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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睡得很沉,跟我放下她出去前一样,侧着小身子,紧抓着脏兮兮的绒毛小狗靠在下巴颏。绒毛小狗弄脏了她的脖子,但我不忍心把小狗拿开。她再过去左边的地方,从敞开的浴室门后,听得到很规律的“叮叮”声,水正从水龙头往下滴进浴缸里面。冷空气在我四周徐徐环绕,像丝绒缠身,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只觉得脊背发凉。本特的铃铛从起居室传来轻轻一声叮当。

  水还热着哪,甜心,莎拉低声细语,你就对她好,当她爸爸吧。赶快,去吧。照我说的去做,照我们两个想的去做。

  我也真的很想照做,乔当初防着不让我到TR、到“莎拉笑”这里来,想必就是为了这缘故。连她可能怀孕了先藏着没让我知道,也应该是这样。那感觉,像是我刚发现自己身体里面躲着一个吸血鬼、一个妖怪,而这个妖怪、这个吸血鬼,可是连一丝一般人说的“脱口秀良心”和“论坛版道德”[299]都没有。我身体里面的这部分,只想把凯抱进浴室,丢进浴缸的温水里面,压在水下,眼睁睁看着她的白底红边缎带在水底下漂啊漂,跟卡拉·迪安身上的白衣、红袜在湖底漂啊漂而岸边的野火在他们父女两人周围狂烧一样。我的这部分,对于由我来付这笔旧账的最后一期款项,可是乐得很。

  “苍天在上,”我低声咕哝,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抹一把脸,“她会的把戏那么多,她的力量又那么强。”

  我还没全跨过浴室的门,门就想先一步关起来,但我把它推开,一点也不费力气。只是,浴室医药柜的门砰一声打开了,镜面打在墙上破了,柜子里面的东西全飞出来,朝我打过来,所幸并没多少危险。这一次的飞弹包括牙膏、牙刷、塑料杯和放了很久的维克吸入剂[300]等。我伸手把浴缸的塞子用力拔起来,浴缸里的水开始咕嘟嘟流掉时,我听到哀怨的惊呼声,很轻,很轻。百年来TR这里淹死过的人已经够多,天可明鉴。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心底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趁浴缸里的水还淹得死人的时候,把塞子再塞回去。只不过,我还是用力扯断塞子的链条,一把丢向走廊。这时,医药柜的门又猛地一关,镜面仅剩的碎玻璃这下子全掉到地上。

  “你弄死了几个?”我问她,“除了卡拉·迪安、克里·奥斯特、我和乔的凯娅,还有几个?两个?三个?五个?到底要弄死几个你才甘心?”

  全部都要!这一句回答猛地扔了过来,但里面不止有莎拉的声音,还有我的声音。她已经附在我身上,像小偷一样从地下室偷偷溜进了我的身体……我心底也已经在盘算,即使浴缸里的水全放光了,即使水泵一时没电发动不了,可屋外不就有那么一大片湖吗?

  全部都要!那声音又喊了一次,全部都要!甜心!

  当然——不全部都要哪能甘心!不全死光了,“莎拉笑”是不会甘心安息的。

  “我会帮你,让你安息,”我说,“我一定做到。”

  浴缸里仅剩的最后一汪水也流光了……但是,外面不就有那么一大片湖吗?我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我走出浴室,再去看一眼凯。她动也没动,莎拉跟着我在这屋里行动的感觉已经不见了,本特的铃铛也没吭一声……只是,我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不过,若想把我要做的事做完,不留她一个人也不行。而且,要做就不要再迟疑了。郡警和州警最后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管它有没有暴风雨,管它有没有倒下来的树,他们终究会来的。

  没错,只是……

  我走进走廊,着急得四下看看。屋外雷声隆隆,但不像先前一声接一声那么急了。风势也一样。唯一没减弱的就是有人在盯着我看的感觉,而且,这一位不是莎拉。我又站住不动,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只是神经紧绷太久还没放松下来的缘故。过了一会儿,我才再沿着走廊向大门走去。

  我打开门廊的大门……马上飞快朝屋内四下搜寻一番,像是以为一定有人或是什么东西躲在书架后面,伺机而动。可能就是那团影子吧,来向我要回它的集尘网。但就算真有什么影子,也就我一人而已,至少,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是这样。我看来看去,只看到骤雨打在窗玻璃上映现的波纹。

  雨还是很大,光是从门廊冲到车道,就淋得我成了落汤鸡。我没去管它。没多久前,我刚看到一个小女娃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也差一点跟着被淹死,所以再大的雨如今也挡不了我去完成要做的事。我把先前砸在车顶留下一个大凹痕的那根大树枝搬下来,往旁边一扔,打开雪佛兰后座的门。

  我在翠苗圃买的东西还好好地放在后座上面,装在莉拉·普罗克斯给我的手提布袋里。修枝刀和铲刀都看得出来,唯独第三样东西看不出来,因为多套了一层塑料袋。这一样要不要特别装起来?莉拉问过我,安全至上,才不后悔。后来我要走时,她还说起肯尼的老狗小蓝莓准会追海鸥追到昏倒,开心得大笑几声,但眼睛始终没笑。说不定要分辨谁是火星人、谁是地球人,就是要靠这一点——火星人笑的时候眼睛从来不会跟着笑。

  我也看到罗米和乔治送我的礼物还摆在前座:我一开始以为是德沃尔氧气罩的那个面罩式速记机。地下室的小子这时发话了——至少跟我讲了一点悄悄话吧——于是我探身到前座去,拎起面罩速记机的松紧带。至于我拿这玩意儿是要干吗,想也没想。我把速记机扔进手提袋,一把掼上车门,沿着枕木步道朝湖边走去。经过小码头时,我还钻进码头下面看了一下。我们有几样工具一直收在那里。那里没有鹤嘴锄,但我抓了一把铲子出来,拿来挖坟应该还可以。之后,我以此生不再的心情,依着梦中走的路线朝大街走去。我不需要让乔帮我去找出地点,“绿色贵妇”的手不就一直指着那地方没放下来过吗?而且,就算没有“绿色贵妇”帮我指路,就算莎拉·蒂德韦尔早已经不再发出冲天的恶臭,我想,我那时一样会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的。我想,我那时被蛊惑的心,一样会领着我去找到地方的。

  有个人站在我和小路旁的那块灰色露头的巨石中间。等我走到最后一条枕木步道那里时,他出声叫我,沙哑刺耳的嗓音我熟得不能再熟。

  “喂,我说你这大嫖客啊,你的婊子哪里去啦?”

  他站在大街上面,顶着滂沱大雨,但那一身伐木工的衣服——绿色法兰绒长裤,格子花纹羊毛衬衫——还有头上那顶褪色的蓝色北军帽子,却都是干的。因为,滂沱的大雨直穿过他的身躯,没淋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很像真人,但和莎拉一样,只是一缕幽魂。我朝前踏步准备走向他时,虽然在心里用这句话给自己打气,心跳却还是不禁加速,在胸口怦怦跳得像敲打的鼓槌。

  他穿的是贾里德·德沃尔的衣服,但并不是贾里德·德沃尔。这一位,是贾里德的曾孙麦克斯韦尔,生平事迹以偷雪橇开始、以自杀终了的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他死前买凶杀了自己的儿媳,因为这女人好大的胆子,有他那么想要的东西居然硬就是不肯放手给他。

  我朝他走过去,他往小路中间一挪,挡住了我。我感觉到一股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这是作事实陈述,我现在记得怎样就说怎样:我感觉到一股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没错,真的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只是,他像在化装舞会上扮伐木工人,模样也像他儿子兰斯刚出生时的那年纪。上了年纪,但老当益壮,年轻一辈会绕在身边言听计从的那一号人物。这时候,好像是我的心念把他们全叫了来似的,紧接着我就看到他身后开始有其他人影也幽幽忽忽地现了形,排成一排,横挡在小路上面。都是那天跟贾里德一起在弗赖堡游园会的人,有几个我现在认得出来是谁了。比如弗雷德·迪安,当然,一九〇一年时他只有十九岁,他亲手淹死女儿还要再过三十多年。先前我觉得很像是我的那一个,便是哈利·奥斯特,我曾祖父的姐姐生的长子。他应该是十六岁,要兴风作浪还嫌太小,但在林子里和贾里德一起干活儿倒是够大,和贾里德在同一个茅坑拉屎也够大。结果,他们都误把贾里德的蛊惑当作睿智。另有一个忽然头一歪,挤了一下眼睛——这小动作我见过。在哪里见的?我想起来了:湖景杂货店。这小伙子是刚过世的罗伊斯·梅里尔的父亲。其他人我就不认得了,也不想知道。

  “你休想打我们跟前过去,”德沃尔说时举起两只手,“想都别想!我说得对吧,伙计们?”

  其他人全都咕咕哝哝表示同意——我想你在现在的摇头族[301]或帮派的小喽啰身上应该都看得到——但声音听起来很远,与其说有威胁还不如说很悲伤。这个套着贾里德·德沃尔衣服的人略有一点实体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生前就是个虎虎生风的人物吧,也可能是因为他刚死不久。但其他的,顶多就像投影罢了。

  我再往前走,朝那团不停散发的寒气走过去,朝他的气味走过去——这种病人的味道,我先前遇见他时,他身上就有。

  “你以为你是要去哪里?”他朝我大喊。

  “散步养生,”我说,“法律没有禁止吧。这大街是乖的狗跟疯的狗都可以来的地方。你自己说过。”

  “你哪会懂,”麦克斯韦尔·贾里德说,“你,永远都搞不懂。你不是那里的人,那里是我们的地方。”

  我停下脚看着他,心里略有了一点兴趣。时间很赶,我急着要把事情做完……但我不知道又不行,而我认为德沃尔现在也想跟我讲了。

  “那就让我懂,”我说,“让我相信那什么鬼地方真的是你的地方。”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影影绰绰、半透明的人影,薄纱般的腐肉搭在荧荧的骨头上面,“跟我说你们做了什么事。”

  “那时候是另一副样儿。”德沃尔说,“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努南,可以往北一连走上三英里到光环湾,一路在大街上也只看到十来个人。劳动节过后,就连一个鬼影儿也遇不着了。在湖的这一边,你要走过大片乱生的野树丛,还要绕过倒下来的树木——等这场暴风雨过后,倒下来的树准会更多——搞不好还要绕过一两处横七竖八乱倒的树,因为,现下这年头,镇上的人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懂得齐心合力一起维护这里的景观了。但在我们那时候——!树林子比现在要大得多,努南,间隔的距离也拉得更远,所以邻居对大家来说就很重要了,差不多等于是你的生活圈。在以前那年头,这里真的是一条街。你懂吧?”

  我懂。看一看弗雷德·迪安和哈利·奥斯特等几个人荧荧闪烁的鬼影,我真的懂。他们不只是鬼影,他们还是开往另一年代的窗口上的毛玻璃。我看到了——

  那年夏天的午后……一八九八年是吧?还是一九〇二年?一九〇七年?无所谓了。那年头,不管是哪一年都一样,好像时间全都静止不动。那年头,在老一辈的记忆里就等于黄金时代。那是“以前”的国度,那是“我小时候”的乐土。太阳洒在万物之上;美好的金色阳光,无休无止的七月末的阳光。湖水蓝得如梦似幻,缀着千百万颗璀璨的粼粼波光。大街呢?铺满柔细的野草,宽阔如林荫大道。这是林荫大道没错,是这里的人可以尽情挥洒的地方。这大街是交通的干道,是小镇纵横交错的缆线里面最重要的一条。我先前就一直觉得有这些缆线在——连乔还在世时,我就已经感觉到有这些缆线埋在表面之下,源头就是在这里。居民在大街上散步,沿着旧怨湖东边往南、往北漫步,一小群、一小群,在天边堆着层层白云的夏日里笑语不断。那些缆线就是从这里开始延伸出去。我看着看着忽然就懂了,先前把他们想作是火星人,想作是性情凶残、心机深沉的外星人,真是大错特错。这条阳光灿烂的大道东边,有大片黝暗的森林、沼泽、谷地,阴森在目,惨剧就躲在阴暗里面,蠢蠢欲动:伐木时一脚踩空,难产时医生还没从城堡岩坐马车赶到孕妇就已身亡等等,不一而足。这里的人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救难队,没有人可以依靠——除了彼此和上帝,只是,连上帝在这里也已经有人开始半信半疑。他们活在森林和树木的暗影里面,但在艳阳高照的夏日午后,他们会到湖边来。他们只要到大街来,相视一笑,就真的到了TR——我现在已经觉得这TR就正是我说的神游物外之境。他们不是火星人,他们只是卑微的小人物,活在黑暗的边缘,如此而已。

  我看到沃林顿的避暑客,几个男人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西装,两个女人穿着长裙网球装,手上还拿着球拍。有个人骑着一辆前轮特别大的三轮脚踏车,在人群里颤巍巍地穿梭。这群避暑客停下脚步,和一群镇上来的年轻男子谈话,想知道他们礼拜二晚上可不可以在沃林顿的镇民棒球场上掺一脚。本·梅里尔,罗伊斯未来的父亲,说可以啊,但别指望我们会看你们是从牛约(纽约)来的分上就放水。几个年轻人笑了起来,穿网球装的女人也跟着笑。

  再过去一点,有两个男孩正在扔球玩,扔的是自家做的简陋棒球,在当地的俗名叫“霍西”。他们再过去那边,围了一群年轻母亲,兴奋地在聊自己的宝宝,一个个小娃儿都好好地坐在婴儿车里,自成一国。一些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聚在一起,聊天气和农作、政治和农作、税赋和农作。一个在“团结中学”教书的老师,坐在一块灰色露头的巨石上面,这块巨石我很熟。这位老师正耐着性子开导一个生闷气的男孩,这孩子一心要到外地去做别的事情。我想这男孩长大后,应该就是巴迪·杰利森的父亲。喇叭破了——小心手,我想就是他吧。

  大街沿边都有人坐着钓鱼,钓上来的鱼也不少;旧怨湖里多的是鲈鱼、鳟鱼、梭子鱼。有一个画家——同样是来避暑的,从他身上的罩衫和阴柔的贝雷帽就知道——已经支起了画架,正在画远处的群山,身旁站着两个满脸崇敬的女士。几个少女咯咯笑着走过,嘴里在讲男孩、衣服和学校的事。这里洋溢着美,还有平和。德沃尔说得没错,这世界我是不懂。这地方——

  “真美,”我说时还费了一点力气,才把自己拖回来,“对,现在我知道了。但你要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我的重点?”德沃尔惊讶的表情夸张到有一点滑稽,“她以为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这里走来走去,跟别人一样,妈的这就是我说的重点!她以为她可以跟白人一样在这里晃!她,还有她那一口大板牙、大奶子、下贱的表情。她以为她有多特别,所以我们给了她一点教训!她以为她可以跟我一起散步,等发现不行还拿她的脏手碰我,把我掀翻到地上。随她吧,反正我们给了她一点教训。对吧,伙计们!”

  其他几个又都咕哝着表示同意,但我觉得有几个——比如年轻的哈利·奥斯特——的表情不太对。

  “我们让她知道她的身份,”德沃尔说,“我们让她知道她啥也不是,就只是一个——

  黑鬼。这是他们那年夏天在树林里说过好多遍的字眼。一九〇一年的夏天,莎拉和红顶小子那帮人跑到世界的这角落里来,变成地方上人人争睹的乐手。她和她那兄弟,他们一整支黑鬼家族,居然被请进沃林顿为避暑客们表演,还喝香槟,吃生鳌(蚝)……起码贾里德·德沃尔对他身边这群忠心的跟班是这么说的。说时,他们吃的还都是自家做的面包、肉、腌黄瓜,装在猪油罐里,他们的老妈给的(这几个年轻人没一个结了婚,只有奥伦·皮布尔斯已经订婚)。

  只是,贾里德·德沃尔揪心的不是莎拉愈来愈响亮的名气,不是莎拉居然进了沃林顿,他也没亲眼看见莎拉和她兄弟真的在沃林顿坐下来和白人一起进餐,用他们黑鬼的黑手和白人一起从同一个大碗里拿面包吃。沃林顿的人终究是平地人,德沃尔对他身边专心听他说话的那几个小兄弟说,他听说像纽约和芝加哥那样的地方,白种女人有时也和黑鬼上床的。

  怎么可能!哈利·奥斯特开口,说时眼睛还四下紧张地看了一回,好像生怕会有白种女人从树林子里走出来到鲍伊岭这边。哪有白种女人和黑鬼上床的道理!操他奶奶个头!

  德沃尔斜着眼瞄他一下,像是在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再说吧。而且,他这人才不管纽约、芝加哥那边的人在搞什么花样,那些平地人内战时他看得多啦……他还会跟你说,他打内战才不是要解放那些该死的黑奴。南方的棉花田尽可以蓄奴到地老天荒,他,贾里德·德沃尔,才不管这等鸟事。他打内战,为的是教训“梅森—迪克森线”[302]南边的那些乡巴佬兔崽子,少以为你不喜欢规则就可以说不玩就不玩。他到南边是要把那些约翰尼乱党[303]鼻尖上的痂给揭下来的。居然要从美利坚合众国跑出去搞独立啊他们!天老爷啊你看看!

  所以,他哪在乎奴隶不奴隶,他哪在乎棉花田不棉花田,他哪在乎黑鬼唱的什么鬼歌,还用他们唱的淫词儿来换香槟、生鳌(贾里德向来都把生蚝讲成生鳌,口气还很酸)吃吃喝喝。他哪有什么在乎的,只要他们好好待在该待的地方,也让他好好待在他要待的地方,就好。

  但莎拉硬就是不依。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臭婊子硬就是不依。先前已经警告过她了,别到大街上来,但她就是不听。她要来就是要来,还穿着她那身白衣裙,好像里面躲着一个白人似的。有的时候连儿子也带在身边,她那儿子取了一个非洲的黑鬼名字,还没爹——他那爹啊,搞不好只和他妈在干草堆上搞了一晚,南边的阿拉巴马州哪里的。现在,你看看她,带着她这杂种儿子到处走,趾高气扬得活像是一只黄铜猴子[304]。她走在大街上,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活像这地方就是她的。可是,这里没人要跟她讲话,连个鬼影也没有——

  “但根本就不是这样,对不对?”我问德沃尔,“所以,她才像扎在你曾祖父喉咙上的一根刺,是吧?是有人跟她说话。她有她独特的风情——她的笑吧,可能。男人会找她聊田里的事,女人会带着孩子去找她。其实,她们连孩子也愿意让她抱;她冲着孩子笑,孩子一样冲着她笑。年轻女孩找她聊男孩,男孩们……唔,我想就光是瞅着她看吧。只是,他们是怎么个看法呢?两眼直勾勾地看吧。我想他们躲到厕所打手枪时,大部分人脑子里想的都是她。”

  德沃尔恶狠狠地朝我瞪了过来。他整个人在我面前快速变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愈来愈深,转眼就变成了那天在湖边的老头儿,咽不下被人顶撞的那口气而要把我撞进湖里。而且,他一变老,身影就跟着变淡。

  “贾里德最恨的其实就是这一点,对不对?他气他们没有不理她,没有排挤她。她可以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没一个人把她当黑鬼看。其实,他们还把她当邻居看。”

  我处于神游的状态,而且比先前有过的都要深入,直达小镇无意识潜流的河流深处。我神游到那物外之境时,就好像可以直接啜饮河里的水,灌得满嘴、满喉咙、满肚子都是冷冷的金属味。

  那年夏天,德沃尔一直在对他们洗脑。他们不只是他带的伐木工人,还是他的跟班:弗雷德和哈利和本和奥伦和乔治·安布鲁斯特和德雷珀·芬尼。芬尼在下一年夏天,就会摔断脖子淹死在水里,因为他喝醉时跑到伊德兹采石场玩跳水。只不过,他出的这件事是那种蓄意的意外。德雷珀·芬尼从一九〇一年七月起到一九〇二年八月,酒一直喝得很凶。因为,他不喝醉就睡不着;因为,他不喝醉就没办法把那只手从他脑子里赶出去。那只手从水里直直往上伸,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弄得你很想大叫怎么不停!怎么它就是不停!

  那年夏天,贾里德·德沃尔朝他们耳朵里不停地灌输那个黑鬼贱货、那个盛气凌人的贱货。那年夏天,他不停跟他们说他们若是男人就有责任维护社区的纯洁,他们要看清楚别人看不清楚的,要敢做别人不敢做的。

  那天是七月的礼拜天下午,那时间,大街上来往的人潮会锐减。要再晚一点,到了约五点左右,人潮才会回来。从六点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湖边的这条宽泥巴路就又会是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了。下午三点是人最少的时候。卫理会的信徒都回哈洛去做他们下午的诗歌礼拜。沃林顿那边,来度假的平地人则聚在一起共享下午的安息日盛餐,大吃烤鸡或火腿。镇上每一户人家也都在忙他们的礼拜天晚餐,已经完工的就在午后的暑热里打瞌睡——歪在吊床上吧,哪里能睡就在哪里睡。莎拉最爱这宁静的时刻。她真的爱这样的时刻。她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耗在游乐场和熏死人的小酒馆里,扯着嗓子嘶吼,不这样就没办法压过喝得满脸通红、撒泼耍赖的醉鬼。她虽然也爱那样的日子里的亢奋激情和莫测变化,但她也爱这时候的安宁和静谧,爱这时候散步的安详。毕竟,她也不年轻了,有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已经快要把小娃娃的影儿给全丢了。那个礼拜天,她应该也想到过这大街也未免太安静了。她从草地开始一路往南走,走了近一英里,都没见着一个人影——连基托也跑得不见人影,不知到哪里去采野莓。感觉就像——

  整个镇子都没人了。知道卡许瓦卡玛那边有一场“东方之星”餐会[305],她当然也送了一份蘑菇派过去,因为她和“东方之星”里面的几位女士已经结为好友,她们都会到那里去做准备。但她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天也是新盖的浸信会怀恩堂的奉献日,这座教堂是TR这里第一所像样的教堂。陆续有人往教堂去了,是不是浸信会的都有。而她也隐约听到湖的另一边飘来了卫理会唱诗的歌声,歌声清甜、缥缈、美妙;距离和回声也能为破锣嗓子润色。

  她一直没注意到那几个男人——大部分都还很年轻,平常连用眼角偷瞄她一眼都不敢——直到年龄最大的那位说话了,她才发现。“唉呀呀你看,有个黑鬼婊子穿白衣系红腰带哪!妈的穿成这样来湖边不会太花哨吗?你是哪根筋不对,贱货?你就是听不懂是吧?”

  她转身看向他,虽然心生惧意,但没显露出来。她在这人世已经活了三十六个年头,十一岁时就知道男人有什么东西,又会把那东西往哪儿放。她知道男人像这样凑在一起,灌了满肚子土产威士忌(她闻得出来),脑筋准会动也不动,从人变成一群疯狗。你若面露惧色,他们马上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也很可能会像疯狗一样把你撕成碎片。

  不止,他们就是在等她送上门来。要不然,又怎么解释这几个家伙会没头没脑地就这样冒出来?

  “听懂什么啊,甜心?”她反问回去,没有丝毫退让。其他的人呢?其他人都跑哪儿去了?真要命!湖对面卫理会的人已经唱到了《信靠顺服》,飘来的歌声就算听得出来也只是嗡嗡响而已。

  “你没资格走在白人走的地方!”哈利·奥斯特回答,稚气未脱的青春期嗓音喊到最后一个字时破了,听起来像老鼠吱吱叫,让莎拉忍俊不禁。她知道这一笑有多笨,但她没办法——她就是拿她自己的笑没办法,男人盯着她的胸脯和屁股看,她不也一样拿他们没办法吗?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嗨,我要走哪里就走哪里,”她说,“有人跟我说过这里是公有地,没有人有权利不让我走。没有人有权利。你看过有谁不让我走的吗?”

  “现在就有人不让你走。”乔治·安布鲁斯特说时卖力摆出狠劲。

  莎拉看向他,不愠不火的眼神满是轻蔑,看得乔治心底暗自胆寒,双颊霎时冒火。“小子,”她说,“你现在强出头只是因为其他有教养的人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为什么要让这个老头子牵着你的鼻子走?你就有一点教养,让女士通行吧。”

  我全看到了。德沃尔的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最后全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两只眼睛,盖在蓝色的军帽下面,飘在那天大雨的午后(穿过他的身躯,我看到我的浮台已经被暴雨打碎,碎片拍打在堤岸上面)。我全看到了。我看到——

  她开始朝前走去,正对着德沃尔。她若再站在原地和他们拌嘴,准会出事。她心里知道,她也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直觉。而且,她若是朝其他人走过去,他们这位老大准会从侧面冲向她,其他人就会跟着一拥而上。这戴着蓝色破军帽的老家伙是带头的,该对付的就是他。她也应付得来。他是很厉害,厉害到这几个小鬼对他言听计从,像他养的狗,至少目前如此,但他没有她的力量、她的决心、她的能量。说她其实还挺乐意作这正式对决的,也可以。瑞格警告过她要小心,在这些乡巴佬(不过,瑞格的用语是“大鳄鱼”)还没露出狐狸尾巴之前——还没确定他们有多少人,有多坏之前——别急着跟人家掏心挖肺,但她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她就是相信自己心底的直觉。好了,现在来了,才七个而已,而且,真算是大鳄鱼的也只有一个。

  我比你强,老家伙,她朝他走过去时在心底暗自念道。她直盯着他的眼睛,片刻没有移开,反而是他先垂下了眼睛,嘴角也好像抽动了一下,吐出舌头舔一下嘴唇,快得像蜥蜴。情况看来不错……还更好,他朝后退了一步。他朝后一退,他身边的那几个小鬼马上靠在一起,三个一组,缩成两个小集团。路这就让了出来,让她过去。卫理会的礼拜歌声缥缥缈缈的,悠扬又美妙,虔诚的乐音飘过旧怨湖平静的水面。听不太出来的嗡嗡赞美诗而已,没错,但是相隔数英里,依然美妙。

  在主真道光中

  我与救主同行

  何等荣耀照亮的路程……[306]

  我比你强,甜心,她发出信息,我也比你凶。你是大鳄鱼?那我是女王蜂!不想要我蜇你一口?那就别挡老娘我的去路。

  “你这个贱货,”他啐了一口,但声音微弱。这时,他已经暗自在想今天可能还不是时候。她身上给人一种感觉,直到他靠得这么近才发现的感觉,黑人身上才有的阴森鬼气,所以还是再等一等比较好——

  接着,他像是踩到树根还是石头(可能正是莎拉最后安息的那同一块石头吧),摔倒了。他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头上正中间的一大块秃顶,裤子的缝线跟着裂开。这时,莎拉犯了要命的错误。可能是她低估了贾里德·德沃尔身上的力量吧,也可能她就是不由自主——他裤裆裂开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很大的一个响屁。不管是怎样,莎拉笑了起来——她那烟嗓沙哑、粗嘎的笑,她的个人标记。她这一笑,注定了她万劫不复。

  德沃尔想也没想,从他摔倒的地方直接蹬出一脚,有鞋钉的伐木靴直朝莎拉飞去,快得像子弹。他这一脚,正中她身上最纤细也最脆弱的部位——她的脚踝。她在锥心的刺痛里一声尖叫,左脚踝断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原本拿在一只手里、收起来的阳伞,也掉到了地上。她深吸一口气,才要张口尖叫,躺在地上的贾里德就先大喝:“捂住她,别让她叫!”

  本·梅里尔纵身一扑,用全身一百九十磅的力量把莎拉硬压在地上。莎拉刚要张口高呼的那声音霎时就像泄气的皮球,咻一下,只剩下近乎无声的叹息。这个本啊,从没跟女人跳过舞,遑论整个人像这样压在女人身上。他马上就被在自己身子底下不断挣扎的莎拉撩拨起了欲火。他顺着莎拉挣扎的身体一起扭动,脸上都是笑,连莎拉伸手用指甲刮他的脸颊也浑然未觉。从他那样子看来,他正兴奋得紧,骑虎难下。莎拉使劲想翻过身来,挣脱这局面,他便顺势跟着她翻身,变成她在上面。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莎拉居然会用自己的额头朝他的额头猛撞下来,撞得他眼前金星直冒。不过,到底他也只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既没昏过去,也没降旗。

  这时,奥伦·皮布尔斯从莎拉后背撕开她的衣裙,一样脸上都是笑。“人肉大战喽!”他兴奋得气竭声嘶,大喊一声,扑向莎拉,隔着衣服在莎拉的背上磨蹭。本则是在莎拉的下面,同样兴奋得很,像发情的公山羊般不住抽动,丝毫不管前额的裂伤流出来的鲜血正沿着头侧往下淌。莎拉知道她若不喊,准会输。只要她喊,基托听到了就会跑去找救兵,就会跑去找瑞格——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那老家伙已经蹲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柄长刃刀,在她眼前晃。“敢哼一声就割掉你的鼻子。”他说。她就是在这时候放弃了,毕竟,他们已经压垮了她。她笑的不是时候,固然是部分原因,但主要还是纯粹因为运气实在坏透了。照情形看,他们是不会罢手的,所以基托最好还是别靠过来才好——拜托老天爷,你看他现在在哪里就把他留在那里吧,看哪里长了一大片野莓,就让他在那里采莓子采个一小时别走吧。他最爱采野莓了,这些人不会搞上一小时的。这时哈利·奥斯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一边肩膀上的衣服扯下来,开始磨蹭她的脖子。

  老家伙是唯一没在她身上搞的人。老家伙站在一旁,眼睛不住朝大街两头张望,眯着眼,很紧张。像是一头长了满身脏癣的野狼,刚把整个鸡笼里的鸡全吃完,正四处张望,留意是不是有陷阱或圈套。“喂,爱尔兰佬,停一下,”他朝哈利喊,戒备的眼神也飘向其他人,“把她弄进林子里面去,笨蛋啊你们,弄进里面别让人看到!”

  他们没听,因为没有办法,太猴急了。他们拉着她的两只手,把她拖到灰色露头的大石头后面,就急着要在这里解决。莎拉向来是不太祷告的,但她现在一直在祷告。祷告他们饶她一命,祷告基托别靠过来,最好是每采两把野莓就先吃一把,弄得桶子老是装不满。祷告基托万一跑过来找她,看到出的事后,也要知道马上回头狂奔,跑得愈快愈好,别出声,赶快去找瑞格。

  “含在嘴里,”乔治·安布鲁斯特说时不停喘气,“你敢咬我你看看,贱货!”

  他们有从上面、有从下面,有从前面、有从后面,两个、三个一起。他们拖她去的地方,只要有人沿着大街走来,不想看到他们也难。那老家伙就站在他们旁边略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先看一下围在莎拉身边不住喘气的年轻人,一个个跪在地上,裤子褪到脚边,大腿被身边的灌木丛刮出一道道伤口;再看一下大街,睁大眼睛紧张地来回巡视。莫名其妙,竟然还有人——弗雷德·迪安——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女士”。他射歪了,直朝东边的天上飞过去。说得像是他要跷二郎腿不小心碰到人家女士的小腿肚。

  这还没完。有从她喉咙下去的,有从她股间下去的,年纪最小的那个还把她左边的乳房咬出血来。这还没完。他们都很年轻,等最后一个完事后,领头的那第一个,天哪,领头的那第一个又开始要再来一次。湖对面的卫理会教友已经唱到了“有福的确据,耶稣属我”。她看到那老家伙朝她走过来,心里想,快完了,他是最后一个了,撑下去撑住就快完了。他看看那个瘦巴巴的红头发小子,这小子一直把头朝后仰,还翻白眼。他吩咐他们去看路,现在要轮到他了,她已经屈服。

  他解开他的腰带,解开他的裤裆,拉下内裤——膝头是脏脏的黑色,胯间是脏脏的黄色——他张开腿,跨在她身体两侧。她看到这老家伙的那小小的一根,软趴趴得像一条小蛇,还断了脖子。她还没来得及闭嘴,就又突然发出一记沙哑、粗嘎的笑声——连在这时候,浑身沾的都是强暴她的那几个人留在她身上热乎乎的黏液,遇到好笑的事她还是忍不住会笑。

  “闭嘴!”德沃尔咆哮,一挥掌重重打在莎拉的脸上,打断了她的颧骨和鼻子,“你鬼叫个什么!”

  “我看它大概会硬一点,就看你那些小鬼肯不肯躺在这里把粉嫩的屁股翘得朝天高了,甜心,是不是?”她问他,这时莎拉最后一次笑了起来。

  德沃尔再次伸手要打莎拉,赤裸的胯间靠在莎拉赤裸的胯间,那话儿像软软的一条小虫耷拉在胯下。但他的手还没打下去,就听到有小男孩的声音在喊:“妈!他们在干什么,妈?你们滚开,坏蛋!”

  虽然有德沃尔骑在她身上,莎拉还是猛地从地上坐起来,笑声已经没有,斗大的两只眼睛急着找基托。等看到了他,就见一个细瘦的小男孩,八岁左右,站在大街上面,身上穿的是连身裤,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脚上是簇新的帆布鞋,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铁桶,嘴唇还染着蓝紫色的野莓汁。他的两只眼睛圆睁,既不解又惊慌。

  “快跑,基托!”莎拉大喊,“快跑——”

  她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一团火球爆燃开来,马上就又摔回灌木丛,耳朵里也听到老家伙在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

  之后,她像沿着一条很长、很暗的斜坡往下滑,摔进“鬼屋”的走廊,一路往下滑、往下滑,滑到鬼屋深处千回百转的黑暗甬道里面,愈滑愈深,在幽深的暗处里面,她听到他,她听到她的心肝宝贝,他在——

  尖叫。我跪在灰色的巨石旁边,手提袋摆在身旁,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却听到他在尖叫——我绝对不记得自己是走到这里来的。我也在喊,惊恐又难过。她疯了吗?唉,也难怪。怪不得她啊。大雨还在下,但已经没有摧枯拉朽的猛劲。我呆呆看着自己搭在灰色石头上的惨白双手,看了几秒,才抬眼看一下四周。德沃尔那帮人已经不见了。

  一团烟气带着恐怖的腐烂恶臭冲鼻而来,就像一记闷拳。我伸手在手提袋里乱摸,摸到罗米和乔治闹着玩送我的面罩式速记机,赶快戴在脸上,只是手指头发僵,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浅浅地吸一口气,试试效果。好了一点,虽不够,但勉强让我待得下去,不会想逃跑。逼我跑掉绝对是她在打的主意。

  我抓起铲子开始挖地。“不行!”她在我背后不知哪里朝我大喊。我第一铲下去,就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口子,接下来每一铲,洞口都跟着加深,加宽。土很软,很好挖,底下长了一层纵横交错的细根,但铲子一插下去,马上就断了。

  “不行!你敢!”

  我没回头,我绝不给她机会把我赶走。她在这里的力量更强,可能是因为这里就是出事的地点吧。是吗?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想把这件事处理完毕。碰到树根长得比较密的地方,我就改用修枝刀去砍。

  “不要动我!”

  我飞快地回头看了一下。我之所以冒险瞄一眼,是因为这时她的声音里面夹着吱吱嘎嘎的怪声音——这吱吱嘎嘎的怪声音现在好像变成了她的声音。“绿色贵妇”不见了。那株桦树居然变成了莎拉·蒂德韦尔,莎拉的脸从交错的树枝和晶亮的树叶里面长了出来。沾着雨水的湿滑脸庞轻摇慢晃,一下散掉,一下合起来,又再散掉,然后再合起来。一时间,打从我到了这里就感受到的各种难解的怪现象都有了解答。她变幻不定的濡湿眼睛是人的眼睛。她那两只眼睛瞪着我,里面满是恨,还有哀求。

  “我还没完!”她朝我大喊,哽咽的声音沙哑又粗嘎,“最坏的是他!你不懂吗?最坏的是他,她身体里面流着他的血,我没全部解决之前绝不住手。”

  又传来一阵阴森的吱吱嘎嘎。她附身在桦树上面,把桦树变成了她的躯体,而且,她还想把桦树从地上拔起来。她若有办法,准会扑过来抓我;她若有办法,准会用桦树杀了我。用桦树柔韧的树枝勒死我。用桦树的叶片噎死我,弄得我像圣诞节的装饰。

  “不管他有多邪恶,凯拉和他做过的事没有一点关系,”我说,“你不可以抓她。”

  “我就是要抓她!”“绿色贵妇”尖叫。吱吱嘎嘎、撕扯碎裂的声音更响了,这时还多了晃动的嘶嘶声,我没再回头看。我不敢回头看。我拼命加快挖掘的速度。“我一定会得到她!”莎拉大喊,声音逼得更近。她正朝我靠近,但我硬是不回头。讲到会走路的树和灌木丛什么的,我会坚守《麦克白》的教训,敬谢不敏。“我会得到她!他带走了我的孩子,我就要带走他的。”

  “走开!”没听过的声音。

  我手一松,铲子掉到了地上。我转过身,看到乔就站在我下面右手边的地方,正看着莎拉。莎拉已经变成疯子出现幻觉时才会看到的东西——一团绿里泛黑的恐怖东西,每朝大街走一步,都要滑上一下。莎拉已经脱离桦树,却把桦树的生命力给吸光了——那株桦树在她身后缩成一团,已经变黑,枯萎,死了。从桦树里面变身出来的那团东西,看起来很像“科学怪人的新娘”的雕塑品,毕加索的手笔。莎拉的脸在这团黑里面,一下浮起来、一下沉下去,一下浮起来、一下沉下去。

  那团怪影子,我心里淡淡地浮现这句话,一直都是真的……若一直都是我的话,也一直都是她。

  乔穿的是她死时那一天穿的白色衬衫加黄色休闲裤。不过,我没办法穿过她看到旧怨湖,跟我可以穿过德沃尔和他带的那帮小伙子看到湖面不同。她是完全有实体的。那时,我觉得后脑勺有怪怪的感觉,像是要被抽干了,我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滚开!贱人!”那个莎拉变的东西怒斥乔,举起双手向乔伸过去,跟在我噩梦里面朝我伸过来的情形一样。

  “你休想。”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说完,她转向我,“快!迈克,动作要快。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让外灵进到她里面。外灵是很危险的。”

  “乔,我爱你。”

  “我也爱——”

  莎拉发出尖叫,开始旋转。树叶和树枝全糊成一团,分不出来,跟果汁机在打东西一样。原先看起来也只有一点点像女人的那东西,现在把伪装全都扔了。很强大、很可怕、非人的东西,就从这股旋涡里面出现,朝我的妻子直扑过去。它一扑到乔身上,乔原有的颜色和实体就不见了,好像被一只大手一下全抽走了一般。乔只剩一团幽幽的幻影和那东西扭打,而那东西不停地嘶吼、尖叫,朝乔扑抓。

  “快啊!迈克,”乔大喊,“快!”

  我赶快弯腰继续挖。

  铲子像是挖到一样东西,不是土,也不是石头,不是木头。我把那东西周围的土刮开,下面就露出一截肮脏、长霉的帆布。我马上再挖,像疯了般,想挖出下面埋的东西,愈快愈好;想完成我要做的事,愈稳愈好。那团怪东西在我后面尖叫,愤怒的尖叫,我妻子也在尖叫,痛苦的尖叫。莎拉为了复仇,宁可放弃一部分的魂魄,让乔说的“外灵”进驻她的魂魄。我不知道那外灵是什么,以后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莎拉就是外灵的导体。我若及时处理的话——

  我伸手到我挖出来的洞里面,把那个古老的帆布袋上的湿土拨开。帆布袋上有模糊的蜡染字样:麦考迪木材厂。麦考迪木材厂早在一九三三年的大火里面烧光了,这我知道,不知在哪里看过木材厂大火的照片。我伸手去抓帆布袋时,指尖一碰就戳破了布袋,里面马上飘出一股绿烟,带着呛鼻的恶臭。接着我听到低低的呼噜声,我听到的是——

  德沃尔。他正压在莎拉身上,气喘吁吁,像一头猪。莎拉则是半昏迷,沾着鲜亮血渍、肿胀的嘴唇呢喃呓语,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德沃尔压在她身上时,还转头去看德雷珀·芬尼和弗雷德·迪安,他们两个已经追上了那小男孩,把他抓了回来。小男孩嘴里不住喊叫,喊得震天价响,喊得能吵醒死人,他们在那边若听得到卫理会的教友在唱《我何其爱说那故事》,也就应该听得到这里的小黑鬼在大喊大叫。德沃尔说:“把他扔进水里,教他闭嘴。”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似的,他才一开口,他那话儿就硬了起来。

  “什么意思?”本·梅里尔问他。

  “你少装傻,”贾里德骂道,这几个字是在他大口呼气将臀部往前顶时说的。他窄窄的臀部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光。“他看到我们了,你要割他喉咙弄得一身是血是吧?好啊,随你。那,拿去,我的刀给你,你请便。”

  “不——不是,贾里德!”本吓得惊呼,在那把刀前瑟缩了一下。

  他终于准备好了。是花了一点时间没错,但那又怎样,他哪能跟那几个小鬼比。你看看现在吧——!别管她那一张利嘴,别管她放肆的笑,别管镇上的人!他们要看就全都来吧。他插进她体内,她不就一直在等这一刻么?像她这样的货色等的就是这个啊!他插进她的体内,插得很深。不过,他在霸王硬上弓之余还忙着下命令。臀部一上一下抽动,滴!答!像菲利猫的尾巴。“你们快去收拾他!要不然你们是想让小黑鬼去告密,把你们送进肖申克[307]关上四十年?”

  本抓住基托·蒂德韦尔的一只手臂,奥伦·皮布尔斯抓住另一只,两人开始拖着小男孩往湖边走,但才走到堤岸那边,两人就狠不下心了。强暴目中无人的黑鬼女人,这女人在贾里德跌倒摔破裤裆时居然笑他,是一回事;但是,把一个吓得要命的孩子像小猫一样压在泥塘里……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松开手,互望一眼,看着彼此同遭蛊惑的眼睛。基托趁势挣脱开来。

  “快跑,孩子!”莎拉大喊,“快跑去找——”贾里德双手一伸,紧紧捏住莎拉的脖子,用力勒紧。

  小男孩踢到自己的铁桶,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哈利和德雷珀就又抓到了他。“你准备怎么办?”德雷珀问的口气像是绝望的呜咽,哈利回答——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哈利的回答。而现在,我也要做我该做的,尽管恶臭难当,尽管莎拉阻挡,尽管还有我亡妻的厉声尖叫。我把帆布袋从洞里面拖出来,绑在两头的绳子都还好好的,但我拖的时候,帆布袋从中间裂了开来,一声噗!听得人头皮发麻。

  “快!”乔大喊,“我要撑不住了!”

  那东西大声咆哮,像疯狗狂吠。有木头断掉的声音,很大声,像门被人用力一掼应声而碎,乔痛得哀号。我赶快去抓翠苗圃的手提袋,打开来,这时——

  哈利——其他人叫他爱尔兰人是因为他长了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发——抓着百般挣扎的小男孩,笨手笨脚地像大熊抱,走到湖边就两个一起下水。小男孩挣扎得更厉害了,头上的草帽掉进湖里,在水面上漂。“抓住!”哈利喘着气喊。弗雷德·迪安跪在湖边伸长手捞起草帽,草帽不住滴水。弗雷德的眼睛恍惚失神,表情很像拳击手再过一回合就要用担架抬出去。莎拉·蒂德韦尔在他们身后已经开始发出嘎啦的声音,从胸口、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跟小男孩紧握的拳头一样,此后会一直在德雷珀·芬尼的脑海里面不断回荡,直到他跳下伊德兹采石场方才停止。贾里德的手加大力道,一边勒一边冲刺,全身汗流浃背。他那一身衣服上沾的汗,后来再怎么洗也洗不掉,等他想到这些汗可以叫做“杀人汗”,他就把衣服一劳永逸地烧了。

  哈利·奥斯特也想要一劳永逸——永远摆脱掉这一切,绝不再见这些人,尤其是贾里德·德沃尔,他现在觉得德沃尔根本就是恶魔撒旦。哈利没办法回家,没脸见他的兄弟,除非这场噩梦结束,永远深埋。还有他母亲!他怎么敢再面对他深爱的母亲!布里奇特·奥斯特有甜美的爱尔兰圆脸蛋,有渐灰的华发,有温暖宽厚的胸脯。布里奇特永远不吝给他宽慰的话、安抚的手;布里奇特·奥斯特已经在羔羊宝血里得到救赎,洗净罪孽;布里奇特·奥斯特正在他们的餐会上替大家分馅饼,就在新盖的教堂里面。布里奇特·奥斯特是他亲爱的妈妈——若他万一被抓进法院以强暴、殴打妇女的罪名受审,即使受害者是黑人妇女——他怎能再面对她呢?或她怎肯再面对他?

  所以,他把紧紧抓着他的小男孩用力扒开——基托抓过他,在脖子侧面抓出一道刮伤,那天晚上,哈利跟他亲爱的妈妈说这是他没注意而被灌木丛的刺刮到的,也让他亲爱的妈妈在他的伤口上亲了一下——一把按进水里。基托仰着脸看他,脸在水底下晃晃悠悠。哈利还看到一条小鱼甩着尾巴从一旁轻巧地游过去。河鲈吧,他想。一时间,他知道这小男孩看到了什么。这张棕黄的小脸,罩在粼粼的一层银色波光下面,一定看到了把他压在水里的这个人。存心要淹死他的这个人。哈利马上把这念头压下。不就是一个小黑鬼么,他在心底叮咛自己一句,无助又绝望。你说他是什么?就是一个小黑鬼!跟你没啥关系的人。

  基托有一只手臂伸到了水面上——黑褐色的手臂一直在滴水。哈利略往后靠,不想再被他抓到,但基托的手不是要抓他,只是朝上伸。五根手指攥成一个拳头。张开。攥成一个拳头。张开。攒成一个拳头。小男孩的扑打开始减弱,乱踢的两只脚也开始变慢,直视哈利的两只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怪怪的恍惚,但就是那只朝上伸的手臂,还是伸得笔直,手指还是一下张开、一下握紧,一下张开、一下握紧。德雷珀·芬尼站在岸上乱喊,心想现在一定会有人过来,看到他们做的这件可怕的事——其实应该说是他们正在做的这件可怕的事。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圣经》里说过[308],一定会的。他张嘴是要跟哈利说快住手,现在撒手应该还来得及,放他起来,留他一命,但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在他身后,莎拉只剩最后一口气。在他眼前,莎拉的小男孩笔直伸着一只手,一下张开、一下握紧,一下张开、一下握紧,手的倒影在水面上晃漾。德雷珀心想不要再那样了,怎么那只手一直那样?好像祈祷得到应验似的,小男孩伸得笔直的手肘开始弯曲,手臂开始放松,手指再攥成一个小拳头,然后就不动了。这只手还晃了一下,接着——

  我举起一只手盖住额头,想把这些幻象赶掉。这时,身后湿漉漉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乔和她奋力阻挡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在打。我把手伸进帆布袋的裂口,像医生撑大病人的伤口一样,用力一扯。一声低低的“啪”,帆布袋的裂口应声扩大,裂到了两头。

  里面就是这对母子的遗骸——两个发黄的骷髅头,前额对着前额,像在说悄悄话;一条褪色的女用红皮带;一堆烂掉的衣服……还有一堆骨头。两副胸廓,一大一小;两副腿骨,一长一短。莎拉和基托·蒂德韦尔的遗骸,埋在湖边近一百年。

  这时,大的那个骷髅头转了个方向,用空空的眼窝瞪着我看,上下两排牙齿咔嗒一声打在一起,像要咬我,堆在下面的其他骨头跟着开始咔咔啦啦乱动起来,好不阴森。这些骨头都很脆,有很多凹洞,一碰就碎。红色的腰带也一上一下不住扭动,生锈的带扣往上伸,像蛇头。

  “迈克,”乔大喊,“快!快!”

  我把手提袋里的小袋子拿出来,伸手就把里面塞的塑料瓶子抓出来。“安息”,小磁铁字母拼出过这两个字,又是一个小字谜。一条信息躲过守卫的法眼偷渡出来了。莎拉·蒂德韦尔是很可怕,但她太小看我的乔……她也太小看我们多年相依培养出来的心有灵犀。我那天到翠苗圃时,买了一瓶碱水[309]。现在我打开瓶口,把碱水倒在莎拉和她儿子的遗骨上面,冒出一股白烟。

  有嘶嘶的声音,像开啤酒或汽水时会听到的声音。带扣融掉了。骨头变成白色,化成细粉,像白糖做的。我以前做过噩梦,梦到墨西哥的小孩子在“亡灵节”时,把串在长棍子上的尸体当棒棒糖吃。碱水渗进莎拉骷髅头泛黑的凹洞里去。她早慧的天才,她狂笑的灵魂,可是一度长居在这凹洞深处的。碱水渗入之后,骷髅头的眼眶随之扩大,那表情看起来先是惊愕,而后忧伤。

  下颚掉了下来,牙齿的残根嘶嘶化为乌有。

  头盖骨的上缘凹下去一块。

  张开的手指骨头泡在碱水里一阵弹跳,也化为乌有。

  “呜呜呜……”

  湿漉漉的树林轻轻叹息,像扬起的风……只是,风势早已偃旗息鼓,水气深重的大气正屏息静待下一波进袭。那一声叹息,带着难以言喻的忧伤、期盼、绝望。感觉不到恨,她的恨已经消失,被我从海伦·奥斯特的店里买来的腐蚀性强碱完全烧光。莎拉远去的叹息继而为一声幽怨、近乎人声的鸟鸣取代。这一声幽鸣叫醒了我,把我从神游的地方叫了回来,我终于从我神游的那世界完整、彻底地回来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过身,朝大街看过去。

  乔还在那里,一团模糊的人影,我现在可以穿过她看到湖面,以及天边堆得高高的乌云。下一波狂风闪电大作的暴风雨就要从群山那边再度来袭。乔身后像是有东西掠过——可能是小鸟吧,从避难的地方出来一下,看看重组过的世界成了什么模样——但我没去管它。我想看的只有乔,天知道她走了多远的路,受了多少的苦,跑到这里来帮我。她看起来累坏了,也受伤了,给人很弱的感觉。但那另外一样东西——“外灵”——已经走了。乔站在一圈桦树叶里,叶片像是烧焦了。她转向我,微微一笑。

  “乔,我们办到了。”

  她的嘴动了动,我听得到声音,但距离太远,听不出来她说的话。她看起来是像站在那里没错,但她很可能是隔着一道很宽的峡谷在跟我说话。不过,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你若喜欢理性的解释,那我就是从她的嘴型读出来她的意思吧。而你若喜欢浪漫的说法,那我就是直接从她心里读到的。我喜欢后面这一种。婚姻也是你神游的物外之境,你知道吧。婚姻也是神游的物外之境。

  ——那就好了嘛,对不对?

  我朝下瞥一眼破掉的帆布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残块、碎片插在一汪咕嘟冒泡、黏糊糊的有毒液体里面。我闻了一下,虽然脸上还戴着面罩速记机,却还是被呛得咳了起来,马上退后。我再回头去找乔,就几乎看不到她了。

  “乔!等一下!”

  ——没办法帮忙了,没办法留了。

  从另一星系飘来的话语,从快要不见的唇里吐露出来,只隐约猜得到嘴型。乔现在只剩两只眼睛飘在暗暗的午后,那两只眼睛像是她身后的湖水做的。

  ——快……

  她不见了。我连滚带爬地往她站的地方跑过去,两只脚踩在枯死的桦树叶上,扑了个空。我那样子一定滑稽透顶,除了全身湿透,脸上还戴了一副面罩式速记机,歪歪盖在脸的下半截,却张开双手拥抱潮湿、灰暗的空气。

  我闻到一丝很微弱、很微弱的“红”香水……紧接着却只剩湿湿的泥土味、湖水味,还有碱水的恶臭;碱水流得到处都是。不过,起码腐尸的味道已经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跟……

  跟什么?跟什么?要么这些事没一件是假的,要么这些事没一件是真的。若都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得了失心疯,该进杜松丘的“蓝翼”去了。我朝那块灰色的大石看过去,看到我从湿地里拖出来的那袋白骨像化了脓的烂牙,一缕缕毒烟还在从袋子裂开的大口子里袅袅朝上攀升。别的不讲,这绝对是真的。“绿色贵妇”也是,它现在成了煤灰色的黑色贵妇——跟它后面那株松树的枯枝一样,死得透透的。那根枯枝平伸的样子,活像是一只指路的手。

  没办法帮忙了……没办法留了……快。

  没办法帮什么?我还有什么要帮的?结束了啊,对不对?莎拉已经不见了,幽魂和白骨一起化为乌有,晚安,甜姐儿,愿你安息。

  不过,还是有一股呛鼻、逼人的恐惧在空气里弥漫,和地下飘上来的腐尸恶臭没多大差别。凯拉的名字开始在我脑子里敲,凯!凯!凯!像异域的热带禽鸟在叫。我拔脚沿着枕木步道朝屋子走去,虽然那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但走到半途仍然跑了起来。

  我沿着楼梯爬上露台,再从露台进屋子里去。屋子看起来没两样——除了有倒下来的树从厨房的窗户钻进来之外,“莎拉笑”倒还挺耐得住风吹雨打——只不过,有事情不对劲。好像闻到了什么——说不定我真的闻到了,苦苦的、淡淡的。癫狂说不定真有野豌豆的气味,但这不是我会去研究的题目。

  我走到前厅时停下脚步,朝那堆平装书看了一眼。几本埃尔莫尔·伦纳德和艾德·麦克班恩[310]堆在地上,像被人用手从书架上一把打下来,搞不好还是软弱无力的手。我才想到这里,就看到我留下的脚印——进来和出去的都有——已经开始干了。应该只有我的脚印才对。我和凯进门时,凯是抱在我手上的,应该只有我的才对。但不是,另外还有一行脚印比较小,但还没小到让人以为是小孩子的。

  我拔脚跑过走廊,朝北厢的卧室奔去,嘴里喊着凯拉的名字。也有可能喊的是玛蒂或乔或莎拉吧。反正,凯拉的名字从我嘴里喊出来,就像是死尸的名字。羽绒被丢在地上,除了那只黑黑的玩具狗还躺在床上,躺在我梦里的同一个地方,床上是空的。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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