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我看看身上汗湿的衣服,心想要扔进洗衣篮才好,但又一转念,觉得要我把腰弯那么低,脑袋瓜准会爆炸。
“那就交给你们这几个鬼去办好了,”我咕哝一句,“你们既然连晒衣架上的长裤、内裤都可以帮我换位子,帮我把脏衣服扔进洗衣篮会有困难吗?”
我拿了三颗泰诺止痛药吃下,上床去睡。不知什么时候,朦胧间,我好像又醒过来一次,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小孩子哭声。
“别哭了,”我说,“凯,别哭了,没人会把你带走,你没事啦。”之后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