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一开始没看见他们,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感觉好像城堡岩有一半的人在这礼拜六近傍晚的时候,都跑到镇上的广场上来了。白茫茫的仲夏阳光一片明亮,成群的小孩子罩在明亮的阳光里面,挤在广场的游乐设施旁边。有几个老年人身上穿着鲜红色的背心——我想是哪个俱乐部的人吧——聚在一起下棋。一群年轻人躺在草地上,听一个绑头巾的十几岁少年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歌曲我认得,伊恩和西尔维娅[229]唱片里的歌,轻快的曲调,歌词是:
“埃拉·斯皮德正沉浸于爱的欢快,约翰·马丁就用柯特四十一杀了埃拉……”
看不到有人在慢跑,看不到小狗追飞盘。热得要死。
我转过身朝露天音乐台看过去。台上有一支叫“城堡摇滚”的八人小爵士乐队正在做演出前的准备(我马上想到他们准备要热闹一下的曲子,搞不好就是《意兴遄飞》[230])。这时一个小东西从后面撞上了我,两只小手抓住我膝头的上方,差一点把我撞倒在草地上面。
“抓到了!”那小东西大喊,兴奋得很。
“凯拉·德沃尔!”玛蒂喊她,像是生气但又高兴,“你要把他撞倒啦!”
我转过身,随手把手上拿的那袋油腻腻的麦当劳纸袋松开,抱起了那小东西。这反应很自然,而且感觉很美妙。你若没抱过,就不会知道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抱起来有多重,也无法充分体会他们体内流窜的生命力根本就像发亮的灯丝。我并没激动得哽咽(“少在我面前滥情,迈克!”小时候在电影院看到感伤的剧情红了眼眶时,锡德就会损我一句),但是,我想起了乔,真的,还有她倒在那可恶的停车场时肚子里怀的孩子。没错,我也想起了那个孩子。
凯又叫又笑,两只手臂张得大大的,头发垂下来绑成两个小鬏鬏,各自系着乡村娃娃安和安迪[231]的发夹。
“不要擒抱自家的四分卫!”我大喊一句,咧开嘴跟她做鬼脸。她居然跟着我喊:“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听了好不有趣。
我放她下地,两个人相视而笑。凯朝后退一步却绊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这下子笑得更凶了。那时我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坏念头,一闪而过但很明确:那个老妖怪若看到他失去的这一切,不知有多好。我们对他过世还真是哀痛逾恒。
玛蒂朝我们走过来。这天傍晚,她的模样正是我初见她时心底模糊想象的模样——乡村俱乐部上流人家的美丽女儿,要么跟朋友打混,要么一本正经和父母坐在餐桌旁边。她身上穿了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身裙,脚上是低跟鞋,长发放了下来,垂在肩上,双唇略施口红,两眼神彩焕发,前所未见。她搂住我时,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小而坚挺的乳房压在我身上。
我吻在她的颊上,她的回吻印在我下巴颏,轻轻地咂一声,传进我的耳里却声震脊梁。“跟我说一切都会苦尽甘来。”她在我耳边低语,没松开搂着我的手。
“一定会苦尽甘来。”我应声回答。她又搂我一下,这次搂得更紧。之后,她往后退一步:“你最好带了一大堆吃的来,大哥,我们两个女孩可是饿坏了。对吧,凯拉?”
“我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凯一边说,一边半躺在草地上,手肘撑地,对着白茫茫的明亮天空笑得乐不可支。
“来吧。”我一把抱住她的腰,抓着她朝最近的一张野餐桌走过去,凯踢腿蹬脚地笑不可遏。我把她往长椅上一放,她一骨碌就从长椅上溜下来,钻进桌子底下,滑溜得泥鳅一样,嘴里的笑语始终不断。
“好啦,凯拉·伊丽莎白,”玛蒂说,“坐好,换个样子来。”
“乖宝宝,乖宝乖,”她一边说一边爬到我身边,“换个样子就是乖宝乖,迈克。”
“真是乖宝宝。”我跟她说。我拿的纸袋里面有大汉堡和薯条,给玛蒂和我。给凯的则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上面印着麦当劳叔叔带着他那一帮子“未起诉共谋犯”手舞足蹈的图案。
“玛蒂,我有欢乐餐哦!迈克给我欢乐餐!里面有玩具!”
“赶快看你拿到了什么!”
凯拉马上打开盒子,探头朝里面看,立刻笑逐颜开,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她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一个特大号的集尘球,刹时毛骨悚然,像是回到那一天的梦里,乔躺在床底下,脸上盖着书。把那给我,那是我的集尘网,那天在梦里她骂过我这一句,那是我的集尘网。还夹杂着别的——别的联想,可能是从其他梦里来的吧,但我抓不到。
“迈克?”玛蒂问我,口气里透着奇怪,近乎担心。
“小狗狗哎!”凯说,“我的欢乐餐送的是小狗狗!”
是啊,是狗没错。一条小小的绒毛狗,而且是灰的,不是黑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在乎这条狗是灰是白,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这个奖真棒。”我一边说一边把狗拿过来。摸起来很软,很舒服,更棒的是它是灰的。灰的就没事了,管它为什么。怪吧?但就是这样。我把小狗还给凯,对她笑笑。
“它叫什么?”凯问我,拿着小狗在她欢乐餐的盒子上面来来回回跳,“狗狗要叫什么啊,迈克?”
我不假思索地说:“思特里克兰德。”
我还以为她会听不懂,但她听懂了,而且很高兴。“思特里克男!”她大喊一声,小狗在餐盒上来来回回跳得更高,“思特里克男!思特里克男!我的狗狗叫做思特里克男!”
“这个思特里克兰德是谁啊?”玛蒂忍俊不禁地问我。她已经开始拆她的汉堡了。
“以前读过的书里的角色,”我回答她,眼睛落在拿着小绒毛玩具狗玩得不亦乐乎的凯,“不是真人。”
“我爷爷死了。”五分钟后她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们那时还在野餐桌边,食物大部分都已经下肚,毛茸茸的思特里克兰德也已经改放在吃剩的薯条旁边当卫兵。我一直在注意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看看附近有没有TR的人在盯我们的梢,急着回去向大家报告。我没看到有谁是我认得的。只是,我认识的人其实也不多,想想有多久没回来就知道了。
玛蒂放下手上的汉堡,看向凯,有一点担心。但我想这小丫头应该没事——她说这句话时,纯粹像在播报新闻,不像在说她有多伤心。
“我知道他死了。”我说。
“爷爷很老很老了。”凯说时,用两只小小的胖指头捏起两根薯条送到嘴边,骨碌一下就不见了,“他去找耶稣,我们在假圣班讲了耶稣的事。”
是啊,凯,我心里想,你爷爷现在搞不好正在教耶稣怎么用像素画板,顺便问一问附近哪里可以招妓女。
“耶稣会在水上行走,也会把清水变成通心面。”
“对,大概是这样,”我跟她说,“有人死掉不好,对不对?”
“玛蒂死掉会不好,你死掉会不好,可是爷爷很老很老。”她说的口气像是觉得我没听懂她先前的意思,“他到了天堂就好了。”
“这样想很好,小乖乖。”我说。
玛蒂把凯松掉的发夹调整好,动作很仔细,无限慈爱但若有所思。她在夏日的丽阳里显得好亮丽,肌肤柔滑,被她身上的白色连身裙衬得泛出一层健康的浅褐色,那条连身裙可能是平价商店买的。看着她,我知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说不定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可是我想白奶奶,”凯又说,这一次她脸上真的有伤心的表情了。她抱起那条绒毛狗,拿一根薯条喂它,再把它放下来。她漂亮的小脸蛋浮现一层幽幽的思念,这时就看得出来她爷爷的影子了。虽然只是依稀仿佛,但就是有。感觉得出来,又一抹幽魂魅影。“妈妈说白奶奶带着爷爷的遗害回加州去了。”
“遗骸,凯宝贝儿,”玛蒂说,“遗骸是指他的身体。”
“白奶奶会回来看我吗,迈克?”
“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玩游戏呢,都要押韵。”现在她脸上幽幽的思念更深了。
“你妈妈跟我说过你们玩的游戏。”我说。
“她不会回来了。”凯自问自答,一颗晶亮的大泪珠滑下右边的脸颊。她拿起“思特里克男”,把它摆成靠后脚站的姿势,才一下,就又放回薯条旁边当卫兵。玛蒂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但凯似乎没注意到:“白奶奶不喜欢我,她只是假装喜欢我。她的工作就是要假装喜欢我。”
我和玛蒂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为什么会有这感觉?”我问她。
“不知道。”凯说。那个玩吉他的小鬼再过去的地方,有个涂着一脸白粉的杂耍艺人开始扔起六个彩球。凯拉的小脸跟着略微一亮:“超级棒妈妈,我可以去看那个好好笑的白色的人吗?”
“你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我饱了。”
“那就谢谢迈克。”
“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凯说时还笑着作势要拉我的腿,“谢谢,迈克。”
“小事一桩,”我说完忽然觉得这说法有点老套,就再加一句,“活跳跳啦。”
“你只能到那棵树,不可以再过去,”玛蒂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样你才看得到我。好啦。”
凯一把抓起思特里克兰德跑开,没跑几步又停下,转头看我:“我想是批箱的人,”她才说完,马上改正,很仔细、很正经地说,“冰——箱的人。”听得我心脏在胸口猛跳一下。
“冰箱的人怎样,凯?”我问她。
“冰箱的人说白奶奶不喜欢我。”她说完,一转头就朝杂耍艺人跑过去,也不管日头有多热。
玛蒂目送女儿跑过去之后,转向我说:“我一直没跟人提起凯说的冰箱人的事。她也没有,直到刚才。倒不是真有这样的人,只是,冰箱门上的字母磁铁好像自己会跑,像灵应牌似的。”
“会拼字吗?”
她有一阵子没出声,然后点一点头:“不是每次都会,但有时候会。”又再顿了一下,“大部分时候会,其实。凯说那是住在冰箱里的人寄来的信。”她莞尔一笑,但眼神里有一丝害怕,“那些磁铁很怪,对吧?还是有捣蛋鬼在湖区这边捣乱?”
“我不知道。若有麻烦的话,那对不起,我不该送那些磁铁给你们。”
“别傻了。你送那些磁铁给她以后,她把你看得很重,老是动不动就你啊你的。她为了今天的野餐还特意自己去挑漂亮衣服穿,她爷爷的死她都没这么放在心上。她还说我也应该穿得漂亮一点。她平常不会这样子对人的——人在,她会把人放在心上,但人不在了,她也就不管了。小孩子这样子长大也没什么不好,我有时候觉得。”
“你们两个都穿得很漂亮,”我说,“这我绝对可以肯定。”
“谢谢。”她回头去看凯,满脸爱怜。凯正站在树边看杂耍,那人已经把皮球搁到一旁,改耍球瓶。接着,她再回头看我:“吃完了吗?”
我点点头,玛蒂便开始收拾桌面,把垃圾塞进外带的纸袋里面。我也帮着她收拾,两人的手指头碰在一起的时候,她趁势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真的谢谢你。”
我也捏一下她的手,然后放掉。
“你知道吗,”她说,“我还想过可能是凯在玩那些字母。用念力。”
“心灵传动?”
“我想术语是这样的吧。只是凯会拼的字最多也就只是‘狗’和‘猫’。”
“冰箱门上拼的是什么?”
“大部分是人的名字。有一次是你的,还有一次是你太太的。”
“乔?”
“全名——约翰娜。还有奶奶,我想就是罗杰特吧。贾里德也出现过几次,还有布里奇特。有一次拼的是基托。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我听。”
“基托?”我说的时候想了一下,凯拉,凯娅,基托,这里面有什么含义吗?“男孩的名字,你看是吗?”
“嗯,是男孩的名字。斯瓦希里语[232],意思是心肝宝贝。我在我的取名书里查过。”我们正朝最近的一个垃圾筒走去,她转头看一眼自己的心肝宝贝。
“还有别的你记得的么?”
她想了一下:“瑞格出现过一两次。有一次是卡拉。凯根本就不认得这些字,还要问我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字是凯拉从书里或杂志里面抄下来的?她只是在用冰箱门上的磁铁来学写字,不用纸笔?”
“也有这可能……”只是她那表情看起来不太信。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自己也不信。
“我是说你也没真的见过那些字母自己在冰箱门上动来动去,对不对?”我问这问题时,还在心底祈祷我问的口气不要听起来心里有鬼才好。
她笑了,有一点不太好意思:“天啊,没有!”
“除了名字还有别的吗?”
“有的时候冰箱人留的字是嗨、再见、乖宝宝。昨天有一个字我还写下来准备给你看。凯拉要我问的。真的很怪。”
“什么字?”
“我拿给你看更好,但我放在车子的置物匣里没拿过来。走时提醒我一下。”
会。一定。
“真不知道是什么吓死人的鸟事,先生[233],”她说,“跟那次面粉上的鬼画符一样。”
我想开口跟她说我那里也有冰箱人,但没说出来。她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别再给她添一件了……至少我在心里这么劝自己。
我们肩并肩站在草地上面,看着凯观看杂耍。“你打电话给约翰了吗?”我问她。
“打了。”
“他有什么反应?”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含笑:“他唱了一段《叮咚,女巫死了》[234]给我听。”
“性别不正确,反应正确。”
她点点头,目光回到凯拉身上。我又一次觉得她真美,纤瘦的身子套在白色的连身裙里面,五官明亮光洁,轮廓完美。
“他有没有气我自告奋勇来跟你们野餐?”我问她。
“没!他觉得开派对这主意挺好的。”
派对。他觉得挺好的。我开始觉得自己之前有点小人之心。
“他还建议我们把上个礼拜五陪你作证的那个律师也一起请过来。比索内特先生是吧?还有比索内特先生推荐的那位私家侦探也可以。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你呢,玛蒂?你也没问题吧?”
“嗯,”她应了一声,转头看我,“我今天的电话倒比平常多呢。好像忽然在这里很吃得开。”
“嗯哼。”
“大部分都不出声就挂掉了。不过,有位先生倒是多花了一点时间骂我一句贱货,还有一个扬基口音很重的太太,说:‘喂,骚货!害死他你就高兴了是吧?’也没等我回她一句‘是的!谢谢你关心!’她就挂了。”只是玛蒂没一丝高兴的样子,反而丧气又内疚,好像她真的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
“你别难过。”
“没关系,真的。凯拉和我无依无靠这么久,我害怕的时候居多。但你看,现在我还是交到了几个朋友。假如几通匿名电话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她站得离我很近,仰起脸来看我,看得我心旌摇荡、不能自已。这全要怪夏季的暑热、她的香水,还有四年不近女色的闭关生活。先后顺序?如拟。我揽住她的腰,到现在还记得我的手搭在她的衣裙上面,布料在我手底下的感觉。她背后藏在袖子下面的拉链略往内凹的皱褶,也历历如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身上的衣裙在她光洁的肌肤上面滑动的感觉。我低头吻了她一下,很轻,很郑重——要做就要做好——她也回应我的吻,同样郑重。小嘴在探索,但不退缩。两片唇柔软又温润,带着微微的甜香。桃子吧,我想。
我们两个同时停下,各往后退一步。她的两只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我的两只手也还搭在她的腰上,就在她臀部上面的地方。她的表情虽然还算沉静,眼神却比平常还亮,双颊也抹上几许红晕,从锁骨直往上蹿。
“哈!”她说,“我想好久了。从凯扑向你、你抱起她时起,我就想吻你了。”
“约翰应该不太想看到我们公然亲吻。”我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平静,心头怦怦乱跳。七秒吧,吻那么一下,就搞得我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其实约翰才不想看我们亲吻呢。他迷上了你,你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迷上的是你。”她再转头去看凯,凯还站在树边看那个玩杂耍的,很听话。有谁在注意我们吗?有谁大热天趁傍晚从TR到这里的弗兰克冰品店来买冰淇淋吃,顺便欣赏广场上的音乐表演和社交活动?有谁到湖景杂货店去买生鲜蔬果和最近的八卦?全能修车厂的老主顾?神经病!不管你怎样,神经病就是神经病。我松开搭在她腰上的手。
“玛蒂,他们会把我们的照片放在词典‘妨碍风化’的条目旁边。”
她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拿下来,往后退一步,但灼灼的眼神始终望着我的眼睛:“我知道,我虽然年轻,但没那么笨。”
“我不是说——”
她举起一只手挡下我要说的话:“凯都是在约九点的时候上床——天没全黑她好像就睡不着。我会再晚一点才睡,你要过来就过来吧。你可以把车子停在后面。”她浅浅一笑,很甜,风情万种,“月亮下山后,我们那边就闲人少进了。”
“玛蒂,你的年龄可以当我女儿。”
“或许吧,但我不是你女儿。有的时候,有些人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变得束手束脚。”
我的身体知道它要什么,喊得很用力。那时,我们若是在她的拖车里,我绝对不会有一点抗辩。其实,不在那里我也不太抗辩得起来。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先前在想德沃尔和我家先人的事时想到的:世代对不起来。这放在我们两个身上,也对吗?我这人可不觉得你要什么就有权利要到,不管你有多想。不是你渴了就该喝水的,有的事偏就是不该做——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吧。只是,那时我抓不准这件事算不算。我是很想要她,好吧?很想,很想!我把手搭在她腰上时她身上衣裙轻轻滑动,她罩在衣裙下的肌肤有多温润——真的都一直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而且,她也真的不是我女儿。
“你只需要说谢谢,”我说话的声音很干,“这样就可以了,真的。”
“你以为我这是在报恩?”她的声音低低的,紧张地轻笑一声,“你是四十岁,迈克,不是八十。你算不上哈里森·福特[235],但长得还是很帅,而且有才气,又风趣。主要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我拜托你吗?好啊,拜托你跟我在一起。”
没错,这绝对不是报恩——我想,那时我虽然用上了这个词,但我自己心里早就有数。我重拾写作的那一天她打电话来时,我就知道她穿的是白色短裤和细肩带上衣。她知道我那一天穿了什么吗?她梦到过和我上床吗?我们两个顶着舞会灯光不停闪烁,还有莎拉·蒂德韦尔唱的自创版白奶奶押韵歌,就是那什么曼德雷、桑德雷、坎德雷的,翻云覆雨到都要脑充血——她梦到过吗?玛蒂梦到过她跟我说我要怎样都可以吗?
还有那冰箱人。这就是我们另一种共享的东西了,只不过是恐怖版。我还没勇气把我这边的事跟玛蒂说,但她搞不好已经知道了。在她心底深处她已经知道。在她心底深处,在地下室小子们游走的地带。她那边的蓝领和我这边的蓝领属于同一个怪异的工会。搞不好我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只是,这里面——我们当中——就是有事情让人觉得怪危险的。
危险,又让人不可自拔。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吧。”我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你对我有什么感觉的问题。”
“就是太有感觉了我才害怕。”
我来不及再说下去,耳朵里就听到一连串熟悉的和弦变换。我转头朝那个玩吉他的小鬼看过去。他先前弹的是迪伦[236]早期的歌曲,现在转入另一种嘎嚓嘎嚓、快节奏的曲风,听得你会脸上浮现笑意,跟着打拍子。
“你是不是要钓鱼啊
到我的鱼洞里钓鱼?
甜心说你要不要吧,
到我的鱼洞里钓鱼?
你若要到我池子里钓鱼,宝贝啊
钓竿最好要大只。”
《钓鱼蓝调》,莎拉·蒂德韦尔写的曲子,莎拉和红顶小子原唱,之后从蕾妮大妈一路到“一满匙的爱”[237]无不翻唱。淫词秽语是她的招牌,猥亵的双关语薄得一戳就破,透明得可以让你看过去读报纸……只是,从她写的词看来,阅读不是莎拉的兴趣所在。
那小鬼还没唱到下一段,唱的大约就是你要摇就要会抖,才能钓到鱼洞里的鱼,“城堡摇滚”就用一阵贝司的即兴颤音要“大家闭嘴,我们来也!”那个小鬼马上停下吉他,玩杂耍的也把球瓶一一收好,轻巧地丢在草地上排成一排。“城堡摇滚”开始大鸣大放,演奏的是恐怖到极点的苏沙[238]进行曲,绝对可以逼你犯下连环杀人案。凯拉一听,马上朝我们跑了回来。
“杂耍没有了,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迈克?韩赛尔和葛赛尔的故事?”
“是韩赛尔和葛蕾特,”我跟她说,“当然好。我们去安静点儿的地方好不好?那支乐队吵得我头痛。”
“音乐会害你头痛啊?”
“有一点。”
“那我们去玛蒂的车那边。”
“好。”
凯拉一马当先朝广场边缘跑去,想去先占一张长椅。玛蒂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暖暖的好温柔,然后朝我伸出手。我们两个十指相扣,自然得像是已经握了好多年。我心里想,我会慢慢来,我们两个几乎都不动。总之,一开始是这样。我会准备我最棒、最长的钓竿吗?我看你就别再猜了。在那之后,我们会聊一聊,可能就聊到东方乍白,看得到屋里家具的时候吧。你跟心爱的人同在床上的时候,尤其是第一次,清晨五点差不多像是最圣洁的时刻。
“你需要扔下脑袋里的东西放一下假,”玛蒂说,“我看作家多半常常这样。”
“差不多。”
“但愿这时我们是在家里,”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不清她口气里的强烈情愫是真的还是装的,“我就可以一直吻你,吻到我们谈的这些全都不重要。你若还是要想,至少也是在我的床上想。”
我把脸转向西边艳红的落日:“不管是那里、这里,这时间凯都还没睡啊。”
“没错,”她说,口气沉了下去,不太像她,“没错。”
凯拉跑到一张长椅前边,长椅附近竖了一根路标:公共停车场。凯拉爬上长椅,一只手里抓着麦当劳送的绒毛小狗。快走到她那边时,我想把手从玛蒂的手里抽回来,玛蒂却抓得更紧:“没问题,迈克,她在假圣班不管去哪里都是跟朋友手牵手的。是大人把牵手这件事弄复杂的。”
她停下脚看着我。
“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可能你并不在乎,但我在乎。我在认识兰斯以前从没交过男朋友,以后也没有过。你若真来找我,那么你将是我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我以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要我用拜托两个字还可以,但我是绝不会求人的。”
“我不是——”
“拖车门阶旁边有一盆番茄,我会在番茄的盆子下面留一把钥匙。不要多想,人来就好。”
“今晚不行,玛蒂,我没办法。”
“你可以。”她说。
“快一点啦,你们两个慢吞吞!”凯拉一边朝我们喊,一边在长椅上面跳上跳下。
“他才慢吞吞!”玛蒂喊回去,用手戳了我肋骨一下,再把声音压得更低,“你是真的慢吞吞!”她松开握住我的手,朝她女儿跑过去,两条棕色的长腿在白色的裙摆下面像快剪般交叉向前。
我讲的《韩赛尔和葛蕾特》里的女巫叫作“坏娅娅”。我讲到坏娅娅要韩赛尔伸出手指头让她检查他胖了多少的时候,凯拉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我看。
“会不会太可怕?”
凯用力摇了一下小脑袋。我看玛蒂一眼,确认一下。她点点头,挥手要我继续讲下去。我便把故事讲完。坏娅娅摔进大锅里去,葛蕾特也找到了坏娅娅偷偷藏起来的中奖彩券,两个孩子买了一辆水上摩托车,以后就在旧怨湖的东边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这时,“城堡摇滚”那一帮子人正在屠杀格什温[239],夕阳也近西下。我把凯拉抱进吉普车里面,放进儿童座椅。这时,我想起了先前第一次帮忙把这小丫头放进车里时,手不小心碰到了玛蒂的胸部。
“但愿你听了故事晚上不会做噩梦。”我跟她说。直到我听到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我才想到我说的故事有多可怕。
“我不会做噩梦,”凯拉平铺直述回我一句,“批箱里的人会把它赶走。”接着又再小心地提醒自己一次,“冰——箱里的人。”她又转向玛蒂,“跟他讲猜字字啦,超级棒妈妈!”
“猜字谜。谢谢你,我差一点忘记。”玛蒂掀开置物匣,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今天早上出现在冰箱门上的。我照着抄下来,凯说你一定看得懂这是在写什么。她说你爱玩猜字谜。嗯,她是说猜字字,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跟凯拉说过我爱玩字谜游戏吗?我敢说百分之百没有。那她知道我玩字谜游戏我会觉得奇怪吗?百分之百不会。我接下那张纸,翻开,看一眼上面写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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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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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ty2[240]
“这是字谜吗,迈克?”凯拉问我。
“我想是——很简单的字谜。但若这里面真有含义,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可以留着吗?”
“可以。”玛蒂说。
我陪她走到吉普车驾驶座那一边,并肩而行的时候又伸手去拉她的手:“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知道这多半是女孩说的台词,但我——”
“你慢慢来,”她说,“就是不要太久。”
我其实没想要多久,这才是问题的所在。我们两人的鱼水之欢绝对很棒,这我知道,但之后呢?
很可能会有之后。我知道,她也知道。和玛蒂在一起,“之后”是真实的可能性,这就有一点令人害怕,也有一点太过美好。
我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她笑笑,抓一下我的耳垂。“你的能耐不止这样,”她说完看了一眼凯,她正坐在座椅里盯着我们看,眼神很是好奇,“但这一次我就饶过你。”
“凯要亲一个!”凯拉大喊一声,朝我伸出双手。我便绕过去,亲了凯一下。我开车回家时,戴着脸上那副挡下炫目夕阳的墨镜,忽然想到我可能会当凯拉·德沃尔的爸爸啊。这念头较之于和凯拉的妈妈上床一样教我无法自拔。由此可以看出我陷得有多深,可能还会更深。
更深。
先前有玛蒂在我怀里,此刻,“莎拉笑”就显得异常空荡,像无梦的、沉睡的脑袋瓜。我看了一眼冰箱门上的字母,啥也没有,字母零零散散,没有任何异状。我拿了一罐啤酒,走到露台上,就着啤酒远眺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同时思索冰箱人在两台冰箱门上留下的字谜:42巷的这台写着“往下走十九”,黄蜂路上那台写着“去第九十二”。从陆地往湖边去的不同路线吗?大街上的不同地点?妈的,谁知道?
我也想到约翰·斯托罗若发现居然有——借用“莎拉笑”的话来说吧,这一句原是她拈出来的,比约翰·梅伦坎普[241]要早得多——另一头驴在玛蒂·德沃尔的畜栏里活蹦乱跳,不知会有多难过。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第一次将她搂在怀里,第一次吻她。人类的本能里面,以性欲被完全撩拨起来的力量最为强大,而且唤醒性欲的意象就像是情感上的刺青,永远磨灭不去。这意象在我,就是轻抚她衣裙下柔软的肌肤。布料的触感柔滑……
我倏地转身进屋,朝北厢冲过去,差不多是边跑边剥掉身上的衣物。我扭开水龙头,站在冷水下面足足冲了五分钟,浑身不住颤抖。等冲过这一遍冷水,才觉得自己比较有个人样儿,而不再是一撮不住颤动的神经末梢。我擦干身体时,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件事。我先前模模糊糊地好像想起过乔的大哥,弗兰克:除了我之外,在“莎拉笑”最有可能感觉得到乔的人就属他了。我最近一直没机会请他到“莎拉笑”来做客,如今更不知道要不要请他过来一趟。这里出的事,我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占有欲,几乎到了嫉妒的地步。只是,乔若真的偷偷在写些什么,弗兰克倒是有可能知道。当然,她没跟弗兰克透露她怀孕的事,但——
我看一下腕上的表。九点十五分。停在黄蜂路和68号公路交叉口附近的那辆拖车里面,凯拉应该已经睡了……而她母亲也可能已经把备份的钥匙放在门阶旁边的花盆下面。我想起她穿的那一身白色衣裙,臀部在我搭在她腰上的手下丰隆鼓起,她身上的一缕幽香……但又马上把这些全都推开。我可不能整晚都冲冷水吧!不过,九点十五分打电话给弗兰克·阿伦倒不会嫌晚。
他在第二声铃响时就拿起了电话,听起来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但也像是比我还多喝了三四罐啤酒。我们先你来我往说了几句闲话——我这边几乎全是瞎扯,讲得自己都很泄气;他也提到我这边有一个很有名的邻居两脚一伸,翘辫子了,这是他从新闻里听来的。我见过他吗?见过,我说时心里浮现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坐在轮椅上面朝我冲过来的景象。没错,我见过他。弗兰克问我他长什么样子?这就很难说了,我回答他。可怜那老家伙困在轮椅上,有严重的肺气肿。
“身体很虚弱,啊?”弗兰克问得挺有同情心的。
“是啊。”我说,“是这样的,弗兰克,我打电话来是要问你一件乔的事。先前我在她的工作室看了一下,发现我的老打字机在那里。那时我就觉得她应该自己也在写些什么。一开始可能是写我们这房子的短文吧,后来才又延伸出去。我们这房子的名称是从莎拉·蒂德韦尔来的,你也知道,就是那个蓝调女歌手。”
好一阵子没声音,之后弗兰克才说:“我知道。”口气很沉。
“你还知道别的吗,弗兰克?”
“她很害怕,我想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些事情。我会这么想主要是——”
这时我才突然领悟。先前从玛蒂的描述我就应该想得到的,可惜那时我被愤怒蒙蔽了心智。“你跟她来过这里,对不对?一九九四年七月的时候?你们还一起去看垒球赛,然后顺着大街走回房子这边来。”
“你怎么知道?”他猛然一问,很大声。
“有人见过你们。我的一个朋友。”我说的时候想尽量克制情绪,不要发火,但做不到。我是很火,但是放下压在心上大石的那种火,就像你找不到孩子正要报警的时候,就看到孩子拖着脚、挂着一脸讪讪的笑回家来时,心头冒起的那股无名火。
“她要下葬的前一两天,我差一点就要跟你说了。就是我们一起在那家小酒馆的时候,你记得吧?”
杰克酒吧,就在弗兰克为了乔的棺木硬是跟葬仪社的人杀价之后。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连我跟他说乔死时怀有身孕时他脸上的表情都记得。
他一定也感觉到沉默拖得有一点久,因为他再开口时,口气有一点着急:“迈克,你可不要——”
“不要怎样?想歪了?我还以为她有外遇呢,这样子想歪了好吧?你要说我这样想很丢脸也可以,但我有我的理由。她没跟我说的事可多着呢。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你知道她把她那些理事会和委员会的工作全都辞了吗?全都辞了,但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声。”
“不知道。”我想他没说谎。他干吗说谎?都过了这么久了。“天哪!迈克,我若早知道——”
“你跟我说一说你到这里来的那天的事。”
“那时我正在桑福德的印刷厂里,乔打电话来,从……我不记得她是从哪里打的,我想是收费站的休息区吧。”
“德里和TR中间?”
“对。她正要去‘莎拉笑’,要我到那里找她。她说我若先到的话,就把车停在车道上等她,不要自己进屋里去……我自己进得去的,我知道你们把备份钥匙放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钥匙就藏在露台下的一个喉糖铁罐里面,我自己指给他看过。
“她说过为什么不让你自己先进屋吗?”
“她的说法有点疯狂。”
“我不会觉得疯狂,你放心。”
“她说屋里有危险。”
一时间,这几个字像悬在空中不动。片刻后我才问:“你自己先进屋了吗?”
“没。”
“你在外面等?”
“对。”
“你看到或是感觉到什么危险了吗?”
顿了好长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说:“那时,湖面上有好多人——有开快艇的,滑水的,你也知道那情况——只是,那些引擎和笑声好像……一到了你们屋子附近就走不过来了一样。你有没有注意过你们那房子就算在很吵的时候,感觉也很安静?”
我当然注意过。“莎拉笑”像是矗立在它自有的无声地带里面。“你觉得这屋子危险吗?”
“不,”他说得有一点犹疑,“反正我没觉得。只是,那屋子感觉好像不是没人在的样子。我就是觉得……见鬼,我就是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我坐在枕木步道上等小妹。她终于到了。她把车停在我的车子后面,搂了我一下……但是,她的眼睛从头到尾都紧盯着房子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不能跟我说,而且我也不能跟你说我们两个到过这里。她说了一些话,大致像是:‘若他自己发现了,那就是天意,我迟早还是要告诉他的。现在不能说,因为我说的时候,一定要等他可以全心全意处理这件事。他现在正忙着写书,没办法。’”
顿时,一阵红潮爬上了我的脸:“她是这样说的啊?真的?”
“对啊。接着,她又说她得进屋去办一点事,要我等在外面就好。还说若听到她喊,我就要马上冲进去。要不然,就待在我等她的地方不要动。”
“她是要在她有危险时有个人守在外面?”
“对,但这个人得要不会多事,净问一些她不想回答的问题。我想这人就是我了,也只能是我。”
“后来呢?”
“后来她就进屋子里去了。我坐在车头的引擎盖上吸烟,那时我还没戒烟。接着,你知道吧,我开始觉得怪怪的,像是有事情不太对劲。那感觉好像是屋子里有人在等她,而且还是不喜欢她的人,说不定是要害她的人。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因为乔的关系跟着神经过敏吧——她那时全身神经紧绷,就连在屋外搂着我打招呼的时候,眼睛都还一直盯着我身后的屋子看——但又不像。像是有……我也不知道……”
“感应。”
“对!”他几乎喊起来,“像有力量在动,但感觉很不好,跟‘海滩男孩’唱的一样,是不好的感应。”
“接下来出了什么事?”
“我坐在那里等。只抽了两根烟,所以,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或半小时,但感觉好像很长。我一直感觉湖面热闹的声音最多传到山丘那边就……停了。而且,屋子四周好像也没一只鸟,只有再过去的远处才有。
“后来她出来了。我先是听到露台的门砰一声,就听到她的脚步踩在那边的阶梯上面。我喊她,问她还好吗,她说还好。她要我待在原地不要动。她听起来有一点喘,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或是先前做过什么事。”
“她去过她的工作室或湖边吗?”
“我不知道。她又过了约十五分钟——够我再抽一根烟——才从前门出来。她检查一下门确实锁好了,再朝我走过来。她出来后的表情就好多了,像是放心了。一般人终于处理好拖了很久不愿去做的事时,就是那种表情。她接着提议我们两个沿着那条小路,她叫做大街,散步到下面那边的度假村去——”
“沃林顿。”
“对,对。她说要请我喝啤酒、吃三明治。她就在长条形船坞末端的那一家,请我喝啤酒、吃三明治。”
夕阳酒吧,我第一次瞥见罗杰特的地方。
“后来,你们两个就去看垒球比赛。”
“是乔要看的。啤酒我喝了一罐,她倒是喝了三罐。她一定要喝。还说有人会打出一记高飞全垒打,打到树林子里去。她就是知道。”
到了这里,我就知道玛蒂跟我说她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管乔在屋里办了什么事,办完后,她心情大为轻松。她敢冒险进屋子里去,是一件;她还敢面对屋里的鬼魂去做她要做的事,事后安然脱身,所以她灌了三罐啤酒以示庆祝,谨慎之心也随之丢弃……而且,她先前到TR来的事,做得也没有多隐蔽。弗兰克记得她说过,若我自己发现了,那就是天意。她若真的偷偷搞外遇,绝不会这样。我如今意识到,她会那样,只是想暂时压着事情别外泄。等我写完那本无聊的小说,她就会跟我说的——那时她若还活着的话。
“你们看了一会儿球赛后,又沿着大街回屋子这边来。”
“对。”他说。
“你们进屋了吗?”
“没。我们到了时,她的醉意已经消了,我相信她可以开车。我们在球场看球时她还有说有笑的,但等我们走回屋子时,她脸上的笑就全没了。她看了看房子,说:‘我跟她的事情已经了结,我再也不会走进那扇门,弗兰克。’”
我先是觉得一阵发凉,接着全身都起满鸡皮疙瘩。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发现了什么。我知道她在写东西,她也只跟我说到这里——”
“她跟谁都说了,就是没跟我说。”我说,但心头已经没有多少怨气。我知道了那个穿褐色休闲外套的男人是谁,无论心里还有什么怨或气——我气乔,气我自己——在放下心上的大石头后,也开始消了。而且,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个男人的事在我心上压得有多沉。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弗兰克说,“你应该也知道的,对不对?”
“但她没跟你说是什么事?”
“我只知道那件事情是从她开始为她要写的文章搜集资料来的,但我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文章。肯定是闹着玩儿的,像在扮演南希·德鲁[242]。我知道她一开始瞒着你,绝对是要给你惊喜。她读了很多东西,但主要还是到处找人访谈——听人说以前的老故事,逗人家去把早期的信……日记……给翻出来,我想这是她最在行的了。在行透顶。你真的全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回他一句,心头十分沉重。乔是没有外遇,但若她真想有的话,还真没问题。她可以搞上汤姆·塞莱克[243],然后被《内幕报道》曝料,我却还在笔记本电脑上面敲敲打打,天塌下来了都不知道。
“不管她挖出了什么东西,”弗兰克说,“我想也是不小心撞上的。”
“你对我一声不吭。四年了,你什么也没跟我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弗兰克说,他的口气里面既没有歉意也没有愧疚,“她生前要求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要跟你说我们两个去过湖边别墅。她说等她准备好了,会一五一十跟你说,但没多久,她就死了。之后,我就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了。迈克,她是我的小妹。她是我的小妹,而我答应过她的。”
“好,我了解。”我真的了解——只是了解得不够多。乔到底挖到了什么?诺尔摩·奥斯特把亲生的幼子放在手动泵下面活活溺死?或再往回推到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曾经有人故意放了一具捕兽夹让一个黑人小男孩经过时踩上去?另外,这个小男孩可能就是桑尼和莎拉·蒂德韦尔乱伦生下来的儿子,被他母亲掼进湖里淹死?他母亲把他压在水底的时候,还张狂得用她的烟嗓疯狂大笑?你要摇就要会抖,小亲亲啊,才能钓到鱼洞里的鱼。
“你若要我跟你道歉,迈克,那就当我已经道歉。”
“我没有要你道歉,弗兰克。你还记不记得她那晚说过的别的话?什么都行。”
“她说她知道你是怎么找到那栋房子的。”
“她说什么?”
“她说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一开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弗兰克·阿伦这句话,把我对自己婚姻生活一直秉持的看法一举摧毁了——很重要、很基本的看法,你根本不会去质疑。像重力会把你往下拉,有光线才看得见东西,指南针的针头指的是北方,诸如此类。
我说的这看法,是当年我的写作生涯终于第一次滚进大钱的时候,说要买下“莎拉笑”的人是乔。因为,乔是我们婚姻里面“买房子的人”,而我是“买车子的人”。我们只买得起公寓的时候,是乔在挑。家里的画要挂哪里,是乔的事。书架要放哪里,我也听乔指挥。对我们在德里的大宅子一见钟情的人,是乔;最后磨得我不管它有多大、多杂、多破,也还是答应买下的人,是乔。乔是筑巢的人。
她说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这可能没说错。不,我能做到的可不止承认这点,就看我愿不愿意撇下懒得多想的思考模式和选择性记忆。当然是这样。先提起要在缅因州西部买房子的人,是我。搜集一大沓房地产广告拖回家的人,也是我。开始买地区性杂志,比如《东北角》,而且每一次都从封底看起的人,还是我,因为房地产的广告就登在封底。在一本印刷精美的《缅因度假胜地》手册上,我看到了“莎拉笑”的照片,打电话给广告上印的中介,然后再从房地产公司那边套出玛丽·欣格曼的名字直接找上人家。
约翰娜也被“莎拉笑”迷住了——我想任谁在秋阳里看到“莎拉笑”衬着周围如火爆燃的群木秋叶,缤纷的树影闪烁倒映在大街上时,不被它迷住才怪——但积极找屋觅屋而发现这块至宝的人,是我。
不过,这还是我的惰性思维和选择性记忆。难道不是吗?因为,真正在找的是“莎拉笑”,是它找到了我。
只是,我怎么会到现在才想到呢?我又怎么会在这样啥也不知、啥也不晓的情况下,就兴冲冲被拉到这里来了?
这两个问题是同样的答案。这答案也正可以解释乔何以在发现这屋子、旧怨湖,甚至TR这整块地方有事情让她烦心后,却自己处理而不想跟我说。因为我又神游去了,如此而已。我的七魂六魄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恍惚迷离,一心只顾着写我那无聊的小书。我被我自己脑袋瓜里的离奇故事给催眠了,而人一旦被催眠,就很容易被别人拉着走。
“迈克,你在听吗?”
“在听,弗兰克。但愿我知道她到底在怕什么就好了。”
“我记得她跟我提起过一个名字:罗伊斯·梅里尔。她说他是记得最清楚的那个人,因为他的年纪够大。她还说:‘我可不想让迈克跟他说话,免得那老头儿说溜了嘴让他知道太多。’你想得出来她这是在说什么吗?”
“唔……有人说我们家有一支跟这里有点关系,但我妈妈的家族是孟菲斯人。努南这边倒是缅因州人,但不是在这一带。”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可靠了。
“迈克,你听起来好像不太对。”
“我还好。比先前要好,真的。”
“你现在了解为什么我之前没跟你说了吗?我是说我先前若知道你会往那方面想……我若抓到个大概的话……”
“我现在了解了。其实我也没硬把着这想法不放,只是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进了脑袋就……”
“当晚回到桑福德后,我想这一切不过又是乔在搞‘妈啊,月亮里有黑影,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出门直到天亮’。她向来很迷信的,你也知道——敲木头啊,打翻盐罐就赶快抓一把盐朝背后洒啊,身上会戴幸运草耳环之类的[244]……”
“还有,若一不注意把套头毛衣穿反了,就不再穿了。”我说,“她说那样会害你一整天的运气都背。”
“啊,不会吗?”弗兰克回答的口气听得出来有一丝笑意。
忽然间,乔在我心里整个活了过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小到她左眼那几粒小小的金色雀斑也想起来了。忽然间,我谁也不要,只想要她。谁也没有办法取代她。
“她觉得那屋子里有不好的东西,”弗兰克说,“这我倒可以确定。”
我伸手拉过来纸笔,在上面写下凯娅。“没错,而且那时她可能已经觉得自己怀孕了,所以,她可能怕……怕受到影响。”这屋里的确有东西在作祟,“你想她会这样是不是因为罗伊斯·梅里尔?”
“不,她只是提过这名字。她可能找过十几、二十个人谈过。你知道有谁叫克劳斯特或格洛斯特吗?总之是类似这样发音的人名。”
“奥斯特,”我跟他说,这时我的手正拿着笔在纸上的“凯娅”下面乱画,一圈圈饱满的圆圈,可能是草写的l或是绑头发的发带,“肯尼·奥斯特,对不对?”
“听起来像是这名字。不管了,你也知道她做起事来的那股劲儿。”
对,像咬着破布不放的猎犬。
“迈克,我过去一趟好吗?”
不好。现在我可以确定,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不可以,弗兰克也不可以。“莎拉笑”这里有事情,很敏感的事情,跟在热房间里发酵面团一样是有生命的。弗兰克过来可能会打断它……或因之受伤。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罢了。而且,我正在写书。我写东西的时候,有人在身边绕来绕去会写不出来的。”
“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你会打电话给我吧?”
“还用说啊。”我说。
我挂掉电话后,开始翻电话簿,发现有一个姓梅里尔的登记在内湾路的住址上面。我按照号码打过去,听见铃声响了十几次才挂掉;这个罗伊斯没用新潮的答录机。我在心里胡乱猜想他会死到哪里去。去哈里森的“乡下谷仓”跳舞?以他那年纪百分之九十五不可能,尤其是现在已经快到半夜了。
我再看一看写了凯娅的纸条,然后在那一行圆圆胖胖的l形圆圈下面写下凯拉,也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凯说她叫什么的时候,还以为听到的是凯娅。我又在凯拉下一行写下基托,迟疑了一下,再写下卡拉。我把这几个名字圈在框里,在框外写下约翰娜、布里奇特和贾里德。“批箱”里的人。要我往下十九、往下九十二的人。
“去吧,摩西,你就往应许之地去吧。”我对着没人的屋子说。我四下看看。只有我、本特,还有那只摇来摇去的钟……但又不全是。
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我起身再去拿一罐啤酒。冰箱门上的蔬果小磁铁又排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央拼出来的字是:
lye stille(安息)
跟古代的墓碑上刻的一样:愿主让她安息[245]。我盯着这几个字母看了好久,之后想起来,我的IBM打字机还放在露台上面。我把打字机拿进屋里,往餐厅的桌子上一放,便又开始写我那无聊小书。十五分钟过后,我就又神游去了,只隐约感觉到湖面不知哪里好像有打雷的声音,隐约感觉到本特的铃铛好像响了又响。等过了约莫一个小时,我再去冰箱拿啤酒时,看到冰箱门上圆圈里面的字改成了
ony lye stille
我没去管它。写作正酣时,我不会去管它们是乖乖躺着不动,还是在银色的月光下大跳贴身热舞。约翰·沙克尔福德已经开始想起他的过去,想起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的儿时玩伴小时候是怎样的人了。那个没人关心的小雷蒙德·加拉蒂。
我一直写到午夜才停。那时,湖面的雷声已经远去,但热气没散,像沉沉的毯子压在身上。我关掉IBM,上床去,脑袋里什么也没想,至少我现在记得的是这样——连玛蒂也没想,她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离我这边没几英里远。写作这件事已经用尽了我在真实世界里的思绪,至少暂时如此。我想,写作说到底为的就是这个吧。不管好坏,写作是可以打发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