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等我终于酝酿好开始神游后,却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在手边放了一本速记簿,让我可以随手做笔记——角色一览表、相关页码、时间顺序什么的。我也在速记簿上留了一些鬼画符,但卷在IBM里的白纸还是空无一字。没有怦怦作响的心跳,没有胀痛的眼睛,没有呼吸困难的问题——换言之,没有恐慌症发作——但也没故事可以写。安迪·德雷克、约翰·沙克尔福德、雷蒙德·加拉蒂、美丽的雷吉娜·怀廷……一个个全都转过身去,不肯讲话不肯动。稿纸放在老位子,打字机的左边,厚厚一沓压在一块相当大的石英下面,石英是我在小路上找到的。但是,我脑袋空空,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发现了很讽刺的事,搞不好还有道德寓意呢。这么多年来,我对真实世界里的问题只知逃避,一味逃进我想象出来的各个纳尼亚王国[258]里去。如今,真实世界真的到处都是混乱的草莽丛林,里面的怪物嘴里有尖利的牙齿,而且,魔法衣橱还把我关在外面。
凯拉,我写了这两个字,放在像是扇贝的图案里面;这像扇贝的东西,其实应该是蔷薇。在这下面,我又画了一块面包,面包烤得焦焦的皮上戴了一顶贝雷帽,歪歪的,很潇洒。努南想出来的法国吐司。L.B.两个字周围绕了一圈花卷纹。一件T恤衫,上面寥寥几笔画了一只简笔鸭子。衬衫旁边写了呱呱呱几个字。呱呱呱下面写的是:该远走高飞了,一路顺风。
这张稿纸的另一块地方,我写了:迪安、奥斯特、德沃尔。他们是那帮人里看起来最像活人的,也最危险。是因为他们有后代?可是,这七个人应该全都有后代吧,难道不是吗?那年头大部分人家都生得很多。还有,我到底是去了哪里?我问过,但德沃尔不肯说。
这在闷热阴沉的礼拜天早上九点半,实在不太像是梦。可若不是做梦的话,又到底是什么呢?灵异现象?时间旅行?若这一趟时间旅行是有目的的,那么目的又是什么?是要传达什么信息?又是谁要传达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梦里到乔的工作室拿回我的打字机时,我说过:我才不信,都是假的。我现在还是不信。除非亲眼看到一点真相,否则还是什么都不信更保险。
我信手涂鸦的稿纸最上面有两个描过一遍又一遍的大字:危险!还圈了起来。我从圆圈里画了一支箭头指向凯拉的名字,又从凯拉的名字画了另一支箭头指向“该远走高飞了,一路顺风”,还加了玛蒂两个字。
我在戴贝雷帽的面包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电话,电话上面画了一个卡通气球,上面有“铃——铃——铃!”才刚画完,无绳电话就真的响了。电话放在露台的栏杆上面。我用笔把玛蒂两个字圈起来,过去拿起电话。
“迈克吗?”她的口气兴奋、开心、轻松。
“是我。”我说,“你好吗?”
“好啊。”她说。我用笔把L.B.圈起来。
“林迪·布里格斯[259]十分钟前打电话来,我刚跟她通完电话。迈克,她要我回去工作。棒吧,你说?”
当然。可以把她留在镇上当然棒喽。我用笔划掉“该远走高飞了,一路顺风”,我知道玛蒂绝对不会走了,至少现在不会。而且,我又怎么能要她走呢?我又想起那一句:我若多知道一点就好了……
“迈克?你是不——”
“真的很棒。”我说。我仿佛看到她站在厨房,一圈圈电话线绕在手指头上,修长的双腿在牛仔短裤下面轻盈挪动。我好像也看到她穿的上衣,白T恤的前胸上有黄色的鸭子在水里游。“只希望林迪有一点风度,知道自己错了。”我再把我画的T恤圈起来。
“她有。她还相当坦白,坦白得让我无法生气。她说是惠特莫尔上礼拜初找她谈过。林迪说她讲话很坦白,很直接。我一定要马上走人,只要我走了,钱啊、电脑啊、软件啊,德沃尔一直提供给图书馆的资源就不会断。若没有的话,资源和钱马上就停。她说虽然这样子不对,但她到底得拿整个社区的福利和这件不对的事来比一比……她说这是她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
“嗯哼,”我的手在速记簿上自动写出拜托我可不可以拜托,像灵应板上的三角乩板。“可能也不是撒谎,只是,玛蒂……你想林迪她的薪水是多少?”
“我不知道。”
“我敢说一定比缅因州三个小镇图书馆长加起来都要多。”
我听到背景里有凯的声音:“我可以讲吗,玛蒂?我可以跟迈克讲话吗?拜托我可不可以拜托?”
“一分钟就好,宝贝儿。”玛蒂又对我说,“可能吧。但我只知道,只要可以回去工作,我愿意什么都不计较。”
我在纸上画了一本书,接着再画出一条串起来的圆,从书连到鸭子图案的T恤。
“凯要跟你讲话,”玛蒂笑着跟我说,“她说你们两个昨天晚上一起去弗赖堡的游园会玩了一趟。”
“哇——你是说我和那位小姑娘有约会却整晚都在睡大觉?”
“看来是这样哦。准备好要跟她讲话了吗?”
“准备好了。”
“好,话匣子来也。”
话筒换手,传来一阵窸窣,凯接着上场了:“我紧抱着你,游园会那里,迈克!我紧抱自瞎的四分会!”
“真的?”我说,“好棒的梦啊,对不对,凯?”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我想玛蒂一定在奇怪她们家的话匣子出了什么岔子。最后,凯终于开口,用很迟疑的口气说:“你也在啊。”你也“赛”啊!“我们看那个跳蛇舞的小姐……柱子上面有钟会叫……我们到鬼屋去玩……你跌倒在大桶上面!不是梦啊……对不对?”我原想跟她说真的是梦,但又觉得这样不好,说它是梦反而危险,所以我改说:“你戴了很漂亮的帽子,穿了很漂亮的衣服。”
“对!”凯听了像是大为放心,“那你穿——”
“凯拉,乖,你听我说。”
她马上住口。
“这个梦最好不要讲太多,我觉得。跟你妈妈或是别人都不要说,除了我。”
“除了你。”
“对。冰箱里的人也是,好不好?”
“好,迈克,有一个小姐穿玛蒂的衣服。”
“我知道。”我说,她随便讲什么都没关系,这我很肯定,但我还是问了一句,“玛蒂在哪里?”
“浇花。我们有好多、好多花,上亿朵哦。我要收拾桌子,这是家务。但我没关系,我喜欢做家务。我们吃法国吐司,我们礼拜天都吃法国吐司。好吃,有草莓糖浆很好吃。”
“我知道,”我说的时候顺手在纸上戴贝雷帽的面包上面画了一支箭头,“法国吐司最好吃了。凯,你跟妈妈说过那个小姐穿她的衣服吗?”
“没有,我觉得她会害怕。”她的声音一沉,“她来啦!”
“没关系……但我们要保密,对不对?”
“对。”
“那我现在可不可以再跟玛蒂讲一下话?”
“好。”她的声音离话筒远了一点,“超级棒妈妈,迈克要跟你讲话。”接着声音又凑回来了,“你今天会不会来汗(看)我啊?我们可以再去野餐。”
“今天不行,凯,我有事要做。”
“玛蒂礼拜天都不用工作啊。”
“是这样,我在写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工作。不写不行,要不然会把故事忘掉。不过,礼拜二我们可以一起野餐,在你们家一起烤肉。”
“到礼拜二还很久吗?”
“不会太久。明天的后一天。”
“写书要很久吗?”
“还好。”
我听到玛蒂在说话,就要凯把话筒给她。
“好啦,再一秒嘛。迈克?”
“我在,凯。”
“我爱你。”
我听得既感动又害怕。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我的喉咙就像以前想写作时胸口被勒住那样,被锁死了,但马上就又松开。我说:“我也爱你,凯。”
“那换玛蒂。”
再一阵话筒换手的窸窸窣窣,就听到玛蒂说:“这下子你和我女儿约会的事,你该都想起来了吧,先生?”
“嗯,”我说,“倒是她想得一清二楚。”我和玛蒂之间是有灵犀,但还没拉到这件事上——这我敢说。
玛蒂咯咯笑了起来。我好喜欢她那天早上的心情,不想坏了她的兴致……只是,我也不想害她误把马路中间的白线当做是斑马线。
“玛蒂,你还是要小心一点,好吗?虽然林迪·布里格斯要你回去工作,但不等于镇上的人一个个都要和你当朋友。”
“我懂。”她说。我又想跟她说是不是考虑带着凯到德里去住一阵子。她们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面,就算等这里尘埃落定要花上一整个夏天,她们也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只是,她不会答应的。我替她请纽约的高档法律人才,她答应是因为别无选择。至于这一件,她有选择,或她觉得有吧。我有办法改变她的心意吗?我可拿不出来合乎逻辑的事实,我拿得出来的只是模糊、幽暗的鬼影,还埋在害人雪盲的九英寸深厚冰层下面。
“有两个人你要特别当心,”我说,“一个是比尔·迪安,另一个是肯尼·奥斯特,他那人——”
“养了一条大狼犬,狼犬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领巾。他——”
“它是小南莓!”凯在一旁没多远的地方大喊,“小南莓会亲我的脸!”
“你出去玩吧,宝贝儿。”玛蒂说。
“我要收拾桌子啊。”
“等一下再收也可以,你现在就出去玩吧。”玛蒂顿了一下,目送凯抱着思特里克兰德走出门口。虽然凯已经到了拖车外面,玛蒂还是压低了声音讲话,不想要人听到她在讲什么:“你别吓我啊!”
“我不是要吓你,”我说的时候,手不停地在纸上的“危险”两个字周围画圆圈,“但你真的要小心一点。比尔和肯尼说不定都是德沃尔那边的人,跟富特曼、奥斯古德一伙。你先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想,因为目前我也没有充分的解释,只是一种感觉。不过,从我这次回TR以来,我的感觉一直就很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
“比如你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T恤,上面有鸭子的图案。”
“你怎么知道的?凯跟你说的?”
“她刚才出去是不是抱着麦当劳欢乐餐送的玩具狗?”
玛蒂顿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说了一声:“天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然后,她再说:“你怎——”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连你现在的处境是不是真的……会好转,还有为什么是这样,也说不清楚,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我对你们两个都是。”我要说的不止这些,但我怕说出来她会以为我这人精神错乱。
“他已经死了啊!”玛蒂脱口而出,说得很大声,“那老家伙已经死了!他怎么还不放过我们?”
“说不定他放了,说不定是我自己想歪了,但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对不对?”
“对,”她说,“一般来说是这样。”
“一般来说?”
“你要不要来我这边,迈克?说不定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去集市?”
“今年秋天的时候可能可以,我们三个一起。”
“我很想去。”
“还有,我也在想钥匙的事。”
“你的问题有一半就是想太多了,迈克。”她说,又笑了起来。有一点哀怨吧,我想。我懂得她在说什么,只是她好像不懂感觉是我问题的另外一半。感觉像是秋千,我想我们大部分人到最后都是被它晃死的。
我又写了一阵稿子后,便把IBM抱回屋里,一沓稿子放在打字机上面。到此为止,至少目前如此。我不会再想办法回魔法衣橱里了,也不会再去管安迪·德雷克和约翰·沙克尔福德。在这件事了结之前,不会再管。就在我套上长裤、扣好衬衫扣子的时候——感觉好像这是我连着好几个礼拜头一次穿上长裤和衬衫——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是有什么,比如说某种力量,在利用我写的这部小说来镇定我的心神,是它让我重拾写作的能力。这不是没有道理,写作一直是我上选的药方,比黄汤或我在浴室医药柜里放的美力廉[260]都要有效。也有可能,写作只是冲印系统,只是定影剂,梦就藏在那里面。说不定,真正有效的药方是神游物外。神游物外,就是“感觉来了”,你有时会听到篮球选手说这样的话。我是真的神游物外,真的有感觉了。
我抓起雪佛兰的车钥匙走过餐台,照例又朝冰箱看一眼。冰箱门上的小磁铁又排成了圆圈。中间排的字是我以前见过的,这次一看就懂,多亏有“磁铁王”多出来的字母可以用:
help her(帮助她)
“我不是正在尽力吗?”我边说边朝外走。
68号公路朝北走上三英里——走到这里就已经到了以前叫做城堡岩公路的路段——有一家温室,前面设有店面,叫“翠苗圃”。乔以前常在那里耗上大半天的时间买一些园艺用品,或什么也不买,光是和小店的两个女老板瞎搅和。其中一人是海伦·奥斯特,肯尼的太太。
我在礼拜天上午约十点的时候,开车到了那里(小店当然是开着的;旅游季的时候,缅因州的小店每一家都暂时改当异教徒),把车停在一辆纽约车牌的宝马旁边。我在车里多待了一会儿,听完收音机播报的气象预报——还是又湿又热的天气,至少要再延续四十八小时——才从车里出来。一个女人从店里走出来,穿着泳衣加短裤裙,头戴一顶特大号的黄色遮阳帽,两只手捧着一大袋泥炭苔。她朝我浅浅一笑,我赶忙以百分之十八的热忱回礼。她是从纽约来的,这表示她不是火星人。
店里比外面午前的大太阳更热更湿。莉拉·普罗克斯正在打电话,她是两个老板之一。收款机前面放了一台小型电风扇,她站在电扇前面,身上的无袖短衫被吹得啪啪响。她一看我进门就朝我举手打招呼,手指头像弹钢琴一样动了动。我也依样回礼,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不管我有没有在写稿,我还是神游的状态,还是在感觉里面。
我在店里四下走了走,随便挑了几件小东西,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停在莉拉身上,就等她打完电话。这期间,我脑子里的专属超光速推进器还在不停地嗡嗡转动。她终于挂上了电话,我朝柜台走去。
“迈克·努南!你教我等得望眼欲穿啊!”她边说边敲起了收银机,替我买的东西算钱,“听到约翰娜的事我好难过,见到你一定要先提这件事。乔是万人迷哪。”
“谢谢你,莉拉。”
“不客气。虽然多说无益,但像这样的事最好还是先说在前头。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往后也会这么想。说在前头。你也要搞一点园艺啊?”
“就看天气什么时候凉快一点。”
“啊!是真邪门儿,对吧?”她伸手拉一拉身上的短衫,跟我证明真的有多邪门儿,然后指着我买的一样东西,“这一样要不要特别装起来?安全至上,才不后悔,这是我的格言。”
我点点头,看一眼斜靠在柜台上的小黑板。新鲜蓝莓!粉笔写的,生鲜进货!
“我还要一品脱蓝莓,”我说,“但不要礼拜五的,礼拜五以后的都可以。”
她用力点一下头,好像在说她哪会不知道再贵我也付得起:“这一批昨天还在枝子上呢。这样够新鲜吧,你觉得?”
“好,”我说,“肯尼的狗也叫蓝莓,对吧?”
“它真好玩,对吧?天哪,我最爱大狗了,乖的话就好。”她转过身来,手上已经有一品脱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蓝莓,放进另一个袋子里面给我。
“海伦呢?”我问她,“她今天休假?”
“她哪会休假,”莉拉说,“她若在镇上,你要用大棍子打才能把她弄出这里。她和肯尼带孩子去‘马的州’[261]了。他们和海伦哥哥一家人合起来在海边租一栋小房子度假,每年夏天在那里过两个礼拜。全家出动。可怜那老狗小蓝莓,准会追海鸥追到昏倒。”她开心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让我想起莎拉·蒂德韦尔。要不就是莉拉笑时盯着我看的神情。她的眼睛没一丝笑意。那双眼睛小小的,盯着我,冷冷地朝我端详。
拜托你别瞎想了好吗?我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总不会全镇的人没一个没插一脚的吧,迈克!
真的吗?是真有“地方意识”这东西的——谁不信,准没参加过新英格兰小镇的镇民大会。既然有“意识”,不就很可能也会有“下意识”吗?还有,凯拉和我既然都在做原始的“心灵交融”,TR-90其他的人难道就不可能吗?搞不好连他们自己也没发觉。我们住的是同一块地,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共有同一片湖区,共用同一片地下水层,这片地下水层就埋在这一切的下面,里面蓄含的水喝起来有岩石和矿物的味道。对了,我们也共用同一条大街,乖的狗跟疯的狗可以肩并肩一起行走。
我拎着布做的手提袋要带着我买的东西走开时,莉拉说:“那罗伊斯·梅里尔好可怜。你听说了吧?”
“没有。”我说。
“昨天晚上从他家地下室的楼梯摔下去了。都那一把年纪了还爬这么陡的楼梯干吗?真搞不懂。但我想人只要到了他那年纪,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吧。”
他死啦?我才要开口问,马上就知道应该改口;在TR,这种事不可以这样说,“他往生了?”
“还没。莫顿急救队送他到城堡郡立医院去了,还在昏迷。”她说的是“分”迷,“他们说他可能醒不过来了,可怜。他这一走,有一段历史就会跟着他入土了。”
“我想也是。”但我心里想的是早死早超生,“他有儿女么?”
“没有。梅里尔家在TR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有一个就死在墓园岭上。不过,这里的老家族都快死光了。祝你今天愉快啊,迈克。”她微微一笑,但眼睛还是没有表情地打量着我。
我钻进我的雪佛兰,把买的那袋东西放在乘客座上,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没动,任空调不停往我的脸上、脖子喷冷气。肯尼·奥斯特到“马的州”去了。很好。往正确方向去的一步。
但还有替我看家的那一位。
“比尔不在。”伊薇特站在门边,想把门口堵得严严的(只是,你若身高只有五英尺三英寸,体重约莫一百磅,再怎么堵也只那么多)。她盯着我看的锐利眼神,活像俱乐部的魁梧保镖在挡下醉鬼,而且还是个先前已经被拎着耳朵扔出去一次的醉鬼。
我正站在一栋“鳕鱼角”式独栋住宅的门廊上面。我从没见过这么雅致的“鳕鱼角”房子,它位于皮博迪山的山顶,将新罕布什尔州的美景尽收眼底,还可以一路眺望佛蒙特州的后院。比尔放工具的一排仓库就盖在房子的左侧,全都漆成同一式的灰色,每一间都有标识:“迪安管理一”或二、三。他那辆道奇公羊停在二号仓库前面。我看一下车子,再回头看伊薇特。她的嘴抿得更紧了。再抿紧一点,我看她的嘴就会整个塌下去不见。
“他跟布奇·威金斯到北康韦去了,”她说,“他们开布奇的卡车去的,去——”
“不用替我撒谎啦,老婆。”从她身后传来了比尔的声音。
那时离正午还有一个多小时,而且还是礼拜天,我听到的声音却累得要命,我从没听过这么累的声音。他拖着脚沉沉地走过走廊,等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了光线里面——太阳终于从阴翳里露脸了——就发现比尔那天的模样就真的看得出来年纪了。一年不差,搞不好还多出十岁。他穿的还是平常穿的卡其裤和衬衫——比尔·迪安到死都是“迪奇”[262]人——但肩膀垮了下来,甚至好像有一点往前缩,活像整个礼拜都在拖他拖不动的大水桶。他的脸也终于开始往下垮,弄得他不知怎么的眼睛变得太大,下巴变得太凸,嘴角也往下耷拉。他那样子是真的老了。而且,他也没有孩子可以接手家里的事。这里的老家族都快死光了,莉拉·普罗克斯说过。说不定这样也好。
“比尔——”她刚开口,比尔就举起一只大手要她别讲。结着老茧的手指头略有一点抖。
“你进厨房去忙你的吧,”他跟他老婆说,“我要跟这位兄弟谈一下,不会太久。”
伊薇特看着他,又转头看我一眼,脸上紧抿的嘴唇真的已经看不到了,只剩黑黑的一条线,像铅笔画出来的。我心里很痛也很清楚:她恨我。
“你别害他太累。”她跟我说,“天太热,他一直没睡。”她转身走进门厅,背脊挺直,抬头挺胸,消失在厅中可能很清凉的阴影里。老人住的房子好像都很凉,你们有没有注意到?
比尔走出门口,站在门廊上,两只大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没有要跟我握手的意思:“我跟你没啥好说的了,我跟你就此一刀两断。”
“为什么,比尔?为什么要一刀两断?”
他朝西看过去,没说话。西边的山岭一山高过一山,还没来得及有层峦叠嶂的气势,就没入火烤一样的氤氲暑气里去了。
“我只是想帮那女孩一点忙。”
他用眼角瞥我一下,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是啊,帮忙帮到她裤子里去。我看多了纽约、新泽西来的男人带着小妞。夏天来过周末,冬天来滑雪过周末,我无所谓。玩那年纪的小妞的啊,长得都是一个样儿的,嘴巴闭起来舌头都还缩不回去。现在你活脱脱跟他们一个样儿。”
我既生气又尴尬,但压下心里想要骂他的冲动。骂他,正中他的下怀。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他,“你父亲、你祖父、你曾祖父,他们到底把莎拉·蒂德韦尔和她的家人怎样了?你们不只是把他们赶走,对不对?”
“不用赶,”比尔说时眼神穿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山丘上面。他的两只眼睛湿湿的,像有眼泪要夺眶而出,但下巴颏咬得紧紧的:“他们是自己走人的。黑鬼没一个脚底不抹油的,我爹以前说过。”
“是谁弄了陷阱害死桑尼·蒂德韦尔的儿子?你父亲吗,比尔?是弗雷德吗?”
他的眼神飘了一下,但下巴颏始终动也没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他在我的房子里哭,你知道听到一个死掉的孩子在你房子里哭是什么滋味吗?有浑蛋用陷阱像抓黄鼠狼一样把他困在里面,我听到他在我那他妈的房子里哭!”
“你另外找人帮你打理房子吧,”比尔说,“我没办法帮你做事了。不想做了。我只要你现在就从我的门廊上消失。”
“到底出了什么事?帮帮我,拜托!”
“你若不肯自己闪人,我一定用我鞋子里的脚指头帮你一下。”
我再看他一会儿,看着他湿湿的眼睛和硬挺挺的下巴,分裂的情绪在他脸上写得很清楚。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你这个老浑蛋,”我说,“你还说你喜欢她。”
他的下巴终于动了一下。他看着我,既惊讶又伤心:“她又不是在这里出的事,”他说,“她那件事和这里没一点关系。她不再来TR可能是因为……唔,她不再回TR来可能有她的理由……但她是中风啊,哪里都有可能中风,到处都会有的啊。”
“我才不信。我想你也不信。有东西跟着她回德里去了,可能是因为她怀孕……”
比尔的眼睛睁得斗大。我等了等,给他机会说,但他没开口。
“……或者是知道得太多。”
“她是中风。”比尔的口气有一点抖,“我自己读过讣闻。她是中风。”
“她发现了什么?告诉我,比尔,拜托。”
好长一阵子没声音。等他终于开口时,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他嘴里要到一点东西了。
“我只剩一件事要跟你说,迈克——你就往旁边让吧。为你不朽的灵魂想一下,往旁边让一让,随事情自己发展吧。反正不管你让不让,事情该怎么走照样会怎么走。百川一定汇入大海,才不管有没有你们这些找死的人。让到一边去吧,若你心里还有上帝的话。”
你在乎你的灵魂吗,努南先生?你不朽的灵魂?你那上帝赐的蝴蝶困在血肉的蛹里面,没多久就会和我的一样臭。
比尔转身走进门内,工作靴的后跟在上漆的木地板上敲得当当响。
“你们离玛蒂和凯远一点,”我说,“你们若敢靠近她们的拖车一步——”
他转过身来,白茫茫的阳光洒在他眼睛下面的凹陷处,闪着光。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帕,擦一下脸:“我不会没事闲的从这里跑去招惹什么。我原先去度假的时候求过上帝别让我回来,但我还是回来了——而且,主要是为了你,迈克。黄蜂路上的那两位根本不必怕我。不,她们要怕的不是我。”
他走进屋里,关上门。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他的屋门,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像真的——这么要命的对话怎么会出现在我和比尔·迪安之间?这位比尔还骂过我在乔死后不肯让镇上的人分担——或者说是抚慰——我的悲伤;我回这里来后,这位比尔还那么热忱地欢迎过我!
接着,我听到喀嗒一声。他这辈子可能从没有过人在家里却还要把门上锁的,但他现在居然就把自己锁在里面。那一声喀嗒,在七月无声无息的空气里十分响亮,道尽了我和比尔·迪安多年的友谊当中我该了解的一切。我转过身,朝我的车子走过去,头垂得低低的。听到身后有窗户拉开的声音,我也没回头。
“你别再给我回来!王八蛋!”伊薇特·迪安大喊,声音穿过热气蒸腾的前院,“你伤透了他的心!你别再给我回来!你给我试试看!你永远别再过来!”
“拜托,”梅泽夫太太说,“别再问我问题了,迈克。我不能被比尔·迪安列入黑名单,就像我妈当年不能上诺尔摩·奥斯特或弗雷德·迪安的黑名单一样。”
我把话筒换到另一只耳朵:“我只想知道——”
“在我们这样的地方,戏要怎么唱几乎全抓在做房地产管理的人手里。他们跟度假的人说该请这一个木匠、该请那一个水电工什么的,度假的人一定照办。要不就说这一个看起来不可靠该炒鱿鱼,那他就会被炒鱿鱼。都一样。因为水电工、园丁、电气工该怎么着,管家就该多注意一倍。你若要有人推荐——以后有人推荐下去——你就要待在弗雷德和比尔·迪安,或是诺尔摩和肯尼·奥斯特这样的人喜欢的一边。这样说你懂了吧?”她就差没有跪下来求我,“比尔发现我跟你说诺尔摩·奥斯特怎么弄死克里的时候,喔——他真是气疯了。”
“肯尼·奥斯特的弟弟——诺尔摩放在泵下面淹死的——名字叫克里?”
“是啊。镇上我认识好多人都给孩子取类似的名字,觉得这样很可爱。唉,以前我念书的时候,还有一对姓塞利奥特的兄妹,一个叫罗兰,一个叫罗兰德。我想罗兰现在是在曼彻斯特吧,罗兰德嫁了那个从——”
“布伦达,只要再回答一个问题就好。我绝不说出去,拜托你。”
我等她回答,大气也不敢出,等她喀嗒一声把话筒放回话机。结果,她用很轻、几近幽怨的声音,说了三个字:“什么事?”
“谁是卡拉·迪安?”
我又等了好一阵子她都没声音,我只能把凯那顶二十世纪初年的草帽上的缎带绕在手指上玩。
“你绝对不能对别人说是我跟你说的。”她终于开口。
“我绝不会说。”
“卡拉是比尔的孪生妹妹。她六十五年前就死了,死在大火里。”比尔说那几场大火是凯的祖父点起来的,作为他离开TR的临别赠礼。“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比尔从来不提。你若对他说我跟你讲这件事,我在TR就永远别想再替人家整理床铺了。他会盯着这件事的。”接着,她的口气更绝望了,“到头来他一定还是会知道的。”
依我过去的经验和推论,我想这件事她说得可能不会错。好,若是她说对了,那她以后每个月会收到我的支票一直到死。但我不想在电话上跟她透露我有这意思——这会很伤她扬基佬的自尊的。所以,我向她道谢,跟她保证我一定会小心,然后挂掉电话。
我在桌边又坐了一会儿,瞪着本特发呆,之后才问:“谁在这里?”
没有回应。
“别这样,”我说,“躲什么躲!往下走十九还是九十二吧。不要的话,谈一谈也好。”
还是没有回应。大角鹿标本脖子上挂的铃铛一声也没响。我眼神一转,瞥见我跟乔的哥哥讲话时乱画的笔记本,便把本子拉过来。本子上已经有我写的凯娅、凯拉、基托、卡拉,都在框框里。我把框框的下缘画掉,把“克里”加进去。镇上我认识好多人都给孩子取类似的名字,梅泽夫太太刚才说过,觉得这样很可爱。
我看不出可爱在哪里,反而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我忽然想到这几个发音类似的名字里面,起码有两个是淹死的——克里·奥斯特淹死在水泵下面,凯娅·努南淹死在她母亲垂死的躯体里面,那时她的个头还没一粒葵花籽大。我还见过第三个的鬼魂,那个淹死在湖里的小男孩。是基托吗?那个小男孩叫基托吗?还是死于败血症的那个小男孩才叫基托?
镇上我认识好多人都给孩子取类似的名字,觉得这样很可爱。
这里到底有多少孩子取的是这样的名字?还有多少尚在人世?那时,我觉得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至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百川一定汇入大海,比尔说过这一句。
卡拉、克里、基托、凯娅……全都不在了。唯独凯拉·德沃尔还在人世。
我倏地站了起来,动作又快又猛,椅子都被我撞翻了。死寂里哐当一下,吓得我跟着叫了一声。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不再打电话,不再扮演安迪·德雷克,不再扮演私家侦探,不再管那采证庭或是对着窈窕淑女搞半调子调情。我早该跟着直觉走,头一晚就跟着那辆道奇一起滚蛋才对。唉,我现在就走,赶快钻进我的雪佛兰夹着尾巴回德里——
本特的铃铛叮——铃——铃——摇得一塌糊涂。我转过身,看见铃铛在它脖子上面跳上跳下,好像有一只我看不见的手在把它打过来又打过去。开往露台的拉门也跟着一下拉开,一下又关上,像被绑上了滑轮。我放在茶几上的字谜书《头痛时间》和电视节目指南,都被吹得纸面一页页乱翻乱飞。连番急促的啪啪声打在地板上面,好像有很大的东西在地板上朝我爬过来,脚步很快,边爬边用力敲爪子。
一阵风从我身边扫过,不冷,反而暖暖的,像夏夜里地铁飞快开过带起来的暖流。风里似乎夹着怪怪的声音在说拜——拜,拜——拜,拜——拜,像在祝我回家一路顺风。但我听了听,马上就想到,这声音说的其实是凯——凯,凯——凯,凯——凯。刚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像被什么打了一下,猛往前摔,感觉像是很大、很软的拳头。我扑倒在桌子上,伸手紧抓桌沿以保持平衡,不想打翻了放盐罐和胡椒罐的调味盘、纸巾架和梅泽夫太太拿来插雏菊的小花瓶。花瓶掉到桌下,摔得粉碎。小电视忽然大鸣大放,出现一个政治人物在谈通货膨胀的飙风又要再起。CD唱机也响了起来,声势压过那位政治人物,放的是“滚石”翻唱莎拉·蒂德韦尔的《我对不起你,宝贝》。再来是楼上的一个烟雾探测器叫了起来,紧接着又一个,再一个。我那辆雪佛兰的警报器也开始颤声尖叫,加入三个警报器的阵仗。一下子,上上下下全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有东西热热的,像枕头,抓住我的一只手腕。我这只手就像活塞一样飞射出去,一把盖在速记簿上。我瞪着眼睛看着它胡乱翻到一面空白页上,然后就近抓起一支铅笔,像抓匕首一样。接着,那东西就用我的手开始写字,不是带着我的手在写,而是霸王硬上弓般逼我的手去写。我这只手一开始动得很慢,而且是盲动,之后开始加快速度,到后来振笔如飞,笔尖都要戳破纸张:
帮她别走帮她
别走帮她帮
不要不要心肝宝贝拜托不要
走帮她帮她
帮她
就在快写到纸页的最下面时,寒气又压了下来。外在的寒气像一月的冰雹,迅速冷却我的肌肤,连鼻子里的鼻涕都冻得结冰,嘴里呼出的气是两团颤巍巍的白雾。我那只手紧紧一握,手里的铅笔随之断成两截。本特在我身后又惊天动地摇了一阵之后,就不再出声。从我身后传来的声音换成很特别的“啪!啪!”两声,像扭开香槟塞。然后是一片死寂。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或那东西有多少,都已经结束了,又只剩我孤单一人。
我关掉音响时,米克和基斯正在唱白人版的“嚎狼”[263]。我接着跑上楼,替三个烟雾探测器按下“重新设定”的按钮。我在楼上时,还进了大客房,从窗口探身出去拿钥匙圈对准雪佛兰按下按钮,关掉了车上的警报器。
最吵的噪音都停了后,我就听得到厨房里的电视还在聒噪。我走下楼,关掉电视,眼神飘到乔那个很讨厌的摇尾巴猫钟时,手停在“关”的按钮上却一时动不了。菲利猫的尾巴终于不再摇了,两只大大的塑料眼睛掉在地板上面。
我走下楼,到村里小店吃晚餐,坐下前,先去报架拿了一份上礼拜天的《电讯报》(头版头条:计算机大亨德沃尔于缅因州家乡小镇过世)。报上附的相片是照相馆拍的,看起来约三十岁,脸上带着笑。笑在大部分人脸上是本能反应,但在德沃尔的脸上像是苦练出来的技巧。
我点了豆子,这是巴迪·杰利森礼拜六晚上办户外烤豆子大餐剩下来的。我爹生前讲话不太来格言那一套——在我家,替生活点缀睿智小语是我妈的责任——但他每次礼拜天下午把前一晚吃剩的黄眼石斑鱼放进锅里重新加热时,固定会说豆子炖牛肉放到第二天才最好吃。我爹给的家传宝训我记得的另一则,就是在车站上过大号后一定要洗手。
我在读报上的德沃尔新闻时,奥黛丽走过来跟我说罗伊斯·梅里尔死了。他一直没醒。她说葬礼定在礼拜二下午在浸信会怀恩堂举行。镇上的人大部分都会去参加,许多都是要去看伊拉·梅泽夫接下《波士顿邮报》那根拐杖的。我有意也去参加吗?没有,我说,不太想。我那时只是因为小心,才没多嘴,说大家聚在路底为罗伊斯·梅里尔举行葬礼的时候,我可能会到玛蒂·德沃尔家里去开胜利派对。
滚出TR
平常的礼拜天下午,我吃东西的时候都是顾客来来去去的,有人点汉堡,有人点豆子,有人点鸡肉沙拉三明治,有人买半打啤酒。有的是TR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许多人我都没去注意,也没一个人来跟我讲话。我不知道是谁把那条餐巾放在我报纸上的,只是,在我放下A版准备翻页去找运动版时,就看到了。我拿起餐巾,原本是要摆到一旁,却看到餐巾背后有粗黑的大写字,写的是:。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是谁放的那条餐巾。我想,谁都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